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预言还是诅咒?

作品:《鸦祸

    时间在灰岩村刻板地流淌,如同冻僵的溪流。凯莱恩额角的伤疤结了痂,变成一道浅粉色的凸起,藏在黑发下,像一道隐秘的耻辱徽章。布兰的欺凌变本加厉,老托比的厌弃如同背景的噪音。凯莱恩将自己缩得更小,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在柴房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存在着。


    他的“看见”并未停止,如同附骨之疽,带来一次又一次徒劳的回响。


    几个月后,空气里弥漫着夏日暴雨来临前的沉闷。凯莱恩在村口河边打水(这是布兰“赏赐”给他的苦差)。他蹲在湿滑的石阶上,木桶沉甸甸地坠着他细瘦的胳膊。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带着腐朽木头和尘土气息的味道猛地攫住了他! 村东头老木匠雷德家那间堆满工具和木料的棚屋;屋顶一根被虫蛀空、外表完好的主梁;雷德踩着吱呀作响的梯子爬上去检查漏雨的瓦片;脚下木梁瞬间断裂的脆响;老人惊骇下坠的身影;腰部重重砸在下方堆积的硬木料上;扭曲的角度……*


    “梯子……梁……断……腰……” 干涩的低语不受控制地从凯莱恩唇边溢出。他失神的眼睛死死盯着雷德家棚屋的方向,身体微微发抖。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不是因为预见灾难,而是预见自己干预的后果。他想起了老约翰的棍棒和额角的疤。


    他没有跑过去,没有大声呼喊。他只是呆呆地站在河边,失魂落魄地望着那个方向,嘴唇无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着那几个破碎的词:“梁……断……腰……” 声音低微得如同蚊蚋,在湍急的水流声中几不可闻。路过的村民只听见一个“灾星”对着空气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诡异,纷纷嫌恶地绕开,低声咒骂着“疯子”、“不祥”。


    第二天,雷德老人果然在修补屋顶时踩断了朽木梁,从高处摔下,腰部以下失去了知觉。雷德的儿子,一个脾气火爆的壮汉,红着眼冲到托比家门前,指着柴房方向怒吼咆哮:“是他!是那个乌鸦崽子!我爹昨天就看见他在河边对着我家棚屋发疯诅咒!一定是他!这个该死的灾星害了我爹!” 当时河边的路人脸色突变,他们也回忆起当时凯莱恩河边的话语。愤怒的咆哮如同重锤,隔着薄薄的墙壁砸在凯莱恩身上。他蜷缩在角落的草堆里,用破毯子死死捂住耳朵,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玛莎唇翁动几下,话语却被老托比蕴含怒火的目光挤压回去。村人厌弃的目光在玛莎身上打量,“都是她,将恶魔所抱回来,令灾难在村庄中萦绕。”


    黑夜一如既往的来临,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痛苦,停下永恒的规律。昏暗的烛焰勾勒出房间的压抑,老托比积累了一天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是恶魔的化身,是灾难的初始。留下他,我们也终将面临灾祸。”玛莎一言不发,眼里却是恳求,她不忍心看见一个孤儿独自死于寒冬,或许他是恶魔,但此时,他只是她心中一个,孤苦的幼孩。老托比最终还是无奈的叹气一生,可从此之后凯莱恩连黑面包都吃不到了,他的食物是连猪都不屑于吃的干树皮。“反正是恶魔,耐活。”


    老托比的声音仍在他脑海回荡。一天深夜,吱呀一声木门痛苦的哀嚎他极其缓慢地、仿佛生锈的机器般,抬起一点沉重的眼皮。透过眼前凌乱黑发的缝隙。


    是玛莎。她佝偻的身影裹在灰扑扑的旧棉袄里,像一道被风雪侵蚀得更严重的影子。蜡黄憔悴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枯槁,深陷的眼窝里,目光疲惫却奇异地透着一丝微弱的暖意。她紧张地瞥了一眼主屋紧闭的门,屏住呼吸倾听片刻,才将目光投向角落那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孩子。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厌弃,只有一种深沉的、被苦难磨砺得近乎枯竭的悲悯,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绝望的给予。


    她挪动着冻僵的腿脚,无声地靠近,蹲下时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响。一个用厚厚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被迅速塞进凯莱恩冻得毫无知觉的手中。


    是沉甸甸的、几乎烫手的暖意!


    这突如其来的温度让他全身剧烈地一颤!他本能地想缩回手,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烧红的烙铁,会灼伤他早已习惯冰寒的灵魂。


    玛莎粗糙如砂砾的手却异常坚定地覆上他冰冷的手背,阻止了他的退缩。她的手心,竟也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流。“快…趁热…”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许久未用的风箱,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近乎哀求的意味。


    凯莱恩僵硬的手指笨拙地掀开粗布一角。半块烤得金黄、边缘带着诱人焦脆的黑面包!那纯粹的麦香和暖意在冰冷的柴房里弥漫开,是如此的不真实,如此的……奢侈。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痉挛。他死死盯着那面包,黑曜石般的眼瞳深处,那片死寂的冰原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困惑,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濒临熄灭的火星。他从未拥有过这样完整、新鲜、散发着生命热量的食物,尤其在这样的寒夜,在他刚刚承受了又一次无端指责之后。


    玛莎看着他呆滞的反应,蜡黄干瘪的脸上,极其艰难地挤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像冻土上挣扎着冒出的一星草芽。她犹豫着,伸出另一只同样粗糙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谨慎,拂开了他额前被冷汗黏住的、遮住眼睛的乱发。指尖不经意间,轻轻触碰到了额角那道在第一次灾难中留下的、已经变浅的旧疤。她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眼中的悲悯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更沉重的涟漪。


    “别…别让他们看见…”她再次用气声叮嘱,急促地指了指主屋紧闭的门,又用力点了点那面包。这份温暖,是偷来的,是危险的,是见不得光的。


    凯莱恩极其缓慢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他紧紧捧着那团散发着生命热量的粗布包,感受着那暖流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他冻僵的掌心,沿着冰冷的……血管艰难地向上蔓延。他没有立刻去吃,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捧着,像捧着一块从地狱边缘窃取来的、随时会熄灭的太阳。冰冷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大滴大滴地砸在金黄焦脆的面包上,洇开深色的、带着咸涩的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