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你急什么?》 孔绍在岑寻眼前咽的气。
那攥着岑寻衣袖的手陡然向下坠去,伴着魂灵跌入另一个世界。
耳边“嗒”的一响。紧接着,便是那愈传愈远的讣告之辞。
孔太师薨了。
屋外的人哭号着涌来,硬生生将岑寻从床榻边挤了出去。不知是不是太冷了,他下意识一哆嗦,回过神,发现自己已被众人簇拥着换上玄色深衣,引到屋顶的正脊上。
他并非孔绍家臣,亦非宫中来人,与孔绍没有亲缘关系,甚至连弟子都称不上。忠孝二字,他岑寻哪样都不占。
而今却在此充当复者。
即便岑寻历来视礼法若无物,此刻也感到一阵荒唐。
他深吸一口气,扬起手中属于孔绍的朝服,北面高呼:“皋!孔绍复!” [1]
如此三呼后,他将手中朝服向前方庭院抛下。
衣角触箧底的朝服最终覆盖在孔绍的遗体上。
本就阴沉的天在日落后迅速暗了下来,殡宫里的连枝灯被一一点燃。那光豆点大小,远远望着飘飘忽忽的。
应是有风。
立在中门处的岑寻这般想着。
身后被风裹挟着的仓促脚步声由远及近,岑寻下意识偏头,一道身影已擦着他身旁掠过。风中扬起的鬓发拂过岑寻的脸颊,带着一丝微凉湿意。
“这位是?”岑寻听见自己的声音问道。
“是三殿下。”
岑寻略一颔首,不再言语,看着少年的素色身影湮没在骤起的漫天风雪中。
这是初平十一年深秋的第一场雪。
*
午后的日头正高,照在屋顶檐角的积雪上,将原本纯白的雪晒成透明的冰。融水顺着瓦片接缝处的冰凌滑下,听着好似落雨般。
雨帘后的窗前,斜倚着位执书少女。她背靠着书案,翻着腕子,仰着脑袋从书页底部瞅着那书本上的字,拉长着声音半死不活地念道:“有一师从远来,莫知所出,云人命应有终,生乐……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则死者可生——”[2]
“停。”躺在榻上用湿布蒙着眼睛的岑寻冲她挥挥手,哑着嗓子道,“应当是,‘人命应终有生,乐代死者,则死者可生。’”
岑曦敷衍道:“行,您说得对。但我现在不想听你这破锣嗓子说话,我也不想听你挑我的毛病。你一说,我就会不开心。我不开心,就不想念了。”
岑寻的声音瞬间软了下来:“我错了。你念,我不说了。”
“哼,晚了。”岑曦将书一抛,在书页翻飞间准确地拎住书脊,“今天就到这,我去找阿衷来给你——”
少女轻快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她发出一声惊呼:“叔父?您怎么来了?”
岑寻闻声,连忙揭了脸上的布,费力撑着身子坐起:“叔父。”
门口的岑瓒眯着眼睛满脸慈爱:“嗳,来看看你和九皋奴。”
说着,他走到岑寻身后将他扶起,伸手探他额上温度:“怎么还是有些烫?”
“已经比先前好多了,叔父不必忧心。”岑寻笑道。
岑曦听着没忍住瞪他一眼。
“也不知为何选你当这复者,这番折腾,到底是伤了元气。好好养着。”岑瓒拍拍他的手,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等病养好了,或许会有陛下传召。”
“传召?”岑寻伸手指着自己,“我吗?”
岑瓒点头。
岑曦疑惑道:“为何会宣九皋奴?”
岑瓒叹了口气,望向窗外:“而今的局势九皋奴当有所耳闻。原是传我,但我全推了。陛下病重,估摸着是托付后事,想给三殿下找个靠山。”
三殿下。
岑寻在脑海中勾勒出那抹奔跑在风雪中的素白身影。
当今皇帝最是喜欢他那三儿子,只可惜,朝政现下由四皇子的舅父赵孜掌控,连他这个皇帝也只是个空架子。若不是国舅觉得自己的声望还不够,怕是早就将他拉下皇位了。
皇帝若此时驾崩,受宠的三殿下安得命在?
“所以是,选中了我们?”岑寻轻咳两声,恍然一笑,“还不赖。就是不知这位陛下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点。”
“我亦不知。”岑瓒担忧地看着他异常苍白的脸色,停顿片刻才继续道,“还望你不要责怪叔父。叔父的身份太过打眼,相较而言,你的父亲远在凉府。京城的岑氏众人中,只有你最合适。”
岑寻颔首:“我明白。叔父希望我如何做?”
岑瓒起身退后一步,郑重朝他行了一礼:“若陛下要岑氏扶持三皇子,你且答应他。”
岑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抬手挡住刺目的阳光。指缝间漏出的最后一丝空隙,是岑瓒转过回廊的衣角,和冰凌末端闪烁的金白辉光。
破空声呼啸而过,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指尖,“啪”地一声砸在他脚边。
岑曦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你的动作倒快,但我的准头也不差。”
岑寻放下挡在脸前的手,无奈道:“是,很准。”
洛阳的雪融了又下,在半个月后的寂静深夜里平平整整铺了满院。不远处的岑曦勾着身子又搓了个雪球,对披着大氅、拥个暖炉坐在廊上的岑寻道:“我再来一个!”
岑寻没有理会她,而是看向急急赶来的秦衷:“阿衷?何事?”
秦衷神色莫名:“宗正卿来了。”
“说是陛下口谕,宣四公子进宫。”
岑寻看向自己身上的齐衰丧服,从容起身,轻整衣裳道:“待我更衣。”
当今的宗正卿颜济,瞧着也是身姿挺拔,看上去不过刚过不惑,但按辈分算,应是皇帝的叔祖。
能掌管宗亲事务多年,想来应是有些过人之处。只是没想到,会是这位带他进宫。
一路上,岑寻沉默地盯着自己袖口的纹路。直到马车停下,颜济站在车门口对他道:“四公子,我们到了。”
岑寻略点点头,在车夫的搀扶下下了车,看向这座巍峨的宫城。
宫城位于内城北部,背北邙山而建。抬眼望去,满目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他只扫了眼,就默默收回了视线,颇有些乖巧地走到颜济侧后方站住,冲他拱拱手:“宗伯。”
颜济颔首:“四公子,请。”
他在前方引路,二人于宫道上行走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到达了一座大殿前。
大殿通体玄色,坐落在高高的石台基座上,正门上挂着块匾,上书“显阳殿”三个大字。
他们在门口摘剑脱靴,步入殿内。迎面一股颇重的药味,门窗关得严实,帘子拉下,将白日的光隔在外头,只有两旁的高脚宫灯透着昏黄的光,勉强能看清前路。四下里异常的安静,只余两人的脚步声,在殿内荡起阵阵回音。
一路行至内殿,颜济领着他走到内里的床榻前,跪坐行礼道:“陛下,臣将岑四公子带来了。”
岑寻跟着叩头拜道:“岑寻参见陛下。”
话音未落,便听见几声咳嗽,随后传来沙哑的一声:“多谢叔公。免礼。”
坐在榻沿的男孩将皇帝扶起,接过一旁内侍递来的靠枕垫至他身后,口中念叨着:“父亲,慢些。”
皇帝颜栩费劲地靠好,从锦衾中伸出一只枯木般的手来,在空中摇摇晃晃地挥了挥:“左右先下去吧。”
片刻间,殿内便只余他们四人。
皇帝靠在床头,上下打量了岑寻一阵。
总角之年的少年只在头顶扎了一个发髻,脖子上用五彩绳串了块白玉莲花,麻衣外罩着套素色广袖衣裙。在这个季节,看着有些清瘦过了。虽然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那脊背却没有一丝颤动。
这份沉静自如,总算让他那悬着的心放下了点。皇帝低咳一声,对着岑寻道:“好孩子,朕原想让你坐近些,好生看看你。但他们说你一向身子不好,朕怕,咳,怕过了病气给你……”
“谢陛下恩典。得仰陛下圣容,岑寻三生有幸。”岑寻恭谨回话。
皇帝连说三个“好”字,问道:“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你叫来?”
“回陛下,寻不知。”
皇帝抬头看了颜济一眼,将一旁少年的手攥进怀里,慢吞吞道:“这是朕的三皇子,叫颜煜。”
岑寻依言行礼:“见过三殿下。”
颜煜那黏在他父亲身上的目光终于舍得移开,顺着他的声音看过来,道了声:“免礼。”
这位三皇子看着比岑寻还小个一两岁,脸生得圆润,一看便是个没长开的孩子。偏生他板着张脸,一副强撑出来的大人模样,配上那双黑沉沉的丹凤眼,看上去别扭又压抑。
只听皇帝接着道:“宥连,这位是中书监岑叔玉的从侄,凉州岑将军四子,岑寻。”
颜煜微微颔首:“原来是名震京师的岑四公子,久仰。”
岑寻自谦道:“殿下过誉了。”
“朕今日召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做宥连的侍讲。”
侍讲在前朝并非正式官职,一向作为加官存在,且是为皇帝、太子讲授的官员。让他给三皇子做侍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皇帝的声音还在继续:“虽说并非朝堂正职,但可自由出入禁中。”
“三皇子的侍讲?”岑寻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陛下莫非有立储之意?”
皇帝摇了摇头:“并无此意,只是想让你侍讲宫中罢了。”
此言却让岑寻更加疑惑:“汉晋侍讲本为太子侍讲,今陛下辟寻此职却不正嗣位,不知其余几位皇子可有侍讲之人参劝讲授?”
颜济闻言脸色一变,忙对着皇帝道:“陛下,四公子此言,不可不虑。”
皇帝应道:“朕会安排。”
“寻还有一问。”岑寻接着道,“不知陛下为何会挑中寻作这侍讲?寻年不过总角,才德不茂,于家国无功,恐难当此职。”
见他意图推辞,皇帝好言劝道:“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只是看你与宥连年龄相仿,学问又好,想让你陪他读书罢了。”
岑寻一笑:“寻醉心佛道,与诸皇子所学之儒学七经相去甚远,且性情懒散,难当大任。京城之中,如赵家六郎,王家二郎者,其人琼林玉质,其才学贯天人,想来比寻更加合适。”
他誓要问个清楚明白,皇帝又看了眼颜济,见后者点头,无奈道:“你素来聪慧,朕便与你直说了。”
他扶着颜煜的肩膀转过身,让他面对着岑寻:“朕想让你,咳,做宥连的侍讲,在朕死后保他一命。”
[1]出自《仪礼·士丧礼》“皋某复。”其中某指死者本名
[2]出自刘义庆《幽明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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