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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101章 是寡人的太子快回来了,你笑得如此开怀做甚……
第102章
李世民又是一愣,张耳?
张耳本是信陵君的门客,后来娶了富家女得到岳家的大力扶持,开始广蓄门客养望,很快就摇身一变当上了外黄县的县令。
这个在秦末加入反秦的大军、又在汉初成为异姓诸侯王的枭雄,跟刘季的交情确实不一般。
在史书上,刘季去大梁投奔信陵君魏无忌失败后,又跑去投奔了张耳,当了对方一段时间的门客,后来也不时前去对方家中小住(1)
秦军刚抵达夷水,他就趁雨夜偷摸来军营找刘季,来者不善啊!
李世民忙让人送来蓑衣斗笠和竹伞,把身上护得严严实实就想往外走。
哪知他还没走到帐外,樊哙就抢在蒙恬之前,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太子,外面雨大,小心打湿鞋子和下裳,还是臣抱着您过去吧!”
说着,他接过侍卫手中的伞,抱着李世民冲进了雨夜中。
蒙恬只得失落不满地快步跟上
伸手不见五指的营帐中,张耳正抓着刘季的衣袖,压低了嗓音滔滔不绝,
“暴秦四处东征西讨,早已人心尽失,天下英雄豪杰,莫不想灭秦而后快之!好在我听闻,你如今已成功打入秦军内部,真乃天不亡我大魏也”
刘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眉间“川”字都快能夹死一只蚊子了。
不是,他千辛万苦为自己谋划了这么一个璀璨的前程,怎么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这忠心耿耿的大秦副将,倒像是个为了魏国忍辱负重、专程跑来秦国当间者的蠢货呢?
荒唐!他刘季会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人吗?
但张耳对他到底有恩,自己当年也没少在人家家里连吃带拿的占便宜,要是一发达了就翻脸不认人,他自己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
所以,刘季只得耐着性子打断对方,小声解释道,
“张公啊,其实我只是秦军中的一个小小副将,并无什么实权在手上,匡扶魏室大业一事,我确实帮不上半点忙”
说着,他又快速把话锋一转,
“此地不宜久留,好在我这趟出门带了些黄金傍身,张公请稍等片刻。”
这可是秦军大营,他只想快点把对方打发走,舍些黄金也算是一笔了断当年情义了!
张耳看出他有推脱之意,紧紧拽着刘季的衣袖不放,一下就怒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缺那点黄金的人吗?刘季,莫非你来到秦国太久了,已经忘记你当日入秦的初衷了?你这般认贼作父,对得起信陵君的在天之灵吗?”
刘季都快被他这话气笑了,
“张公这话,才叫好生没理咧!我一个沛县出了名的街溜子,入秦除了想谋个富贵荣华,哪还能有什么别的初衷?至于信陵君嘛,我的确仰慕他的高义,但话又说回来,我刘季又不是他的什么人,更何况,连他的亲孙子都入秦为官了”
什么叫认贼作父?
他家王上慷慨英明,他家太子仁义大方,如果不是得到了他们的提携,自己恐怕还在无所事事继续虚度光阴呢,刘家,也恐怕还在中阳里继续刨土种地呢——
笑话,他想学冒顿攀上王上认人家当义父,还只能无功而返呢!
他看啊,张耳才是那个想毁掉他、想把他挟持上贼船的贼
张耳听了刘季这话,不由勃然大怒,
“你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果真是近墨者黑啊!”
想当年,对方对魏国的一腔殷殷热爱之心是多么的挚诚感人才来到秦国几年,他就变成了这副样子!
刘季忙趁机夺回衣袖,凭着记忆抹黑在行囊里翻出几个金饼,往对方怀中一塞,
“看来张公对我误会颇深,待来日有机会,刘季一定亲自登门拜访,为您好生解释一番不过现在来不及了,还请张公速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说着,他就来拉张耳出帐,想趁着夜里赶紧把这烫手的山芋送出军营。
哪知张耳却把金饼往地上一砸,稳稳站着不动如山冷笑道,
“呵呵,刘季啊,你是怕我给你带来麻烦,想早些把我送出去吧?我告诉你,我现在还真不想走了!”
听着他陡然升高的声音,刘季心中一跳,忙笑嘻嘻道,
“您误会了,我只是担心您被秦军抓住算了,不知张公今日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张耳得意一笑,这才凑近来,重新压低了嗓音,
“我听说,你那几个沛县的好友,也摇身一变当上了秦国的将领,还恰好也在这伐楚的大军中,我想让你”
细细碎碎的声音中,刘季听着对方这番痴心妄想的空手套白狼谋划,暗暗握紧了拳头——
这厮竟敢这般害他,很好,往日恩情,今日正好都可一笔勾销了!
不过他嘴上仍笑嘻嘻道,
“张公有如此雄心壮志,刘季自愧弗如,不过,我那帮兄弟都是唯利是图之人,不知事成之后,张公会如何答谢他们?”
张耳听了他这事情还没做、就大言不惭索要回报的话语,反而暗暗大松了一口气。
就说嘛,刘季这样识时务的人,哪能错过这个封侯拜爵的天赐良机?
樊哙抱着李世民来到刘季的营帐前,带着斗笠的侍卫匆匆出来回禀道,
“回太子,刘将军不在帐中,帐中也没有藏人!”
李世民疑惑起来,
“他大晚上的不在帐中,又会去了何处”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樊哙气急败坏的声音像个炸雷一样突然响起。
李世民伸手指了指耳朵,示意对方小声点。
樊哙立刻会意,凑近他耳旁小声道,
“太子,刘季一定是跟着张耳跑了!”
李世民:
按理说,刘季不像是这种能舍弃富贵,主动跑去吃苦的人啊。
到底是他不够了解对方,还是樊哙不够了解对方?
他示意樊哙先回去,耐心问道,
“何以见得?”
樊哙抱着他大步踩着水往回走,气呼呼道,
“刘季曾说过,张耳的岳家十分富有,他一直想主动登门给张耳当个赘婿如今,刘季一把年纪了还不娶妻,没准,是还惦记着要当张家的女婿呢!”
李世民:
难道这就是史书上,刘季隔三差五跑去找张耳的真相?
蒙恬忍无可忍,开口提醒道,
“樊哙,你说是秦国的大夫尊贵,还是魏国的县令尊贵?”
“当然是秦国的大夫了!”对方想也不想就大声答道。
蒙恬又问,
“那你说,现在,是在我大秦担任大夫的刘季地位更高,还是已经无官无职的张耳地位更高?”
樊哙猛地顿下脚步,
“当然是刘季了不对!既然是这样,刘季还跟张耳一起逃跑做甚?”
李世民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蒙恬无语,
“我也想问阁下,刘季为何要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在这样一个雨夜跟着张耳奔逃?”
樊哙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只得默不作声抱着李世民回到营帐。
他们刚来到帐前,侍卫就急忙禀道,
“回太子,刘季将军方才捆着一个魏国贼人前来,说有要事求见太子!”
李世民心头骤然一松,看来,自己刚好跟对方错过了。
他忙问刘季在何处,侍卫忙指着一旁的守卫营帐,
“刘将军说什么也不肯先离开,一定要留在这里等太子归来,小人就让他先去那边避避雨了。”
樊哙忙抱着李世民走去,一
迈进营帐,他就抢先喊出了一句怒气滔天的“刘季”,哪知,对方却喜滋滋跑过来大喊道,
“太子,臣抓到了一条自投罗网的大鱼!”
李世民顺着对方的身后,看到了被从头到脚捆得严严实实、正在愤怒挣扎的“大鱼”,张耳。
他示意樊哙把自己放下来,假作不知地问刘季,
“这是何人?”
刘季忙解释,
“这是外黄县的前县令张耳,臣与他曾有些旧谊他今夜潜入我秦军营地,想用旧日情谊威逼臣和曹参樊哙他们临阵反戈,再联手魏国名士陈馀召集的人手和楚军一起,对我秦军发起偷袭!”
樊哙怒了,
“不是,他与你刘季的旧日情谊,与我和曹参几人有何干系?无耻!”
李世民仔细打量着连嘴巴都被绳索勒住的张耳,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此人确实是够无耻,不过,若是把他这条大鱼拿去作诱饵,没准能钓起一条更大的鱼呢。”
说着,他拍了拍刘季的手臂,
“你做得很好!”
刘季心里顿时美滋滋的,樊哙不服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李世民又拍拍樊哙的手,
“你也做得很好!”
对方立刻咧嘴乐呵呵笑了起来,刘季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瞪到一半,突然想起来不对劲,等等,樊哙做了什么做得很好?他怎么全然不知情?还有,樊哙什么时候跟太子这么熟了?
蒙恬看着他们针尖对麦芒的样子,无奈摇头。
这两人太过幼稚,给太子稳场还得靠我啊。
这时,李世民已经走到张耳身旁,蹲下身来对他轻轻说了一句话。
张耳听完,充满惊恐的双眼陡然瞪得溜圆!
几日后,暴雨终于停了,一大早,阳光也冲破阻拦重新出现在世人的面前。
与此同时,千名秦军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戴上军医配置的防蛇虫香囊,去河边山林的外围,捡些枯枝干藤来晾晒。
这个任务,让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将士们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就朝山林出发而去。
楚地雨水丰沛,树木之茂盛远胜中原大地,每走一步,面前都会出现新的、几乎跟人一样高的野草。
而密密麻麻长满了参天大树的林中,不时有各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幽深昏暗的恐惧——
这也正是秦军无法像在平原地带行军时抄近路那样、穿越这密林山间抵达对岸的关键原因。
当秦军扛着一捆捆枯萎的干柴摆在河边晾晒时,对岸坐在瞭望台上观察敌情的楚军,很快就把他们的奇怪举动,当成笑话哄堂大笑起来。
就连奉命驻守边境的楚将,也搞不懂秦军这是要做什么。
一名副将忍不住出言嘲笑道,
“我倒是从不知道,渡河,竟然也需要用到柴火吗?难不成,那帮秦军是见这河水涨得太猛太快,想投些柴火进去把它烧干了再渡河?哈哈哈!”
楚军再次哄堂大笑起来,笑声越过夷水,传进了秦军的耳朵里。
但没有一个秦国士卒放慢手中的速度。
楚军得意地嘲笑了三天,秦军就这么捡了三天的柴禾。
当李世民确定这些柴禾都被晒干了后,主将王翦立刻下达了新的军令:
今夜亥时三刻,抱着它们扔到河边山林里当引火柴,放火烧山!
秦人务实,视种地为第一要紧事,反正楚国的山林太多,等秦国占下它后,也是要放火烧山开些荒地出来种粮食的,此时烧掉此山,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那些被秦军翻来覆去晒得透干的巨量枯枝柴禾,无疑成了山林间最神速的引火利器,而夏日的习习晚风,又为火苗送去了助威。
刘季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们说的遇山开路,是用这种办法开啊!
当然,完全没想到秦军会反其道而行之的,还有楚军。
后半夜,加派人手对河岸严防死守的楚军,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右侧的山林间亮起刺眼的熊熊火光,可到了火光都冲出密林的此刻,一切都已经晚了!
虽然不死心的楚将,仍下令命士卒舀着河水前去救火,可在火势燃烧得愈发鼎盛的山林面前,这点水无异于杯水车薪——
它们被泼上去后,火苗反而腾地一下窜得更高了!
这场大火足足烧了好几日,当它意犹未尽却又餍足地收起最后一丝火光时,秦军已经在满是黑色灰烬的山林间,跟紧急冲上来防守的楚军正面交上了手。
在攻占了南郡边境的楚地后,王翦下令,按原计划兵分三路,由李信蒙恬各领一支军进攻楚国的平舆、鄢城、寝等地,等攻下这些城池、顺利形成包围之势后再行会师。
至此,秦楚正式展开激烈的攻守对决。
李世民也没闲着,亲自押着张耳给他的挚友、魏国名士陈馀写了一封信,告诉对方他已成功策反刘季和他那几个友人,请对方快快与楚国贵人联系。
李世民很好奇,到底是楚国的哪一个贵人,敢瞒着楚王私下与这些魏人合作,想捷足先登除去秦军。
只可惜,他把人性想得太天真了些,也把秦军想得太弱了些!
当威风带着另一只苍鹰兴高采烈飞来时,李世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他家孩子从哪儿拐来的?真是出息了!
当他看到对方脚上绑着的信纸后,立马又惊喜恍然大悟——
原来不是拐来的,是王宫驯养出来的。
而当他读完蒙嗣音的亲笔信后,立刻又激动亲昵地摸着那只苍鹰,一遍遍温柔地唤着“将军”。
原来,这是观音婢亲手驯出来的鹰啊,这也是他自家的孩子呢!
将军原本也是一只凶猛的苍鹰。但此刻,纵便没有主人在场下指令,它也罕见地柔顺地,任由眼前这孩子随意抚摸自己,甚至,还用脑袋上的一簇细毛,在李世民的手心里讨好地蹭了蹭。
一旁的威风见状,立刻挤到李世民手臂的另一侧,不甘示弱地拍着翅膀提醒他:
喂,差不多得了,我才是你家亲孩子,也该摸摸我夸夸我了!
李世民立刻笑着如它所愿,一手温柔抱起威风夸起它来。
他脸上甜得快淌出蜜的笑容,看得一旁的王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知道的,倒晓得太子手上抱着的是两只苍鹰,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抱的是两个亲生孩子呢
这念头一冒出来,王翦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冒得更多了,对太子的怜惜之心也更浓了。
再聪明的孩子,他终究也还是个幼稚的孩子啊!
九月,章台宫。
秦王收起苍鹰传回的加快急信,面带笑容看向李斯,
“前几日,王翦的军队又攻下两座城池,看来,
太子很快就要回咸阳了”
灭楚的速度越快,世民不就回来得越早吗?
李斯对君王这些日子以来,在自己面前,开口闭口就提到太子一事毫不介怀——
相反,他为自己能成为王上在这种脆弱时刻想到的第一人而深感自豪。
这一点,韩非不如他多矣,此乃一胜。
他一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二胜。
他二胜,而韩非零胜,此乃三胜
如此往复,胜胜不息,可见,他李斯才是大秦朝堂最得君心的第一人!
察觉到不对的秦王蓦地顿下话头,看着面露诡异笑容的李斯,不悦斥道,
“李廷尉!是寡人的太子快要回来了,你笑得如此开怀做甚?”
君王虽想有人与他分担思念太子、担忧太子的忐忑忧愁,却并不喜欢看到,有人竟越俎代庖地比他更思念太子。
世民是他的孩子!
第102章 可他偏偏是秦王的儿子!这么快就打完……
第103章
李斯猛地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忙解释道,
“回王上,臣只是想到太子凯旋之日,王上会是何等的喜出望外,而当太子如一只归巢稚鸟兴奋扑进王上您的怀中时,他又会是何等的激动欢喜臣这才一时失态,还请王上恕罪!”
听着他这番话,想象着世民归来时的场景,秦王脸上重新溢满了神采飞扬的笑容,心中也盛满了欣慰,
“爱卿一心为寡人分忧,又何罪之有?来人,赐李斯金饼一盘!”
约摸半个时辰后,李斯拒绝了侍卫的帮忙,昂首挺胸亲自捧着一托盘金饼离开了正殿。
巧的是,他在回署衙的路上,碰到了受召匆匆赶来的韩非。
李斯忙把托盘端得离自己远了些,上前明知故问道,
“左丞相,你这是要去何处?”
韩非今日一直在署衙跟治粟内史核账,还没忙完就接到了传召,此刻脑子里还在算着账呢,便心不在焉地认真回了一句,
“王上召我前去,有事。”
说着,就急急要走。
但他这副作态看在李斯的眼里,俨然就变成了“韩非见我得了王上的赏,心里不高兴了”。
李斯顿时更高兴了,忙捧着托盘再凑上前两步,
“韩师兄,我家老妻昨日非要拿羊乳帮我洗手,说能让手背变得更细腻光滑”
师兄,快来看我的手啊,快看我手上的金饼啊,快问我怎么得来的啊!
韩非果然被他这话吸引了。
但他并未如李斯所愿的那样,去欣赏夸赞他的“手”,而是严肃地看向了对方的脸,
“李师弟,你当年在稷下学宫之时,最为质朴,令人钦慕,为何你如今,竟会奢靡到以羊乳来洗手?连太子都常说,战乱这么多年,天下间不知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饥寒交迫”
所以,他受了太子以封地留存赈灾粮的启示,年年都从二千石俸秩中取出一半来,专门赈济那些鳏寡孤独残疾老弱之人。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为李斯今日竟堕落到用羊乳来洗手而感到无比痛心。
李斯可太了解韩非一板一眼的性子了,也是在吹牛的话说出口后,才猝然想起了这么一茬,忙找补道,
“韩师兄误会了!像我这样质朴之人,哪会真那般奢靡浪费?我当场就严词拒绝了老妻,还提醒她往后要戒奢戒骄,绝不能不顾天下民生之艰!”
说实话,太子一心向儒也就算了,他现在甚至常常分不清,韩非整日一副想当大圣人的样子,到底是儒家还是法家的?
可王上对此事,并未露出什么明显的不满
敏锐的李斯不得不暗暗琢磨开了,既然是这样,等大秦统一六国后,真的还会坚守商君之法吗?
如果王上会被他们说服,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得提前改改风格了?
此刻,他见对方再一次,提起了太子那套跟商君之法截然相反的“爱民护民”之说,顿时心中一动,喊住了抬腿要离开的韩非,
“韩师兄且慢,我想把这些金饼分出一半来,响应太子的号召,赈济穷苦庶民!”
韩非眼睛一亮,立刻转身细细打量他手中的金饼,诧异道,
“观此金饼的成色,必是王上所赐,李师弟当真舍得吗?”
同门师兄弟中,比起张苍的豪放和太子的大气,李斯嘛,就像一块裹了雪白面粉的石涅
这样想着,韩非立刻生出了愧疚之心,认为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李斯的面容如此白皙,怎会是黑心无情之人?
他高兴轻拍对方的肩膀,
“李师弟面容白皙,品行高洁,关爱百姓,仗义疏财颇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
李斯听得眉开眼笑,索性一咬牙,承诺会把这整盘金饼全拿来赈济贫民!
说起来,这时期的君臣都颇为务实,并没有“要把君王所赐之物当成宝贝供起来”的习俗,列国君王赐给诸臣的黄金珠宝,众人尽可自行决定它们的去处——
而这种成色上等的少府金饼,拿到市面上自然能换到更多的钱和粮食,可别小看这一托盘,它能买到二人一整年的俸秩粮食!
告别后,李斯捧着托盘反复回味着那句“有太子之风,愚兄不如师弟多矣”,心情别提有多美了。
然而,在他左脚刚踏进署衙大门的那一瞬,突然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韩非夸他就夸他吧,为何要突兀地多加一句“面容白皙”呢?
待飞快想通其中关节,李斯捧着托盘的手一抖,恨不得立刻追回去,收回自己的慷慨赈济之言——
好你个韩非,竟敢嘲讽我心黑!
他决定,等太子回来一定要告状,他要告韩非恃宠而骄,藐视师门!
接到通禀的项燕快步走出营帐,上前扶住白发老者的手臂,激动道,
“项燕已日夜张望廉老将军多日,总算是把您盼来了!”
年近八旬而精神矍铄的老者,边走边摇头,浑然不似对方想的那样乐观,
“阁下不必如此客气,廉颇早已不是什么将军了而且,这回老夫恐怕要让阁下失望了”
项燕猛地停下脚步看他,
“廉老将军,这话是何意?”
廉颇指着四周密布的山林,重重叹息道,
“兵者,法也!老夫当年能在长平一战中为赵国抵抗秦军主力数月,最关键之处,在于上党之地雄山遍布,有关隘要塞,可助我筑垒死守然而楚地虽然多山,这些无石多木的山坡,却并不险峻雄伟,秦军只需再放几把火,就能穿过它们如履平地,到时,处处都能撕开失守的口子”
说实话,他也没想到,秦军面对楚地多山多水的复杂地形,竟会避开秦军不擅水战的短处,而以反向思维,把原本是阻碍的山林,变成了他们突围的便利。
可见,秦军之中必有高人在背后出谋划策!
项燕花白的浓眉骤时一蹙。
他虽是当世名将,却擅于带兵合围包抄敌军、再正面迎敌冲锋陷阵,并不精于防守之道。
而细数当今诸将的本领,最擅防御的两人,一个是早就降秦的李牧,另一个则是逃来楚国避祸多年的廉颇。
他原以为,有了廉颇在,在面对秦军的汹汹攻势时,楚军便能快速扭转战局,拖住秦军继续深入楚国腹地的步伐。
现在看来,是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立刻满怀希翼开口问道,
“可老将军依然义无反顾前来我军中,可见,您必有破局之法?”
廉颇叹气点头,
“为报答阁下多年来的照应,老夫愿全力一试,但我无法保证”
项燕忙道,
“廉老将军不必苛求完美,您愿全力一试,项燕已感激万分!”
正如李世民所料,当他借着张耳的手,把诱饵撒出去后,陈馀很快就把这件“大喜事”,告诉了他们口中的那个楚国贵人。
九月二十一,月华如水,一队步兵正悄无声息地往王翦所在的军营前行着。
按照张耳在信中的承诺,他已经成功策反了刘季和曹参几人,只需对方按约发动突袭,让他们获得带兵迎战的机会——
然后,那些秦军就会在他们的指挥下,出人意料倒戈相向,杀得王翦一个措手不及。
夜色中,一道清脆的声音带着几分疑虑响起,
“右尹,怎么越往秦国军营那边走,我这心里就越是不安呢我想起来咯,族中娭毑老巫说过,这种不安,是东皇太一对我们的示警,是”
“哎呀!来都来了,你还想半道折返不成?再说了,有右尹亲自前来,三闾大夫的在天之灵必会庇佑我们的,何须这般瞻前顾后?”
身披犀牛甲胄、留着短髯的陈馀急声劝道。
身为魏国名士,陈馀跟他的挚友张耳一样,有过一段风光无限的往昔岁月。
可秦军的到来、大梁的沦陷、魏国的覆灭,让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荣耀,而过往的名声和官职,又反过来变成了束缚他们的枷锁
他们一直在暗中做着准备,想等来一个重获权力的好时机。
幸运的是,当年魏楚两国密谋
抗秦时,陈馀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结识了被楚王派去谈判的楚国右令尹,屈辞。
而前些日子,他无意中获悉秦国派出大军南下伐楚后,便第一时间派人把这消息传给了屈辞。
他还故意透露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秦军副将中,有一个名叫刘季的,曾是他最好的友人张耳豢养的门客。
而秦军中另外几个副将,凑巧又是刘季多年的挚友——
只要张耳能成功说服刘季,他们就能联手给秦军带来致命一击!
身为那位三闾大夫屈原的嫡系子孙,屈辞也有着同样执着的抗秦之心,在命人核实了这消息后,对方立刻给他和张耳发出了合作邀约:
只要能助他重创秦军,事后,他必会禀明楚王为他二人请功封赏,让他们在楚国封官进爵风光无限。
双方一拍即合,又暗费功夫布置了一番,这才有了张耳巧合现身于秦军营帐一事。
总而言之,陈馀这回自掏家产募集五百义士,又带着他们偷摸渡船南下来到楚国,为的可不是让屈辞打退堂鼓
这可是他和张耳唯一能逆天改命的良机!
果然,屈辞一听对方提到先祖屈原,原本有些忌惮“东皇太一示警”的心,立刻又恢复了坚韧,发出了“继续前进”的指令。
一旁背着箭筒的辛蛮,急得伸手来拉他的衣袖,
“右尹莫要冲动咯,再等等,再等等嘛!万一那个张耳跟秦军串通了,故意拿封信来引我们上钩,到时候,怕是想跑都跑不脱咯”
他真的不敢再往秦军营地走了,总觉得那黑黢黢的营地里,有什么野兽正面带笑容地盯着他们看真的好可怕!
“住口!这等不吉之言,也是能随便说出口的?还不快放手!”屈辞立刻斥道。
这辛蛮年纪不大,是个自小长在深山里的越人后裔,心思十分单纯,能打着赤脚在密林间飞奔如箭,也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箭术现在,他是屈辞最信任的贴身侍卫。
陈馀见状,忙一再拍着胸脯保证,张耳是跟他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最好伙伴,对方是绝不会背叛他们、改投秦军的。
辛蛮死死拽着屈辞的衣袖不放,急得都快哭了,
“右尹,你不能去啊!东皇太一的示警很灵验的,那边有猛兽,我怕你去了会死!”
真的,他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那边很可怕的!
陈馀听完,趁着夜色狠狠翻了七八个白眼。
这人有病啊,今晚的突袭还没正式开始,他就接连诅咒他们跑不脱、诅咒屈辞会死真想一刀宰了这该死的乌鸦嘴!
屈辞倒是习惯对方的野生性格了,他用力拽回衣袖,冷哼一声,
“若能重创秦军,死又有何惧?”
要不然,他又岂会以文臣之身,带着这些私兵亲自赶来上阵?
说着,便下令众人继续前行
不幸的是,辛蛮的预感好像有点准。
张耳为了求生,确实背叛了他们。
而秦军的营地里,虽然王翦早在昨夜就悄悄带兵前往陈郢支援了,但留守营地的,确实还有一个比野兽更可怕的战神李世民。
前世,李世民能以数千骑兵击败窦建德的十万大军,现在打起这种以多胜少的守株待兔之战,当然没有任何难度和曲折——
当屈辞和陈馀几人,被押来这个笑容满面的孩童面前时,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不是,刚冲进来就结束啦?这么快就打完了?而且,他们还是输给了一个小娃娃?
屈辞很快就反应过来是中计了,立刻对陈馀怒目相向,质问对方为何要联手秦军骗他。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捞,竟能捞到楚国右令尹、屈氏族长这条举足轻重的大鱼。
不过,要是结合对方先祖屈原耿直的性子、抗秦的执念和被朝堂排挤的憋屈,就不难推测出,屈辞之所以会这么容易上钩,是因为如今的楚国朝堂里,主战派依然是极少数——
恐怕,就算秦军已经兵临城下,那些大臣们也还在幻想着怎么跟秦军讲和。
陈馀也不是傻子,立刻就想到是被张耳骗了,气得噼里啪啦一通乱骂。
李世民看着这一幕,颇感唏嘘。
历史上,他二人曾是刎颈之交,后来却反目成仇、以取对方项上人头为最大心愿,而这一回,张耳也在自己稍稍试探两句后,就毫不犹豫答应出卖陈馀
真是一对情比纸薄的友人!
而他虽然爱才,倒也不是什么人都想收的,便让人把陈馀送去找张耳,让他们好生“叙叙旧”,又把急得挡在屈辞面前、对他叽里呱啦一通乱吼的辛蛮也打发了出去。
一时,军帐中只剩下李世民和屈辞二人。
屈辞目含警惕打量着这孩童,
“莫非,你就是秦国那个被封做天策上将的小太子?”
李世民笑着点头,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正是!我叫世民,是秦王的儿子,也是楚王的外甥,若论辈分礼数,我还该称您一声大父呢”
屈辞听着这话,满肚子的火气烧得更旺了,可那些已经到了嘴边的骂人话,却一下子就都骂不出来了!
按周礼,大宗称姓而小宗称氏,而轮流把持楚国军政大权百年的屈景昭三族,本就是与楚国君王同根同源的宗亲。
这就意味着,这小子的话还真不是胡诌的,按辈分,楚王熊悍要喊他一句伯父,那么熊悍妹妹芈息的儿子,当然要喊他一声大父了
平心而论,他见到这小子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眼前一亮,认为对方的容貌气度皆有鹤立鸡群的翩翩之态。
如果这不是秦国的军营,如果他不是刚冲进来就被俘虏的手下败将,恐怕,还会忍不住跟对方寒暄几句,问问他是不是自家王族的娃娃
可他偏偏是秦王的儿子!
屈辞越想越气,才不想伸手回握这孩子呢。
但李世民半点也不恼,仍笑眯眯朝他拱手一拜,落落大方道,
“世民拜见大父!”
屈辞的眼皮猛地一跳,急忙拂袖往后退了两步,
“哼,少来跟老夫套近乎,我根本就不认得你!再者,我楚人与你秦人只有滔天国恨,并无半点私交!”
笑话,哪有娃娃把大父抓来当俘虏的,真怄人!
李世民立刻言辞恳切道,
“可我的母亲确实是楚国公主,就算大父不肯认我,世民也是要认大父的!”
以屈辞执拗的性子,他倒不指望对方会变成另一个叶腾,会主动为秦军献上城池土地,可出门在外,多认认亲戚总是有用的吧?
而且他当日敢在秦王面前,夸下“半年就能灭掉楚国”的海口,当然是有另一个更深层次原因的。
读过这段史书的他知道,楚人对中原本就没什么认同感,而秦国灭楚时,楚王负刍和后来登基的昌平君,又接连都死在了秦军的手中。
正因为如此,亡国后满心复仇的楚人,对他们命运多舛的王族,才会生出深深的同情和缅怀,才会前赴后继去支持那些宣扬“张楚”和“扶持楚怀王之孙”的反秦军队…
所以,如果秦国攻下楚地后,要想收服楚国的民心,现在就必须换一种方式来灭楚。
而这个位高权重又没什么深沉心机的楚国外祖父,没准能派上大用场。
屈辞听完真快被他怄死了,忍不住怒气冲冲道,
“你们秦人总是这般花言巧语,说得比唱得还好听!那我问问你,你身为楚国公主的孩子,身为我楚国王上的外甥,为何会出现在这秦军大营之中?难道,你竟想如上回助秦王灭了燕国那般,要亲自上阵灭了我楚国不成?这,就是你回母家的礼数吗?”
听着这话,李世民清澈的眼睛里立刻闪出泪光,连声音,也带上了一丝委屈的哽咽,
“大父,你冤枉我了!”
看着孩子眼中的泪光点点,屈辞的满腔怒气顿时一噎。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伸手想安慰这孩子,但刚伸出一半又
深觉不妥,只得收了回来,语气倒是飞快舒缓了两分,
“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冤枉你了?你来做什么?”
李世民澄澈透亮的瞳仁里透着无比的真挚,
“大父有所不知,我这趟是来加入楚国的,不是来分裂楚国的啊!”
第103章 好一个理直气壮的恃强凌弱!凭什么!……
第104章
这话实在太过玄乎,听得屈辞不禁惊呼出声,
“什么!你想要加入楚国?”
李世民郑重点头,
“不错,我确实是来加入楚国的!”
屈辞听了,反而愈发惊疑不定,立刻追问道,
“不是在诳我?那我问你,你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总不能,对方真会率着这些秦军,去寿春投奔楚王吧?
纵便屈辞再希望这是真的,也无比冷静地明白:
对方是秦国的储君,是秦王最宠爱的儿子,纵便他对楚国有再深的感情,也不可能背叛秦国转而投楚!
他实在听不懂,这孩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世民眼中的泪光顿时一扫而空,
“当然!楚国是我母亲的母国,楚王是我的亲舅父,楚地也是我的家乡,我岂会诳大父玩耍?墨子曰: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是故父子相爱则慈孝,兄弟相爱则和调”(1)
屈辞立马打断他,
“好了,你秦军都已经打到我楚国的家门口了,就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了!你究竟打算,如何加入我楚国?”
虽然他不太信对方会投楚,但万一呢?
要是秦国太子主动背弃秦王改投楚王,秦军士气必遭重创。
而有了秦国太子在手上,楚军也未尝不能一鼓作气击退秦军!
李世民睁着清澈见底的眼睛,继续一脸真诚道,
“是这样的,现在秦国已经灭了三晋燕齐五国,放眼中原之地,只剩秦楚两国南北对峙,可是秦国强大而楚国弱小,世民知道,舅父为此必定日夜难安茶饭难思,所以,我特意请求阿父许我南下随军出征,好助舅父早日了结心腹之患,早些去咸阳与我母亲兄妹团聚。
有了我的加入,楚国宗亲朝臣都有了安心的去处,楚国百姓不用再忍受战乱之苦,楚国的土地也不必再担心被邻人觊觎,到时,天下四海就能重归一家”
屈辞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好好好,你们秦国是在做善事,你是大善人!
可他颤抖着手隔空指着李世民点啊点,硬是半天都没骂出那句“这就是你说的加入楚国?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臭小子啊”。
如果说这话的人,是秦王、王翦或任何一个秦人,他都会毫不犹豫唾沫横飞地怒骂对方。
可是,秦楚虽然早就有联姻的习俗,他面前这个秦国小子,却是第一个跑来找他认亲的外孙,一个真实的、让人一看就很喜欢的外孙。
亲疏有别乃人之常情,他哪还骂得出口?
更别说,对方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世民素有神童之名,而据他所知,世间神童待人接物的方式,总是与常人大相径庭的。
看吧,这孩子满脸真诚的神色,他眼中澄净的亮光,没准,是真心认为“帮楚王早日灭了楚国,就能帮他早日解决一个大难题”的!
骂又骂不出口,忍又忍不下去,屈辞气得只能狠狠跺着脚改口怒骂道,
“够了!别拿嬴稷那套不要脸的说辞来糊弄我,他那个厚颜无耻的卑鄙小人,着实可耻可恶可恨,把我楚国好好的外孙养成了这副模样!”
正在滔滔不绝的李世民,惊讶得停下了话头,瞠目结舌。
不是,这关昭襄王什么事?
他忙提醒对方,
“大父,其实我出生后,从未见过高祖父”
屈辞冷哼,
“哦!没见过才好,你要真见过他,还不知会被养歪成何等可憎的模样!”
楚怀王,是嬴稷借着武关会盟绑走的。楚都郢城,是嬴稷派白起攻占的。楚国宗庙,是嬴稷派白起烧毁的。而他的先祖屈原,也是因此才愤而投江自尽的
刚认下的外孙他舍不得骂,骂秦王嬴政又怕孩子不高兴,当然只能把嬴稷那黑心肝的老秦王拉出来骂骂了!
等他骂得了个痛快,才猛地回神瞪向李世民,
“说来说去,你这回来到我楚国,就是想助秦军灭楚的!”
李世民再次真诚强调道,
“不,天下本是一家,我是来接大父和舅父去咸阳过安生日子的!”
真的,他已经成功说服秦王了,这一战只攻城占地。
他绝不会重蹈史书的覆辙,伤及楚王的性命,积压楚人的怒火。
所以秦军一定要在楚人的见证下,护送楚王平安抵达咸阳——
那么,他就需要在楚国有足够分量的人,去劝降楚王。
虽然屈辞不大可能成为这个人选,但他既然主动送上门了,李世民当然不会浪费这个亲戚的价值。
他这番话,听在屈辞的耳中,自然又成了“神童的想法果然与常人迥异”的佐证,他简直拿这孩子没办法,只能憋着闷气冷声反问道,
“既然天下本是一家,为何不该是由我楚国来吞并你秦国?”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因为,自古只有强国吞并弱国的道理呀,谁让秦国更强大呢?”
屈辞倏然一怔,旋即哈哈悲凉大笑起来,
“好一个理直气壮的倚强凌弱,不愧是嬴稷那无耻之徒的亲玄孙啊…”
李世民目含悲悯,语气却认真而坚定,
“大父此言差矣!春秋乱世初起之时,天下有大小诸侯国一百四十余个,而今安在焉?齐楚燕赵韩魏六国,哪一国又没有以强者之姿,吞并过弱小的邻国呢?楚国,难道就敢说没有吗?
数百年来列国战事不断,征召频繁,民不堪命,真要细论起来,我秦国灭了六国,天下百姓从此就能免于战乱之苦,安心务农贩货,休养生息”
“你这小子倒是大言不惭!你秦国百年来,贯行商鞅之酷法盘剥黎民,又岂会舍得休养生息?”屈辞愤然道。
身为屈原的直系子孙,他是读着对方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长大的,自然也有满腔忧国忧民的情怀。
虽然秦王近年也不时有降税赋之举,但在他看来,对方不过是在借此收买天下人心——
等秦国真的把六国全灭掉后,必会立刻露出原本的狰狞面目,楚国百姓无异于羊入虎口!
“不!等秦国统一了中原,就会施行仁义之政,我保证,天下百姓都会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作为一个曾在隋末平定了惊惶乱世、又带着无数乱世之民走向治世的人间帝王,
从李世民恢复前世记忆的那天起,就没有一刻,不在抓紧机会想改变秦王的观念。
在他看来,秦国绝不能再二世而亡,而天下百姓,也绝不能在统一后依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
屈辞猛地瞪大了眼睛,
“仁义之政?秦国难道这一代秦君,竟要放弃商鞅之法么?”
然后,他看着面前这孩子的目光中,霎时就盛满了亮晶晶的光芒,
“不错,我阿父说了,商君之法乃是乱世权宜之法,待天下归一,秦国很快就会改行仁义之政,让天下百姓丰衣足食!”
秦王当然不可能这么说。
但他在出征前特意试探过了,父亲并没有出言反对他的提议。
嘿,不反对就是默认,默认就是赞同。
他相信,这位以正直执拗出名的楚国右令尹,会因为此事而对秦国印象改观。
“权宜之法丰衣足食”屈辞难以置信地喃喃着,眼中已悄然涌出了绝望的泪光。
没想到,这一代秦王的野心竟如此之大,他要做的不是一国霸主,而是上古尧舜那样的明君圣主啊。
而这样的明君圣主,他的先祖屈原,盼了一辈子也没有盼来!
天还没亮,屈辞就带着辛蛮踏上了赶回寿春的路程。
来时热热闹闹满腔雄心,归时冷冷清清举目凄凉。
辛蛮见他半天不说一句话,忍不住开口问道,
“右尹,那个秦国小孩真要把我们放走吗?哎呦,他养的那只会喷火的金凤好凶的咧,噢噢”
他张开双手比划,努力模仿着凤鸟腾飞着喷火的样子,有点兴奋又有点害怕。
心事重重的屈辞脚下一顿,
“你说什么?什么喷火的金凤?”
辛蛮很高兴主人终于肯跟他交谈了,忙说,他见到秦国太子时,看到对方身后有一只喷着火盘旋玩耍的金凤玄鸟。
屈辞心中大震,他看得明明白白,世民身后,哪有什么凤鸟在喷火?
没想到,辛蛮竟有巫祝的天赋,难怪昨夜他执意要阻拦自己
楚地巫风之盛行远在中原列国之上,而楚国厉害的大巫,全都来自于深山部落,他们生来,就有着比常人更灵敏的直觉和五感。
他立刻问对方,
“那你在王上身后,可有见过这喷火的金凤?”
辛蛮奇怪看了他一眼,马上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当然没有咯,族里的娭毑大巫说了,金凤是上古神鸟,好像只有一只咧,它已经被秦国太子抓去养咯,没咯…”
屈辞的心陡地一沉。
正因为喷火的金凤是上古神鸟,世之罕见,楚国先祖才会把它拜作庇佑楚国的神灵。
可是,象征着楚国的图腾金凤玄鸟,没有出现在楚王的身上,而出现在了秦国太子的身上这绝不是一个吉利的兆头!
他强压下心中浓浓的不安,加快了前行的脚步
对方前脚刚离开,留守营地的刘季就冒了出来,他不解问道,
“太子,咱们好不容易才钓来这么一条大鱼,怎么就把他给放了呢?”
李世民头也不抬地盯着舆图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1)
刘季挠头,
“可臣审问了陈馀,他说屈辞是楚国最坚定的主战大臣倒不如把他留下来当人质,这样,至少屈氏手中那些封地,我秦军就不用费老劲去攻打了要不,臣现在去把他追回来?”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心里越来越焦灼。
就算王翦听了太子的建议,放弃了按兵不动的老法子,以闪电之速与李信蒙恬的大军分兵攻城,两个月以来,秦军攻下的城池,也不过是楚国的九牛一毛——
太子真能在半年内灭楚吗?
他真的太渴望进步,太想杀敌立功了!
李世民听出了刘季的着急,抬起头温声道,
“不必去追了,让他回去,比把他留在这里更有价值。”
刘季见太子很忙,也不敢再问为什么,耷拉着脑袋就想出去,却听李世民继续道,
“对了,你去把樊哙喊来吧。”
他在战场上,是那种安分待在营帐当看客的人吗?
如此良机,当然还要再做一件事。
刘季马上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
“太子,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臣就好了,樊哙能办好的事,我也能!”
啊呸,一个杀猪匠凭什么总跟他抢太子的恩宠!
李世民哪能看不出他那点小算盘?遂笑道,
“也好,我本想带你出去溜达一圈,让樊哙带人留守营地等王老将军回来,既然你不想”
“想想想,臣想去!臣就这去把樊哙喊来”话音一落,刘季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李世民笑着摇了摇头。
谁会想到,在史书上最忠心追随刘邦的樊哙,现在会成了跟他最不对付的人?
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李世民知道,自己将来绝不会听信他人的谗言,认为樊哙效忠于自家皇后是“结党营私”,从而会生出想杀了对方的心思(2)
绝不可能!
总而言之,樊哙和刘季的真心,在交付给他后,都会得到同样的真心相待,世上就会少了两个被友人伤透心的人皆大欢喜。
李世民带着刘季领着五百人马,大摇大摆地远远跟在屈辞的身后,“一路安全护送”他回到了寿春城外
回到寿春王宫的屈辞,如实把昨夜发生的事告诉了楚王熊悍。
楚王听完,脸色有些莫测,
“这么说来,你们本已经败在了秦国太子的手上?可他为何又要将你放回来?”
这话中的怀疑,屈辞听出来了,只得硬着头皮道,
“秦国太子执意认为,他是王上的外甥,是臣的外孙,所以”
楚王直直盯着他看,目光幽沉得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是吗?秦王嬴政那样的暴君,在你口中是马上就要大为推行仁政的尧舜,秦国太子那个能击退三国联军、还顺道灭了燕国的小狼崽子,在你口中是感念母家亲情的重情之人”
屈辞还没把金凤的事告诉他呢,他本有一肚子的话想解释,但楚王态度十分坚决地把他打发走了。
看着对方的背影,他无比地失望。
原以为,身为最忠贞的宗亲屈原之后,屈辞对楚国也会有满腔热爱和忠诚——
可秦国太子,既然都亲自跟着秦军出征来打他这个舅父的脸了,又岂会因为什么顾念亲情,而把楚国位高权重的屈氏族长就这么放了回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
在命人暗中盯梢屈辞后,他思来想去一番,派人把吕不韦召进了宫来。
说起来,吕不韦这枚秦国的弃子,对楚国还有大恩在身。
当初,三族中实力最强的昭氏叛变,扶持负刍造反,偏偏朝廷的每一次出击,对方都能精准预判避开,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时间朝中人心涣散。
在这危急之机,是吕不韦从邯郸写了一封密信给项燕,说项燕的次子和幼子项梁项伯早已叛变投敌,而楚军每一次的军事行动,都被他们暗中偷去送给了负刍。
项燕收到这信后震惊不已,马不停蹄赶来王宫禀告了此事——
经过他们一番暗中的调查,发现那两个混账东西确实早就投靠了负刍,还一直在悄悄给对方传递宫中军中情报!
在当机立断处决了项梁项伯后,失去了密报优势的负刍,很快就兵败如山倒。
在平定内乱后,楚王便亲自写了好几封信,热情邀请吕不韦前来寿春居住,并许诺会赐给他豪宅厚爵。
盛情难却,加之在邯郸处境艰难,吕不韦便如约来到了寿春,成了深受楚王器重的座上宾。
楚王亲自走下殿扶起吕不韦,把今日屈辞的异常之处说了。
吕不韦一听,面色猝然大变,
“王上所料不差,右尹之言,确实有不实不妥之处!”
楚王会意,立刻看向他,
“哦,你是说秦国太子”
吕不韦重重点头,
“秦国太子绝非什么重情重义之人,当日把臣赶出河南封地的建议,就是他当着臣的面、对秦王提出来的!臣把秦国先王扶上王位,又呕心沥血把秦王辅佐到成年,换来的就是这般下场”
楚王当然听不到,对方心中正在疯狂对李世民道着歉,不由沉思道,
“不错,先生对秦王父子有如此大恩,又曾是嬴政亲口所唤的‘仲父’,对方都能这般翻脸无情,更遑论,屈辞只是一个与他见了一面的楚臣”
吕不韦很聪明地遵循着疏不间亲的原则,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安静地听着楚王的分析。
他在楚国待了几年,太清楚在这个国家,宗族的力量强大到了何种地步——
几乎能与君王平起平坐!
正因如此,得了昭氏一族全力拥护的负刍,才能跟楚国朝廷对峙了数年之久。
而巧的是,如今在朝中互相制掣的屈景二族族长,在抗秦一事上,有着巨大的分歧。
这就意味着,只要能说服或是除去屈辞这个族长,就有机会从内部快速瓦解楚国。
他知道,太子故意把对方放回来,就是想离间这对楚国君臣。
但他也知道,以太子的仁义心肠,必定不希望楚王杀了屈辞…
这时,殿外有探子求见。
当对方把“秦国太子亲自带着人马,护送右尹到城外才离开”的消息告诉楚王,对方的脸色一下就黑得能拧出水来了。
挥手让探子出去,终于下定决心的楚王,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如此看来,屈辞果然已经勾结秦人叛变了,不知先生有何良策?”
说着,他比划了一个手势。
吕不韦忙露出震惊的神色,迟疑道,
“这可右尹毕竟是宗室重臣,若是贸然杀了他,必会引起朝局震荡,一时内外交困臣以为,倒不如先把他暗中关押起来,阻断他和秦人的联系待项老将军击退秦军之后,再对右尹论罪处罚也不迟。”
楚王想了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现在就杀屈辞,万一激怒了屈氏,谁来帮他抗击秦国?
于是他点头应了下来。
当夜,吕不韦再三确认无人盯梢后,悄悄离开了府中,找了个路边乞丐给秦国军营送去了一张写得歪歪扭扭的布条,上面只有寥寥六个字:
王疑叛,欲关押
秦军既然不想拉长战事周期,
就必须尽快跟楚军最凶猛的主力:项燕的军队正面对上。
然而,项燕很快就察觉到秦军想速战速决的企图,立刻下令闭城不出,想借此来消耗秦军的士气。
再加上有了廉颇坚若磐石的防守,攻城也迟迟没有进展,李信和蒙恬等将领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他们想分兵先去攻打其他城池,以免被项燕拖得太久蹉跎时间。
就在他们决定劝一劝太子时,楚王却无奈下了一道诏令,强行要求对方立刻出兵迎敌——
他当然能理解,项燕此举并非是畏战殆战,而是想跟秦军玩拖延心理战术,可那帮出了不少兵力的宗室,却坚决不这么认为。
由于那些兵力还需宗室来供应军粮,朝廷的粮仓无法支撑四十万士卒吃用的楚王,只能忍气吞声选择了妥协。
项燕无奈,只得开城迎敌。
十月,秦军主力和楚军主力正式展开激烈的鏖战。
李世民觑准时机,派人放出了“右尹屈辞根本就没有去秦国和谈,而是被楚王暗中关押”的消息。
一时间,愤怒的屈氏族人在朝堂上,接连对楚王发起了质问。
楚王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陷入进退两难境地的他,不由暗暗后悔当日做错了决定。
如果那时,他先发制人揭露屈辞的叛变,再顺理成章提出换个族长,哪会惹来今日的麻烦?
他当机立断命人放出屈辞,又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安抚住愤怒的对方和屈氏族人。
然而,即便是这样,楚军的士气也大受影响——
因为,屈氏有几个族人越想越认为,楚王是想给屈氏一个下马威,便不顾屈辞疾言厉色的警告,悄悄派人拿着盖了他们印玺的信,去前线讨要他们的两三万私兵,要求项燕立刻把他们的私兵还回去!
要知道,战场上排兵布阵都是按人头来算的,一日之间空出两三万人,能瞒得住谁?
毫不知情的楚军,见屈氏这两三万人突然就跑了,自然猜测,肯定是他们的主人得了秘密消息,知道楚军打不过秦军,才会这么着急地撤走兵力
凭什么?说好了大家要共进退的,屈氏的士卒凭什么高人一等?
一时之间,从宗室征召来的士卒们,开始日夜盼着主人也能把他们喊回去,而从属朝廷的士卒们,则恨透了对方这副贪生怕死的模样,楚军人心浮动,内讧不断,开始节节败退。
纵便项燕再如何深谙兵法有统领之才,也无法带着这帮一见面就想互殴的兵士打出胜仗来。
士气一去,便是兵败如山倒,打到十一月下旬时,项燕统领的四十万大军,已经只剩下十来万兵力了。
除了战死的,不少宗室兵卒早就悄悄跑掉了。
反正楚国若灭了,他们最多会被秦人抓去当苦役,总比白白死在战场强,屈氏的人能逃,他们凭什么不能逃?
但这并不意味着,秦军的压力就能骤减了。
因为,面对他们的步步紧逼,面临必败之局的项燕和剩下的楚军,没有一人再溃逃投降,他们坚定选择与楚国共存亡。
而在廉颇声嘶力竭的招揽下,也有越来越多的楚地百姓加入了战事。
在八百年楚人精魂的团结下,在熊熊仇恨的驱使下,这支只有十多万人的楚军,焕发出了比先前更强盛炽热的士气。
这样一来,人数更多的秦军反而被对方震慑住了,士气一时急转直下。
为鼓舞军心,李世民不顾王翦众人的阻拦,执意又披甲持戟冲上了战场——
果然,当被士卒们悄悄称作“战神再世”的小太子出现在战场上时,秦军的士气迅速就高涨了起来。
十一岁的太子都不怕,他们又在怕什么!
十二月,北方呼啸,战鼓雷鸣,已经激烈厮杀了数场的秦楚两军,在蕲城西北展开了最后的决战。
第104章 啊,阿父怎么这么好说话了?还好太子……
第105章
如火云的赤红色楚国旗帜下,被寒风吹得白发凌乱的项燕,举着手中的长戟振臂高呼,
“楚国的儿郎们,你们看到了吗?前方秦人的黑旗,已经快要占据我楚国的大半疆土了!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八百年前楚人的先祖,打着赤脚筚路蓝缕一步步从山林间开辟出来的,你们甘心就这么拱手让给秦人吗?甘心吗?”
当传令官把他的话传遍楚军阵营时,一阵阵排山倒海的回应声相继响起,
“不甘心!我等不甘心呐将军!”
“我等愿誓死追随将军,护土卫疆!”
“就算是死,也要拉上秦人垫背!”
“出战!出战!杀!杀!”
已经接连数日不眠不休的项燕,眼中慢慢涌出了泪光,转头看向身旁担任裨将的长子项渠,声音低沉道,
“老夫征战多年,心知此战我楚军已是必败之局,你可知,这十数万将士为何还要怀着必死之心,随我在此与秦军血战一场?”
项渠哽咽道,
“因为,楚国今日虽已无路可退,却不代表来日亦再无生机!我等若是慷慨战死,就能点燃更多楚人血脉里的祝融之火,让他们带着这团火,等待时机复仇复国!”
项燕点头,又摇头,
“这只是其一,大家这么做,还有另一个目的——”
项渠还没来得及开口问,是什么目的,就听到他的父亲厉声道,
“项渠,待两军一交手,你立刻去东南角
领两千人赶回王宫,护送王上北上前往琅琊,助他隐姓埋名出海蛰伏!”
战端初起时,他原以为,秦军会寻找机会弑杀楚王,以借此动摇楚国军心,便派人对王宫做好了周全的防护,不料,对方却迟迟没有行动。
既然是这样,他必须赶在楚军溃败之前,先让人护送王上离开楚国。
项渠一惊,
“父亲,此事请您托付给他人去办,渠愿追随父亲同生共死”
“我楚军人心不稳,朝夕之间落败至此,现在除了你,我谁也信不过!听我军令行事,勿须多言!”
见长子流着泪应下此事,项燕总算放下了担忧。
他望着遮天蔽日的黑旗,下令诸将以楚歌鼓舞士气背水一战
李世民看着对面的阵列,感受着楚歌中传达的誓死决心,涌起了几分复杂的心绪。
在这时代,并没有什么“我非夷狄,华夏一家”的概念,秦人视六国为死敌,六国之人,又何尝不互视对方为死敌?
这片土地分裂了太久,五百年的漫长时光,各自为政的诸侯国度,让人们早已忘记他们都是炎黄之后,身上流着同样的血脉。
而自古一山难容二虎,只要这种分裂存在一日,战争,就永远会与之共存。
要想终结这个混乱的世道,为天下百姓开创出一个安稳的社稷局面,就只能以战止战,用失败者的鲜血,来铺就一条从此四海无战火纷飞的大道。
这就是乱世的残酷,胜则生,败则亡,如果秦国不这么做,别人就要这么做——
最后只能有一个胜利者,带领那些在战火中活下来的百姓,走向一个新的开端!
随风飞舞的猎猎黑旗下,李世民轻叹了一口气。
但是,楚军想用集体的慷慨赴死,来激发楚国人抗秦的无上怒火这个盘算,未必真能实现。
因为,秦军与楚军决战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实际上,他们并不会与楚军战至最后一刻。
在他和吕不韦商议的另一环里,还连接着一个对秦国而言至关重要的安排
无论如何,这一回秦国灭楚,绝不会再树敌众多了
奉命带两千人去王宫转移楚王的项渠,却听到了一个令他目眦欲裂的噩耗:
楚王熊悍,死了!
熊悍是气疾突发而亡的,而据太医们所言,并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这样一来,宗室们在准备丧礼之时,为了迅速安抚朝政,只能紧急扶持楚王的同母亲弟熊犹登基,做了新一任的楚王——
谁让熊悍至今无子,而先王膝下,也只剩下熊犹这个身体孱弱的王嗣了呢?
项渠赶到寿春王宫时,正好碰上了新王简陋而仓促的登基大典。
事已至此,他当然不能带着熊悍的尸体北上避祸蛰伏,只好把项燕的计划告诉了新君熊犹,想立刻带着对方启程前往琅琊。
然而他这话一出口,就遭到了李太后和景嘉的激烈反对,他们坚决不许项燕把新君送去齐地。
扑了个空的项渠无奈之下,只好奉命又带着这两千人返回了战场。
哪知,前脚他刚回到蕲城战场、做好了宁为玉碎的准备,后脚,新楚王熊犹就命人送来了一道诏书:
他命项燕立刻停战,降秦!
刚得知楚王去世噩耗的项燕,正在狐疑对方死亡的时机太过巧合,恐怕必有阴谋,哪知,就收到了这道突如其来的投降诏书他愤怒不已!
可手中这道盖着楚王印玺的诏令,却千真万确并非是伪造的。
纵便项燕有太多的怀疑和不甘,也不敢违抗新君的命令,只好立刻将这道诏书内容宣告下去,下令停战投降!
作为秦国储君,李世民欣然前往寿春王宫宫门处,接受了面色苍白孱弱的楚国熊犹身穿素衣、牵着白马献上的玉璧与国玺。
秦王十九年十二月,楚国亡。
几日后,熊犹接受了李世民的邀请,在楚人面含担忧的夹道目送下,带着李太后踏上了前往咸阳的路途。
与此同时,李世民取出了一份秦王早就派人整理出来的名册,要求在册的楚国宗室公卿,皆要奉命迁入咸阳。
而作为楚国最有权势的大臣,左尹景嘉和右尹屈辞,赫然也在这份名册之中
“说吧,把我喊来这种地方,究竟有什么机密之事?”身披狐毛大氅的景嘉走下马车,不耐烦地迎着呼啸的寒风,走向负手站在道上车旁的屈辞。
此处依山傍水,乃是风水宝地,山上埋葬着楚国的历代先祖,但虽然是自家祖宗,这阴森森的陵地,也不是什么适合活人来逛的好地方。
屈辞转身,挥手支开了两人的侍卫,眼中透着寒意问道,
“先王,是你让人谋杀的吧?”
景嘉面色一变,握紧了拳头,然后他又迅速冷静下来,怒气冲冲道,
“你休要血口喷人!太医不是说了吗,先王乃是突发气疾而薨”
“景嘉,正因为先王隐有气疾,才闻不得任何熏香粉末,此事,朝中又有几个人知道?你若当真问心无愧,那就现在随我上山,在我王族先祖的陵墓前指天发誓,说先王之死与你无关!”屈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景嘉倏地眯起眼睛,冷冷与对方对视片刻后,忽地哈哈大笑起来,
“屈辞啊,你就这般信不过我?你忘了,当日先王突发气疾薨逝,身旁可还有个吕不韦在啊,你竟怀疑我这个同宗之人,也不怀疑他一个外人?”
屈辞目中寒光愈盛,
“这就是你景嘉的高明之处了!正因为当日,有吕不韦进宫与先王密议要事,你才会让人趁机动手谋害先王,如此,一旦事发,你就能顺势嫁祸给对方!可是你忘了,吕不韦早就得罪了秦王,如今好不容易得到我楚国先王的庇护,又岂会设计来害他?”
“哼,那你倒是说说,我身为楚国宗亲,又为何要谋害先王?”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从一开始就不想跟秦国开战,也不想让先王再跟秦国硬耗下去,我已经审问过那几个族人了,他们敢擅自召回那两三万兵卒,正是受了你景氏族人的挑拨景嘉,你胆敢祸乱我楚国军心、谋杀我楚国君王,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闭嘴!你这无能之辈懂什么!老夫这么做,是因为我识时务顾大局,我知道当今之势秦强楚弱,再打下去,楚国遭受的损失只会更大!我不想再纵容熊悍意气用事,把我楚国十数万兵卒白白送给秦军领功!大丈夫能屈能伸,留得青山在,暂时认输一回又何妨”
怎料,他一个“妨”字还没说完,腹中就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
景嘉慢慢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去,只见一柄闪着寒光的剑,已以迅雷之速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而握着剑的那只手,是屈辞的。
还不等他愤然开口唤侍卫前来,屈辞飞快拔出利剑又是一刺,怒声道,
“所以,你饱受国恩多年,享受楚人供养多年,就要这般轻率地杀了熊悍,让软弱无能的熊犹上位?你就准备踩着我楚人的鲜血,欢欢喜喜跟着秦人去咸阳当一个秦国功臣?你这叛国背君之徒,无耻!”
在他愤怒的利剑下,很快,景嘉就无法再发出任何声音了。
藏在草丛里的辛蛮忙跳出来,抱着他的尸体跑去丢进了河水中,又用泥土掩盖了地上的血迹,这才急急问屈辞,
“右尹,你真的要投雎水吗?你真的不去秦国吗?”
屈辞从衣襟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我生是楚国人,死也要当楚国的鬼。你把这封信送给秦国太子后,就立刻回去府中,我已经为你备好了盘缠,往后你想去咸阳也好,想去邯郸也罢,好好活着。”
辛蛮哭着扑上来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你也去!你跟我一起去咸阳,去邯郸,我们好好活着!”
“不,我身为屈氏族长,未能守好祖宗基业,又有何颜再苟活于世?去吧,把信送给世民,我也要走了。”
辛蛮低头看着手中的信,又不想违抗主人的命令,只好哭着放开了手,一步三回头地跑走了。
屈辞理了理衣袍,正了正冠帽,抱起一块颇有分量的石头,慨然吟唱着“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一步步走进了冬日平静而刺骨的雎水中,直到水位越来越深,淹过了他的双肩、脖颈、嘴巴(1)
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在自己选择以身殉国的当日,辛蛮也选择了以身殉主。
当他用堪比骏马的速度把信送给李世民后,就立刻飞奔回来,也抱石跳进了冬日冰凉的雎水中。
他知道,他家右尹一个人去,会孤单的
李世民听闻二人的死讯后,手中被他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的信,很快就被泪水打湿了。
屈辞在信中直言很喜欢他这个外孙,只叹此生缘浅,未能生在秦楚和睦之时相认相遇,他让李世民不必因灭楚一事自责,因为这是秦王的决定,他这个当太子的做不了主又让他督促秦王履行当日“施行仁政”的诺言,善待归秦后的楚国百姓
泪流满面的李世民怔怔又读了一遍信,心中涌起了几丝愧疚。
他当然不会告诉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当日突然暴毙身亡的楚王熊悍,其实是吕不韦精心谋划了一个多月,终于找准时机以熏香粉末谋杀的。
而这个命令,是他下达的。
有熊悍这个强硬主战的楚王在,对方和楚国就绝不会投降,秦军就只能杀更多的楚军,最后,只能得到楚王的尸体,与楚人结下更深的仇恨
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他都需要在两国战事尚未走到无可挽回的那一步之前,扶持性格仁弱的熊犹当上新的楚王!
李世民含泪命人打捞上来二人的尸体,为屈辞立碑筑墓,以外祖父之礼祭祀,而忠心耿耿的辛蛮,也埋在了屈辞的坟旁。
秦王二十年一月,跟着蒙恬先行抵达咸阳的楚王熊犹,以秦王所赐“寿春侯”的名义,主动写了一封感激秦王善待他们母子和楚国旧臣旧民的信,并让人抄录几百份
后发放到了各地。
秦王见他如此识趣,不由欣然决定,要让楚王母子在咸阳城寿终正寝。
反正以熊犹病殃殃的身体,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一个短命而无子的楚王,对秦国来说,无疑是一个最佳的展示吉祥物。
而那些原本还想打着“为楚王报仇”名义谋划的楚国豪强之流,见状也只得歇了心思——
楚王的那封信一出来,楚地百姓都纷纷夸赞秦王“果然有仁义之风,听说他当年还帮义兄齐王报仇收尸了呢”,就算他们真想暗中谋划一番,又有几个楚地百姓愿意跟着他们一起折腾呢?
而且在楚王的信中,他可是明明白白说了,秦王愿意善待“他和楚国旧臣旧民”!
再说了,楚国亡国,是楚王亲自下令投降的,而现在对方又昭示世人,说他在咸阳过得极好,要知道,楚国是楚王的国,连楚王都愿乐滋滋认贼作父,他们这些人,又有什么资格报什么仇啊?
六王毕,四海一。
以“温和投降”而不是“壮烈战死”结束的秦楚之战、得到秦王善待而不是惨死在国中的楚王、还有楚王的那封信,都让更多楚人对未来充满了迷茫忐忑的憧憬。
但这一回,充斥在他们心间的,绝不是仇恨
秦王二十年四月底,坚持要跟王翦一起忙完善后事宜的李世民,终于踏上了回咸阳的道路。
而提前从信中得知此事的秦王,早早就高兴地为孩子准备好了回宫后的安排。
六月十三,秦王带着百官亲临霸上,以《秦王破阵乐》迎接他的太子带着秦军凯旋归来。
李世民早已归心似箭,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飞奔投入父亲怀中。
他伸手摸着秦王风采依旧的脸庞,刚说出一句“阿父,你怎么瘦了”,眼泪就开始簌簌地流个不停,怎么也停不下来。
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孩童的他,索性像幼时一样,趴在父亲肩头呜呜哭个不停。
这是久别重逄的眼泪,也是喜悦激动的眼泪。
从他来到秦国的那一日开始,等啊等终于等到今天了,如今天下四海归一了,黎民也可以安居乐业了!
感受到孩子浓浓关心和依恋的秦王,飞快掩下眼中的泪意,像幼时一样轻柔拍着他的后背安抚,
“放心吧,寡人餐食如旧,睡眠正常,并没有变瘦我儿此番平安归来,大捷归来,父王很高兴,很高兴!”
若旁的将士出征,他最在意的当然是胜负,但世民跟着出征,他整天忧心忡忡的都是孩子的安危。
正因为这样,原想趁机让王翦攻打百越的秦王,也在李世民要跟着出征的那一刻,就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百越之地远比楚地更崎岖不平,更处处有瘴气毒蛇,他绝不能让孩子跟去冒险!
蒙毅听得眼皮一抽,餐食如旧,睡眠正常?王上真是半点也不舍得让太子担心啊!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憧憬和自豪,
“阿父,天下归一了,接下来孩儿要跟你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他的重音,当然在“治世”二字。
现在中原已定,秦国虽武功赫赫,却绝不能陷进穷兵黩武的困境。
接下来,一个休养生息、轻徭薄赋、让忍受了几百年战乱的百姓能喘口气的安抚新政,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颁布,方能真正安稳四方人心!
以秦王的聪慧,当然一下就能猜出孩子在暗示自己什么。
恰好,这些年来,不管是那个怪梦,还是世民的一再劝谏,抑或是他那年前往北地发生的一幕,都让他感受到了民心的力量。
这位愈发英姿不凡的君王早已明白,大秦想要长治久安,必须要重视天下民心。
再说了,自己既然有一个如此出类拔萃的继承人,又需要急什么?以世民文武一流的超然储君素养,大秦实现那个梦想,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秦国必须是最强的,不仅仅是在中原!
君王取帕为孩子拭泪,柔声道,
“好!乖孩子,父王都听你的!接下来我们不打仗了,寡人与我儿,一起开创一个从未有过的治世。”
啊?
李世民惊诧地睁大眼睛,数月未见,父亲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
一瞬不眨盯着孩子细细打量的秦王,见他这副呆萌的模样,眼中不由溢出了笑意。
待君王抱着孩子回到敞篷金车上,一路接受了秦国百姓的欢呼呐喊后,王翦诸将要先回蓝田大营,而李世民也终于回到了章台宫。
一进正殿,他就立刻提议道,
“阿父,楚国初定,春耕仓促,不如,今年也给楚国百姓减一成田赋吧?”
他这趟亲自留在寿春善后,就是因为楚国的土地归属情况,远比列国复杂得多。
如今,他们统计后掌控在秦国手中的土地,也只有楚国朝廷掌控的部分、和少数想讨好秦国的宗亲贵族悄悄献上的部分。
但超过泰半的土地,依然掌控在楚国宗室的手中,李世民知道,秦王绝不能容忍那帮宗室,继续占据比他这个君王还多的土地。
而减税,也是个一举两得的试探机会——
按理说,秦王并没有给全国楚民减税的权力,那些归属宗亲
的广袤封地,税赋权在他们自己的手上。
但是,现在天下已定,秦国已经不需要再拿那些宗室来当“善待列国贵族”标杆了,秦王如果下达这个诏令,虽然会得罪楚国甚至六国宗亲,却能借着减税一成的恩惠,收买所有楚国平民的人心。
而楚国宗亲们为了打破秦王理直气壮的越俎代庖之举,必然会主动就这件事,向秦王提出商榷的办法。
嗯,既然是商榷,总不能不分些土地给秦王吧?只分一成两成的,他们好意思吗?还有,既然楚国宗亲都献上了诚意,其他把持着故国封地的五国宗亲,就能无动于衷没点表示吗?
如此一来,秦王便可空手套白狼,从他们手上把大量土地光明正大收归朝廷所有。
至于剩下的土地,一点一点慢慢来嘛,急不得。
正所谓父子连心,秦王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李世民这建议背后的真实目的,便目带欣赏含笑应下了,当场就开始写诏书。
李世民坐在君王身旁,咕咚喝着秦王特意命人为他备好的柘浆,也眉眼弯弯看着父亲乐呵呵笑呀笑。
在战场上,他自认身为大秦的储君,肩上担着比王翦还重的重担,心头一刻也不敢松懈,但只要一回到父亲的身边,他就可以很轻松地放下防备。
他在父亲面前,早已不像刚恢复前世记忆时那么谨慎小心,现在的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反正说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生气,做错了,秦王也不会真的责罚他
而这种与君父相处的满满恣意安全感,是他前世在登基后的李渊身上,从未获得过的——
这一世能遇到秦王这样的父亲,他心满意足。
待他放下玉杯,秦王也搁下了毛笔,命人把诏书抄录发往各地。
李世民听着这话,突然猛地一拍脑门。
在大唐用来抄录佛经的雕版印刷术,不正适合秦国用来抄录公文诏书吗?
秦王却立马转身捉住他的小手,不满道,
“好端端的,你拍这可爱的小脑袋做甚?小心别把寡人的太子拍傻了!”
李世民笑嘻嘻挣脱双手,
“阿父,孩儿是在拍蚊虫呀。”
说着,他飞快拿起仍未干透的毛笔往手心画了一只蚊虫,眼中闪着狡黠伸给秦王看,
“你看,真的是蚊虫!”
当着他的面,这般光明正大地作弊,换成旁的孩子,必会被秦王怒斥一通。
可现在,这位偏心而不自知的父亲,却认真抓着孩子的小手,观察着他画在手心里的蚊虫,愉悦地惊叹道,
“画得如此惟妙惟肖,没想到,我儿还有如此天赋!”
他的世民,总能带给他无尽的惊喜啊。
就像这一回,他并不曾真打算把世民“半年灭楚”的诺言当成衡量战功的标准,但在孩子的一番运筹帷幄之下,秦军,竟然真立下了半年灭楚的战功,为秦国节省了大量军粮!
有儿如此,此生足矣。
蒙毅看着今日一见到太子就心情变得极好、刚生气下一瞬就主动消退的君王,不由为宫中年幼的诸公子们暗暗高兴了一秒——
从太子出征离开咸阳的那天起,王上脸上就鲜少再有笑容,而为了帮他转移注意力,李斯劝王上每日抽出半个时辰的时间,来检查诸位小公子的功课。
身为君王近臣,蒙毅这些时日听得最多的,就是王上怒罚诸公子再抄一百遍的训斥声
没错,他家王上检查功课时,竟是拿太子的功课为标杆来要求孩子们的!
四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四岁时的字,五岁的公子要对应太子五岁时的字
可太子是神童啊!蒙毅扪心自问,连自己的字也快赶不上太子了,王上的这种要求,又有哪个小公子能做到?
还好太子平安回来了,诸位小公子终于能摆脱噩梦了!
第105章 寡人又没说不答应你李斯,真不愧是你……
第106章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1)
在庄重的钟鼓大缶雅乐声中,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恢弘盛大的庆功宴,正在咸阳宫中举行。
这趟灭楚,不但昭示着秦国平定乱世、征服中原的巍巍功绩,还昭示着,秦国征服了殷商、姬周两朝都未能征服的荆楚南蛮政权,真正做到了前无古人的大一统——
从此金瓯无缺,南北臣服,普天之下唯大秦鹰视虎扬,浩浩汤汤!
开场照旧是论功行赏,这一回的封赏跟以往也不一样,是数功并论的。
内史蒙毅大声宣读着君王亲手所写的封赏诏书,
“大秦君王诏曰:平定四海,有赖吾臣将士之功,今录其数功并赏——
上将军王翦,拜二十级列侯‘武成侯’,食邑十六县;
太尉尉缭,拜十九级关内侯‘文成侯’,食邑十四县;
将军李信,拜十八级大庶长,食邑八千户”
灭楚担任副将的刘季樊哙诸人,也各得了十一级右庶长和九级五大夫的爵位,殿中一片喜气洋洋。
当然,秦王也没忘了他的太子。
虽然李世民这个储君,已经破天荒成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同时担任太子.天策上将.文武通侯、享受食邑十万户的储君,
但这一切,在一个那么爱他、从不猜忌他的秦王父亲看来,自然觉得还远远不够。
于是,当蒙毅念完了这道诏书,大臣们提着的心刚刚放下时,就猝不及防看到对方举起了另一道诏书,高声念道,
“太子世民,幼龄出征,奇计百出,勇破敌阵,拜郎中尉,统管郎中令事务,拜二十级列侯‘武安侯’,食邑十八县”
在场诸人,除了扶苏和子高将闾他们高兴得在一直拍手,大臣们都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郎中令,官居九卿之位,负责王宫侍卫和君王出行安全事宜。
这从天而降的“郎中尉”一职,既然还在郎中令之上,岂不是意味着,太子的官衔竟在三公之列?
那可是三公啊,哪有储君还能兼任三公的?
而且太子上回灭燕之时,已经被王上破格赐封了列侯之爵和食邑,怎么这回,又要赐列侯之爵和食邑啊?
李世民也震惊了。
前世他兼任过更多显赫的官职,按理说,并不会因此而大惊小怪,可是那时的他,并不是大唐的储君啊!
要知道,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权面前,那些官职,不过是李渊用来安抚他战功和军中人心的手段——
天策府之盛,虽一时冠绝诸王,可前方,亦是父子兄弟相疑的万丈深渊。
在他出生入死为大唐平定了四方群雄后,很快就迎来了太白经天、削兵权、除羽翼的莫大危机
可见,在君父无心废储重立的情况下,太子李建成仅凭着储君的身份,就可立于不败之地。
而他这个战功赫赫、看似诸多荣耀加身的秦王,却会成为“狡兔死,走狗烹”的弃子!
可是现在的他,已经是秦国的储君,已经有了列侯的爵位和食邑,已经拥有了比历代秦君当储君时更大的权力秦王竟然还嫌他的权力不够大!
十来年的朝夕相处,李世民深知秦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性格,当然不会怀疑,对方是想借此来试探他。
这一世的父亲,究竟是有多爱他,有多在意他啊!
李世民眼中一下就溢满了泪光,感动地看向身旁的父亲,开口就想拒绝,
“阿父”
他不能让父亲一再为他破例了!
秦王转头朝孩子安抚地笑了笑,示意他去领诏接下。
他的世民也立了功,他这当父亲的,岂能让孩子眼睁睁看着旁人领赏?
反正,这天下,将来都是要交到世民手里的,他乐得早早分些权力给孩子——
谁让他的太子天资聪颖,兼资文武,超群绝伦,小小年纪就能为君父分担政务!
这时,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大夫王绾,立刻出列开口提醒道,
“王上啊,自我大秦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一人身兼两个列侯之位的”
从大秦开国至今,赐封的列侯加起来还没十人,其中,太子一人就占了两个名额。
再者,太子兼任郎中尉一职,也不合礼法啊!
可还不等他把后半截话说出口,秦王威严清朗的声音就在殿中响起了,
“自我大秦开国以来,也从未有过连立两场灭国大功的太子,寡人的左丞相不是有句名言么?‘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今日之秦国,已非开国之秦国,寡人的太子兼任两个列侯之位,也是合乎礼法情理的!”(2)
说出这句名言的韩非忙躬身行了个礼,但他没有出言反对君王的决策。
如今天下初定,一时半会想劝服王上改弦更张、施惠于民,恐怕并非易事。
而太子有一颗悲天悯人的仁善心肠,他看得见底层庶民的苦难,也愿意体恤庶民的苦难。
这意味着,太子手上的权力越大、可动用的私产越多,秦国更多庶民就能过得越好,朝廷就能收拢越多的民心,秦国基业就能走得越稳
王绾听出了秦王心意的坚决,但职责所在,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劝道,
“王上,可是郎中尉一职”
“寡人近日时常夜不能寐,心有不安,想让被士卒称作‘军神’的太子来负责王宫的安危,但郎中令素来亦尽忠职守,寡人不想让太子取代他的职位,以免伤了忠臣之心,爱卿认为,这样做合乎礼法吗?”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王绾。
已升任郎中令的王贲,忙感激涕零朝君王行了一礼。
是啊,如果王上不另设一个郎中尉的官衔,自己这当得好好的郎中令,岂不是就只能遗憾离场了?
王绾深知‘王大于法’的官场之道,反正已经履责劝过了,至于王上肯不肯听,也不是他一个臣子能管得了的,忙尬笑道,
“原来王上是体恤郎中令,看来是臣多虑了。”
秦王颔首,目光如炬扫过殿中,
“寡人赐封太子官爵一事,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李斯快人一步出列,
“王上,秦法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刑可上大夫,礼可下庶人,太子连立两大战功,又岂能因为他的储君身份,朝廷就无视他的功绩
、不赏太子官爵?王上赐封太子一事合乎秦法,臣无异议!”
韩非立刻附和,
“臣也无异议!”
王翦蒙恬李信张苍诸人也马上附和道,
“臣等也无异议!”
等重臣们纷纷表了态,其他大臣也急忙附和起来,刘季樊哙忙大喊道,
“王上英明,臣等也无异议!”
挨在一起的两人异口同声喊完,又不满地悄悄踩了对方一脚。
又想趁机在王上和太子面前表现,虚伪,谄媚!
曹参周勃夏侯婴对视一眼,都暗暗头疼不已。
秦王频频颔首,面色这才重新和煦起来,笑着催促他的太子去接诏。
早在王绾出来劝谏时,李世民就改了主意要坚定跟父亲站在一起,遂从善如流起身,从蒙毅手中接过了诏书。
秦王目露骄傲看着孩子,下令摆宴设酒
受邀参加这场庆功宴的寿春侯熊犹,接过了宫人奉上的金樽。
看着随乐翩翩起舞的乐姬,看着满殿喜气洋洋的秦臣,他端着金樽的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配当熊姓儿孙。
他也知道,自己被宗室们推着上位后,应该听从屈辞的建议,延续兄长的遗志,命楚军与秦军死战到底。
就算楚国注定要亡在秦国的手里,他这楚君也该在秦人打进寿春王宫之前,跟着项渠逃亡,或是以死殉国
可他真的做不到啊!
景嘉给他分析过了,秦军有后援,而楚军,就算把宗室那些逃亡的人再召回来,跟着项燕一起上阵拼死抗秦,也不过是白白送死罢了。
还有,战事是在楚国的国土上进行的,再打下去,百姓今年若无法正常春耕,朝廷的粮草,也只会越来越捉襟见肘
与此同时,他还召来大巫占卜了几趟,每一回的卦辞都是“大凶,国殇”,这意味着,楚国气数已尽,天道已经选秦而弃楚了!
身为受万民供养的君王,在一个明知必败的结局面前,他又岂能为了所谓的王族尊严,视楚军将士的性命为草芥,视楚国子民的困境为无物?
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宗亲担忧地看着他,生怕他在这个秦人的狂欢庆典上,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熊犹向对方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颤手举起金樽站起来,强笑着朗声道,
“啴啴焞焞,如霆如雷,秦统中原,威动四海,臣熊犹为王上贺!”
有他起了这个头,那些被迫迁居咸阳的楚国宗室公卿,急忙也起身附和起来。
秦王心情愉悦,含笑接受了楚国君臣的再一次公开臣服,举起樽中酒一饮而尽。
这时,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右丞相隗状,颤颤巍巍举樽起身,语气激动道,
“王上,如今六国已灭,天下已定,臣以为当务之急,是以宫室钟鼎正礼法之道,请王上于咸阳北陂修筑六国宫室,运九鼎置放于章台宫前,以彰显我大秦之威!”
文臣宗室们纷纷点头赞同隗状这话。
立下这种前无古人的功绩,作为胜利者的秦国,当然要极尽渲染宣扬之能事,让六国贵族和庶民看清楚——
当今的天下,早就没有什么燕赵韩魏齐楚之国了,就连六国的宫室,也被秦国如数“搬”来咸阳了,休要再生出什么乱贼之心!
齐国来的儒家博士们,虽然对此颇有微词,但秦国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想筑宫炫耀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秦王并不是铺张奢靡的君王,人家登基到现在,也就修了一下章台宫,而他们的齐王在位时,新修的宫殿是秦国的数倍
这让他们这些齐人,怎么好意思开口劝谏此事?
韩非的面色却凝重起来,在看向殿上笑得如春风拂面的秦王后,顿时心中一沉。
他正斟酌着该怎么开口劝谏,就听到太子清脆的声音响起,
“阿父,孩儿认为此事不妥!”
韩非不由暗松了一口气。
有了太子出言反对,那么,满朝文武的赞同,就难以再有什么分量了,善!
对修建六国宫室的提议颇为意动的秦王,转头不解地看向李世民,
“我儿以为,何处不妥?”
李世民站起身来,目光与父亲对视,
“孩儿以为,自惠文王东出函谷、自昭襄王长平一战、自先王攻破周王畿,天下人就早已领教过我大秦的威势了现在,该让天下人看到的,是大秦的仁善!”
秦王微微蹙起剑眉,
“寡人已答应你,今年会为楚地之民减赋一成,这还不算仁善么?”
熊犹顿时眼睛一亮,减赋一成,秦王竟有此仁义之举?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选择降秦,确乎是有了值得的意义。
隗状立刻劝道,
“太子有所不知,我秦军的战场之威,震慑的是野心勃勃的列国君臣,而我秦国修建六国宫室,要震慑的,却是那些不安分的六国臣民啊”
说着,他状似无意地瞟了几眼殿中的楚国勋贵,看得对方心中忐忑如坐针毡。
秦王起身来牵起李世民的小手,
“寡人认为,右丞相所言极是,朝廷修筑六国宫室,置九鼎于章台宫前,为的皆是安民攘内”
李世民知道父亲误会他的意思了,忙飞快解释道,
“阿父!自献公时起,大秦就在接连征伐出师,而百年来,列国也在增税加赋,天下伐交频频,不管是我大秦的庶民,还是六国的百姓,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过上一天安生的日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停了战端,我们应该把国库的钱花在刀刃上,花在安抚民生上,譬如,燕赵边关的长城尚未连接,还有部分城墙早已年久失修,再譬如,六国多地的沟渠早已坍塌淤堵,一遇洪水旱情便要殃及多处田地六国宫室是何其恢弘壮观,要在咸阳城中修筑它们,所耗人力财力不知凡几孩儿恳请阿父把修筑六国宫室的钱财,用来修长城,用来兴修水利!”
说着,李世民挣脱了父亲的手,朝他郑重跪下叩首一拜,
“若修六国宫室示威于天下人,天下人虽惧怕秦国之威,却不会真心服秦,而以民生之利示恩于天下人,则天下人都会自认为是秦人也!既然六国之人,都心甘情愿想要当秦人,又怎会再有乱贼逆反之事?又何须再让朝廷安民攘内?请阿父答应孩儿的请求吧!”
既然秦国接下来要休养生息,数十年的世间内,就不会再大动干戈与草原发生战端,那么,修长城防草原骑兵侵扰,就成了当务之急。
可这是一项极耗钱财民力的大工程,如果同时再大兴土木修筑六国宫室,必会引来民愤滔天。
如果秦国与六国并无差
别,甚至,六国百姓在秦国的统治下,还要勒紧裤带过更苦的日子,那谁又想安心当秦国之民?
如今摆在秦国面前的,是六国留下的满目疮痍的一个个烂摊子,花钱的地方多不胜数,前世管理大唐就善于精打细算的李世民,能不想把钱花在刀刃上吗?
听着太子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大臣们再次面面相觑,可是,一时竟又不知该从何处驳斥起。
扶苏暗暗给李世民喝了个彩,阿弟的话太有道理了!
阿父搬来的章台宫,是十年前才刚修一新的,如今也保养得极好,再修六国宫室,那要花多少钱啊?阿父他住得过来吗?
修宫殿一事,远不如修长城与修河渠来得紧急重要!
而熊犹则张大了嘴,呆呆看着殿上的孩子,连手中金樽的酒,已倾倒在自己的衣袖上都浑然未觉。
难怪,连东皇太一都保不住楚国八百年社稷,秦国有这样一个把万千民众放在心上的太子,庇护世人的上古神明,又岂会舍秦而选楚?
然而,有此太子,实乃天下万民之幸也!
秦王暗叹一声,俯身扶起了孩子,没好气道,
“好了,你动不动跪什么?寡人又没说不答应你!”
虽然,他一听隗状的建议就立刻心动了,几乎第一时间,就想象出了筑六国宫室于咸阳北陂之上,渭水贯都,横桥南渡的壮蔚景象。
可是,世民长到这么大,又给他这君父跪过几回?
现在孩子都急得给他跪下了,难道,真要让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跪着嚎啕大哭求自己不成?
罢了,反正,自己本就有修长城的打算。
至于在六国故地兴修水利一事,他也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
都江堰给蜀地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郑国渠给关中平原带来的巨大好处,都早就覆盖了修建它们的成本,如此利国、顺便又利民的事,当然是能做的。
李世民立刻高兴抬头,看向高大伟岸的父亲,
“阿父,你这是答应孩儿的请求了吗?”
隗状正想开口再劝,却听到秦王冷哼一声道,
“对!肉食价贵,宴席花费不菲,寡人若再不答应你,怕你要当众啼哭,搅黄今日这庆功宴!”
武将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文臣们只得苦着脸闭上了嘴。
王上这话是在提醒他们,这是太子立了大功的庆功宴,难道,他们还非要为了这事,跟太子作对不成?
再说了,其实每个大臣都心知肚明,花钱修六国宫室,的确还不如花钱兴修水利,让六国百姓多收几斗粮食
只是如此一来,大秦作为胜利者,就无法向六国臣民炫耀赫赫威望了!
李世民立刻高兴抓住父亲的手,
“多谢阿父!等将来秦国有钱了,孩儿一定会亲自上书,请求为阿父修一座壮丽华美的新宫殿!”
历史上,秦王心心念念的阿房宫,到他临终时也不过只打了个地基。
这一世,等秦国以后富裕了,等百姓都能吃饱穿暖了,他一定要满足父亲的心愿。
秦王摸摸他的脑袋,气得笑了一声,
“呵,当儿子的,倒管起当父亲的来了?”
他想什么时候修个新宫殿,还得听孩子的安排不成?
但君王心中,终究还是生出了几分欣慰,不管怎么说,世民惦记着要给他修个宫殿,不是很孝顺的孩子吗?
他立刻又心情颇好地改口道,
“可。”
李斯看着殿上父子融融的一幕,忽然灵光一闪,立刻上前一脸郑重道,
“王上,臣有一事启奏!”
秦王这才放开孩子,回到龙椅上正襟危坐,
“爱卿有事,直说无妨。”
今日这庆功宴,若是其他大臣做出这般肃然的神色,说出“臣有一事启奏”之言,他必会让对方等明日早朝再奏。
嗯,李斯就能直说无妨,因为,李斯绝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
果然,等李斯一开口,秦王的幽邃的眸中,立刻微不可察地闪过一抹亮光。
只听这位最擅揣测人心的李廷尉,用无比庄重的声音提议道,
“王上以真龙之身,兴兵诛暴乱,拯救乱世于水火之中,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乃上古以来未尝有之无上功也,五帝所不及也!臣以为,王上今若名号不更,则无以将大秦赫赫之功,传于后世,臣李斯昧死恳请王上,议帝号!”(3)
李世民目瞪口呆看着一脸严肃慨然的李斯——
等等,这事在史书上,不是秦王主动对大臣提出的吗?
他一直以为,以父亲喜欢掌握主动的性子,并不会喜欢旁人率先提出此事,可现在,当他朝身旁的父亲看去时,发现对方的微表情一看就心情很好嘛。
真不愧是李斯啊!
这一刻,李世民忍不住暗暗有些庆幸,若论精准揣摩秦王的心思,自己恐怕不如李斯多矣
好在,李斯不是秦王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兄弟!
第106章 知寡人者,世民也!好了,知道你不喜……
第107章
李斯这建议一出口,大臣们心下一动就纷纷出言附和起来。
一时间,殿中请为秦王“重议帝号”的呼声不断。
秦王愉快颔首,
“可,诸卿不妨畅所欲言。”
这件事,早在灭楚的消息传来时,他就已经考虑过了。
周王室坐拥中央而自称天子,从春秋礼崩乐坏开始,诸侯则纷纷僭越称公称王——
正所谓“天子作民父母,以为天下王”,作为短短数年间,便征服了六国的君王,秦王并不认为,在此之前的周天子和诸国王侯,配与自己平起平坐。(1)
而“王”这个称号,也远不如“帝”来得威武霸气,李斯的提议确实深得君心。
御史大夫冯劫立刻上前道,
“昔年五帝地方千里,周天子顺天意而应之,尚不能夷服四方诸侯,今王上威服四海,德兼三皇,功过五帝,臣以为,三皇五帝之中泰皇最重,请王上以‘泰皇’为尊号!”
李斯忙附和道,
“臣附议!”
大臣们也认为自家王上当得起泰皇的尊号,纷纷出言赞同。
秦王眼中的光,悄无声息地黯了一瞬。
他确实喜欢“皇”这个称呼,但“泰皇”再如何贵重,也是被上古三皇用过的,他嬴政,岂会亦步亦趋拾人牙慧?
李世民一瞬间就察觉到父亲的失落了,忙开口学李斯抢史书上秦始皇的台词,
“不可!泰皇既是三皇之一,若照搬这尊号,倒让我阿父落了步人后尘的下风。倒不如,去‘泰’著‘皇’,采上古‘帝’号,将我阿父的尊号议为
‘皇帝’!”(2)
秦王目中蓦地亮起愈发炽热的光芒。
知寡人者,我儿世民也!
他立刻含笑看着李世民,赞道,
“‘皇帝’二字,甚妙!”
李斯一边急忙跟着众人附和,一边暗暗惊叹不已——
若论最擅揣摩君心,看来我这个外人,果然还是比不上太子啊!
隗状又建议追封先王庄襄王,并提出该为他选一个合适的谥号。
秦王抬袖一挥,
“寡人闻太古有号无谥,如此子议父、臣议君之举,甚无谓,寡人弗取焉!今日起除谥法,寡人为始皇帝”(3)
眼看那句“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快要被父亲说出口了,李世民忙赶在大臣们的劝阻之前,率先开口劝道,
“阿父,始皇帝这个称号很好听!不过,周公制谥的初衷,是为了让后人评价君王公卿的功过是非,孩儿以为,这也是对君臣的一种品行督促。”
谥号源自西周,史书上,它在秦国断代了十多年,但从刘邦建立汉朝开始,就一直又沿用到大唐时期。
不得不说,历朝历代确实有不少的文臣武将,会把死后的美谥殊荣视作毕生所求,从而尽心竭力为国效忠、为君效命。
一方面,这是一个不需要花钱,就能笼络到大臣忠诚的法子,李世民认为很值得保留。
而另一方面,他有了再世为人的奇异经历,平日很在意避谶之事。
不管是史书上的“秦二世胡亥”这个名字,还是“秦国二世而亡”这个结局,都足以让他对“二世”这不吉利的词生出不喜之心。
作为大秦帝国将来的第二任帝王,一心想带领大秦走向另一条光明道路的他,着实很介意这个,他不想跟被胡亥糟蹋的“二世”一词沾上什么关系——
话说回来,世间哪个强者君王,又乐意沿用史书盖棺定论的亡国之君用过的尊号呢?
秦王目光温和看着孩子,语气却颇不赞成道,
“正因为它是姬旦倒腾出来的,我才不想用。姬旦辅佐周成王之际,专权擅政,以臣下之位而妄自称王,他制定这等以‘臣非议君王’的谥法,本就是大不敬之举”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孩子走上前满眼希翼道,
“阿父,始皇帝的称号真的很好听,可是孩儿真的不想当秦二世。”
胡亥那个亡国之君专属的名号,他也弗取焉。
秦王一怔,秦二世?
“我儿怎知,寡人打算后世以计数?”
紫檀案桌下,李世民悄悄伸手牵了牵父亲的衣角,
“因为始乃万物之宗,孩儿又跟阿父心有灵犀啊阿父,我就是不喜欢当秦二世嘛。”
秦王垂眸,看着扯着自己衣角的小手,心一下子就软了,便握住了孩子的手,颔首道,
“也罢,不过是个谥法而已,你想要就留着吧!”
李世民顿时高兴极了,父亲真的太好说话了!
秦王当场收回了废除谥法的口谕,不过,在说完这话后,他立刻又目光灼灼看向殿中诸臣,语含警示道,
“但这谥号之法,寡人弗取焉,待我百年后,尔等莫要给寡人胡乱取谥号!”
一下子觉得人生有了“美谥”这个莫大追求的大臣们,忙纷纷高兴称是,表示绝不敢违背陛下的旨意。
李世民听着父亲这坚决的话语,忽而心中一感动,泪水倏地就溢满了眼眶——
看来秦王真的很不喜欢谥号啊!这一世的父亲,史书上杀伐果断的秦始皇,他哪里是太好说话了?他分明是太在乎自己这孩子的感受了啊!
除了父爱,还有什么能让这位强秦之主一再主动退步?
庆功宴上,办事效率极高的秦国君臣,当场就敲定了大致的礼制事宜:
大秦君王改尊号为皇帝,改自称为朕,臣民一律称皇帝为陛下,而始皇帝的称号不变,独立于谥法之外
这一日,秦王除了修改礼制晓谕天下以外,还接连下了数道诏令:
一、大赦天下,凡在廷尉名录中的轻犯刑徒,譬如因摘取几片道旁桑叶,或偷取几捆田间麦秆稻草而获刑的,一律释放归家;
二、今年为楚地所有的田地减赋一成;
三、开山泽渔猎之禁,在朝廷官吏的监督下,全国百姓可按时令,有序上山伐木打猎、下河捕鱼捞鳖贴补生计;
四、分配六国俘虏和重刑犯前往边关修长城;
五、命司空郑国派人前往六国故地,统计上报河道沟渠淤堵严重的地方,规划兴修水利一事
夜里,李世民被白日的情绪折腾得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身下地,咚咚快步跑去父亲的寝宫找他。
他走进来时,秦王正披衣坐在烛光晃动的桌前认真写着什么,以至于连孩子进来都没察觉到。
李世民看了一眼殿中的水漏,走来看了看秦王写的政事内容,不满地开口道,
“阿父,都亥时三刻了,你还不休息!”
秦王手中毛笔一顿,不满地抬起头来,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下?你来做什么?”
说话间,他快速丢开毛笔白纸,起身朝孩子走来。
李世民立刻扑上去抱住了父亲,他披散着头发的小脑袋,习惯性地在父亲衣裳上蹭了一会儿,才闷闷开口道,
“孩儿只是有些想阿父了。”
秦王一听孩子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忙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好端端的又哭了?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李世民白日在殿中生生憋回去的泪水,一下就哗啦啦流个不停。
泪水很快就打湿了秦王的衣襟,君王罕见地有些心虚地快速自省了一遍,边拍着孩子后背轻哄着,边温声安慰道,
“你跟父王说说,究竟是怎么了?莫非,你以为我百年后不愿接受谥号,是因为不喜欢你?此事,我儿可真误会了,我只是确实不喜谥法以下犯上之举罢了,到时你若想为我取个谥号,也不是不可以的”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哽咽着阻拦了父亲的话头,
“阿父啊,孩儿不是因为这件事哭的!谥法一事,你已经为孩儿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我怎么还会干涉阿父的选择呢?呜呜好了,你还这么年轻,就别说那么遥远的事了!”
现在,他一点都不想去想象与父亲离别的场景,那会让他难受得今晚彻底睡不着的。
秦王见孩子总算停下了哭泣,索性把他抱着放到了床上,为他理着脸颊旁凌乱的头发,
“好,我们不提此事了,那你来告诉父王,方才是为什么哭了?”
李世民拉着秦王的衣袖,又往里边挪了挪,示意父亲也躺下来歇息。
等秦王不舍地望了几眼桌上的文书,终于躺到外侧后,李世民才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絮絮道,
“阿父,孩儿今天在庆功宴上很感动,方才一看到你没忍住就哭了我明知阿父很想修六国宫殿,却还是开口劝你不要修筑,而阿父马上就答应了,我明知阿父不喜欢西周谥法,缺还是开口劝你保留,阿父也马上就答应了阿父说要给楚国百姓减税,兴修六国水利,也马上就下诏去落实了,甚至,你还主动为天下百姓开山泽渔猎之禁阿父是最好的秦王,最好的父亲,可我却算不上是个很孝顺孩子!”
他是很喜欢表达感情的人,有什么就想直说出来,秦王为他付出了多少,忍让了多少,他全都看在眼里,当然也希望父亲能知道:他的付出不是喂了白眼狼。
秦王听得有些哭笑不得,眼中不由涌起无奈之色。
看来,世民天真坦荡的性子从来就没变过,就算他如今长到十二岁,也还是高兴了就想哭一场,难过了也想哭一场——
但是,总不能孩子以后当上大秦的君王了,也还动不动就要在臣子面前哭一场吧?
那个画面实在太匪夷所思,秦王无法去想象。
但他侧首看着那张在自己眼中依然十分稚气的小脸,终究没有说出“世民,你已经慢慢长大了,不能再动不动就哭”的话来。
罢了,到时努力多活几年,多守护孩子几年吧,有他在宫中守着,看谁敢嘲笑他的儿子是小哭包!
君王伸手轻轻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叹道,
“如果你都不能算是一个孝顺孩子,这世间,又何来孝顺的孩子?寡人知道,你劝我不要修六国宫殿,为的是节约国库钱财笼络天下人心,你劝我保留西周谥法,为的是借此笼络朝臣之心你明知劝了,我未必会高兴,却每次都敢开口劝谏我儿为的不是私心,而是我大秦的基业长存呐,在父王心中,你一直是最孝顺最好的孩子,不必为此生出心理负担。”
再说了,当年梦中咸阳宫的大火,逆贼口中的“伐无道,诛暴秦”,子婴流着泪的献玺投降至今也
常会闯进他的大脑,提醒着他天意的警示。
他此生能幸得世民这样一个,与自己目标相同共道而行的孩子,又为何不敢放手一试?
不过是让些利益给天下万民罢了,他还给得起。
李世民听了这话,连忙揩了一把眼泪噌地坐起来,
“阿父,孩儿劝你保留谥法,其实是有私心的,因为,孩儿真的不喜欢当秦二世!”
等他登基了,就会改用年号来纪年,等他去世了,就会改用谥号来纪念,反正,新时空新气象,他一定会完美避开胡亥的“秦二世”。
秦王忍着笑意把他拉回来躺好,
“好了,知道你不喜欢当秦二世了,快睡吧,夜深了!”
说着,就命人熄灭了殿中的烛火,床前霎时一片黑暗。
他只当孩子是不喜欢“二”这个强调次子身份的称呼,但又有些疑惑,世民既然不喜欢“二”这个数字,那他当初在军营哄骗冒顿时,为何又会假称“二凤”呢?
想不通。
李世民当然不知道父亲此刻在想什么。
他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把心中感动大大方方告诉秦王后,他就开始跟父亲讨论起了大秦接下来的规划,一时说得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直到突然发现,父亲似乎已经好一会儿没应声了,他才猛地顿下了话头。
寂静的寝宫殿内,他靠在父亲的臂弯旁,静静听着秦王均匀的呼吸声,眼眸又悄悄湿润了起来。
他已经问过蒙毅和宦者了,自从自己踏上出征的远程后,秦王这几个月来,就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觉。
父亲是真的疲惫困倦了。
李世民含着泪,悄悄起身给秦王仔细盖好了被子
半夜,被噩梦气得火冒三丈、却迟迟无法摆脱梦境的秦王,终于被热醒了。
当他猛地睁眼掀开身上盖得严严实实的被子时,额间早已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但素来有洁癖的他,并未第一时间起身更衣拭汗,而是立刻颤着手朝身旁摸索而去。
直到触及到熟悉的孩童一只手臂,他才稍松一口气,起身摸黑寻来火折子,划亮了蜡烛。
借着烛光,看清了带着笑意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确实是世民后,秦王心间悬着的巨石才陡地落了地,重新灭了蜡烛回到榻上,轻轻牵住了孩子骨节依然纤细的小手。
他面无表情盯着夜色中黑黢黢的帷帐,眼中闪过了一抹锋锐光芒。
又是那个可恶的老儿,谁也别想抢走他的孩子,梦里也不行!
第107章 唉,操不完的心呵,颇有几分昏君之相……
第108章
当咸阳发出的数道诏令陆续传往各地后,天下一片哗然。
不论是大赦天下,还是为六国故地勘修水利,不管是为楚人减赋一成,还是开山泽渔猎之禁对百姓而言,无疑都是大有裨益之举。
一时之间,秦国口碑开始急速调头,而各种祝福秦君和秦国的话语,也此起彼伏地,飘荡在了中原境内每一个角落。
接下来,刚刚一统六国的帝国权力中心章台宫,仍在源源对外发布诏令:
始皇帝下令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更名民为“黔首”“黎民”,以六为纪数,统一法令、度量衡、文字、官话,车同轨、行同伦
而这一回,有了先前那些对天下黎民有利的政令做铺垫,六国庶民对此并没有心生抱怨。
相反,他们怀着对前所未有的期待,积极地跟着秦吏学起了秦国的律法和语言
这些诏令让有的人欢喜,自然也会让有的人发愁。
咸阳城中一处阔绰的四进宅子里,大门紧闭着,从外面看过去,好似一副风平浪静的景象。
无人知晓的是,宅子里布满了警惕巡逻的家丁,而厅堂中,也坐满了在楚国原本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坐在上首的,正是曾经的楚王、如今的寿春侯熊犹。
就算在这里一个炎炎的夏日,熊犹的脸色也苍白得让人心惊,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更像一瓢透心凉的冰水,嗖地一下浇灭了楚国宗亲贵族们炙热的盼望——
他握拳轻咳了一会儿,又接过侍从递来的热茶喝了几口顺气,才慢慢开口道,
“既然秦王想要,就送给他吧,此事,总归我楚国子民也能从中得利。”
众人顿时瞳孔一缩,送,送什么送?
秦王越俎代庖,给所有楚人免田赋,摆明了是想觊觎他们的田地,难不成,他们还真要低声下气主动分些田地给秦王?
不等旁人开口,景氏新族长景桑第一个就下意识反驳道,
“王上这话是何意?那些土地,都是臣等的先辈代代传下来的,若把它分给秦王,我们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这颇不客气的话一说出来,厅堂中顿时安静了几分。
熊犹的面色又白了一分,唇角却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
“慎言!我早就不是你们的王上了,你这话,是在谴责我当日在秦军面前投降,对不起楚国的列祖列宗吗?”
景桑自觉失言,忙躬身请罪,一旁的项燕忍无可忍,立刻提醒道,
“诸位莫要忘了,当日力劝王君侯降秦之人,正是景氏的老族长景嘉,此事,绝非君侯之过!”
一时众人都有些尴尬,有人正想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却见熊犹慢慢站起身来,笑意阑珊道,
“本侯的先祖传下来的土地田宅,确实被我全送给秦王了,要问后不后悔,我是不后悔的方才我只是提了个建议,至于愿不愿意送,请诸位自己决定。不过,往后再有这种事情,不必再喊我过来了。”
说着,他轻咳着无视景桑等人的挽留,在侍从的搀扶下快速离开了厅堂。
项燕急忙追了上去。
其他人犹豫着看向对方的背影,又纷纷转头看向景桑,
“这王上竟不肯再管我们了,还请景公拿个主意啊!”
“是啊景公,秦王贪鄙无厌,得了我楚国朝廷那么多城池土地,竟还对我们手上那点土地也虎视眈眈,接下来大伙该怎么做,请景公速速拿个章法出来!”
景桑踱着步翻来覆去想了片刻,最后,眼中闪过一抹决绝,
“其实,王上之言也未尝没有道理,秦王迫不及待下这道诏令,就是铁了心,想从我们身上剜走一块肉!如今秦为刀俎,我为鱼肉,看来这一趟,我们只能暂且吃下这个哑巴亏,主动进宫求见秦王,许诺分些土地给他”
不然,人家诏书都发出去了,他们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秦王,真把楚国宗室的土地,全当成他自己的土地吧?
众人立刻不满地抱怨起来,他不耐烦地抬袖一挥手,
“我景氏土地最多,就算秦王肯答应,只要我们一成的土地,到时吃亏最多的也是我的族人,你们急什么?而且,我说了,这趟只是暂且吃亏”
马上就有人追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景桑冷笑起来,
“秦王自以为机关算尽,却忘了一件事——除去已被斩草除根的燕国宗室,秦灭列国时,曾许诺不会没收宗室财物土地,如今他开了这个打劫我楚国宗室的头换成你们是赵魏韩齐四国宗室,难道,真能做到冷眼旁观,而不会生出物伤其类之心吗?”
“景公的意思,要暗中联手四国宗室生些事端吗?可这样一来,秦王若是知晓了,我们该不会也要被斩草除根吧?”有人瑟瑟开口道。
反正他们的钱财珠宝已经够多了,比起土地,还是全族的性命更重要些吧?
景桑转头看向对方,胸有成竹道,
“不,我们只消派些人手,去提醒四国宗室:秦王此诏,未必只针对我楚人,他们,也该送些土地给秦国了。”
到时,总有人会坐不住的,就让他们先去探探路吧!
蒙家院子里,借着探望荀子的机会又溜来的李世民,正用沾了水的手,搓着木板上反贴的轻薄纸印刷样稿,神色兴奋道,
“等刻好字,我们就能把这惊喜送给阿父了!”
八岁的蒙嗣音也没闲着,她坐在石桌上,取过一块枣木板开始蘸墨,准备写下一份样稿,
“是啊,等陛下拿到我们做的这些雕版,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到时,朝廷就能用这个法子印刷文书律令了。”
别看这切割成小小一块的木板,看起来丝毫不起眼,能制作到这一步,不知耗费了他们多少心血。
从挑选枣木梨木,到切割、浸泡、涂油、抛光每一步都是两个孩子亲力亲为参与配合着完成的。
等李世民搓掉那些无用的空白纸张部分,木板上只剩下反面的字迹时,他便让人取来一把锋锐的刻刀,开始把那些字迹认真地刻印出来。
在白纸上写样稿和在木板上刻字都不是轻松活计,一不小心弄错一个字,整块木板就只能全报废了,所以接下来,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再开口交谈。
院中树荫间呱噪的蝉鸣声里,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宁静氛围却若有似无地萦绕着他们,谁也不会觉得,这样的沉默是一种尴尬。
等李世民刻刀如飞地刻好手中的木板时,蒙嗣音也恰好收了最后一个字的末笔,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看向对方,正好目光相接,不由相视一笑。
李世民马上走过来,把手中的木板献宝一样递给她,
“观音婢你快看,你的字刻在木板上也很好看!”
蒙嗣音笑着接过木板,顺手把手中的样稿放在石桌上,满眼欣赏地看着木板上的刻字,
“其实我的力气还不够,写这些秦隶时,为了追求十成的整齐,笔力难免有些虚浮,但这些字经过你的手一刻,马上就多了几分俊逸矫健是二郎手巧,才把它们刻得如此好看的!”
李世民立刻骄傲挺了挺背脊,笑得神采飞扬,
“观音婢说得没错,这是我们同心协力的成果!”
看着这旁若无人的两个孩子,在一旁帮忙晾晒木板、半天都插不进半句话的蒙夫人,一时又是好笑,又是高兴不已。
太子和阿音的这份熟稔默契,恐怕连自己和蒙恬都做不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俩孩子上辈子就做过夫妻呢,真是有缘啊——
虽然她不太明白,太子为何非要给女儿起个“观音婢”的小名。
一开始她坚决反对过,自家女儿怎么能被称作婢女呢,但当她听了太子的解释,知道“观音是住在南海之巅的一位救世神明”后,立刻欣然接受了女儿的新小名。
神明座下的婢女,不就是大巫们口中的九天仙女吗?女儿叫这个小名,必能得到神明的庇佑!
这时,两个孩子又配合着,一人端来备好的墨汁,举着用马鬃扎的刷子,往刻好字的木板上校准样稿,一人用粽帚从左到右把墨汁排刷均匀
直到一张白纸放上去,很快变成了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张,两人才不约而同发出了欢呼声,
“成了!”
章台宫里,秦始皇捧着这张纸爱不释手,又一再询问他们,这纸上的字迹,当真是在木板上一压就出来的?
李世民下意识牵起蒙嗣音就想往殿上走,好现场给秦王演示一番印刷术的神奇。
但对方却急忙挣开他的手,悄悄朝他使了个眼色。
陛下还在殿中呢,她如何能跟着上去?
李世民立刻会意,是哦,按父亲的性子,必不会喜欢观音婢做出这种僭越之举——
还好没脑子一热,就牵着她跑上去!
他只好一个人朝殿上走去,还不忘朝秦始皇投去了一个幽幽的眼神。
不期然地,正好对上了君父似笑非笑的凤眸,目光中带着了然一切的促狭。
李世民马上露出一个乖巧的笑容,加快步伐走上殿阶。
秦始皇暗暗呵了一声,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就是不一样,当着朕的面,他都敢牵阿音的手,果真是个胆大包天的痴情种!
不过,自从上回阿音主动借给他一只驯服的苍鹰送信后,君王对眼前这个未来的儿媳,倒也颇满意了起来——
她聪慧好读书,沉着冷静,关键时刻有胆量,懂礼仪,知进退,更重要的是心中有世民,看起来,也管得住世民的冲动的确堪为大秦的太子妃。
看吧,世民还想牵她一起上殿,换个不太聪明的孩子,恐怕已经兴高采烈跟他手牵手一起走来了吧?
虽然两人都还是孩童,但大殿之上,这般举止又成何体统?总之,秦始皇很满意蒙嗣音此刻的表现。
李世民已经命人取来了薄纸,小心把它覆盖在雕版上,又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粽帚来回在纸上刷着。
很快,一张覆满字迹的纸,就出现在了秦始皇的面前。
秦始皇接过来,又拿起方才他们带来的这张,反复对比一番后,眼中亮光愈盛,
“果然是一样的!有了此物,我大秦文书律法要普及山东六国之地,就能省下大量抄录的人力了世民,阿音,你们制作出来的雕版做得极好,朕重重有赏!”
说着,君王便亲自上手试验了一番,再拿到第三张一模一样的密密麻麻字迹后,立刻命人速传五黑前来。
他要在大秦推广此雕版印刷术!
李世民忙表示他不要赏赐,请父亲把他的那份一起赏给阿音。
秦始皇闻言,差点被他气笑了。
对无心儿女情长、一心只有大秦江山的他来说,后宫与前朝之间,必须有一条泾渭分明的黑白界限。
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该拥有与之匹配的为君者威严。
他绝不会在前朝众人面前,品评天下任一女子的姿容舞姿如何,也绝不允许自己出行的车舆上,出现嫔妃美姬妾伴驾的荒谬之事——
那是历朝无德无道昏君,才会做出的轻浮之举。
但现在,他看李世民这般作态,竟颇有几分“昏君之相”,哪有储君整日把未来的妻子挂在嘴边的!
如果不是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家太子是一个多么完美的储君,是一个多么爱为国家民众操心的储君,恐怕,还真会以为自己当年看走眼了
唉,操不完的心!
不过,秦始皇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驳斥孩子的请求,按律把两份功劳合二为一,当场赏给了蒙嗣音。
看着殿中的小女童没有扭捏害羞推拒,而是落落大方坦然谢恩收下的模样,他立刻又满意了两分,再次庆幸地暗暗感叹:
虽然出了世民这么个让人无可奈何的痴情种,但好在,孩子的眼光确乎还是很不错的,不然,列祖列宗真要被他气得活过来!
等蒙嗣音被人护送着出殿后,秦王看着踮脚张望人家背影的李世民,没好气地伸手往他眼前晃了晃,
“怎么,你又想跟去蒙家?干脆搬去蒙家住得了!”
哎呀呀,李世民立马回过神来,笑嘻嘻一把抱住了父亲的手臂,
“孩儿要一辈子在宫里守着阿父,我才不去蒙家住呢!”
反正等以后成了亲,观音婢就会搬进宫里来,他何必多此一举搬去蒙家?
再说,也许是很小就被父亲抱来亲自抚养的缘故,他已经习惯待在离父亲不远的地方了——
前几日秦始皇还在感叹,说等他将来退位当了太上皇,想搬去咸阳郊外的云阳行宫居住,立刻就被李世民否决了。
真到了那时,他一定会为父亲在章台宫旁边盖好阿房宫,步行即达,每日必须去陪陪父亲。
分离?他是绝不可能跟父亲分离的!
秦始皇听了这话眼中飞快闪过笑意,语气却仍是淡淡道,
“哦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忘了,你是一国储君,是不能去别人家当赘婿的。”
“哎呀,阿父别笑话我了,我们快说
正事吧!”李世民忙拣起案桌上印满字的纸,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
“这雕版印刷虽然节省人力,但‘撰写样稿’和‘刻字’这两步,是最需要小心谨慎对待的你看,每一个字都要写准对齐,分毫差错都不能出现,这样一来,撰写了样稿的人如果再操作刻字这一步,就太过费神费眼,后续很容易出错”
秦始皇果然立刻就被吸引了心神,不由蹙眉道,
“也就是说,它虽在最后一步能节省大量抄录的人力,但在制版刻字时,却需用到更多识字的人?”
李世民忙解释,
“不不,听起来好像是这样,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我给阿父算笔账吧,按这种法子制版刻字,假如一百人能在十天的时间里,制出二十万字的雕版,那么,后续一人每天至少能印出千张以上的字但这么多字,若要让一百人一起抄录,至少要耗费数月之久”
这下秦王听明白了,想要效率更高,在撰写样稿和刻字环节,就要临时新增更多识字的人手,看起来,这法子似乎作用不大——
但等这些雕版刻好后,后续的印刷简直就是惊人的神速,这样一来,更短的时间内,通过雕版印刷术得到的文书,就远比人手抄录要多得多。
所以算下来,依然是大大节省了人力的。
但问题是,他该上哪儿,去找那么多识字的人手呢?
总不能把朝中大臣,全拉去加班当印刷匠人吧?这就太过本末倒置了,抄录文书,本是些识字小吏的活计。
李世民知道父亲心动了,立刻双眼亮晶晶地,打算提出早就想好的建议——
嘻嘻,这下知道识字的人不够用了吧?还是得听韩非的建议,在六国之地也开设平民公学培养人才!
哪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始皇就语带振奋地吩咐道,
“来人,去把那些安置在质子住所的列国王族女子带来!”
按乱世成王败寇的惯例,这趟秦统一六国,除了同出一宗、与秦不通婚的赵国以外,那些亡国的王族女子,都是要被收进后宫的。
但除了最初征服的韩国,这几年接连打响灭国之战后,他也是忙得团团转,又一心扑在养育太子身上——
他实在没什么心思流连后宫,也无心为了她们专门修宫殿,就暂时把对方安置在了咸阳城外偏僻角落里的质子住所,本想等灭了六国再说
现在倒是巧了,既然她们并未成为自己的妃嫔,不必幽居后宫之中,就很适合去工坊抛头露面。
对方亡国后得了秦国的庇佑,总该力所能及也为秦国做些贡献吧?
他记得,出身楚国王族的芈息不但识字,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想来,那些王族的女子也差不多。
秦始皇就这么愉快地做出决定了,看得一旁的李世民目瞪口呆。
史书上,秦始皇修筑六国宫室,纳六国王族女子居其中。
这一世,秦始皇答应了不筑六国宫室,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竟会连那些王族女子也不想纳了,竟打算让她们效仿平民女子去工坊干活……
但他转念一想,也许,对那些惊惶不安的女子中的大部分人而言,能凭着识字写字的本领去工坊自食其力地生活,也是另一种更踏实的活法吧。
第108章 他们,给朕设计了这么多种死法?好一……
第109章
秦始皇突然传召她们进宫的消息传来时,这些来自山东列国的公主和宗室女们,顿时神色各异。
从母国的王城被秦军攻破的那一刻起,她们就变成了无根的浮萍,恨过,怨过,恐惧过,最后也只能跟着俘虏的大军,一起被押送来了这座陌生的咸阳城。
原以为会被立刻送进秦宫侍奉秦王,哪知这一等,新人旧人就陆陆续续等到了现在——
现在,已经称帝的秦国皇帝,终于要见一见她们了!
面见君王本就是一件礼仪繁复的大事,更何况她们特殊的身份,众人怀着复杂忐忑的心情,纷纷回到各自的屋中整理仪容服饰。
在一间紧闭的门扉内,涂好了鲜艳口脂的魏国宗室女魏蔷,寻了借口把侍女打发出去,犹豫了片刻,还是颤着手打开了妆奁。
她挑出几支末端棱角被打磨得格外尖锐的金簪,慢慢往发鬓间一一插好掩盖锋芒。
接着,她又取出压在妆奁最下格的一把匕首,抖抖索索把它挂在了腰间。
这是一把做工格外精巧、能把刀刃折叠到骨柄里掩藏起来的匕首,任谁看到它,都会以为是一件独特的装饰物。
在打开刀刃时,需要用手指用力按压骨柄的突起处,她悄悄试了很多回,确保自己能熟练使用了。
做完这一切,她抬头看着菱纹铜镜中,那张艳若桃李的姣好面容,眼中涌出了藏不住的惊惧和忧伤。
前些日子,早就迁来咸阳的父亲和兄长暗中给她递来了消息,说秦王贪鄙残暴,得了六国天下还不死心,竟还想霸占五国宗亲的封地。
而被对方第一个拿来开刀的楚国宗亲,已经被迫纷纷表态,每族让出了一成半的封地给秦国!
所以,心急如焚的他们接连催促她,让她必须尽快找机会见到秦国皇帝,再凭着美貌和歌舞俘获对方再伺机刺杀掉对方!
他们说,已经暗中联合人手谋划好了,只要秦始皇一死,秦国必乱,到时,他们就会立刻集结人手,拉拢天下义士起兵反抗秦国,趁机光复山东五国
魏蔷一开始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连秦国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又如何去刺杀对方?简直是痴人说梦。
直到前几天,她的父亲派人来秘密通知她:
华阳太后的寿辰快要到了,到时,他会设法把她送进华阳宫,在秦国皇帝面前露个脸。
只要她当晚能坐上秦君的金车,或是被对方在华阳宫直接临幸,就一定能找到刺杀的最好时机
当日,魏蔷收到父亲送来的这把匕首,万念俱灰。
她知道,就算父兄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她真能成功蛊惑秦君,并顺利与对方周旋到最后,她这个刺杀秦国皇帝的罪魁祸首,也必会死在侍卫的乱刀和箭簇之下!
可她不想死。
食着母国厚禄,却整日跟着魏王修仙炼丹、帮着太子捕捉良民喂獒犬的父兄,都还好好活着,凭什么让从没做过坏事的她去送死?魏国,又不是被她折腾得亡国的。
但是,她的父兄早就料准了,她绝不肯为了他们的大业赴死。
所以,跟着这把匕首和任务一起到来的,还有她母亲的一个手指头。
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却鲜血淋漓的食指!
如果她不杀秦始皇,她那豺狼般狠毒的父亲,就要杀了柔弱胆小、却一直努力在护她周全的母亲!
既然现在就有机会面见秦君,她总要碰碰运气。
今天,她一定要找到机会跟对方独处,然后,刺杀!
然而,抵达王宫的众人很快发现了不对。
引路的宦者,竟没有带着她们前往后宫,而是径直踏着白玉石阶,一步步把她们带到了庄严肃穆的正殿前。
趁着宦者进殿通禀,众人急忙茫然对视几眼,纳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蔷悄悄摸了摸腰间的骨柄,手心已经渗起了冷汗,暗暗给自己打着气。
是秦君让人灭的魏国,她杀了对方报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虽然她也会死,但秦君死了,母亲就能活下去了只希望,自己的死讯不要传进母亲的耳朵里
可就在她抬起头张望时,却发现了另外两名神色十分慌张的女子。
魏蔷心中一动,难道,她们也是
看来,想杀秦国皇帝的人真不少,也许,等会儿自己就不必动手了?
众人各怀心思恍恍惚惚走进殿中,有人悄悄抬头瞥去,只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姿正端坐殿上,那就是挥师灭六国、杀人不眨眼的秦始皇!
还不待看清对方的相貌,她们就急匆匆收回了视线。
这时,殿中响起了一道清朗冷峻的声音,透着令人心颤的上位者威严,
“你们都读过书,识得字,会写字吗?”
啊,秦君问她们这个是什么意思?
众人面面相觑,忙齐声回答,
“禀陛下,我等读过书,识得字,也会写字!”
秦始皇满意颔首,吩咐道,
“蒙毅,让人搬张案桌进来,备些笔墨纸砚,让她们当场书写。”
他刚才已经跟五黑商议好,要马上着手建印刷工坊,自然也想好了,该怎么安排这些人手:
字写得好看的,负责撰写样稿;
字写得不好看的,负责刻字;
若连刻字都做不好的,也要负责操作其他的工序。
总而言之,连他的世民小小年纪,都在为秦国操劳,这些已经成年的识字女子,当然没理由游手好闲在咸阳度日。
魏蔷听着秦始皇说出这寥寥之言,看着侍卫合力搬来一张大案桌摆在殿中,有人还开始准备笔墨纸砚摆放上去
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颤巍巍按紧了腰间佩戴的骨柄,仿佛这样,就能为自己增加不少的勇气。
秦国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当场书写?写什
么?
难道,他是察觉到了列国宗亲的阴谋,才特意把她们召来审问的?
难怪,他不让人把她们带去后宫安置,却把她们召来了正殿原来,是想让她们如实招供的?!写供词!
怎么办怎么办!
殊不知,她掩饰不住的慌乱神色,和紧紧握着腰间骨柄的怪异举止,都被坐在殿上的李世民尽收眼底。
出于前世在战场上养成的敏锐直觉,李世民蹙了蹙眉,再次快速观察了几眼这女子和旁的几名女子。
这案桌和笔墨纸砚被搬进殿后,这几个人带着慌张不安的反应,确实很不对劲——
她们,究竟在害怕什么?她们又为何要频频摸向腰间和头上的装饰物?难道
想到某种可能,李世民的目光倏地一寒,正想命人取来那些女子的装饰物检查一番,蒙毅已经走来禀道,
“回陛下,一切已准备妥当。”
秦始皇立刻颔首,
“好,现在就让她们开始写吧。”
至于书写的内容,此刻正被蒙毅捧在手里,他准备按顺序,马上发放给那些王族女子。
但浑然不知晓此事的魏蔷,只当秦始皇真的已知晓她父兄们的算计了,忍不住用目光朝方才她发现不对劲的两名女子找去。
很快,她就对上了一双同样惊恐不安的眼睛,可还没来得及用嘴型问对方,她们现在该怎么办,就听到噗通的跪拜声骤然响起。
接着,一个带着哭腔的声音也随着出现了,
“请皇帝陛下饶命啊!只要您不杀我,我就什么都招,我什么都招啊”
李世民心中一跳,招?招什么?招供?
她要招供?
好啊,果然有阴谋!
秦始皇亦是心中一沉,但他不动声色站起身来,负手慢慢踱步下殿,用一种十分了然的语气,淡声反问道,
“是吗?你真打算,全都招了?”
这名容貌绝伦的齐国女子,忙飞快拔下头上的十多支金簪,双手捧着高举过肩,语无伦次道,
“对,对,我全都招!陛下英明神武,臣女绝不敢有所隐瞒!但是,请您一定不要杀我啊”
秦始皇盯着那些金簪闪着光的锋利末端,
“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我,臣女其实是被赵国宗亲赵介逼迫的,他非要送给我阿父许多珍宝和上古名剑”
在秦始皇越来越犀利的眸光中,这齐国女子用飞快的语速,把赵介和她父亲的谋算一口气全招了——
因为秦国从楚国宗室手中分封地一事,赵国宗室赵介担心接下来就会轮到赵国了,所以急着想除掉秦君。
但咸阳城如今的戒备十分森严,他们根本无从下手刺杀。
而秦赵同源,两国王室不可通婚,他就把主意打到了她这齐国宗室女的身上,频频以重礼为媒,拉拢了她的父亲合谋。
他们想利用华阳太后的寿辰,把她送进去接近秦君,伺机除去对方。
而她想着,反正迟早都是要刺杀的,自己的容貌,在列国王族女子间也是最拔尖的,今日秦君既然召她们进宫了,没准,自己会成为头一个侍寝的呢?
所以,她出门时特意往头上插满了金簪。
但现在,既然秦君早就知情了,她又何必白白搭上自己的性命帮他们遮掩?
反正这事又不是她谋划的,她还白送了十几支金簪给秦国,看,果然保住性命了吧?
李世民:
有人想刺杀他的父亲,他当然非常愤怒,但对方派来的人,竟打算,靠着满头的金簪来刺杀一国之君??真当王宫侍卫是过家家呢?
而赵介那帮人,派这样一个女子来执行刺杀任务,看来,也是上赶着想找死啊!
秦始皇神情淡淡命蒙毅收下金簪,任由那齐国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挪步继续往前走去。
他以同样淡然的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语气里甚至听不出半分喜怒,
“怎么,朕连纸笔都为你们备好了,只有一人肯招吗?”
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惧不已的众人,忙纷纷哭啼着跪下“招供”起来,
“回陛下,我父亲让人给我送来了春/情药,打算等华阳太后寿辰那日,悄悄给您投放到酒中,他想让我成为秦国第一宠妃”
“回陛下,我父亲说秦国起家于西陲边地,崇尚粗犷自然之风,您迟迟不肯立后,必是不喜中原女子娇柔之态,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表演骑射,说这样必能让您眼前一亮”
“回陛下,我父亲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找机会把您引到园子外,到时,他会安排人手把您推下水池淹死”
“回陛下,我兄长给我备了楚国的熏香粉末,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悄悄把它投入您的餐食中”
她们中的许多人,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除了秦军攻城擒走她们的那日,这一生,哪还受过这般巨大的惊吓?
再者,那些刚烈的、勇敢的、无法接受亡国之恨的姊妹,早就在城破之日选择了以身殉国,而愿意忍气吞声来到咸阳的她们,本就舍不得死。
是的,她们舍不得死。
朝堂是男人们的天下,权力是他们的,荣耀也是他们的,那些该为亡国负最大责任的满朝文武大臣,又有几个在城破时,投河跳城殉国了?
秦君迁徙了二十万户列国宗室豪强来咸阳,那些列国最显赫的家主都能谈笑风生地活着,什么也没做错的她们,凭什么要代他们去死?
不管怎样,她们只想活着!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了,比起当场被秦君下令拖出去杀了,她们当然想选择一线生机——
秦君方才说了:从实招供者,赦无罪!
秦始皇负手静静听着,当他的眸色愈发幽邃得如同深海之时,面色却愈发地平静起来。
一桩桩,一件件,不是在算计他的后宫,就是在算计他的性命。
真是难为列国宗亲了,他们绞尽脑汁想去华阳太后的寿辰赶集,还特意为他设计出了这么多种死法!
一旁的蒙毅听得目眦欲裂,手背上青筋毕露。
好一个列国宗室,他们,就是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来报答陛下的不杀之恩的!
眼看主动招供的人越来越多,魏蔷在快速权衡了一番利弊后,忙也解下腰间的匕首快步上前,捧着它跪地疾呼道,
“请陛下救我阿母一命啊!我父魏菽,是先魏王的亲弟、也是魏国封地最多的权贵,他也不满陛下分走楚国宗室封地一事我父兄以我母亲的性命为要挟,给了臣女这把可折叠的匕首,让我在华阳太后的寿辰上刺杀陛下”
她这会儿算是找到灵感了,这天下权力最大的人,是秦始皇啊!
既然对方只要真相、压根就不想追究她们这些女子的连带责任,那么,能出卖父兄,换来母亲和自己的安然无恙,这笔买卖简直是太划算了!
李世民被这些女子的招供内容惊得外焦里酥,正拼命揉着发酸的太阳穴缓解情绪。
此刻他一听到“可折叠的匕首”几个字,立刻大步走来,取走了对方手中的骨柄,
“你是说,它不是装饰物,而是一把匕首?”
如此精巧的构思,不知是何等能工巧匠造出来的,秦国眼下急需这样的大才加入!
魏蔷慌忙抬头看他,暗暗揣测着对方的身份。
当着秦君的面,也敢这般大胆的,恐怕,就是那个四海皆知的秦国神童太子了
她忙用同样恭敬的神色告诉对方,当年公输班的后人在机缘巧合之下,隐姓埋名来了大梁,对方极擅这种精巧匠术,在魏国显贵间颇受欢迎。
恰好,此人现在就住在她父亲的咸阳府宅中,如果太子想找他,可派人去找一个叫“车俞”的人。
说着,她还准备把匕首的用法告诉李世民——
哪知,苦练了好久才掌握怎么取出它的魏蔷,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面前这孩童,只试了两趟就能应用自如了,天才啊!
李世民拿着这匕首爱不释放,心中忍不住暗暗喟叹。
鲁国公输班专研的技艺,虽然与墨家有诸多区别,但他的技艺之绝伦,绝不在墨家之下。
可最终,选择投奔秦国的墨家弟子,能把一身匠术应用到守城、修路、造福民生之上,而选择投靠魏国的公输氏后人,却只能周旋在权贵之间,靠着他们的荫庇勉强施展几分手艺
何其的暴殄天物,这等能人,该速速来秦国发挥才干!
他收起匕首,便看向众人扬声道,
“大家请放心,我阿父如今乃是整个天下的君父,你们这些有苦衷的女子也是他的子民,他虽然早就知晓了列国宗室的算计,却执意要把你们召来宫中、引导各位主动招供,就是想给大秦子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说着,他目光温和看向感动得眼眶泛红的魏蔷,
“放心,我阿父不但会派人把你的母亲救出来,他还打算,为你们在咸阳城中安排一份事情做!”
这话一出口,许多人立刻惊喜地朝他看来,还壮着胆子悄悄瞄秦始皇的脸色。
秦国君王固然高大英武,姿容气度更远在她们见过的王孙贵人之上,如今已过而立之年的他,在这些涉世未深的女子眼中,也不过就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仅以外形而论,对方丰神俊朗的相貌,确实击中了许多女子初初萌芽的芳心。
但这不意味着,她们就被迷得失去了理智。身为被对方灭了国的王族女子,她们知道自己终究心有芥蒂,这一世,恐怕难以把对方当成真正的夫君来看待。
而在这一代的列国后宫之中,唯有秦国从未出现过宠妃,后宫沉闷得如同一潭死水,可见,秦君的心性之坚韧,绝不是凡人女子能攻克的。
她们就算自诩如何貌美,也绝不至于肤浅到,认为自己就能俘获君心、从此宠冠后宫,谁甘心进宫彻底失去自由,挤破头去抢一个无心情爱的君王呢?
反正她们离开母国时偷偷带了不少金玉细软,既然秦太子言下之意,秦君是不打算让她们进宫的,谁又想没苦硬吃非要主动进宫呢?
如果真能有份事情打发时间,在宫外自由地过一生,只要不下地干活风吹日晒,不去挖煤弄得乌漆嘛黑嗯,她们能接受去咸阳工坊熬糖造纸!
秦始皇迅速扫过这一张张洋溢着感动、憧憬和激昂的面容,很好,这歪打正着的结果,他很满意。
毕竟,他先前还担心,这些养尊处优的王族女子,会因为自己的强行分派任务,而在印刷工坊偷懒怠工。
现在就不一样了,她们要主动追求上进,干活能不勤快吗?
李世民说了这一堆现编的话,又脸不红心不跳地看向父亲,
“阿父,不如现在,就让她们先把供词写出来吧?”
有了供词,就能筛选这些女子的书写水平,还能拿着它们去找那些宗室好好算账。
不管是深知世家土地兼并弊端的他,还是不欲与他人共享疆土的秦始皇,从灭了六国之日起,就一直在烦恼同一件事:
当初为瓦解列国宗室的抵抗之心,秦国承诺不会没收他们的财富土地,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又该怎么一步步从对方的手中,以最快的速度,合乎情理地蚕食他们的封地,把那些列国最肥沃的土地,收到秦国朝廷的管辖范围呢?
现在,不正好有了名正言顺,怒而翻脸的机会吗?
嘻嘻,父亲只是想找这些女子来干活,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竟连泥带土拔出这么多列国宗室的谋逆把柄,真是天助大秦也!
秦王当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目含悦色看着孩子,颔首道,
“可。”
殿中众人闻言,忙争先恐后上前,想第一个写下了父兄的罪状,魏蔷也抢到了第一轮的位置,急忙蘸墨下笔如风唰唰写了起来。
等她们写完供词,得知接下来能去印刷工坊干活后,顿时一个个面带喜色拜谢了秦始皇和太子,脚下飘飘然地离开了殿中。
写字刻字,多么轻巧的活计啊,太适合她们了!
难怪秦国能一统六国,看看人家君王的这胸襟气度,再看看她们的父兄叔伯,怕是下辈子也比不上吧。
殿中,秦始皇和李世民看着这一张张或娟秀或庄重的字迹,心情也十分愉快,哪是什么罪状,分明是数不清的肥田沃土啊!
李世民忍不住抚掌长叹道,
“真妙啊,好一个皆大欢喜!”
第109章 陛下,此事不妥!糟了,怎么不疼?……
第110章
有了这么多来自王族女子的证词证物,做贼心虚的列国宗室们纵便想拼死狡辩,也抵不住秦国狱牢的审讯手段。
更别提,那些以迅雷之势闯进他们府中大肆搜查的秦国卫尉军,又从各处隐蔽的暗格密道中,翻出了多少要命的书信和兵器物证!
正所谓,当人们在屋梁上看到一只硕鼠时,床底柜间还不知藏着多少只硕鼠——
逆贼也是如此。
秦国君臣原以为,那些王族女子招供出来的信息,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不已了。
没想到除了这一回的阴谋,那些看似臣服的赵魏宗亲和公卿,竟早在几年前,就已经暗中织出了一张巨大的阴谋密网,做好了联手向秦国发难的准备。
也许不是现在,但一定是将来的某一天。
秦始皇怒不可遏,下令掘地三尺继续往深处查,不许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而且,不光要查迁来咸阳的二十万户宗亲豪族,还要连留在六国故地的豪强公卿一起查!
随着挖出的证据越来越多,被牵扯到的列国宗亲也越来越多。
而在接下来的数月时间里,咸阳城的空气中,不时就会漂浮起一阵淡淡的血腥气。
一有空就会跑去菜市口观刑的咸阳民众,对此并不惊慌害怕。
相反,每回他们一闻到血腥气,就知道又有想造反谋杀陛下的五国白眼狼被行刑了,都会暗暗在心头拍手叫好。
杀得好啊!
这么多年了,朝廷终于宣布修整兵戈,不再征兵上战场了,大伙家中的壮劳力,也终于能整年整年地留在家中帮忙了。
那帮五国白眼狼虽然亡了国,可他们的财富,他们过的日子,哪个不比自己这些黎民黔首松活得多?
乱世才刚刚结束,那帮享受着华服美食的龟孙子,就又想挑起战火了?如此祸害生民,确实该死!
总之,这一趟,秦国以顺应民意的正义之名,杀了无数妄图谋逆的列国宗亲公卿,得到了大量失去主人的肥沃封地。
而那些因为胆小怕事、没沾染密谋之事而侥幸逃过一劫、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五国宗亲公卿,生怕这趟天子一怒,将会伏尸百万。
万一秦始皇杀光了那些人,心头还是不解恨,岂不是,就能趁机给他们网罗些罪名,把他们这些剩下的“五国余孽”拿来填补窟窿?
救命啊!
虽然封地是他们最大的财富来源,但细细盘算下来,他们手中除了土地以外的钱财,其实养活全族两辈子都够了,那么,首先这辈子能顺利活到寿终正寝才是最重要的啊!
在这样担惊受怕的恐慌之下,那些宗亲公卿们开始不约而同地,天天往咸阳往章台宫写奏章,哭着喊着恳求秦君收下他们的封地,语气真诚坚决得令人实在不忍心拒绝。
到了这时,他们往日最重视的封地,反而成了急于抛出去的烫手山芋。
秦始皇二十一年,在他们的一再上书恳请下,秦始皇嬴政只得“勉为其难”地,答应了接收他们的封地。
至此,在这片偌大的中原疆土之上,六国王公贵族不再拥有故国的土地,天下田地尽归秦。
这也意味着,秦国完成了对列国贵族最重要的一步财产清算
五月,秦始皇在咸阳宫设宴,犒赏为此忙碌了数月的朝臣们,并下令,以酒肉赏赐全体卫尉军。
宴席间觥筹交错,丝竹管乐声中,文武大臣一片乐融融。
御史大夫王绾端着金樽浅酌,目光却频频停留在参宴的诸公子们身上。
一眨眼,长公子就已满十三岁了。
这样的年纪,若是放在列国公子的身上,早就得到君王赐下的大片封地了。
可自从商君变法后,以军功赐爵赐地的秦国,已在国中各地广泛施行郡县制。
这也就意味着,秦国,不再有生而分封的王族子弟。
宗室族人,可以从百年前沿袭下来的那些封地里,年年分取税赋维持日常开支。
可他们若是想要更进一步,想获得更大的新封地,就只能从战场、朝务或是农耕匠术等方面,设法为朝廷先立下功劳。
换句话说,不管是长公子,还是殿中的诸公子,别看他们如今身份尊贵,能与天子朝臣共聚一堂。
可是等他们成年搬出王宫后,要是未能给朝廷立下寸息之功,这一生,恐怕就只能在陛下的内帑补贴之下,安安分分当个富贵的庶民了。
这样一来,形势对诸公子们无甚好处,对他们这些朝臣而言,也无甚好处。
这时,有大臣借着手中金樽宽袖的遮掩,暗暗朝王绾使眼色。
王绾暗叹一口气,命人往金樽续满酒,在心头再次斟酌着言辞。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陛下必然很不爱听。
上一趟君王下诏在全国施行郡县制时,他恰好被派去三川郡处理急务,堪堪错过了最佳的劝谏时机。
但不管怎么说,身为世代根植于秦国的关中贵族,身为被列国客卿一再挤压权力空间的本土官员于公于私,这话,他这御史大夫都非说不可。
而他也想好了,如果劝谏陛下在全国实行分封制,必会遭到对方果断的拒绝,但如果只在几个偏远的国家施行,则还有成功之机。
好在此刻殿中气氛极好,想来,陛下听了也不太会生气吧?
打定主意后,王绾双手举着金樽站了起来,笑道,
“臣为陛下贺,恭喜陛下尽得六国之地,从此,天下再无异姓爵侯与陛下共享疆土!”
说着,他恭敬出列上前为秦始皇祝酒。
秦始皇神色颇愉悦,举樽与王绾遥遥一祝,说起了场面话来。
坐在他身旁不被允许喝酒、只能捧着一杯蜜水啜饮的李世民,面色却一下就凝重起来。
郡县制与分封制之争,虽迟必到啊。
果然,他这念头刚刚落下,就听到王绾笑语吟吟道,
“陛下,如今诸侯初破,天下初定,而燕齐楚之地太过偏远,虽有朝廷设置的郡守管理城池,但毕竟交通不便,往来传送公文急报需耗时巨多
臣以为,如今我大秦从三国宗室公卿的手中,收来了更为广袤的土地,郡县长官难免无暇顾及,不若分封诸位公子填之,如此一来,三国之地皆是陛下的子孙,则偏地可安,天子亦可垂拱而治天下矣!”
陈平闻言目光倏地锋利起来,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
他们这是想趁机分散太子的权力吧?
张良也垂眸沉思起来。
若按常理而论,燕齐楚三地确实太过偏远,秦国虽施行了百年的郡县制,但从未管理过如此遥远而广阔的疆域。
到时,郡县官吏会不会趁着交通不便、信息传递不够及时,瞒着朝廷做些什么胆大妄为的事情来,谁也不敢保证。
这种情况下,分封陛下的亲子为诸王,前去镇守三国之地,确实是一个更优的选择。
可是这样一来,直接归属陛下管辖的疆域就大大减少了,而驻守各地的诸王,往后若是生出想与太子夺位的野心,行事可就便利多了
殿上的秦始皇听了王绾之言,原本带着笑意的目光蓦地一寒,然后,下意识先朝身旁的李世民看了过去。
有人竟想把本该属于世民的土地分给其他孩子,他担心世民会伤心。
正端着蜜水沉思的李世民,一下就察觉到父亲关心的视线,忙抬头朝君王粲然一笑。
他也在思考,关于分封制和郡县制的问题。
以他前世能看到的例子,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以雷霆手段把郡县制推广到了山东六国,并没有在偏远地区分封诸王。
这种强干弱枝的政策,固然能为秦国朝廷调动最多的资源和凝聚力。
可等胡亥即位后,由于缺乏各地诸王的制掣,仅仅一个赵高,就能利用宠臣的身份篡位乱政。
从这个角度看来,郡县制是有弊端的。
然而,等到汉初吸取了秦亡的教训,开始大肆分封刘姓诸王,结果又怎么样呢?
文景两代君王绞尽脑汁想削藩,而野心勃勃的诸王们,则想效仿西周诸侯,取代坐镇长安的天子,于是发动了七王之乱。
这样看来,分封制也有弊端。
所以,曹魏谋得了汉家天下后,又再一次废分封而行州郡,却迎来了司马氏的专权篡位。
好吧,等上位的司马氏吸取了教训,重新把分封制视若圭臬,又被八王之乱折腾得基业尽毁、戎狄进犯,让中原陷入生灵涂炭之中
这个问题,直接涉及到君权与臣权、皇权与藩权的权衡拉扯,前世的他也为之而困扰过。
他甚至在贞观十一年,还打算以世袭刺史的名义试探朝臣,下诏要在关东之地分封李元景和长孙无忌等三十多位亲王大臣——
除去诸如想借此削弱关陇世家影响力的考虑,最主要是在为大唐遥远的将来考虑。
他知道历朝历代皆有终结之日,但若将来,子孙中真出现了不可胜任者,以致朝纲混乱,与其让赵高司马氏那般的权臣取而代之,还不如让分封的李姓子孙打进长安来,多少也能为大唐再续几年国祚。
当然了,这次试探也在满朝文武的激烈反对下夭折了,他并没有亲身体验过分封制的利弊
既然在已知的历朝实践中,分封制和郡县制各有输赢,并没有孰高孰低之分,那么,这一世,他选择坚定追随父亲的脚步走。
他知道,秦始皇对加强君权的执念有多深,他绝不会把刚收回来的六国之地分出去,让秦君的权力四分五裂。
他也知道,世异则事异。
在这个并无世家盘根错节、干扰朝堂决策的时代,在宗亲势力早被代代秦君、打压得一蹶不振的秦国,在施行了百年商鞅酷法、吏治清明高效的朝廷,秦君的威望之深,想来,也足以震慑那些偏远之地的郡县官吏。
退一万步说,他是秦国的第二代君王,就算郡县制
在一个统一大国的施行过程中,会出现种种弊端,他也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改进它。
而有自己的支持,父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秦始皇见孩子目光澄澈,笑容明朗,显然并未因为王绾的这个提议而伤心,遂放下了心来。
他转头把目光淡淡看向了王绾,又在对上王绾满是期待的目光后,立刻把目光转向了殿中诸人,
“王御史的建议,诸卿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关中贵族立马响应附和,而朝中许多并非来自关中的大臣,也纷纷出言赞同了起来。
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王绾却心中一沉。
王御史?以他对陛下的了解,对方只有在很高兴或是很生气的情况下,才会用姓氏加官职来称呼臣子。
此情此景,陛下的心情绝不会是高兴的,恐怕
他这念头刚闪过,就听到李斯急促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秦始皇眼中亮光一闪而过,
“哦,爱卿以为不妥在何处?”
李斯快步出列上前,肃然道,
“当年周天子便把天下切为甜瓜,以爵位土地分封诸侯,姬姓王族遍布天下,进则可瞻仰天子,出则可护卫中央,此法善乎?臣以为不善也”
秦始皇脸上总算又有了笑意,正点着头赞同李斯的话呢,哪知就在这时,齐国博士淳于越激动站了出来,怒斥道,
“李廷尉之言差矣,周王室国祚整整八百年,传世三十二代三十七王,已足以证明分封制的正确性!
如今秦灭了六国,凡是参战的士卒,不论有无战功,皆赐爵一等,可是王宫里的诸位公子,至今仍无一爵半职在身,此事合理乎?大秦有周室这个榜样而不效仿,陛下有诸子,而不以他们为枝叶来辅佐太子,谬也!”
他气得胡子翘起来了,脸庞也红通通的,吓得往这边看来的子高,顿时打了个寒战。
他悄悄扯着扶苏的衣袖,小声道,
“长兄,我害怕!”
扶苏轻轻把他揽在怀中安慰起来,面色却十分沉重。
分封诸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利的,可他有手有脚有力气,为什么要当一个吃白食的废人?
阿弟十岁就上战场灭了燕国,他在与有荣焉的同时,也想变成不给阿弟丢脸的阿兄,每日勤学苦练骑射剑术和兵法,为的就是以后也能上阵杀敌为国立功。
他可不想仗着自己是父亲儿子的身份,不顾秦国历来的传统,厚着脸皮去扒拉世民的利益。
堂堂正正立功接受父亲的赏赐,他会很骄傲很高兴,但什么也没做,就得到封地他很不喜欢这个不劳而获的提议!
但扶苏已经十三岁了,不再是幼时那个懵懂不知礼的孩童,他知道在这样一个场合,还没有自己开口说话的份,只能安安静静不满地听着。
李斯犀利的目光直视淳于越,质问道,
“阁下口口声称,周王室有八百年国祚,难道,它就当真四海承平地安稳了八百年么?自古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周文武二王分封的诸侯子弟,百年后又是如何尊奉天子的?他们以封地税赋互相诛伐,他们以兵箭刀甲,威逼天子下殿相迎等周平王东迁之时,天下列国之间,还有哪个诸侯将他视作天子?所谓周朝八百年,不过只有二百余年而已!”
淳于越的脸气得更红了,
“正因周室诸侯乖戾嚣张,我大秦才更要以儒治国,教化诸王尊礼重道”
秦始皇微微蹙了蹙眉。
这齐国狂儒,竟还想以儒治秦国?荒唐!
王绾见这半道跳出来的助力,竟趁机又把话题歪去了十万八千里,急忙打断对方,
“陛下教养有方,诸位公子都是孝悌友爱之人,阁下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其他关中贵族急忙附和他的话,恨不得秦始皇马上就答应在燕齐楚三国设置分封。
自从商君变法后,迅速强大起来的秦国吸引了一大批来自列国的顶尖人才,当他们的身影频频现身大秦朝堂时,就意味着,关中本土的贵族遭到了冷落。
就像现在一样,朝中文武重要官职上,站满了来自韩国的韩非,来自楚国的李斯,来自齐国的蒙氏,更别提还有张良陈平刘季范增诸人
而现在秦灭六国,终于让关中贵族们找到了一个机会:
只要在六国故地设分封制,被分封的诸王就需要重建一套朝臣班子,到了那时,陛下必会派遣他们这些关中旧人,前去辅佐尚且年幼的诸位公子。
燕国天高皇帝远,齐国拥有广袤的盐场,楚国则地域辽阔不管能被派去哪一国,他们受到的重视都会比现在多得多,立功的机会也会更多。
正因为这样,他们才一再以情分向王绾施压,希望对方能成功说服陛下。
李斯快速朝秦始皇俯身一拜,打断了王绾的话,
“陛下,臣绝无菲薄诸位公子之意,但当年周文武分封诸侯之时,那些受封的姬姓子弟,哪一个又不是孝悌友爱的?但人之亲疏,是会随着时间和距离而变化的,我大秦刚刚才一统天下,朝政未稳,陛下若想封赏诸位公子,大可用国库的钱粮绢帛来赏赐,又何须再分封诸王,重蹈周王室的覆辙呢?臣以为,郡县制才是最适合大秦之制!”(1)
以他的聪明,当然知道王绾和那帮关中贵族打的是什么主意,也知道自己这番话一出口,就是彻底得罪了对方。
但他知道自己该依附效忠的人是谁,也知道,在君王的心中,君权和太子有多重要。
恰恰,这两样,都是分封制一定会触犯到的君王逆鳞!
于公于私,他都必须坚定不移地支持陛下,也顺势在陛下面前展现,他李斯是多么坚定不移地维护太子的利益。
隗状病卧在床,连今日这宴席都无法来参加,眼看,大秦就要空出一个万人之上的右丞相之位了。
以他对君王的了解,这空缺一出来,必会由韩非顶上去,那么,左丞相的空缺,就会从御史大夫和九卿之间选出一人,他这廷尉也有机会!
王绾今日这番话,无疑已经自断了晋升的后路。
而另一位御史大夫冯劫的缄默,也必不会让陛下满意……
总之,现在只有他李斯勇猛无前,虽千万人,吾为三公之位而往矣!
这时,韩非立刻上前站到他身旁,
“陛下,臣以为李廷尉之言有理!秦行商君之法,不以土地分封王族子弟,列代先君攻伐列国城池之时,必废封君而行郡县,如此,才有了秦国的日益强大。
而山东六国之中,
宗亲与封君封侯者,长期把持朝政,譬如楚国屈景昭三族封地之广,竟远在楚王之上可如今六国覆灭而秦胜,足以能见,分封弱国而郡县强国!”
孤军奋战的李斯,知道对方说出这话,必是因为他真是这么想的,而不是特意来配合自己的。
但他心中,仍是涌起了些许暖意。
还是自家师兄弟亲呐,我维护太子,韩师兄维护我,我们是相亲相爱的荀门一家人!
一时间,除了陈平张良张苍少数人附和,殿中的反对之言不绝于缕,秦始皇的眸色愈发幽晦起来。
此事他早有决断,任谁来劝,都不会改变推行郡县制的决心。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满朝文武之中,竟有这么多人想在六国故地裂土分侯!
这让君王不得不生出了警惕。世民自小就心软仁善,若往后,这些大臣们在他耳旁一再唠叨分封制的好处,教他该如何友爱兄弟分权给对方
秦始皇瞬间做出决定,大秦的朝堂,也该一步步再换些新鲜血脉了。
隗状老了,王绾也糊涂了,那帮关中贵族,也到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谁也别想带坏他的太子!
“我同意!”李世民快步走到殿下,冒着“太子不欲与诸公子分权”的名声危机,用行动表达了对父亲的支持,
“李廷尉和左丞相的话言之有理!自古合力则赢,分力则散,我大秦既然以郡县而兴国,只需再沿着这条道路走下去便可,何须去学周王室覆灭的分封制!”
秦始皇听着孩子果断坚决的话语,心中担忧顿时一扫而空,立刻起身朗声道,
“不错!天下共苦战斗不休,正因周天子分封的侯王而起。如今朕赖宗庙之功,刚平复了他们引来的战乱,又岂会再立诸王复立国?太子与左相廷尉之言极是,此事不必再议!”(1)
扶苏大大松了一口气,他们能立军功的机会,总算是保住了!
随着君王这一锤定音之言出口,众人忙识趣地闭上了嘴巴,殿中,只响起了淳于越痛心疾首的质问,
“陛下富有天下四海,您的子嗣却只能沦为庶民匹夫,他们至多,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终究无法辅佐太子,到时秦国若有难,何以相救哉?”(2)
他的话音一落,秦始皇眼中立刻闪过杀意——
我大秦才统一了六国,一切正朝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发展着,这齐儒老儿竟敢诅咒大秦“国若有难”?
而李斯的眼中,也飞快掠过了一抹冷意。
九卿之臣怎么了?他费了多少心血和努力,才爬到这九卿廷尉的高位,被对方轻飘飘一句“不过会成为九卿之臣”就批得一文不值了?
呵,齐国来的红眼病!
李世民也蹙起了眉头。
不是,他这太子当得,看起来真的很柔弱不能自理吗?没有兄弟们封王拥兵的辅佐,他就守不住秦国了??
扶苏气得涨红了脸,这下总算找到机会开口了,他立刻对身旁的子高将闾几人低语了几句,牵着他们走上前齐声大呼道,
“阿父,孩儿虽不才,也愿勤学苦练,以文武之功助大秦安邦定国我们会用心辅佐太子阿弟/阿兄的,未立战功前,我们不需要阿父赐下封地!”
啊啊啊可恶的齐国淳于越,他看不起谁呢!
秦始皇看着孩子们无比认真的神色,又看了一眼淳于越气到快变形的面容,眼中浮起了笑意,意有所指地夸赞道,
“朕虽富有四海,但朕的孩子们,皆是真正的孝悌友爱之人,他们眼中只有家国没有私利,此乃大秦之幸也!”
淳于越的脸一下就白了
七月,右丞相隗状病逝,秦始皇和李世民亲自前往府中吊唁。
正如李斯所料,韩非顺理成章成了大秦新一任的右丞相。
而在炙手可热的左丞相候选人之中,君王径直略过了旁人,以一道诏书拔擢他升任了左丞相。
在穿上质地更柔软轻薄的三公朝服、戴着样式更高耸的獬豸法冠的那一刻,李斯激动得险些泪流满面,忍不住伸手狠狠掐了一把手臂。
然后,笑容一下就凝固在了他的脸上——
遭了,怎么一点也不疼!难道又是在做梦吗?
彼苍者天,何其残忍!
这时,与他一同去尚衣局领了新的冠服法冠出来,走在他右侧的韩非忍无可忍顿下了脚步,
“师弟,你这般用力,掐我做甚?”
第110章 朕亦不甚满意钱钱钱,样样都离不开钱……
第111章
李斯忙神色尴尬地给韩非道了歉,不禁有些责怪自己:这般在人前失态,到底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要保持谨慎啊!
想当年,他是亲眼看着韩非穿上这身秦国官服的,同样的一个官职,可对方那时的表现,就像今日升任右丞相一样,远比他要淡定从容得多。
他暗暗给自己打着起,立下了“必须再次加强自身心态管理,多跟韩非学一学”的目标,和对方一道跟在领路的宫人身后,言笑晏晏着并肩朝正殿的方向走去——
办完更换官职的籍书手续和换完官服后,陛下会在殿中,为他们赐下金印紫绶。
不过两人刚走到半道,就见太子那道轻盈挺拔的身姿往这边飞快走来了,他们忙顿下脚步侯了片刻。
李世民步履如飞来到他们面前,笑容满面打量着二人,啧啧称赞道,
“真好看啊!没想到二位师兄新换上的这身冠服,竟与你们的气质风度如此相衬!我方才在那边远远一观,只见韩师兄雅望非常,轩轩如朝霞举;李师兄光映照人,濯濯如春山风,这官职升得好,妙哉!”
李斯面上一派镇定,实则心花怒放。
对,就是这样的,人靠衣装神靠龛,三公左丞相的冠服,跟九卿廷尉的当然不一样,太子果然有眼光
而顺着此事再往深处想一想,一个能透过一件官袍、就精准看出他真实气质风度的储君,若是来日登基继承了王业,又岂会看不到他李斯的一片殷殷赤诚忠心?
这一刻,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今后要全面放开手脚坚定不移地支持太子,因为,自己此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慧眼如炬的储君了,必须要珍惜啊!
如果李世民有什么能窥探人心的奇异神通,一定会惊讶地看到,在现在,李斯对他的支持值突然嗖嗖上涨抵达满格了。
韩非闻言,也目光和煦地笑了起来,
“多谢太子夸赞!这么多年过去了,您还是一如既然地,平易近人呐。”
时光,固然改变了很多东西。
譬如,当年那个坐在马车上无助嚎啕大哭的小小孩童,仿佛一眨眼的功夫,就长成这样一个风姿秀逸的小小少年了。
但时光,也改变不了很多东西。
譬如,这孩子一如既往的坦荡热情、自信鲜活、善良体贴,以及,他永远充满旺盛生命力的蓬勃朝气。
很多时候,韩非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似乎这孩子出现在哪里,哪里就有春风轻柔拂过柳枝上的积雪,让枝头裂缝间绽放出一抹抹喜人的新绿
“哎呀,韩师兄你总是这么见外!”李世民快速挤进二人中间的空隙处,一手挽着一人的手臂,边走边语气亲昵道,
“我们是同门师兄弟,闲聊时何须称职务?还是叫我世民好了。”
李斯受宠若惊,忙连声称不敢直呼太子之名。
韩非也笑着温和看向他,摇头道,
“当年太子年幼之时,臣斗胆称您一声世民,属实已是僭越之举,如今太子已一日日长大,君臣之礼,不可妄废啊!”
李世民也不勉强他们,笑眯眯闲聊几句后,他立刻转移话题,把自己前来找君父的目的说了,然后明知故问道,
“不知二位师兄以为,这公学制度能否顺利施行?”
本就一直在劝谏秦王,想在国中设立平民学室的韩非立刻激动道,
“好!若能在各地郡县设置公学,我大秦来日必人才济济,此乃大善之法,臣以为可行!”
说着,他就拉着李世民兴奋地讨论起细节来。
对于掺和这些对自己没好处的事情,李斯的态度一向十分谨慎,他在旁边静静听着二人眉飞色舞的交谈,在脑中飞快算起了账,越算,后背越是直冒冷汗。
直到来到正殿前,他才忍无可忍地小声提醒道,
“太子,韩师兄,此事的花销太过庞大,想来陛下是绝不会答应的,不如,等再过几年再说?”
在七国之郡县,建立不收学费的公学,还要为来自偏远乡里的学生提供食宿,这主意,简直比韩非提出的“平民学室”更费钱!
他见两人听了仍不置可否,急得一手拉住一人的手臂紧紧握住,
“眼下,朝廷旁的花销且不说,除了一直在施工的骊山皇陵,还有长城和六国水利这两个大工程在进行,公学一事,绝不能操之过急啊!”
而且,据他暗暗揣摩君王的心思,还知道对方想要修路。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样不是在哐哐光烧钱不进账?
钱钱钱,样样都离不开钱!
而他才刚被陛下拔擢为左丞相,若是现在就去提这个谏言,岂不是有恃宠而骄之嫌?他不想失去千辛万苦攒来的君心啊!
李世民看着他,笑道,
“李师兄不必担心,花销一事我已有谋算,至少在数年内,是绝不会为朝廷增加负担的。”
说着,他就踌躇满志地,率先迈步踏进了殿中
这件事,他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已经仔细考虑很久了。
前世,曹魏推出九品中正制来选拔官员,以取代东汉早已腐朽不堪的察举制。
可那些本就出身望族的朝廷中正官,却利用职务之便欺上瞒下,一步步把这项本该为国家选拔贤才的制度,变成了“只看家世,不看品行与才学”的固化阶层工具。
世家大族利用它来垄断官位、操纵朝堂,从此“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任凭再有才学的平民子弟,也难以有出头之日。
这样一来,累世冠冕之家辈出,官员的综合能力却一再下降,而无法引入新鲜忠诚血液入朝的皇权,无疑也遭受到了巨大的威胁。
杨坚父子为了改变这个现状,趁开国之际一不做二不休废除了九品中正制,开始采用科举制来选拔人才。
而到了贞观时期,为了进一步打破世家的垄断巩固皇权,李世民又增设了进士和明经两科。
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改革后的科举刚推出,在世家门阀们的授意下,又兴
起了“行卷”和“公荐”的不成文门槛。
学子们要先把写好的诗赋,呈送给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先品鉴一番,若被对方评为优品,就有机会被举荐给朝廷,中举的概率自然大大提升。
可是,能顺利见到这些达官显贵和文坛大家的学子,又有几个是“能以钱权开道见权贵”的寒门子弟呢?
真正的寒门之家,就像当年陈平的家境一样,他的兄嫂不敢生孩子,拼了命地种地想供养他读书,到头来,也仅仅支付得起购买书籍的开销。
至于笔墨纸砚和拜师的费用,对这样的家庭而言,无疑是一笔太过昂贵的天文数字——
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除了陈平这种天资分外聪颖,又有满腔坚韧心志誓要出人头地的极少数,又有几个寒门子弟能冲破重重考验,最后成功地走进考场?
所以贞观年间的科举制,依然有大批才学平庸的豪族子弟进入官场,无一状元出自寒门。
李世民也早就意识到,仅是增设进士和明经两科,根本就无法达到遏制世家的目的,那些因达官显贵的举荐而进入官场的新人,又怎么可能把感激回报给朝廷?他们,只会通过这种方式继续抱团坐大。
可遍布朝中、通过联姻卖婚而形成利益共同体的世家,对他科举制的这一通改革已经极度不满,想要再进一步深入变革,必会触及绝大多数朝臣的利益——
就连一路忠心追随他的功臣们,也大半出身于关陇官宦世家。
这样一来,担心操之过急会引来相反效果的李世民,只得不动声色先放下了此事,把目光瞄向了被世人奉若门第圭臬《氏族志》。
他命舅父高士廉负责重修此志,“不须论数世以前,止取今日官爵高下作等级”,以“尚官”的原则,取代先前的“尚姓”原则,把李姓皇族和外戚的排名改到了前面,以提升皇族的威严。(1)
接下来,他又大力提拔山东寒门之人,重用马周、张行成、张亮等出身寒门的官员为相,想进一步削减门阀士族在朝中的影响力。
只可惜天不假年,后半生在接连遭遇丧妻、丧女、太子被废流放丧命、次子夺嫡被流放黔州的打击后,他心力交瘁间又疾病频发,自知已时日无多,为了给幼子来日的顺利登基铺路,只能暂且放下在自己一朝解决世家隐患的心思,忙着先解决高句丽这个更迫在眉睫的隐患。
甚至他担心幼子太过仁弱,怕自己走后他镇不住局面,还特意挑了一个出身太原王氏的太子妃,希望借此来拉拢关陇世家……
一直到临终前,世家这个心腹大患,都横亘在李世民的心头无法释怀。
而他知道,现在已经迈入了统一阶段的秦国,如果不提前做出应对,在不远的将来,也即将面临一个同样的问题:
世家门阀的兴起!
李世民进殿后,笑嘻嘻喊了声阿父,就快步冲上殿抱了抱父亲。
秦始皇心情愉悦地,眉梢带笑抬起头,正打算问孩子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但这时,他恰好瞥见,换了一身官服的韩非李斯二人,也先后进了殿。
几乎是眨眼之间,君王的面色就猛地一变,没好气地瞪向抱着自己的李世民,
“还不快放开?大殿之上,这般无状搂抱成何体统?”
他虽然很喜欢孩子像幼时一样依赖自己,但在臣子面前,此举颇有失君威,也会让他们把太子还当成是小孩子,而暗暗生出轻视之心,嗯,不提倡不鼓励!
李世民也回瞪了他一眼,放开父亲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至亲之人,表达喜欢抱一抱又怎么了嘛?不让他抱,他明天还非要继续抱不可!
韩非李斯假作没看到这一幕,上前行了礼。
秦始皇命蒙毅取来印绶,亲自为二人佩戴勉励了一番,又赐下赏赐以示祝贺。
按理说,升官的流程到这里就全部结束了,两人谢了恩,就该告退了。
李斯暗中给韩非使眼色,示意对方不要在今日提那件事,快跟他一起走吧——
如此一个良辰吉日,他可不想引火烧身,事缓则圆嘛。
然而就在这时,李世民已经率先开口了,
“阿父,孩儿方才在路上和师兄们商议了一番,听闻荆楚之地贤才辈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何不派人去寻些贤才入朝?”
秦始皇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而且他本就有意如此,遂立刻颔首道,
“可,朕过几日便下诏,以公车访贤才。”
一颗心高高悬起的李斯总算松了一口气,再次朝韩非使了个眼色:我们快走吧,不是我们不讲义气,是太子今日也不打算说那件事!
可是,早年被韩国朝堂排挤时,敢公然把文名定为《孤愤》的韩非,本就是个出了名的大犟种,这会儿,哪顾得上看李斯的眼色?
他开口就想劝谏君王开设公学一事,李世民忙及时朝他眨了眨眼睛,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好吧,韩非听话地闭上了嘴。
太子的谋智,他是十分信服的。
李世民立刻看向秦始皇,语气不赞同道,
“阿父,公车能寻来的贤才,只有列国的豪强子弟,这样一来,岂不是要错过那些家世稍逊的大才了?”
在这个节点,
朝廷公然派人前往楚地寻访良才,释放出愿意接纳楚国遗民入朝为官的意向,还不知,那些豪族大户为了名额,会争抢到什么激烈的程度。
楚国各郡本地豪强何其的多,到时,哪还轮得到精于后勤管理、统筹全局的沛县萧何?
秦始皇沉吟着,
“不错,往日公车寻访来的人才,朕亦不甚满意。”
除了张苍几个少数难得的佼佼者,其余那些由各地三老推举出来的贤才,要说才能么,确实是有的,但还远远比不上世民从路边扒拉来的那些人才。
秦始皇已经为此怀疑很久了,到底是世民的眼光太过毒辣,还是各地推举的人,确实有滥竽充数之嫌?但据他派人调查,那些人在当地,确实是颇有贤才之名的。
李世民立刻趁热打铁,
“既然阿父不满意,那我们这回干脆就不用公车征召了,要是换个别的选拔方式,怎么样呢?”
李斯仪态端正地站在原处,暗暗感叹着,这样的话,也就太子敢这般随意地对陛下说了。
韩非则锁紧眉头,猜测着太子口中“别的方式”是什么方式。
秦始皇当然也很感兴趣,立刻就追问起孩子来。
李世民站起身,从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文书里,飞快找出一份咸阳学室这回的考核结果,把它摊开来指给父亲看,
“阿父,我们就用这种考核的方式来选拔贤才!”
秦始皇罕见地露出几丝困惑,
“考核?朕要选的乃是治国之才,若是让他们只写些字、背默些秦律,如何能判定,此人有无理政才能?”
说起来,在秦国专为官吏子弟设置的学室之中,确实是用考核的办法来层层筛选人才的。
但是这种只学三年的学室,培养的是能识字、写字、背默秦法的合格小吏,而不是世人眼中可堪大用的贤才。
一个贤才的诞生,需要饱读诸子百家之书、并且有一门十分擅长的术或法,这需要投入数倍的勤学苦练和资费时间,哪有人能短短三年,就学得满腹经纶的?哦,世民这种天才除外。
总之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从商鞅变法开始,一直在持续从六国招揽贤才,为了留住对方,朝廷动辄便以客卿之位相许。
李世民笑嘻嘻提醒父亲,
“阿父,我们既然要选拔官员,当然要把题目设得难一些,比如说,可以设置算学、明经的分科举试内容。”
韩非和李斯听了这话,眼中都露出惊诧之色,不由茫然对视了一眼。
分科举试?真要用这种考核的办法,来选拔官吏吗?
要知道,秦国学室对小吏的考核题目,以“识写记”为全部要求,这是完全能客观评价的标准。
可显而易见,选拔官员的题目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而题目一旦脱离了客观的范畴,评判自然也就成了难事……
秦始皇修长的手指在案桌上叩了叩,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
“你来说说,何为明经?谁人来出题?谁人来评判?评判标准是什么?又如何判断仅凭那几道题目,就能选出一个合格的官员?再有,如何杜绝题目提前泄露?如何杜绝,评判之人徇私于相熟者?”【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