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树欲静风不止
作品:《与青梅竹马假婚后》 大煜六年,平川。
与西凉接壤的平川是边塞要城。常年北风烈烈,黄沙漫天,每到秋冬风起的日子,街上的人各个儿都灰头土脸。
小城小到只有一条主街,主街尽头的巷子里,有座平平无奇的院落,是战功赫赫时成玄将军的府邸。
外人都道时将军多年来驻守边关,手握重军,生活奢靡之甚,超过了当今圣上。
实则...
“时将军,”身着看不清颜色粗布短褐的男子坐在炕上,端起粗陶茶碗啜了一口。
面前炕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摇曳,明明灭灭。
男子冷的双手来回揉搓,瑟缩地着揶揄道:“真是亏得你这大将军的赫赫威名,连炕上的碳都不肯烧足了。”
他伸头瞧了瞧屋外,小小的两进院落一眼便能看到头,前院主厅议事,后院住着时将军及家眷。因着家里只有夫人和小女儿外加白岑,所以倒也将将够住。“怕是县里的秉笔,院子都要比你大上许多。”
“家中人少,这也能住得下,地方大了,还要请人打扫,麻烦。”将军笑道,“例碳取了大半带到军营里给将士们取暖用了,他们远离故土,自是要用些好的。还留了些给夫人和荨儿,我们这些糟老头子嘛,随便烧两块就行啦。”
“你这人,总是将自己放在最后。”男子笑着摇摇头,“可你也不是年轻小伙子了,这些年待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日积月累下来,身体受不住啊。”
将军揉了揉膝盖,确实啊,他心想。连年征战,身上刀伤、剑伤无数,偏平川又地处寒凉,一年里有大半年都风雪相侵,年轻时还好,这年纪大了着实有些吃不消。
“年轻时候想建功立业、叱咤风云,领兵在外几十年,妻女也跟着居无定所。”将军自嘲地笑了笑,“眼下唯一的愿望,便是解甲归田,与他们养养鸡鸭,种种地,平平顺顺地过完下半生。”
军师望着面前这位未着战甲却仍旧威风凛凛的将军,想到他们从刚开始共事时大动干戈把彼此气的吹胡子瞪眼,到后来一个眼神便明白的默契,居然就这么互相配合过了半生。
他太了解这个人了,他刚正不阿,是带兵的好手,可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前些年先皇在时格外信任时将军,但凡弹劾的折子都被驳回,久而久之朝野上下都明白了先皇维护时家的决心,便也再无人触这个霉头。
现在先皇已逝,新帝登基,尽管太后是时将军的亲妹妹,但皇帝到底不是太后亲生....
“只怕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听闻,太后现在干政日益严重,时家要架空皇帝的谣言四起,我派过几批人去查,总也查不到源头。”
“我与我那一母同胞的妹妹素来不睦,我向来看不惯她的行事作风,少时在家便总有争执,这些年她在宫内步步为营,我在塞外兵戈铁马,外人都以为我俩互为依托,实则联系甚微。”
将军自嘲地摇了摇头,也不知为何,明明同父同母,性格却大相径庭。
“老爷!”
房门猛地被推开,来者是时夫人李静玉。
她闪身入室,这才发现房中还有个人,楞在门口犹豫着要不要退出去整理下发髻衣衫。
尽管身在边疆不必如京城里高门贵妇般遵循那套繁文缛节,可是待客之道总归还是要有一些。
“罢了罢了!”
还是时将军先开了腔,没有人比他更了解他这位大大咧咧的夫人在想什么。
“军师也不是外人,何必纠结。”
李静玉白了他一眼,并未接话,拖了个凳子坐到一旁,从袖口里拿出一封信。
信封上有雕龙暗纹,以朱红色火漆封口,时将军与军师一看便明了,这是太后的密信。
二人对视一眼,沉默了半晌,一改刚刚轻松的神色。
最后还是时将军开了腔,“夫人,打开吧。”
“吾兄:
长安一别,又是近十年未见,不知兄嫂身体可好?
荨儿业已及笄,哀家前些年困于后宫琐事,对她关心甚少。现在皇帝已独当一面,哀家亦可放手了。现如今哀家膝下无子,闲时常念幼时与兄长玩乐之情,如今想接荨儿入宫,也感受一下民间的天伦之乐...”
李静玉未读完,便“啪”地一声将信拍到桌子上。
提了立在门后的刀便往外走。
“夫人,夫人!”
时将军连忙站起拉住了她。
“外面天寒地冻,你这副打扮出去,怕是要冻坏啦。”
李静玉一下子甩开了他的手,杏目圆瞪:“你时家太后这信是什么意思,难道你心里不清楚?我当年嫁你便是因为可以随你在边疆安营扎寨,远离朝堂是非,现如今反倒要让我的荨儿去受这个苦?你怕她这个太后身份,我可不怕,大不了我上京跟她同归于尽。”
“李娘子稍安勿躁,此事怕是有些棘手,”军师急急道,“总要想个完全之策才好,这样糊里糊涂地闯过去,能辨出什么道理。”
“那你可有什么办法?”李静玉问。
“自我朝开国至今,列位镇边将军几乎都是只身在外,亦或者带了姬妾在身旁,只有将军得了先帝的信任许携家带口来戍边,可如今先帝已去,新帝根基不稳,如若身边再有奸人挑唆,禁中想要家眷回京说起来也是有理有据的....”
"别同我讲这些有的没的,"李静玉打断道,“你说的这些我自是知道,如今只是想个法子拒了这封‘家信’。”
“李娘子啊。”
军师突然清了清嗓,朝门口挤了挤眼,“鄙人愚见,倒不如,问一下荨儿的意思?”
众人这才看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时荨站在门口。
昏暗的烛光下,站着位身量纤细,脊背挺直,略带些飒爽之气的女子,约莫刚过了及笄之年,肤色白皙,生着一双圆溜溜的杏眼,鼻子小巧高挺,整张脸娇俏不足,冷淡有余。虽不是美人,却另有一番倔强之气。
她面上带了丝探究的意味,看着房内的三位长辈。显然是听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让我去吧,阿娘,没关系。”
时荨声线有些细弱,可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荨儿,你不懂,那是吃人的地方,比不得这边疆小城安逸。”李静玉急急道,“阿娘同你阿爹都想好了,等过两年你阿爹辞了这官,我们一家回临平,种地耕田,过逍遥快乐的日子去。”
“可是,阿娘,你同我讲过的,长安有花团锦簇,雕梁画栋,有美酒佳肴,有灯火通明的酒肆。姑母宫里就连侍女都穿着绸子,香香美美的像仙女一样,我也想...”
时荨话音未落,被“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
她捂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娘亲,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流了下来。
“你想什么!”
李静玉怒气中烧,手起掌落,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打了时荨一巴掌。
时荨自打记事起便随父驻守在这黄沙漫天的平川,不需似京城高门贵女般守太多规矩,父母也不爱拿京里的规矩掬着她。
京城闺阁里必备的女红自是无人教的,就连《列女传》、《女诫》这种女童的识字开蒙的书也被娘亲大笔一挥抹掉了。
于是只有军师闲暇时来教她一些算术,娘亲偶尔教她读《春秋》、《大学》等,后来她自己认得的字多了,便也偷偷翻看书架上的话本。
相对于与她同等身份的女子,她无疑是自由的。
她与父母间的关系更像朋友般自在无束,从未受过家法,也未曾见过母亲这般失态,一时半会儿缓不过神来。
这一巴掌下去,李静玉也愣住了,呆呆地望着自己打了时荨的那只手,半晌无言。
时将军张了张口,却不知更该劝解谁,屋子里一时间只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爆的噼啪声。
“师父,师娘,我陪她去。”
随着门“吱嘎”一声被推开,清脆的男声响起,带着些少年特有的爽气。
众人齐齐望着门口,来者是位和时荨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许是在室外待久了,鼻尖被边塞的冬风吹的有些发红,他身着黑色长袍,腰间用同色的腰带扎着,一头黑发被红绸发呆高高束起,笑意盈盈地望着屋子里的人。
“白岑,莫要事事都依着她。这事也不必再议了。”
时将军语调平静,却透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那份压迫感让白岑噤了声。
“听你娘的,这事我会去回了太后。”他对时荨道。
说罢,时将军随手拿起狼皮大氅披到身上,伴着呼啸的北风走入了茫茫夜色中。
军师见状,也不再过多言语,拍了拍白岑的肩膀,随着将军一起回了军营。
房内顿时冷清了下来,时荨面上还带着泪痕,不言不语地杵在那,李静玉则一脸怒气地坐在火炕上,白岑看看师娘又看看时荨,笑道:“云娘今晚做了吊锅子,咱们配上热黄酒暖暖地吃上一顿,天寒地冻地正好暖暖身子,必能通体舒畅,一应烦事迎刃而解。”
半晌,无人回应。
白岑真真体会到了何为“度日如年”,他挠了挠头,又重新挂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左手挎起时荨,右手扶起时夫人,“快走吧,锅子都要烧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