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火花里逝去的温暖

作品:《鸦祸

    春季踩着冬日的残迹,盛装而来。空气闷热粘稠,仿佛一块吸饱了水分的厚重绒布,沉沉地压在灰岩村的屋顶上,连呼吸都带着湿漉漉的滞涩感。布兰的兴奋在燥热的午后发酵,劣质颜料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木料的干香,弥漫在堆放杂物的棚屋周围。凯莱恩抱着一小捆捡来的柴禾,低着头,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只想尽快穿过这令人窒息的院子,回到自己那个狭小却相对“安全”的柴房角落。他不想与布兰发生如何冲突,避免自己受伤,也避免玛莎流下眼泪


    就在他快要接近柴房门口时,一股极其熟悉却又带着新异危险的气息,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住了他的感官!不是颜料的味道,而是……一种干燥得发脆的、带着木头被烘烤到临界点的焦糊边缘的、隐隐发甜的气息,混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足以引爆灾难的火星迸溅时的硫磺味!


    这股气味像一个冰冷的铁钩,瞬间将他拖入一片炽热翻腾的幻象深渊:


    布兰得意忘形地挥舞着沾满赭红色颜料的手,颜料罐脱手飞出,划出一道不祥的弧线,重重砸在角落那蓬松如棉的刨花堆上,罐口流出粘稠如血的液体;布兰骂咧咧地弯腰去捡拾;他宽大粗糙的衣角随着动作猛地扫过旁边一盏为了看清角落而点燃的、被遗忘的旧油灯!摇曳的豆大火苗如同贪婪的蛇信,瞬间舔舐上沾满颜料的粗布衣角!火苗“呼啦”一声蹿起,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欢叫!布兰那张被骤然腾起的橘红色火焰照亮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与扭曲;干燥的刨花和碎木如同最完美的引信,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蔓延、膨胀,瞬间将整个堆满易燃物的棚屋化作一片咆哮的火海……


    “不……”一声如同濒死叹息般的低喃,从凯莱恩干裂的唇边溢出。怀里的柴禾“哗啦”一声散落在地。他猛地抬起头,失焦的瞳孔剧烈收缩,仿佛倒映着那片无人能见、却即将焚毁一切的炼狱之火!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预知洪流冲击着他,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像离水的鱼徒劳地开合,破碎的词句带着一种非人的、毫无起伏的冰冷腔调,断续地滚落出来:


    “罐……掉……刨花……红……衣角……灯……火……跳起来……烧……快……出来……” 声音飘忽、空洞,如同来自幽冥的诅咒回响,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诡异。


    “你说什么?!臭乌鸦!”布兰的暴怒被瞬间点燃。凯莱恩那死死盯着棚屋、空洞得吓人的眼睛,和那喃喃自语的鬼样子,让他脊背莫名一凉,随即被更强烈的羞辱和怒火吞噬。“你敢诅咒我?!”他认定凯莱恩在用最恶毒的方式诅咒他,弯腰抓起一块地上的碎木就狠狠砸了过去!


    碎木带着风声砸在凯莱恩瘦削的肩膀上,带来一阵闷痛。但这痛楚似乎并未将他从冰冷的预知幻境中拉回。他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堆满“燃料”的死亡角落,瞳孔深处燃烧着虚幻的烈焰,嘴唇机械地、固执地重复着:“……烧……快出来……快出来……” 音量并未提高,反而更微弱,更飘忽,更像是在完成某种绝望的仪式。


    布兰被他这“装神弄鬼”、“死不悔改”的样子彻底激怒了。“我叫你诅咒我!”他野兽般低吼一声,几步冲上前,粗暴地抓住凯莱恩单薄的衣襟,猛地将他掼倒在地!拳头带着风声和恶毒的咒骂,像冰雹般密集地落在凯莱恩的背上、胳膊上!“打死你个灾星!让你诅咒!让你念咒!”


    凯莱恩没有反抗,没有哭喊,只是本能地蜷缩起身体,用胳膊护住头脸,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沙袋,默默承受着那带着恨意的击打。每一次拳脚落下,都让他的身体更僵硬一分。然而,他的视线却穿透了施暴者的身影,固执地、失焦地锁定在棚屋角落那盏旧油灯和那堆刨花上。他的嘴唇,在布兰的咆哮和拳脚声中,依旧微弱而顽强地翕动着,吐出那注定无人倾听、也无人理解的破碎音节:“……火……快……出……来……” 那是溺水者沉没前最后的、无声的泡沫。


    就在布兰打得气喘吁吁,直起身准备再狠狠踹上一脚时——


    “哐当!”


    他手里沾满颜料的罐子,真的脱手滑落!不偏不倚,重重砸在角落那堆蓬松的刨花上!粘稠的赭红色颜料如同泼洒的污血,瞬间浸染了一大片!布兰咒骂着,下意识地弯腰去捡拾。


    他宽大的、同样沾满颜料的粗布衣角,随着弯腰的动作,猛地、毫无知觉地扫过了旁边那盏静静燃烧着豆大火焰的旧油灯!


    “呼啦——!”


    一点明亮的火星,如同凯莱恩预知中分毫不差的致命信号,瞬间点燃了浸透颜料的衣角!火焰如同被释放的恶魔,发出贪婪而欢快的嘶嘶声,猛地蹿起,照亮了布兰瞬间变得惨白惊恐的脸!


    “啊——!!!” 布兰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惊恐万状地拍打着瞬间蔓延到小臂的火焰!他本能地疯狂扭动身体后退,试图扑灭火焰,却将燃烧的手臂和衣角狠狠撞向了身后那堆早已被颜料浸透、干燥得如同火药桶的刨花和碎木!


    轰——!!!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爆发!它咆哮着、翻滚着,沿着干燥的木料和满地的碎屑疯狂蔓延,瞬间吞噬了大半个棚屋!浓烟滚滚而起,带着刺鼻的颜料燃烧恶臭和木头焦糊味,直冲压抑的铅灰色天空!


    “着火了!棚屋着火了!布兰在里面!!” 玛莎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声,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小院的死寂,也刺穿了整个灰岩村的沉闷!


    老托比如同一头发狂的蛮牛,赤红着双眼从主屋冲出来!看到被烈焰吞噬的棚屋和火海中儿子翻滚惨叫、被火焰包裹的身影,他发出一声非人的、绝望的咆哮!他完全不顾灼人的热浪和噼啪爆响的火焰,像一头发疯的公牛,徒手去撕扯、拍打燃烧的门板和滚烫的木料!烧焦的皮肉味混合着焦糊味弥漫开来。村民们闻声蜂拥而至,水桶、铁锹、惊叫、哭喊、泼水声……瞬间将小院变成了混乱绝望的地狱!


    混乱的中心,是玛莎。


    她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又瞬间被注入疯狂的药剂,尖叫着扑向火海!“布兰!我的布兰!出来!快出来啊!” 烈焰的热浪燎焦了她花白的鬓发和眉毛,浓烟呛得她剧烈咳嗽,涕泪横流。但她全然不顾,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火中那个模糊的、痛苦挣扎扭动的身影——她的儿子!她的命!她挣扎着,用干瘪的身体想撞开火墙冲进去,被几个强壮的村民死死抱住。“放开我!我的布兰!我的儿子在里面啊!!” 她绝望地嘶吼着,声音已经劈裂,指甲在阻拦她的村民手臂上抓出道道血痕,状若疯魔。


    终于,老托比用烧焦起泡、皮开肉绽的双手,硬生生将浑身冒着黑烟、散发着皮肉焦臭味的布兰从火海中拖了出来!布兰的头发被燎掉大半,头皮焦黑,半边脸颊和手臂后背的皮肤一片可怕的焦糊,人已经痛得昏死过去。


    “布兰!我的孩子!我的儿啊!” 玛莎挣脱束缚,像护崽的母狼般扑了过去,一把从老托比怀里抢过儿子焦黑滚烫的身体。她紧紧抱着他,仿佛要用自己干瘪的身躯将他重新捂活。那灼热的温度和皮肉烧焦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但她感觉不到烫,只有无边无际的、将她彻底淹没的冰冷恐惧和绝望。她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黑灰,留下道道泥泞肮脏的泪沟。她颤抖的手想抚摸儿子的脸,却又在触碰到那些狰狞焦黑的皮肤前惊恐地缩回,只能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绝望的呜咽和哀鸣。


    混乱中,略懂草药、满脸皱纹的村老被匆忙请来。在众人焦灼惊恐的注视下,村老颤抖着检查布兰的伤势,尤其是他那紧闭的双眼周围焦黑翻卷的皮肤。他沉重地、缓慢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嘶哑:“眼睛…怕是…被猛火气灼得太狠了…这…这能不能再看见东西…老天爷才知道啊……”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剧毒、又在寒冰中冻透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玛莎的心脏,并在里面狠狠搅动!


    她抱着布兰的身体猛地一僵!所有的哭泣、呜咽、哀鸣,如同被利刃斩断,瞬间戛然而止!时间在她周围彻底冻结。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黑灰和绝望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张扭曲狰狞的面具。


    她的目光,不再是悲悯,不再是小心翼翼,不再是绝望的哭喊。


    那是两把刚刚从万载玄冰中取出、又在最炽烈的仇恨熔炉中淬炼过亿万次的寒刃!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怨毒!它穿透混乱嘈杂的人群,穿透弥漫的浓烟与焦糊味,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那个蜷缩在院子角落泥地上的身影——凯莱恩身上!


    凯莱恩刚刚从预知的冰冷洪流和被殴打的麻木中被巨大的混乱拉回一丝残存的神智。他抬起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额角被布兰砸出的青紫和旧疤在脏污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望向那个方向——那个在寒夜里塞给他温热面包的人,那个曾用悲悯目光拂过他额角旧疤的人,那个曾给予他唯一一丝微光的人。


    他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浑浊与悲悯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后,又被最纯粹、最恶毒的仇恨瞬间填满、撑裂的疯狂!那里面燃烧的不是火,是比棚屋烈焰更冰冷亿万倍、足以冻结地狱的怨毒!那目光像实质的、带着倒钩的冰锥,狠狠刺入凯莱恩因那点微光而刚刚有所松动的灵魂深处,瞬间将那里重新冻结!冰层疯狂加厚、蔓延,直达灵魂最黑暗的深渊之底!


    玛莎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扭曲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眼神,那淬毒的眼神,已经咆哮出了比世间所有诅咒都更恶毒、更绝望的审判:


    是你!


    你这个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魔鬼!天生的灾星!


    你用恶毒的诅咒害了我的布兰!你夺走了他的眼睛!你毁了他的一生!


    我恨你!我诅咒你!我恨不得食你肉!寝你皮!让你永坠地狱!万劫不复!


    凯莱恩所有的对村庄的眷恋,所有因那块面包而升起的、对这个世界尚存一丝暖意的、脆弱得如同肥皂泡般的幻想,在这双淬毒的眼睛面前,瞬间“啪”地一声,彻底破灭、消散无踪!他感觉不到额角的痛,感觉不到身体的寒冷,感觉不到布兰拳脚留下的淤伤。只觉得灵魂深处那片刚刚被微光触及、试图萌发一点点绿意的冻土,被这仇恨的目光彻底碾碎、焚毁、化为一片比灰岩村最深的矿洞更死寂、更黑暗、更寒冷的虚无荒漠。连绝望的情绪,都已被冻结。


    老托比顺着妻子那淬毒的目光,也看到了角落里的凯莱恩。他布满血丝、几乎瞪裂的眼眶里,只剩下纯粹的、想要将其撕成碎片的暴怒。“灾星!!”他嘶吼着,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凶兽,猛地冲过来,一脚用尽全力狠狠踹在凯莱恩蜷缩的身体上!


    凯莱恩像一袋毫无重量的垃圾,被踹得翻滚出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阶棱角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有痛呼,甚至没有蜷缩。他只是仰面躺在冰冷的、混合着泥水和灰烬的地上,望着头顶那片铅灰色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天幕。玛莎那双淬毒的、充满了无尽仇恨与毁灭**的眼睛,如同最深的烙印,清晰地、永恒地刻在了那片灰暗的天幕中央,成为他视野里唯一的存在,也是他未来世界里永恒的底色。


    那点地窖里的微光,那根脆弱的细丝,彻底湮灭了。不是被风吹熄,不是被黑暗吞噬,而是被它曾试图温暖的对象,亲手用这世间最冰冷、最恶毒的仇恨,彻底浇灭、冻结、碾为齑粉!通往彻底麻木深渊的最后一道缝隙,在玛莎那淬毒目光的注视下,在老托比暴怒的踢踹中,轰然闭合,封死。从此,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永恒的、凝固的铅灰,和那双深深刻入灵魂的、淬毒的眼睛。善良与希望,连同最后一丝对人性的微弱期待,被彻底埋葬在深渊之底。剩下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坚不可摧的冰原。


    [星星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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