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作品:《你急什么?

    此言一出,岑寻与颜煜皆是骇了一跳。岑寻连忙叩首,道一声:“寻不敢!陛下春秋鼎盛,福……”


    “父亲!你在说什么!”


    颜煜猛地一回头,直接扣住皇帝的手:“不会的,父亲是天子,定会万寿无疆!”


    皇帝安抚性地拍拍颜煜:“好啦,你先起来。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


    他望着床脚的帷幔,似是在追忆很久以前的事情:“朕虽昏昧,却也知晓,若是想保住宥连,整个京城,就只有你天水岑氏有这个能力。朕原本想托付的人是岑叔玉,然而自孔太师薨逝后,岑叔玉一直避朕不见。即便见到了,也是顾左右而言他。朕无法,只有找上你。”


    “陛下言重了。陛下乃天子,天水岑氏皆是陛下的臣民。陛下想护住的人,自然能护得住,陛下若是护不住,岑氏也无能为力。”


    岑寻的语气不可谓不恭谨,然而听在众人耳中却带着一股不容商议的拒绝意味。


    颜济的眼眸微暗,沉声道:“如今这朝廷究竟是谁人做主,四公子难道不知吗?”


    “寻久在江湖,平日所见所闻不过些玄经妙曲。庙堂之事谁人做主,又与我岑氏何干?总不会是我天水岑氏。”


    “好个与岑氏何干。”颜济挑眉,声音也带了几分讥讽,“四公子当真有名士之风。可你就是再风流,归根结底也是世族子弟,何须在此装聋作哑。”


    “好了!”颜煜再也看不下去他们打机锋,出声打断道,“曾叔祖,他既不愿,又何必强求。宥连不需要谁来相护。”


    皇帝竟被这句话逼出几滴泪来。他捂着胸口拼命地磕了几声,缓缓道:“好孩子,是父亲无用,连累了你。”


    颜煜忙拍着他的胸口帮他顺气,一面急道:“父亲莫急。孩儿身为帝子,若是无法凭自己的能力行走于天地间,又有何面目苟活于世!倘若因此累得父亲向此人低头,便是儿子的罪过,儿子万死莫辞!”


    不愧是少年人,年轻气盛。可皇帝却是被他这一番话气得怒急攻心,一口气就快要背过去:“你,你……”


    说着,便没了声。颜煜搂着他晃了晃,见他晕了过去毫无反应,不禁更加急切地摇晃了起来:“父亲?父亲!”


    颜济察觉到不对,连忙冲到外间喊道:“来人!太医令呢!快传太医!”


    岑寻默默往后挪了挪给他们腾位置。


    太医令火急火燎赶来把人弄醒了,一搭腕子,无非就是些气急攻心的话,其余的当着岑寻的面,他也不好再说。


    颜煜倒是一脸后怕,不敢再同他父亲顶嘴,说些大丈夫当自强的豪言壮语。


    宗正卿挥手打发了太医下去拟方子,殿内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集中在岑寻身上。


    颜济平复一下心绪,重新坐到岑寻身边,接着之前的话头道:“四公子说得不错。如今朝堂之事,不在岑氏,而是陷于赵孜之手。”


    岑寻随口“嗯”了一声。


    颜济并不气馁:“赵孜出身平原赵氏,乃当今国舅,四皇子照舅父。诚然赵氏与岑氏同为世族,在面对皇权时,岑氏是赵孜拉拢的对象。然而如今皇权式微,若皇子照登基,以赵氏之跋扈,到那时,赵孜还能容许岑氏存在吗?”颜济见岑寻似是有所动容,进一步道,“即使是东晋之时,王庾、桓谢之争依然存在。叔玉公和岑将军的意思,难道是将岑氏一族前程交予赵氏之手吗?”


    岑寻静默片刻,忽而抬头直视着颜济,嘴角滑过一抹极淡的讽意:“依宗伯高见,又当如何?难不成,为阻止四皇子上位,我岑氏举阖族之力去扶持三皇子不成?”


    一时间殿内俱静,无人开口。


    这便是默认了。


    “陛下与宗伯没有绕弯子,寻也就直说了。这个承诺,寻给不了陛下与宗伯。即便今日在这的是叔父与父亲,他们亦给不了。”少年低垂着眼,语气却甚是笃定,“赵孜的实力如何,陛下当比岑寻更加清楚才是。之所以挑中寻,不就是因为寻并无官身,不会让赵孜过于警惕吗?”


    话音未落,却被皇帝抬手止住。他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神情靡靡,如同朔风中无力左右自己的飘蓬。他低声咳了两下,断断续续道:“如你所说。”


    “上位一事,朕不强求。若是能斗赢赵孜,扶宥连上位,那你岑氏便是我大卫第一世族。若是斗不赢,带他去凉州也好,至少护他一命。”


    护他一命。


    说得轻巧,岑寻想着,若是在凉州,那护他一命确实不难。可惜这是洛阳,赵孜的地盘。他岑寻何德何能,能在赵孜的地盘上将三皇子送到凉州。


    什么第一世族,只是悬于前方的诱饵。若是三皇子无法上位,这一切便无从谈起。而他还得公然与赵孜作对,保三皇子一命。


    而这位三皇子——


    岑寻抬起头,直直对上颜煜的眼睛。


    面前人的眼神不加掩饰,甚至称得上放肆无礼。警惕,鄙夷,审视,疏离,以及一丝刻意显露的压迫感。


    这双眼睛的主人,可能甘愿远窜于草间求活吗?


    岑寻忆起孔绍的评价:“若是你能见到他,便能看到他脸上不掺杂任何东西的好奇与活力。他的手上有利匕,眼中有野心。”


    “陛下同我说,只要他的一条活路。可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他的活路在广阔的天地间,在刀光血影的战场上,而不是这布满阴私诡计利益交织的朝堂。”


    “这种活路,我孔绍给不了他。”


    孔绍的轻叹与岑瓒的郑重嘱托交织在他耳边。他们为颜煜寻到的活路,就在今日。


    他们要他答应。


    天地,战场。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


    孔太师给不了的活路,岑氏能给。


    满室烛火忽地摇曳,不知风从何处来。忽明忽暗的烛火下,面前的人都看不清晰。岑寻闻听得显阳殿檐角铜铃在风中泠泠作响,如同穿越千年的呜咽。他像是被摄走了心魄,半晌才回过神来,低笑一声道:“陛下可知,自己所言何意?”


    皇帝那浑浊的眸子终于显现出一丝清明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岑寻,无端透着股寒气:“朕自然知晓。只是岑寻,朕能信你吗?”


    岑寻摇头:“寻,不知。”


    他忽地立起,后退一步,而后再拜稽首:“陛下重托,寻,不敢辞。”他言语一顿,涩然道,“然天意难问,人事多艰,寻只能尽力而为。”


    既已答应,便也没有再留下来的必要。岑寻起身告退,皇帝和宗正卿也像了了一桩大事般,语气平和地吩咐颜煜送他一程。


    两人离开显阳殿,顺着殿外的回廊一直走。岑寻扯了扯身上的大氅,将自己裹紧了些,一边道:“寻记得,三皇子名煜,生于元兴二十三年,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可惜他身边的颜煜黑着张脸,丝毫没有应承的意思。


    岑寻也不恼,接着道:“昔日以为传闻,今日得见,方知空穴来风,必有缘由。陛下一片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四公子的言行,可瞧不出什么动容。”颜煜没忍住出声嘲讽。


    “事关一族之事,不可不虑。”岑寻语气淡然,抬头望天道,“这北宫自前朝迄今,经数百年风雨,依然巍巍挺立,望之俨然。今日有幸,入内一观。唯陛下与殿下‘克明峻德、光被四表’[1]之人,方能久居其内而成其盛名。”


    天空如墨海倒悬,低垂的云底几乎要压到他的头顶。光被四表,若那光连自己都无法照亮,又何来普照苍生?


    颜煜的脸颊本是带着稚气的年龄,却隐约透着几分暮气。眉宇沉沉,与这徒有繁华而内里空寂的宫城融为一体,被埋葬在这座巨大的坟茔之中。


    不该如此。岑寻想着,这位殿下受尽宠爱,为何会显露出这番神情。


    他听见这位殿下嗤笑一声:“岑四公子也不遑多让。我听闻初平六年,四公子初至京师。三月后,随表兄赴钟府清谈,驳诸胜理,并自为主客数番,一时名震京师,众人皆称神童。”


    “殿下谬赞。”


    “并非谬赞,四公子当得起。”颜煜转过身,扯出个怪模怪样的笑容来,“四公子答应得如此痛快,难不成此事不需要与中书监商议吗?”


    原来如此。岑寻想到,嘴皮子这般利索,竟是位聪明人。


    只可惜,这世上烦恼最多的便是聪明人。


    他无意纠缠,拱手告辞:“正欲前去告知叔父。便送至此处吧,殿下留步,寻告辞了。”


    此言正合颜煜的意思。他站定,冷然道:“四公子慢走。”


    岑寻在随行内侍地搀扶下登上马车,回身道:“谢殿下。”


    颜煜一直目送着马车出了西掖门才转身回返。他行至显阳殿,便在内殿门口听见颜济道:“今日为一小辈左右,频频失态,是臣之过。”


    皇帝哑着声音回道:“无妨。这个岑四公子,实在是不简单。”


    颜煜默默走进去,在床榻边坐下。


    见他进来,颜济问道:“殿下以为如何?”


    颜煜沉吟片刻,回道:“此人眼中,只有门户利益。我实在不明白,为何老师会提及此人。”


    皇帝看向颜济:“叔公以为,此子能担此任否?”


    颜济叹了口气:“今日观他言行,心思深沉,进退有度,不似少年。孔太师没有看错人,但他的心思,臣也摸不准。”


    颜煜忆起方才岑寻言行,答得竟是颇为笃定:“他答应得爽快,言语间并未提及须与岑瓒商议之事。我竟不知是他早有准备,还是洛阳之内,岑氏之事由他做主。”


    “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其后,可还有挟弹丸的榆下童子乎?”


    [1]出自《尚书·虞书·尧典》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