他原是来陪皇后用午膳的,特意挥退侍奉布菜的宫人,亲自为皇后夹了菜。


    寻常夫妻中,夫君为妻子夹菜,传出去叫伉俪情深,帝王家中,皇帝肯弯下腰侍奉皇后,已是天大的恩宠了。


    皇后怎会伤心?


    陪同刘肃来的官员当即识趣地退下。


    刘肃皱眉,“敢问陛下,可是这菜有问题?”


    皇帝抬头,目光里有种深深的自责,“她不吃鹿肉,朕不知道,给她夹了一块,提了……向太傅。”


    “朕说,向太傅做鹿肉最好吃,往年父皇打猎,朕都跟着去,还带着太傅,父皇总不在意朕打了什么猎物,太傅不想叫朕伤心,把朕打来的鹿烤了吃,朕吃了很多年。”


    寝殿里,皇后披头散发,声音凉得叫人心头发慌,“他提我爹做什么?他夹什么菜不好,他夹鹿肉?”


    一只手死死地抓紧陈太妃的袖子,“他吃着我爹做的鹿肉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爹还有个女儿在镇子里日日盼着自己父亲回来?”


    “那时候,我好想我爹啊,我爹好不容易来了一封信,说什么三皇子好苦,他烤了肉给三皇子吃,哈?堂堂皇子苦?有我和我娘天天盼着他回来苦吗?”


    皇后眼角的泪落个不停,脑中闪过暖阁里皇帝提及她爹时的温和笑意。


    那一刻,她觉着异常的讽刺,控制不住道,“陛下在向本宫炫耀什么?”


    皇帝怔然,“并非炫耀。”


    “不是炫耀是什么?哦,是要告诉本宫,我爹关心爱护陛下超过我和我娘吗?”


    “是要告诉我,我娘死的时候,我爹还在京里为陛下烤肉吗?”


    皇帝的面容霎时泛白,忙地解释,“阿容,朕不是这个意思!”


    “不要这样叫我!”


    可皇后还是想起她娘死之前也是这样叫的,“阿容,阿容,不要认他!”


    她娘叫她发誓,再不要喊京里的负心汉爹了,是了,她娘以为她爹对她们毫不关心,是在京里另娶了旁人,有了旁的孩子,郁郁而死。


    可她呢,却贪图富贵,贪图皇后之位,打着向太傅之女的名号进京做了皇后,想着要与皇帝做一对恩爱夫妻,到头来,还是没忍不住,在听到皇帝提起她爹时心神大乱。


    这是不是她的报应呢?


    皇后想,都怪她违背了誓言,她要去庙里做姑子赔罪,给她娘赔罪。


    暖房里。


    皇帝沉下肩,以手覆面,“原来她恨太傅,也恨朕。”


    这竟是一段孽缘。


    刘肃久久没有出声,当初促成这一段姻缘的,是他爹刘方,他爹必定也不想这两个孩子落到这般地步。


    “哪里是臣促成的?”


    刘方得了消息,不顾年迈的身体,匆匆而来,没见皇帝,只求见了皇后,笑呵呵地与皇后说了这样的话。


    皇后已收拾好仪容,眼睛还红着,看见刘方仍有些委屈,“不都说是您力排众议让我做的皇后吗?”


    “傻孩子,臣子们不过提了人选,最终点头的是陛下啊!”


    刘方的目光带着疼惜,“向春会……是个糊涂蛋,实在对不住你和你娘。”


    向春会便是向太傅。


    向春会出身乡野,别无长物,唯有才华傍身,苦苦捱到考了举人,家境得到了改善,娶了妻子,生了女儿。


    后来带着家里凑齐的盘缠进京赶考,挂在了皇榜的末尾,原本是不能留在京里做官的。


    不巧的是琼林宴上,被卷入了大皇子与二皇子的拌嘴中,险些丢了性命,还是皇帝出言救了他。


    当时皇帝才八岁,不得先帝喜爱,又没了母妃,外祖父家门楣没落,更没个帮衬的人,被大皇子二皇子拎到琼林宴上逗弄,自身都难保。


    可还是不忍心见向春会丢了性命,低下头向大皇子求情,换来向春会的一条命,还有大皇子的嘲弄,“哦,原来三皇弟喜欢挂榜尾啊,那我便好人做到底,帮皇弟向父皇讨个恩典,让这榜尾做你的老师。”


    大皇子的风光无人能及,当真讨来了恩典,从此向春会成了皇帝的老师,也成了皇帝身为皇子时遭人看低的污点之一。


    一个不得宠的无势皇子,一个挂榜尾的穷顿老师,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宫中一起捱了许多年。


    可惜,向春会也太倒霉了,明明捱了这么多年,竟病死在了皇帝登基前。


    “他其实不敢让你和你娘进京啊,他护不住。”


    刘方拿袖子给皇后擦眼泪,想起大皇子和二皇子斗的时候,总拿皇帝当挡箭牌,连累皇帝受了许多罪。


    学生不好过,老师也不好过哇!


    老师病死的时候,学生也是哭了几夜。


    等到大皇子和二皇子把彼此斗死了,皇帝捡了个漏,先帝气不过啊,但毕竟要死了,死前还是为皇帝安排了个家世显赫的贵女做皇后。


    哪料,一向在先帝面前怯弱寡言的皇帝竟敢拒绝,“儿臣要娶向应容。”


    先帝惊呆了,“向应容是……谁?”


    “老师的女儿,小名叫阿容。”


    先帝默了一下,呼哧呼哧地喘气,“那个挂榜尾的……你要敢娶个村野之人……”


    气得话都说不完整了,结果一口气没提上来,驾崩了!


    皇帝有些自责,觉着先帝是被自己和皇兄们气死的,可自责归自责,登基后面对群臣提出的立后人选,他还是找到刘方道,“刘爱卿,朕要娶老师的女儿。”


    既然是帝王所求,刘方自然愿意效力,说服朝中群臣,待皇帝下了圣旨,皇后带着圣旨进京时,他和薛次辅特意带着几个官员立在城门口迎接。


    皇后一下马车,就看见两个满脸慈爱的老头望过来,目光亲切得很,叫她一颗忐忑慌乱的心安定了下来。


    如今又听刘方提这些,她是既痛心又懊悔, “我不知这些,若是陛下和我说了,我……”


    她不会怎么样呢?


    便不恨了吗?


    刘方心里叹气,急不得啊,面上笑道,“陈年旧事,陛下也不好再谈,娘娘也莫自责伤身,这几日便好好歇息吧。”


    皇后点头,送刘方出了坤宁宫才回殿中平复心情。


    刘方沿路回去时,忽地瞥见前方立着的陈太妃,忙不迭行礼,“臣见过太妃娘娘。”


    陈太妃忙弯膝扶起他,“大人不必多礼。”


    陈太妃等他慢吞吞地站稳了,看着他的白发道,“比起这太妃的名号,我还是希望大人仍将我当做陈家小辈来看。”


    刘方目光一颤,衰败地垂下头去,脊背也弯下去了,陈太妃目光闪烁,“这几日我会陪着皇后娘娘,大人切莫过于担忧伤了身体。”


    陈太妃走后,刘方一步一步回了文渊阁,一迈进刘肃的寝房,就一头扎进了刘肃怀里。


    口中更是呕出一口血来,一手嵌住刘肃抖动的手臂,含糊嘱咐,“不要声张。”


    等刘肃替他收拾干净了面容与衣服,他才笑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找太医看过了,爹老了而已,人都要服老啊!”


    刘方安抚似地拍了拍儿子的手,“别怕,爹还撑得住,你弟弟还没成亲,我还没抱孙子呢。”


    见儿子还是面无表情地盯过来,他只好转移话题,“春闱也该开始了,又有得忙了。”


    三年一次的春闱确然该开场了。


    第二日皇帝就与内阁商议了此事,皇帝想着刘方年迈需要休息,本想让薛次辅坐镇,刘方却主动请缨,“还是臣来吧。”


    皇帝不太赞成,寻求刘肃的支持,刘肃低着头没出声,皇帝心里一跳,垂下视线道,“那便还是刘爱卿吧,只是刘爱卿还需注意身体。”


    “臣知道了。”


    接下来便是一连十天的春闱,朝中忙碌,皇帝也很勤谨,皇后这边有陈太妃陪着,朝中宫中一片安定。


    直至春闱结束,朝中多了三百名新晋进士,都在礼部的琼林宴上聚着。


    皇帝并未当场,着礼部吴尚书主持,不想刘肃也去了,与吴尚书一起居于高座。


    吴尚书年过半百,面对刘肃毫无顾忌,指着宴席上的新晋状元,低声道,“你家老头力荐,陛下也甚为喜欢。”


    刘肃举目望去,但见那状元容色温和,举止斯文,一看便是个好性子的读书人,不由皱眉,他其实不喜性子弱好揉搓的人。


    吴尚书了然地低笑,“你呀,还是年轻。”


    “他会去翰林院?”


    吴尚书摇头,不说话,只神神秘秘地笑了。


    第二日,刘肃便明白了他这笑是什么意思了,斯文状元柳济清竟然来了他的吏部,做了他文选司的员外郎。


    吏部众多官员也很奇怪,一般来说不该去翰林院吗?


    刘屏也纳闷呢,询问兄长刘肃,“这里面是不是藏着我想不明白的关窍?”


    “你知晓就好。”刘肃也不与他多说,直接下了命令,“明日休沐,我约了媒人到家,你不要乱跑。”


    刘屏震惊,“你终于想成亲了?!”


    “是你要成亲了,之前你喝醉提了一句你有心上人了,你们两情相悦,只是不知怎么和家里讲,无须苦恼,兄长帮你。”


    刘肃语罢绕过他回了文渊阁,在刘方下值时道,“我与刘屏讲了,明日约媒人谈他提亲一事。”


    刘方惊了,“提亲?他向谁提亲?”


    “明天您就知道了。”


    消息一传出去,皇帝听说了,也很好奇刘屏会向哪家姑娘求亲,在勤政殿思来想去,想起陈太妃递过来的消息,说是今日皇后心情不错,还是去了坤宁宫。


    到了坤宁宫,正逢上陈太妃刚走,殿里只有皇后,他有点无措地道,“朕来看看。”


    皇后神色温和地行礼,丝毫没有那日要绞头发的疯狂样子。


    两人对坐一会儿,也不知说些什么,皇帝只好硬着头皮开口,“你知道刘屏要提亲了吗?”


    “不知。”不过皇后对刘家很感兴趣,“对了,刘大人瞧着年事已高了,没成想还没孙子孙女呢,这刘肃大人也都二十八了,怎还不成亲?”


    皇帝一听顺嘴道,“你不懂,刘肃其实……”


    皇后望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挪到别处,是啊,她不懂,她确实不懂,长于乡野,见识有限,一到这巍峨的宫里,除了身边的桂芳姑姑,偶尔来的陈太妃,也没说得上话的人,与皇帝更是说不到一起。


    “皇后,朕的意思是说刘肃不成亲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突如其来的八卦冲散了皇后的伤感,她好奇地又看向皇帝。


    专注的目光叫皇帝有些慌,“朕不能讲,皇后也千万不要与宫中提及刘肃不成亲的事。”


    “哦。”


    皇后没兴致了,低下头,懒懒地拿手指点了点桌面,皇帝觉着她不高兴了,他不想惹皇后伤心了,试着建议,“皇后若是好奇,明日要去刘府看看吗?”


    “要!”


    皇后猛地抬头,眼里乍然现出欢喜。


    皇帝心中奇异地升起一种满足感,起身时道,“那明日朕带皇后去刘府,我们一起看看刘屏要去哪家提亲。”


    皇后望着他离去的身影,心道,也许她可以再试试……


    刘屏要不行了,他根本没把刘肃的话放在心上,结果天一亮,府里哗啦啦涌进好几个同僚,如狼似虎地盯着他,“快说去哪家提亲?”


    刘屏这才意识到原来刘肃说的是真的。


    他拔腿往刘方房里跑,见刘方已收拾齐正,人也显得格外精神,“爹,当真给我提亲?”


    “自然,你兄长说了,你自己晓得去哪家。”


    刘屏心里啊得一声惨叫,眼睁睁看着家里人越来越多,尤其是看到薛次辅也来了,腿脚瞬间软了,恨不得瘫在地上。


    刘肃见状捞了他一把,将他身子捋直了,低声警告,“在岳丈面前别怂。”


    刘屏当即惊出一声冷汗,“兄长,你误会了,真不是……”要说的话在看见皇帝皇后走进来时,统统都消失了,“这是……要我死吗?”


    刘肃意识到了不对。


    他明明注意到了弟弟和薛家姑娘来往紧密,还送薛家姑娘许多东西,有些东西已超出世交范围了,又逢上弟弟酒楼吐真言,便以为两人只差提亲了,难不成薛家姑娘只是个幌子?


    可眼下已经没有回头的时机了,而且他也不知他弟弟提了个亲而已,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看热闹,连帝后都来了。


    帝后两人居于高座。


    皇帝看着下方的刘屏,笑道,“你有了钟意的姑娘是好事,说出来,朕可以赐婚,喜上加喜。”


    皇后心道,好多人,好热闹,嘴上顺着皇帝道,“说出来吧。”


    刘屏死死地闭着嘴巴,刘肃还想挽救,“若不想提,便算了……”


    “哪能啊,多好的机会,快,贤侄,说出来。”薛次辅走过来立在刘屏身前。


    所有人都看着刘屏。


    刘屏看着薛次辅,眼中闪出了决绝的光,扑通一声朝薛次辅跪下了。


    所有人恍然大悟,“原来是薛大人家的千金啊。”


    “不是。”


    刘屏否认的声音太小了,皇帝皇后听不见,皇帝道,“那朕便赐婚刘屏……”


    “陛下!”


    刘肃猛地出声,他意识到弟弟的意中人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所以才藏得这么深。


    今天他刘家要闹笑话了,可不要紧,只要他弟弟能娶到意中人,就可以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刘屏,“大声说出来,无论是谁!”


    兄长都帮你!


    刘方被这话一惊,恍惚间回到了几年前,心头发慌,一下子扶住了座椅。


    皇后瞥见,也顾不上什么身份了,下了座就来扶他,“您怎么了?”


    刘屏没注意到这边情况,似乎被兄长触动了心弦,咬牙高声道,“不是薛家姑娘,是……”


    众人疑惑。


    而后听到了一个名字,一个绝不可能的名字!


    薛次辅以为自己听错了,颤巍巍地问,“谁?”


    刘屏豁出去了,“顾汀溪!”


    顾汀溪。


    这是他儿媳啊啊啊!


    啊,不,不,严格来说,是他前儿媳啊!


    已三十岁,生了两个孩子的前儿媳……


    一片可怕的寂然中,响起了皇后的惊声,“刘大人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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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