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烈火中的逝鸦

作品:《鸦祸

    灰岩村的空气,从未如此粘稠而充满硫磺味。不是来自燃烧的棚屋,而是来自沸腾的恐惧、被煽动的愤怒,以及一种名为“净化”的集体狂热。布兰的烧伤,尤其是那可能失明的眼睛,像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村民心中积压已久的对“灾星”的恐惧。


    “恶魔之子!”“烧死他!”“用圣火净化污秽!”……怒吼声在村中心的空地上汇聚成汹涌的浪潮。老托比抱着昏迷不醒、浑身缠着肮脏布条的布兰,站在人群最前方,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空地中央那个被粗麻绳死死捆绑在粗糙木桩上的瘦小身影。他的眼神里只有毁灭的**,仿佛烧死凯莱恩,就能烧掉布兰身上的伤痛。


    凯莱恩被粗暴地拖拽到这里,绑上木桩。粗糙的麻绳深深勒进他单薄的皮肉,带来火辣辣的痛楚,但这痛楚似乎被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着,无法深入。他低垂着头,凌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下巴和紧抿的、干裂的嘴唇。他没有任何挣扎,像一具早已失去生气的木偶,任由村民将潮湿的木柴堆砌在他的脚边。那潮湿的、带着腐朽气息的木头味道,混合着村民身上浓重的汗味和恐惧的酸气,钻入他的鼻腔。


    他心中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茫然。


    为什么?


    他明明“看见”了灾难。他试图阻止布兰靠近危险。他用尽了当时所能做到的一切方式去“警告”——那失神的喃喃,那固执的目光,甚至承受了布兰的殴打,只希望他能离开那个角落。


    他明明是在阻止灾难,为什么成了带来灾难的诅咒者?


    这个巨大的、荒谬的悖论,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他早已麻木的心湖里徒劳地搅动,却无法掀起任何波澜,只有更深的、冰冷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荒诞的疲惫。他感觉不到委屈,感觉不到冤枉,只觉得一切……都毫无意义。善意是诅咒,警告是灾厄,存在本身,就是原罪。麻木的冰层之下,那点因玛莎的面包而残留的微末火星,早已被玛莎淬毒的目光彻底冻结、碾碎。


    人群的边缘,铁匠霍克家七岁的小儿子托米,被母亲紧紧拽着手。他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着,看着木桩上那个被绑着的、低着头的“乌鸦哥哥”。他记得这个哥哥总是很安静,躲在阴影里,不像布兰哥哥那样会大声笑闹欺负人。他扯了扯母亲的衣角,声音稚嫩而清晰,在一片愤怒的声浪中显得格格不入:


    “妈妈,乌鸦哥哥为什么被绑起来了?他做错事了吗?要玩火吗?火很烫的,布兰哥哥就被烫哭了。”


    托米的母亲脸色瞬间煞白,惊恐地一把捂住儿子的嘴,力道大得让托米痛呼出声。“闭嘴!小孩子懂什么!”她厉声呵斥,眼神慌乱地扫视四周,生怕儿子的童言引来灾祸,“那是恶魔!是害了布兰哥哥的恶魔!烧死他是为了大家好!再乱说小心恶魔晚上来找你!”她的声音刻意压低却充满恐惧,恐惧孩子的无知引起噩梦的注意


    就在这时,人群两边退开,让出一条通路。


    玛莎走了出来。她不再是那个在寒夜里佝偻着背、偷偷塞给他温热面包的影子。她也不再是那个在火场边缘绝望哭嚎、撕心裂肺的母亲。此刻的玛莎,像一具被仇恨和绝望彻底重塑的躯壳。她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布兰伤口脓血和黑灰的旧衣,头发凌乱如枯草,脸上泪痕干涸,混合着污垢,形成一道道沟壑。但她的背,却挺得异样的直,带着一种病态的、近乎癫狂的僵硬。她的眼睛,浑浊不再,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又被最纯粹的毁灭**填满的空洞与炽热。那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像两道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木桩上的凯莱恩身上。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支用浸了松脂的破布缠绕而成的简易火把。火把顶端跳跃着橘黄色的火焰,映照着她扭曲的面容,忽明忽暗,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女神。


    老托比看到妻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被更深的暴怒取代。他将一支点燃的火把塞到玛莎另一只空着的手中。“玛莎!为了布兰!为了村子!烧死这个恶魔!”他嘶吼着,声音因激动而破音。


    玛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握着火把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扭曲。火焰的光芒在她空洞的眼中跳跃,却无法照亮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她看着凯莱恩,看着他那低垂的头颅,看着他那被麻绳勒出红痕的、细瘦的胳膊。一瞬间,寒夜里他捧着面包时那双困惑又带着一丝微光的眼睛,额角那道她曾用悲悯目光拂过的旧疤……这些画面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疯狂的大脑!


    “啊——!”玛莎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尖叫,那声音里包含着丧子之痛的绝望、对自身过往善意的极端否定、以及对眼前这个“灾源”最深的憎恨!这尖叫像一把利刃,撕裂了嘈杂,让所有人都为之一静。


    “是你!”玛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凌,狠狠掷向凯莱恩,“是你这个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恶魔!是你吸干了守护你那个女人的精血还不够!是你用恶毒的诅咒引来了地狱的火焰!烧了我的布兰!烧了他的眼睛!”她一步步走向柴堆,脚步踉跄却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决绝,手中的火把随着她的动作剧烈晃动,火星四溅。


    “我瞎了眼!我竟然……我竟然可怜过你!我竟然给过你吃的!”她狂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自我厌弃,“那点面包……那点善意……全都喂给了你这头披着人皮的恶鬼!我恨!我恨我自己!我更恨你!!”


    她停在柴堆边缘,距离凯莱恩只有几步之遥。她死死盯着他,那淬毒的目光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烧死你!用最烈的火!烧干净你的骨头!烧散你的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给我的布兰偿命!”她的声音因极致的仇恨而嘶哑破裂,如同夜枭的哀嚎。


    凯莱恩在玛莎那淬毒的诅咒和刺耳的尖叫中,终于缓缓抬起了头。


    凌乱的黑发下,露出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额角那道旧疤和布兰殴打留下的青紫在火光下清晰可见。他幽深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麻木,而是……一片茫然无措的荒原。


    他看到了玛莎。看到了她眼中那毁天灭地的仇恨,看到了她脸上交织的痛苦与疯狂,看到了她手中那支跳跃的、象征着终结的火焰。


    茫然。


    为什么她这么恨我?


    我只是……想让他离开那个角落……我只是不想看到他被火烧……就像……就像不想看到那只小羊摔死……不想看到雷德老人摔下


    我明明是想救人的……为什么所有人都说我是在诅咒?


    为什么我看到的灾难,尽管我尽力阻止却都会发生?为什么我的存在,就是错误?


    如果……如果我当时没有出生在那堆白骨里……如果我没有“看见”的能力……是不是……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布兰不会受伤,玛莎不会这么痛苦,我……也不会被绑在这里……等着被烧死?


    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自身存在意义的根本性质疑,像冰冷的潮水,第一次如此汹涌地冲垮了麻木的堤坝,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不到绳索的勒痛,感觉不到脚下潮湿木柴的冰冷,感觉不到火焰逼近的热浪。他只感觉到一种彻骨的、无边的茫然和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疲惫。或许,被烧掉,也是一种结束?结束这无尽的、被误解、被憎恨、被当作灾厄的轮回?


    玛莎看着凯莱恩抬起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片死寂的、毫无反抗的茫然,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


    “去死吧!恶魔!”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最凄厉的诅咒,同时将手中那支熊熊燃烧的火把,狠狠地、带着她所有的痛苦、仇恨与绝望,掷向了凯莱恩脚下堆砌的、浸透了松脂的潮湿木柴堆!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舔舐上油脂丰富的木柴!潮湿的部分发出“滋滋”的悲鸣,腾起浓烈的白烟,但干燥的部分立刻被点燃!火苗“呼啦”一声腾起,迅速蔓延,贪婪地吞噬着堆砌的柴薪!浓烟裹挟着热浪,开始向上翻卷,将凯莱恩单薄的身影笼罩其中!


    “烧死他!”“净化污秽!”村民的怒吼再次爆发,带着一种病态的狂热和解脱。


    凯莱恩站在迅速升腾的火焰与浓烟中,呛人的烟雾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透过朦胧的泪眼和扭曲的热浪,他最后看到的,是玛莎那张在火光映照下、因仇恨和一种扭曲的快意而彻底扭曲的脸。那双淬毒的眼睛,在火焰的背景中,如同深渊的入口。


    原来……这就是终结的感觉……


    好冷……


    比灰岩村的冬天……还要冷……


    火焰,终于彻底吞噬了他的脚踝,灼热的剧痛第一次穿透了麻木的冰层,真实地烙印在他的感知上。然而,比火焰更灼人的,是玛莎眼中那永不熄灭的、淬毒的恨意。在这恨意的注视下,在那茫然无解的疑问中,在孩童托米被母亲强行捂住眼睛的呜咽声里,凯莱恩·雷文,缓缓闭上了眼睛。等待他的,是烈焰的净化,还是更深的地狱?麻木的冰原在烈焰下是融化,还是被锻造成更坚硬的绝望?答案,只有那跳跃的、无情的火焰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