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你急什么?

    马车一路出了宫门。及至年下,各家纷纷上街筹备着年礼,外头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但是相比于平民居住的四方外郭城,靠近宫城的内城还是安静了许多。


    内侍赶着车,准备沿着来路返回,却听见后头的车中传来一句:“内官,麻烦送我去中书监府上。”


    内侍应了声好,驾着车拐进城北的永安里。


    中书令一职空缺,便由中书监一人执掌中书省,不可说不位高权重。然而这府门口门可罗雀,两扇大门紧紧闭着,将一切来访之客隔绝在外。


    内侍将岑寻扶下车,行了一礼:“四公子,奴便送至此处。”


    岑寻从怀里摸出一个荷包,塞进内侍的手里:“有劳内官。”


    那人冲他道谢,赶着马车走了。岑寻见他走远,对着守在两旁的侍卫点了点头,侍卫立马恭敬地打开大门,将他请了进去。


    他那堂叔为了躲避皇帝传召,这几日都假称抱病,在府内修养。岑寻熟门熟路走进内院,停在岑瓒卧房的门口,正巧见他那叔父在卧房内的条案上写些什么。


    他唤了声“叔父”,拱着手行个礼,倒是叫岑瓒骇了一跳,立马起身将他牵进屋内,拉到炉火旁坐下:“大冷天的怎么过来了?手怎么这么凉?”


    岑寻顺从地跟着他,一张口却是抱怨:“还不是为了叔父替侄儿找的好差事?”


    岑瓒闻言倒是有些讶异,手里的动作却是不停,倒了杯温水递给他,又替他整了整有些松垮的领口:“什么差事?”


    “三殿下的侍讲。”


    岑瓒略一思忖,点头道:“不错的差事。”


    “陛下要岑氏保三殿下。”岑寻说到这,侧过身子低咳了两声,接着道,“不强求皇位,说是带三殿下去凉州就行,只求保他一命。如果夺位成功,我岑氏便是大卫第一世族。侄儿已然应允,此番前来同叔父交待一声。”


    岑瓒在听见他咳嗽时便一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从榻上扯过一床毯子,又吩咐下人们再搬一个火盆进来:“前番说过的,你答应便是。”


    他将手贴到岑寻的额头上试了试,道:“还好,不烫。不是前几日就说已经好了吗,怎么又咳起来了,这宫里的人怎么伺候的?”


    岑寻缩在毯子里,哀叹两声:“有什么法子呢?想我才十四,就得为了家族去宫中当差。只有伺候别人的份儿,难道还等那金尊玉贵的皇子殿下来服侍我不成?”


    一番话把岑瓒给听乐了,伸手戳了下他的眉心:“你个小东西,在这等着我呢。”


    岑寻配合着向后晃了晃,抱着水杯喝了一小口。


    “不过你说得也对,确实难为你了。可有说什么时候上任?”


    “这不得看叔父的意思?”


    他这话听得岑瓒一奇:“怎么说?”


    岑寻瞪大眼睛看着他:“这任命官员,总得有敕书吧。敕书何时下,不应该问叔父吗?还是说现下朝廷草拟诏书之事已不为凤池所辖?”


    岑瓒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又点了他一下,吹胡子瞪眼道:“这话岂是能胡说的?我看你今日不是来与我商议,是来给我安排差使的。”


    岑寻忙摆手说不敢,末了又补充道:“怕是真得再等等。陛下和宗正卿原只拟定了我一人,我让他们给每位皇子都安排一个侍讲,他们约莫还得挑会儿。”


    岑瓒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做得好。如今这时节,莫要引起旁人注意才是。”


    “那侄儿便再养养,多给他们些时间。”岑寻笑着,却在说完这句话后略显犹疑,“叔父,我们当真要插手这件事吗?从龙之功对我们而言,似乎并没有那般重要。”


    岑瓒闻言道:“九皋奴以为,赵孜其人如何?”


    “我与此人接触不多,却也听过他的事迹。在我看来,此人狼子野心,绝不满足于现在的位置。”岑寻道。


    “九皋奴慧眼。”岑瓒点头,“他想篡位,只是临头一击的事。”


    “他篡位便篡位,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岑瓒不由大笑一声,揉揉他的脑袋:“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若是让旁人听见,‘狼子野心’‘心怀异志’这种词可就要落在你我头上了。”


    他笑完,神色却陡然凝重起来,拉着岑寻郑重道:“这种话,日后莫要再说。”


    岑瓒鲜少在岑寻面前露出这种神情,这让岑寻不得不有些困惑:“侄儿知晓了。只是叔父,你……”


    二人的对话停在了这里。


    外头的雪又窸窣下了起来。阶旁的梅花树枝被风带得一颤,摇落几团雪,摔在地上发出“哒”的一声脆响。岑寻打了个冷战,顺着声音往外看去,只见窗底露出的一抹白,和上边深深浅浅点缀的寒梅。


    终于,他听见岑瓒道:“叔父自小跟随家中师长学习儒学经典,他们教导我,‘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君虽不君,臣不可以不臣’[1]。当今的陛下,说不上圣明,甚至可以说是庸碌,但他是天子,是君主。身为臣子,忠君是我们的本分。”


    “不。”岑寻道,“叔父您错了,这些只是董仲舒——”


    岑瓒却抬手止住了他:“叔父知道你想说什么。只是九皋奴,有些东西读了这么多年,早已深入到骨子里,哪里是那么轻易便能抹去的。”


    岑寻不语,抿着嘴一副不太服气的模样。


    岑瓒细细看着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更何况,自典午迄今四百余年,南北并峙,中原板荡,干戈纷扰,几无宁岁。叔父这么做,不仅仅为了皇帝,更是为了天下万民。清平之世,不可毁于夺位之兵燹。”


    “余之所愿,唯四海晏然,八表安宁。这皇帝,赵孜当不得。”


    *


    说是要拖延,这一延,就到了年前。敕令总算是颁了下来,点了王、崔、岑、赵四家的公子入宫侍讲。岑寻看到敕书后还笑着同岑瓒道,这陛下还挺会省事,让各家自己挑人。


    只是世人皆知,三皇子历来受宠。皇帝点岑家为三皇子侍讲,依然十分打眼。


    赵孜特意登门拜访,问岑瓒此令何解。


    岑瓒笑着捋了捋胡须,道:“人选已经定了,乃我堂兄四子,年方二七,名叫岑寻。”


    赵孜了然道:“岑寻,岑如璧的儿子。”


    “正是。我那从侄,子勉当也听过。天生聪慧,于玄道一途颇有天赋。可惜少年放纵,不拘世俗,行事全凭心意。偏偏天生不足,堂兄甚爱之,是打也不得,骂也不得。方至京师,往太学进学,十日的课他要旷掉七日,哪里是读书做官的料子。”说罢,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赵孜附和着点头道:“叔玉所言,愚兄略有耳闻。”


    岑瓒叹了口气:“不怕兄长笑话,原先也是不知定谁好,还是我那侄儿,听说侍讲可自由出入宫廷,讲课之处还是在宣明殿内,特意跑来磨我,说是要我派他前去。”


    赵孜朗声笑道:“这便是了。你那从侄为了整理杨子遗著,是遍历京内藏书名家,只怕就差一个天禄石渠了哈哈!”


    岑瓒苦笑道:“都传到子勉兄耳朵里了,他也是真有本事。这不,还要我上表,请圣人许他入兰台、石室等处查阅典籍呢。”说着,伸手掸了掸案上的纸张,又叹了口气道,“小弟任职中书数载,拟定诏敕不知凡几,今日却不知这奏疏当如何写。”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令侄既有此志,贤弟自当相助一二。”


    岑瓒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姿态来:“写写写,我肯定写。只盼着我如了他的愿,他能改改他那疏懒的性子,别在宫里给我惹出什么乱子让御史给参了。”


    他这副模样,看得赵孜是乐得不行:“好了,你别不知足,这可是个好孩子。他要是我赵家的,别说什么皇家藏书,便是天书我也给他弄来。”


    岑瓒瞪大眼睛站起身,将手往前一送:“大将军想必身有要事,瓒还要具表上奏,恕不远送。”


    “你瞧瞧你,夸你家侄儿,怎么还翻脸了呢。”赵孜骂骂咧咧地站起身往外走,还不忘回身行个礼,“我这是我家七郎。俩人日后宫中相见,记得相互照应啊!”


    “那是自然。”


    赵孜刚进府门,府内等候的王益便急急迎了过来,问道:“如何?”


    赵孜取下身上的大氅,递给左右,边往里走边悠哉地开口道:“岑珪的四子,岑寻。”


    “岑寻?岑珪?”王益复述了一遍,皱着眉头道,“比起岑瓒,这岑珪——”


    赵孜神色莫名:“他既已就任天水岑氏的宗主,如无意外,应当不会再回洛阳了。”


    王益脸上的神情瞬间轻松了许多:“看来,陛下的如意算盘怕是要落空了。”


    “我只怕没那么简单。”


    王益道:“岑珪以平西将军领凉州刺史,也算是雄霸一方,然而终究远离朝堂中心。岑寻上头的两位兄长,一文一武,皆为人中龙凤。即便是岑寻被三皇子拉拢,也左右不了岑氏。”


    “话是这么说,但岑寻我见过,那是个十分通透的孩子。”赵孜道,“他难道不知道皇帝此举的意味?以他的性子,真的愿意蹚这趟浑水,为岑瓒挡这一刀?”


    被他这么一说,王益的话里也带了几分不确定:“以岑瓒的为人,他避开,我是能预料到的。但是这个岑寻?”


    “这个岑寻啊。”赵孜轻叹了口气,“但愿他真的如岑瓒所说,只是个书痴。若是家族的要求——”


    他说到此处言语一顿,倏尔扯出一个森然的笑容:“你说,他岑瓒把岑珪的宝贝儿子牵扯到这档子事中来,岑珪可知晓?”


    [1]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


    [2]出自曹丕《典论·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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