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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71章 阿父诶,值得你这样炫耀嘛哈哈哈太子……


    第72章


    有了南星子开的药方,再辅以夏无且的针灸,华阳太后的病情,果真一天天好转起来了。


    到十一月,一个惊天大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飞向了列国的王宫:


    从咸阳出逃的赵国废太子赵嘉,在宗室和一些文武大臣的私兵扶持下,已经攻下代地立国、改称代王了!


    这对正在艰难抵抗秦军的赵国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对闻到了肉腥味的诸侯们来说,却是个趁火打劫的好时机。


    只不过,秦国如今正在兴兵伐赵,若是贸然出兵想分上一杯羹,恐怕,会引来强秦的报复


    一时间,该“趁机攻赵”,还是“暂且观望”,引来了列国朝堂的争执声不断。


    过了几日,早就对赵国北部肥沃草原觊觎许久的燕王姬喜,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寻了个潦草的借口,便率先派出了十万人马攻打云中郡。


    就在赵王焦头烂额之时,另一个坏消息又传到了邯郸:


    位于代地西面的武阳郡,由于也遭受了大地动的波及,到处哀鸿遍野,城中人心惶惶


    所以,赵嘉带着那帮乱臣叛党,只花半个月就轻松地把武阳攻下来了!


    赵王勃然大怒,本想立刻分兵前去剿灭代国的,但在一些担忧秦军破城的大臣、硬着头皮以重金贿赂郭开后,


    赵王终究还是听进了郭开那番“叛军不过两三万人,区区不成气候,当务之急,该集举国之兵力,先驱逐秦燕两国强敌,待外患平定,王上再剿贼也不迟”的建议,暂时忍下了赵嘉这口窝囊气。


    这样一来,无疑也给了代国继续壮大的机会


    章台宫中,秦王把手中的信递给蒙毅,示意他传给尉缭过目,神色喜怒莫辨,


    “燕王的胆子倒是不小。”


    尉缭快速看完信中内容,紧锁双眉道,


    “燕王竟敢与我大秦夺食,想瓜分那一大片养马之地”


    当年,赵武灵王东灭中山国、西败林胡国,硬是从胡人手中抢来胡地,自此“辟地千里”,才有了赵国“胡服骑射”的军事变革最大靠山:云中郡。


    自古骏马皆喜欢高寒之地,而气候寒冷的云中一带,不但盛产高达两米的优良战马,水草更是格外丰美,还位于农业和牧业相接的黄金过渡地带——


    不论是往草原方


    向追击戎狄,还是输送马匹前往中原地区,都十分便捷省事。


    也正因为这样,列国之中,一向唯有赵国最盛产良马,而在长平一战前,赵国骑兵也是震慑中原的存在。


    秦国为了灭赵,已经投入数年的时间和人力物力,又岂会任由燕国夺走这么一块宝地?


    尉缭思索片刻,上前提出一个建议,


    “王上,臣以为燕国此举包藏祸心,燕王不但想趁火打劫,还想借机投石问路,打破秦国一家独吞赵国的局势,以吸引观望的山东列国跟风加入战局,好破坏我大秦原定的作战计划


    当务之急,臣以为可命桓猗再率十万援军北上,前去攻打云中迎战燕军,以震慑列国,断绝他们想插手此战的野心”


    秦王颔首,还没来得及开口答应,殿中就响起了一道急促清脆的呼声,


    “不必!不用派那么多援军!”


    披着小斗篷的李世民脚步匆匆跑来,眨眼间就已经停在了尉缭面前。


    被白色斗篷趁得愈发粉雕玉琢的李世民,再次看着他认真重复道,


    “国尉,这趟不用派那么多援军,只需派出五千轻骑北上即可。”


    这话,如果是寻常孩童说出来的,尉缭定然不会把它放在心上。


    但眼前这位小太子的聪慧,他早就见识过许多回了,并不敢生出半分敷衍之心。


    他正想询问“为何只需五千轻骑”,便见秦王已经疾步下殿走来了,忙识趣地先阖上了嘴。


    反正,现在问了也是白问。


    他们王上是如此的宵衣旰食勤于政务,寻常人等,休想斗胆打扰王上半分,可哪回,不是太子刚一进殿,王上就愿意马上抛开政务先来搭理太子的?


    秦王停下脚步,满眼不悦地看着正在解斗篷的孩子,非常不满地谴责道,


    “这么大的北风,寡人不是吩咐过,今日不许你们出门么?”


    虽然这两个孩子的体质越来越强健,鲜少有生病的时候,但这般吹得殿外窗棱都呼啸作响的北风天,孩子迎风出门,他一个当父亲的又哪能真不担心?


    李世民举起一个鼓鼓囊囊的厚实小布袋,嘻嘻笑着,


    “因为孩儿想阿父了呀!刚才,老师派人送了些炒栗子进宫来,还热乎着呢,孩儿想分给阿父吃!”


    这是许朴今日突发奇想,加了些蔗糖和秘制甜酱混着炒制出来的,口感极好,在栗子原本的淡淡甘甜之外,又多了几分浓郁的焦糖甜蜜香气。


    荀子尝完顿时惊为天人,马上就让人送了些给自己的小徒弟。


    至于扶苏嘛,才试了一颗,就急吼吼装一袋给芈夫人先送去了。


    秦王听着孩子这暖乎乎的话语,接过比成人巴掌稍稍大些的、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小布袋,心间溢满了熨帖的暖意。


    虽然,世民确实不该出门吹风,但此时此刻,那些斥责的话语,感动不已的君王又哪还说得出口?


    栗子虽小,孩子时刻惦记着自己的一颗心,却是比泰山还重的。


    唔,秦王是个明君,在这种商议正在军国大事的时刻,本该先立刻追问孩子“为何只需派五千骑兵去对战燕军”的。


    但他现在,却怀着某种微妙的炫耀心思,把这件大事暂且放下了一瞬。


    然后当即解开布袋的系带,分了些栗子给尉缭品尝。


    待他亲手剥了一颗喂给孩子,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感受着这份与众不同的馥郁甜香,再看着尉缭脸上逐渐绽放的惊艳之色时,只觉得五脏六腑的每一个毛孔简直都满足极了。


    尉缭本就嗜甜,从未吃过这般风味独特的香甜栗子,一时也顾不上矜持了,三两下就吃光了手中栗子,又忙问李世民,荀子是从哪里买来的。


    孩子急忙咽下口中软糯的栗子,正准备告诉尉缭它的来处,却被父亲用一种颇为笃定的语气,快速抢答了,


    “如果寡人没猜错的话,这应当是许朴的独门手艺,咸阳城中,恐怕还没有售卖的”


    废话,荀子整日把“君子远庖厨”挂在嘴边,哪能做出这种美味来?他一猜就知道是许朴是手笔。


    君王见尉缭果然面露遗憾,立刻又补了一句,


    “不过,许朴为了抢我儿世民当弟子,已经跟荀子打过了好几场,他是极喜爱世民的世民又最是孝顺,既然爱卿也爱吃这栗子,待寡人下回带世民去找许朴时,让他专程为世民再制一些,到时分些给爱卿就是”


    李世民连忙伸手悄悄挡了挡脸,救命,突然很想笑怎么办!


    阿父诶,不就是点栗子嘛,值得你这样堂而皇之的炫耀嘛哈哈哈!


    尉缭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连声附和君王的话频频点头。


    直到,秦王用一种很真诚的语气跟他说,


    “不过,还有另一种更简单的法子,爱卿若是试上一试,兴许,就能天天去找许朴蹭栗子了。”


    尉缭心中狂喜,忙请教秦王是什么法子。


    秦王悠悠看了一眼正用缺了两颗侧牙的牙齿啃着栗子的李世民,含笑指了指他,


    “许朴最喜欢世民这般顽皮的孩童,爱卿不妨回去再生个顽皮些的幼子,保不齐,就能被许朴收为入室弟子了,到时,你想吃多少这种栗子都有”


    尉缭听完君王这番话,脸上的笑终于渐渐放平下来,最后,变成了比哭还难看的尴尬假笑。


    呵呵呵,许朴如此重视太子,难道重视的是太子的顽皮吗?人家喜欢的,分明是太子的聪慧啊!


    这样的神童,难道是满大街随随便便就能碰到的吗?


    王上,您变了,您明明是在假装关心臣、故意在炫耀自己有个万里挑一的好儿子!


    想到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尉缭更委屈了。


    李世民察觉到尉缭幽怨的眼神,忙用自己干净的那只小手,从秦王手上又抓了一把栗子给对方,也算慰藉一下他受伤的心灵吧。


    尉缭忙谢过太子,趁机赶紧开口把话题扭转到正题上,


    “敢问太子,您方才说只用五千骑兵迎战燕军,此话怎讲?”


    李世民拍了拍小手,接过宫人递来的热帕擦了擦,这才吩咐人取来一份舆图摆在殿中,指着燕国边境的一处重要关隘,


    “如今天气已经愈发寒冷起来,按惯例,士卒战马每日要消耗的粮草,也比往日多了两成。


    而赵嘉叛变的消息刚传出来,燕国就仓促出兵南下了,定然还没来得及筹备足够的粮草,可见,燕国援军很快就会押送粮草前往云中一带补给


    这个地方易守难攻,又距离云中郡最近,燕王必会选择从这里运粮,所以,我大秦只需派出五千骑兵绕路前去设伏,便能截断燕军的粮道,一旦缺了粮草补给,燕军必会主动撤兵”


    他这一世虽然从没去过云中郡,对这地方却很熟悉。


    贞观四年,唐军大破东/突/厥,将其领土一分为六,其中,云州都督府所在的位置,便是如今的云中郡。


    李世民早就比对过舆图了,几百年的沧海桑田,虽然让此地的少数地形出现了改变,但大部分地方,都跟贞观时期相差不大。


    而这处关隘,恰好也没有改变。


    尉缭震惊顺着太子的小手,看向那处藏在峻岭中的关隘——


    这处险地太过隐蔽,而且,秦军如果要施行这个法子,还得先绕过赵国,再顺着燕国南长城的边缘前去设伏


    没想到,自己完全没注意到的一个地方,只跟着蒙恬零零散散学了些兵法的太子却注意到了,而且,对方还想出了以五千骑兵绕道在此设伏、截断对方粮道的好主意


    秦王并未斥责孩子不懂装懂,而是盯着舆图,顺着孩子的话头认真思索道,


    “你是说,这一趟我秦军只管逼退燕军,不跟他们正面交战?”


    李世民自信点头,


    “对,孩儿认为,秦国眼下该一鼓作气,灭掉赵国这个心腹之患,而不该同时与燕军对峙”


    说着,他又用手比划了燕赵和


    秦国的距离,


    “秦赵之战,我大秦已出动大半主力,如今赵为主,秦为客,秦国虽然兵强马壮、士气昂然,却要受粮草补给的限制


    如果现在提前与燕军交战,燕国必会趁机引那支秦军北上,到时,我大军的粮草补给路径就会变得更远


    更危险的是,如果魏楚齐诸国若与燕赵暗中合盟,以联军从后偷袭,阻断秦军的粮道,我们不但会错失战机,甚至可能还会面临一败涂地的险境,所以,秦军必须拿出所有力气先解决赵国”


    他又在赵国和秦国的疆域这一块,虚虚画了个圈,


    “秦国当前,最重要的是‘稳’,只有先把三晋之地,变成秦国可靠的补给大后方,秦军才能北上灭掉燕国,不能急!”


    看着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孩子,秦王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轻笑道,


    “我儿所言甚有道理!你这番精妙绝伦的兵法,又是从何处学来的?”


    李世民仰头看向父亲,浓密的睫毛下,闪着一颗黑白分明的无辜眼睛,


    “我看过兵书,又跟蒙恬学过啊。”


    反正他确实没撒谎,天策上将已经是前世的事了,这辈子的他,确实只看过兵书,还跟蒙恬讨论了几回兵法!


    秦王闻言眼中笑意愈盛,


    “我儿真乃麒麟子也!”


    下一瞬,他带着无尽的骄傲,谦虚而含蓄地看向尉缭,


    “秦国当前,绝不能行差踏错半步,确实不能双线作战。寡人以为,世民年纪虽小,这番计谋却极为老道,并非是赵括那般纸上谈兵之说,此计可堪一用,国尉以为如何?”


    同样十分认可李世民这个计策的尉缭,已全然顾不上悄悄吐槽“王上您自己都把太子夸完了,话里话外都是赞同的意思,臣还敢说太子的主意有半句不妥吗”,


    此刻,精于相面的他,正怔然打量着眼前意气风发的孩童,心中翻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谁人敢信,这个仅用五千人,便可驱狼逐虎的计策,竟出自于这样一个孩童之手?


    太子多智如斯难道,真如他龙章凤姿的面相所示,这孩子,是天上的真龙抑或真凤降世而来?


    他迅速按下心中的震撼,俯首恭声答道,


    “太子此计运筹帷幄,思虑周全,臣自愧弗如,还请王上即刻下令,选拔五千精锐骑兵奔赴云中!”


    第72章 床上又没有孩子了!陛下,该服仙药了……


    第73章


    这一回,李世民成功说服了秦王,举荐蒙恬担任桓猗的副将。


    作为历史上后来为秦国驱逐匈奴数百里、镇守上郡边境多年的虎将,如今的蒙恬,已经二十四岁了——


    这位出身将门的青年武将,怀揣着满腔报国热情,也是时候该上战场历练一番了。


    但李世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他跟随秦王为出征的骑兵鼓舞士气送行时,


    却看到蒙恬望着站在道旁挥手送别的蒙嗣音母女,哭得稀里哗啦的


    看得秦王蹙起了眉头,


    “蒙骜老将军铁骨铮铮,蒙武也是一条硬汉,寡人倒不知道,不过是与妻女分别数月,蒙恬竟这般儿女情长”


    李世民担心父亲认为蒙恬“优柔寡断”,忙开口解释道,


    “不是的,阿父!蒙恬向来意志顽强,同样也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只是,阿音出生后从未与父亲分离过,他只是一腔慈父之心,有些放不下罢了”


    秦王见孩子维护蒙恬时,还不时偷偷抬眼往蒙夫人的方向望去,不由心中微动。


    他顺着孩子掩饰不住担忧的视线,看向那个哭得稀里哗啦的玉雪女童,不动声色试探道,


    “我听扶苏说,你这一年来,总不肯带他一起去找蒙家小女玩耍?”


    李世民心头一跳,忙收回目光看向秦王,强作镇定道,


    “不是啊,阿兄的功课太多了,孩儿每回出门去找阿音他都不在,我就只好一个人去了”


    “哦,原来是这样。”秦王目送着骑兵们纵马飞扬的身影,淡淡道,


    “我还以为,你是不喜欢你阿兄去蒙家。”


    李世民心虚得耳朵都悄悄泛起了红,他当然不喜欢扶苏去蒙家找阿音玩耍啦!


    如果观音婢恢复了前世记忆,自然一切都好说,以观音婢对他的深情,眼里又怎么看得到旁人?


    可现在,转世成蒙家小女的观音婢,只隐隐约约带着一点前世的记忆,对自己这个丈夫毫无印象


    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小阿兄,当然只能有自己一人了!


    这时,蒙夫人已经抱着蒙嗣音登车离开了,李世民眼珠一转,忙提议道,


    “阿父,反正我们今天也出来了,捡日不如撞日,就顺道去蒙家坐坐吧?”


    观音婢乍然与父亲分开,哭得实在太伤心了,他很想快些去安慰一下她。


    秦王垂首,目光幽邃审视着李世民,


    “蒙武蒙毅在当值,蒙恬出征了,蒙家如今只剩些女眷留守,寡人带着你登门拜访,成何体统?”


    李世民迅速转换了思路,


    “可是蒙老夫人年纪大了,冬日总是更难熬几分,阿父何不命人备些上好的炭火,上门去探望她一下?”


    秦王似笑非笑盯着李世民。


    呵,孩子耳尖都红透了,总不会,是真对蒙家小女有意吧?


    没想到,这孩子生而早慧,对儿女之情开窍一事也如此早慧


    想想还傻乎乎喊着要“把阿音妹妹接进宫送给阿母养”的扶苏,秦王一时有些头疼。


    蒙骜为国战死,祖孙三代皆是国之栋梁,他这回爽快答应世民的请求,派蒙恬为副将上战场历练,本就是存了心,想栽培对方继承其祖辈之志。


    让太子与蒙氏结一门姻缘,他自然是乐意的。


    毕竟,大秦将在他的手上变得无比强大,他的太子,又何须再与列国公主联姻稳固政权?


    问题就出在,蒙氏一门家风严谨,奉行“只娶妻,不纳妾”的规矩,就算自己现在下诏,为世民和蒙家小女订下娃娃亲——


    可这样一个家族耳濡目染教养出来的女儿,长大后,又岂愿进宫接纳大秦太子的姬妾?


    到时,本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喜事,若是变成一桩双方抱憾的怨事,倒伤了君臣间的和气。


    这样想着,秦王索性开门见山问道,


    “你对蒙家小女有意?”


    亲爹的质问来得猝不及防,饶是李世民一向磊落大方,小脸也忍不住倏地变得通红一片,扭过头语无伦次道,


    “我我当然没有啦!”


    观音婢还没恢复记忆呢,这事如果让她知道了,定会把自己视作登徒子!


    秦王抱着孩子走回马车,倒也没戳穿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谎话,而是声音平静地提醒道,


    “蒙氏有家训,一生只有一妻。以蒙武蒙恬对阿音这孩子的重视,恐怕,将来要为她找的夫婿,也是许诺不纳姬妾之人。蒙氏女,不适合担当我大秦的太子妃”


    “她当然适合当太子妃啦!”李世民听完心头一沉,猛地跳下父亲的腿,脱/口而出道。


    这世间除了观音婢,还有谁适合与他并肩而立?只有她可以!


    秦王好整以暇交握双手,目光好似能看穿李世民的内心,


    “你方才不是还对蒙家小女无意吗,怎么现在,又认为她适合当你的太子妃了?”


    李世民心一横,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孩儿刚才只是有些害羞,其实我确实喜欢阿音妹妹!”


    秦王颔首,笑了笑,


    “那你就继续喜欢吧,等到不喜欢的那日再说。”


    说到底,君王在撇除了与蒙氏结姻亲的可能性后,也并没把孩子这份懵懂的心思当真。


    在他看来,世民既然七岁就能喜欢上一个小女孩,那等到他八岁十岁,也会喜欢上旁的小女孩。


    孩童心思,就像六月的天气,变化多端


    得令人捉摸不透。


    哪知,李世民听了这话,神色一下就变得无比严肃认真,


    “阿父,孩儿现在喜欢阿音妹妹,长大了也喜欢阿音妹妹,直到孩儿”


    他急忙把到了嘴边的“临死之时”咽下去,改口道,


    “直到孩儿人生的最后一刻,都会一直喜欢她的,我想让她当我的太子妃!”


    秦王渐渐收起了笑容,淡淡道,


    “寡人说了,蒙氏女不适合做太子妃,而蒙恬,也绝不会把她嫁给你,寡人不想因为此事,跟蒙氏父子生出嫌隙”


    李世民扑上去抱住父亲的手臂,


    “阿父,孩儿愿意只娶这一个妻子,绝不再纳妾蓄姬,这样一来,蒙恬一定会同意把阿音嫁给孩儿的!”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冷冷注视着他,


    “你身为储君,想娶什么样的女子娶不到?何须放下身段,去讨好一个臣子!”


    “孩儿是真心的,天下女子很多,可我只想娶她一人!”李世民迎着父亲威严的目光,毫不畏惧地坚持道。


    是的,前世的他身为大唐皇帝,想要什么样的佳人得不到?


    可直到观音婢离世后,迅速对女子失去兴致、一心把闲暇时间花在养儿育女上的他,才终于明白了一个悔之晚矣的事实:


    自她走后,他心中那座繁花盛开的爱情花园,就飞快地一日日枯萎荒芜了。


    山间的风,天上的云,暮色中的星河,星河间的繁星,无一不是她,又无一个是她。


    他宁肯在山风暮云间寻找她的半缕痕迹,也不想再在旁的女子身上浪费半点心思,那么,既然只有观音婢能唤起他对男女之爱的感知,当初,为何又要浪费那么多与她相伴的时间?


    谁能想到,他这个威震四海的大唐皇帝,曾在无数个夜半时分为此事失悔莫及!


    所以他这一世与观音婢重逢后,本就做好了不纳后宫的打算。


    秦王听了孩子这番话,声音愈发冷然起来,


    “你是说,纵便你来日做了秦王,后宫也只有蒙嗣音这一个女子?”


    李世民斩钉截铁提醒道,


    “是王后!孩儿到时,会让她做我的王后!”


    “呵!”秦王怒极反笑,伸手捏了一把孩子仍有些婴儿肥的小脸,


    “只有一个王后的秦王,如何为我大秦绵延子嗣?子嗣单薄乃君王一大隐患,你”


    李世民抓住父亲的手,眨了眨眼睛,


    “可阿父后宫中有那么多夫人,如今,不也只有孩儿和阿兄两个孩子吗?”


    秦王冷哼一声,


    “若不是寡人有些不想说的苦衷,早就已经儿女满堂了!”


    虽然那方士,提醒他要等到太子满五岁后,方能再诞育旁的孩童。


    但秦王为了谨慎起见,仍是多拖了一年,上个月才打破了后宫不得有孕的禁忌。


    李世民用可爱的小脸在父亲衣袖上蹭啊蹭,语带哀求道,


    “阿父,你为了在意的那份苦衷,宁肯舍弃这几年儿女满堂的时光,孩儿也愿为了阿音”


    “大胆!寡人已经有了你这太子,于国祚王嗣之事已无亏欠,可你一个丁点大的孩童,怎敢口出如此不孝狂言?”秦王怒斥道。


    李世民仰起小脸,眼中盈起了泪花,


    “阿父,孩儿是一定要娶阿音妹妹为妻的,以后她诞下的孩子,也会成为我大秦的王嗣,孩儿一定会悉心教导他的”


    前世观音婢为他诞下了七个孩子,而他选择储君,也只会考虑他们的孩子,那么这一世,后宫有没有旁的女子和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


    秦王从未对女子动过心,向来无比冷静自持,怎么可能希望自己的太子是个痴情种?


    一国之君,岂能这般耽于儿女情长?


    威仪四射的君王冷冷推开孩子,声音毫无温度道,


    “我大秦的王,从未有过后宫只立一个王后、不要妃嫔的先例,这一次,寡人可以当你是童言无忌,年纪太小在胡言乱语,但以后,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混账话!”


    李世民设想过千百种请秦王提亲的场面,唯独没有想过,对方不许他娶观音婢!


    他怔怔看着父亲,一滴热泪缓缓滴进了嘴角,


    “难道秦国先君们如何,孩儿就该如何吗?先君们没有的先例,孩儿可以开这个先例阿父,我原本以为,你本该理解孩儿的。”


    秦王紧紧握住双手,克制了想上前帮孩子擦泪的冲动,冷声道,


    “寡人为何要理解你?”


    又有一滴泪顺着面颊从李世民眼中落下,他的神色间溢满了哀伤,


    “因为,孩儿的固执,本就是传承自阿父的!我知道,就算你这一生子嗣满堂,若是没有出现一个让你满意的储君,你就会连太子也不肯立”


    是的,这就是历史上的秦始皇,一个闳识孤怀、孤独了一辈子的人间帝王。


    秦王听着这话心头猛地一跳,下意识开口厉声制止道,


    “住口!寡人已经有了你这个太子,又何须再去挑什么满意的储君?”


    蒙家当然就没去成,回去的路上,父子二人谁也没再搭理谁。


    到了亥时,等秦王回到寝宫一看,火气一下就噌地嗖嗖往上冒——


    床上又没有孩子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平复了一下情绪,才沉声召人来问,太子和长公子去何处了。


    平心而论,秦王并不是什么凶神恶煞脾气暴躁的人,也鲜少会对宫人们发怒。


    但君王周身散发的威严气势,本就足以让宫人瑟瑟得两条腿都在发抖了,


    “禀王上,太子太子去昭华宫了,长公子也吵着跟去了”


    秦王的面色又沉了几分,挥手让宫人下去了。


    果然如此。


    这就是他的太子,一个才七岁,就吵着要立一个三岁多的妹妹为王后、并且愿意为了对方不设后宫、还顶撞自己这君父的太子!


    秦王转身就往殿门大步走去,本想把李世民抓回来狠狠揍一顿的。


    不过左脚刚踏出殿门,他又面沉如水慢慢走回了寝宫。


    夜色已深,孩子想来也睡着了,等明日再揍吧


    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李世民白日里那句“若是没有出现一个让你满意的储君”,终究让秦王太过耿耿于怀。


    这个夜晚,他竟然又梦到了好几年没再出现过的怪梦。


    不过,这一回梦里的咸阳没有大火,章台宫也像往日一般宁静。


    可是宁静得有些过头了,仿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梦里的他走进殿中,看到了那个跪坐在殿上面容盛怒的自己。


    虽然对方看起来,年纪比现在的自己大,气色也远远不如真实的自己,但秦王还是一眼认定,这人就是自己。


    而在殿中,还跪着一个身姿挺拔的高大青年,看背影,跟自己有点相像。


    秦王正想绕上去确认对方


    的身份,一道威凛的怒喝声传来,


    “扶苏,你明知那帮方士得了朕的厚待,却以流言诽谤我,以妖言乱黔首,就非要为他们求情而无视朕的诏令么?”


    秦王一愣,朕?


    他确实设想过,待一统天下后,便以“朕”为自称。


    一阵巨大的惊喜朝他涌来,如果这梦果真带着预示的意味,那岂不是表明,秦国后来,确实是如他所愿一统天下了!


    这时,被称作“扶苏”的青年开口了,


    “父王,儿臣并非想故意与您作对,只是如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诸生皆诵法孔子,您现在若以重法,坑杀这犯禁的四百六十余人,儿臣唯恐会引来天下不安呐”(1)


    秦王绕上前去看已经长大成人的扶苏,心中也在暗暗思索着:


    先前仇由一事,已经让他悟出了民心的重要性。


    若天下初定,正是六国人心惴惴不安之时,也是别有用心者盯着秦国挑刺之时,确实该打起十二分的谨慎来应对。


    当此之时,纵便有方士妖言惑众,也不适合把四百多人全部坑杀,以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借此事去煽动六国民心——


    倒不如,先杀十来个首领以儆效尤,再把剩下的全部驱逐出去,暗地里再派人分批杀了!


    现在,秦王终于看清了扶苏的模样。


    这个幼时与他母亲长得极像的孩子,如今,竟也有了两三分自己的影子。


    秦王非常欣慰,伸手想去摸一摸扶苏的脸庞。


    然而,他修长有力的手掌分明已经触摸到了孩子的脸,手心却没有传来属于皮肤该有的温热,依然只有空气带来的虚空。


    秦王遗憾地收回手,也不知世民长到这个年纪,会变成什么模样。


    这样想着,他又恋恋不舍看了几眼扶苏,打算去章台宫找找世民——


    他有些奇怪,虽然扶苏打小也也爱跟自己作对,但这种事关坑杀几百人的劝谏,怎么可能少得了世民的参与?


    就在这时,他听到殿上那个自己无比失望愤怒的声音传来,


    “扶苏,你是朕的长子,也是朕寄予了最多希望的孩子,可你,从来就不肯跟朕一条心!朝臣们早就在催立储一事,你可知,朕为何迟迟不肯册封太子?!”


    梦中的秦王,只觉脑中霎时传来一阵嗡嗡的耳鸣声——


    什么叫,扶苏是他寄予了最多希望的孩子?


    什么叫,他迟迟不肯册封太子?


    他寄予了最多希望、早早就册封为太子的世民,为何在这个已经统一了六国的自己口中,仿佛像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扶苏叩首一拜,带着同样饱含了无尽失望的悲伤,抬起头朗声道,


    “扶苏身为人臣,不敢妄自猜测陛下心意,还请父王明示。”


    秦王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像温润如玉的长子扶苏。


    幼时天天在自己面前撒泼耍赖的扶苏,何至于,会跟寡人生疏至此?


    这时,他又听见殿上的那个自己重重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怒斥道,


    “按理说,你是秦国长公子,朕本该册封你为太子的!世人皆称公子扶苏刚毅勇武,朝臣皆称公子扶苏信人奋士,可在朕看来,你每每面临朝政大事,便做出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之态,怀着息事宁人之心,百般违逆朕为大秦铺设的千秋万代之计朕对你无比,无比的失望!”


    扶苏长叹一声,


    “父王,您为大秦铺设的千秋万代之计,将会耗尽大秦这一代黔首万民的生机,儿臣以为”


    “闭嘴!又是满口的儒家仁道,不气死朕你不甘心吗?”殿上的那个秦王伸手捂住左侧心口,大口喘着粗气。


    秦王不免有些不满,立刻朝那个自己负手走去,


    “扶苏本就并非储君之才,你放着天降的王才世民不用,非要来难为扶苏做甚?昏聩也!”


    只是,对方好似根本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依然满面愤怒道,


    “好了,立刻给朕滚去北边,跟蒙恬一起为我大秦驻守上郡,也算是报答朕抚养你一场的恩情了!”


    秦王一惊,孩子不过就劝了几句仁道,何至于要把他贬去上郡?


    而且,这话还隐藏着要跟孩子恩断义绝的意思,自己,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扶苏身子一抖,再次伏地重重叩首,


    “臣,遵旨!陛下为国事操劳,多年来夙兴夜寐,往后,还请您勿忘三餐定时,勿忘寒冬添衣!”


    已经走到殿上的秦王,分明看见了那个自己眼角闪烁的泪光,却又听他用冷漠无情的语气道,


    “朕的孝顺儿女一大堆,这等小事,何须你一个不孝子来提醒?立刻收拾行囊,今夜启程前往上郡,无朕之诏令,不得离开上郡半步!”


    “是!”扶苏没有做出任何挣扎和解释,转身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秦王着急跑下殿,想去抓住孩子,怎奈不管他怎么用力,都无法触碰到扶苏的真实身体。


    看着孩子倔强决绝的背影,他气得转身回到殿上,朝着那个自己怒骂,


    “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还记得扶苏和世民幼时有多可爱吗?你还记得那时有多疼爱他们吗?如今,你竟把好好的父子感情,折腾到这般‘父不知子,子不知父’的地步”


    但那个自己,依然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捂着心头怔怔看着扶苏离开的方向,喃喃道,


    “朕虽不愿承认,可确乎是一日日老了,扶苏却依然如此幼稚天真放眼望去,五百年来的基业,六代先君的心血,商君之法带来的兴盛,一统天下的大秦朕又该托付给何人?”


    说着,君王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秦王一怔,这个自己,看起来至多不过四十多岁的样子,身体竟已经虚弱至此了吗?


    这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并不能像世民期待的那样,活着长命百岁看着他登基执政?


    一阵巨大的惆怅刹那间袭来,秦王勉强安慰自己:这只是一个梦罢了,并不是真的。


    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梦,万一确实是真的呢?


    这时,有人捧着一个红色漆盘进来,毕恭毕敬道,


    “陛下,该服仙药了。”


    秦王盯着漆盘上的三颗颜色各异的“仙药”,骤时瞳孔一缩。


    这不是世民说的,那些用各种污秽有毒之物炼制的丹药吗?


    自己怎么可能不听孩子的劝告,又信了这等招摇撞骗术士的“仙药”,还一次吃三颗!


    难怪,梦里的这个自己看起来,面色还不如年过七十的荀子红润!


    他忙冷声提醒对方,


    “你不是刚下诏要坑杀方士吗,怎么又要吃骗子方士炼制的毒药?糊涂!”


    然而,对方什么都听不到,他也无法上前掀翻这些丹药。


    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自己命人把丹药送了上去,就着玉杯清水很快就把三颗一起吃完了。


    一切都在朝着秦王不愿看到的方向前进着,他心中盛满了巨大的愤怒——


    他能猜到,那个自己愿意信那些方士的话,想吃丹药延年益寿,必然有“找不到合心意的继承人”的缘故。


    可一个当父亲的,明知世民有远胜常人的智力才能,却执意不肯让他当储君,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很生气,也不想再看到这个把世民抛弃、也把扶苏抛弃的自己,他要回去,他不想再做这个梦!


    然而无论他怎么努力,梦境仍在继续着。


    只见那个自己服下丹药后,放开了捂着心口的手,面色倒也神奇地好了几分。


    他拿起毛笔开始蘸墨,神色不明问道,


    “赵高呢?”


    马上有宦者上前,


    “禀陛下,方才十八公子找来,请中车府令前去教习律法了”


    “退下吧。”


    说完这话,那个自己就开始认真处理起政务来。


    然而秦王的脑中,已经劈过了一道惊雷闪电:


    赵高?自己怎么可能把赵高那种无耻小人留在身边,还任命他担任掌管君王车舆重任的中车府令?而且,赵高不是早就死了吗?荒谬!


    他眼如寒星,看了一眼伏案批阅竹简的自己,另一个疑惑也涌上了心头:


    为何他要舍弃轻便的纸张,而让朝廷沿用笨重的竹简?


    就在这一瞬之间,一阵天旋地转突然袭来,秦王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能摆脱这个梦境了。


    然而下一刻,他发现自己并不在章台宫寝宫的床上,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宫殿里。


    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一时又认不出来的人。


    那人约摸五十多岁的年纪,身穿玄色龙袍坐在殿上,对着满殿的朝臣笑道,


    “朕原以为,秦法虽严苛残暴,秦皇帝却威震四海,如今我大汉取秦而代之,那些秦朝旧民,少不得有人要闹腾着起义匡复秦室,没想到嘿嘿朕只是听从爱卿们的建议,开了山泽禁苑山川湖泊,任由那些人砍柴打猎网鱼,又把田赋降到了十之一,他们便死心塌地成了我大汉的忠民,嘿嘿”


    秦王晃了晃身形,目光骤然一变,死死盯着那个“大汉皇帝”辨认着——


    这眉眼,这掩饰不住的流里流气,倒有些像刘季!


    刘季?怎么会是他!


    秦王想到了先前的梦中,接收了子婴白马素衣献上秦国玉玺的叛贼“刘将军”,难道,那人竟是刘季?


    被自己救了一条性命的刘季,竟敢背叛大秦!


    排山倒海而来的汹涌愤怒,让秦王嗖地拔出身侧长剑,想要杀了这恩将仇报的乱臣贼子。


    偏偏就在这时,他的梦被一声声微弱的声音唤醒了。


    秦王怒气冲冲睁开眼,迎着床前留着的一盏烛光下,却对上了一双无比清澈乌黑的眼睛。


    他不由一愣,梦中的怒火顿时也消散了不少,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披头散发的李世民,像只软乎乎的狸猫一样在父亲脸上蹭了蹭,才不好意思地开口道,


    “我做了个噩梦,有些想阿父了。”


    太可怕了,他梦到自己又转世了,还变成了李渊的第三子,而排行第二的,是他最讨厌的李元吉!


    更让他绝望的是,梦中他的母亲,不是前世那个极好极好的阿娘,而是赵姬,他这一世早就死掉的祖母赵姬!


    赵姬嫌他总是哭闹,命人把他放到水里溺死,还好在这时,秦王不知从何处出现了,把他从李渊的府中救了出来。


    然后,秦王就突然不见了。


    李世民是哭着醒来的,一醒,立刻下定决心不跟父亲冷战了,他要回来陪在父亲身边!


    秦王叹息一声,压下那个梦境带来的一重又一重震撼,把孩子塞进了暖和的被窝,一下下抚着他的小脑袋,


    “这般寒冷的天气,跑来跑去也不怕受凉。好了,夜深了,快些睡吧。”


    李世民乖巧盖好被子,好奇地问父亲,


    “阿父,孩儿方才进来发现你梦魇了,喊了二十多声才把你喊醒,你做了什么噩梦呀?”


    秦王沉默了一瞬,


    “你做了什么噩梦?”


    李世民眨眨眼睛,


    “我梦到,我转世成了别人的孩子”


    秦王一听心头更不悦了,别人的孩子?他的世民怎么能做别人的孩子?


    他飞快开口打断了孩子的讲述,拍着孩子的后背安抚,


    “放心,你永远都会是寡人的孩子,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没有人能从寡人身边抢走你。”


    李世民的心情顿时雀跃振奋起来,忙拍着小胸膛承诺,


    “孩儿也想永远当阿父的孩子,不过,如果我来生当不了阿父的孩子,就想当一个照顾阿父的”


    还不等“父亲”二字吐出口,秦王就面无表情移手掩住了他的嘴,


    “休要放肆!”


    好嘛,李世民只好抓开父亲的手,满眼好奇地追问道,


    “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嘛,阿父?”


    秦王飞快筛选了一遍梦境的内容,言简意赅道,


    “寡人梦到刘季了。”


    李世民惊呼出声,


    “刘季?!”


    刘季自从跟着他进了宫,简直规矩得不能再规矩了,以秦王的胆色,何至于梦到这个人会引发梦魇?


    他皱起小眉头思索道,


    “阿父,你梦到刘季做什么了?”


    秦王不动声色瞥了孩子一眼,这小家伙,还是一如既然的一针见血啊。


    不过他想了想,既然这个怪梦中,出现了刘季这个乱臣贼子,可见,是天意在提醒自己铲除奸佞——


    而对方恰好是世民的人,倒也不好瞒着孩子。


    君王回忆着前几回梦中看到的咸阳宫大火,沉声道,


    “寡人梦到,刘季以叛军造反,火烧咸阳,以汉取秦而代之”


    第73章 很好,寡人正好要交给你一个任务愿报……


    第74章


    李世民听着这话,睫毛倏忽一颤,不敢置信地睁大了错愕的双眼——


    虽然火烧咸阳一事,并不是刘邦干的,但“以汉取秦而代之”,却是史书上确确实实发生的!


    秦王,怎么会竟然做了一个这么离奇真实的梦?


    难道,连上苍也不忍始皇帝这一世抱憾而终,才降下这个梦境来警示他?


    秦王只以为孩子是被吓呆了,不由伸手为他揉背顺气,叹息道,


    “别担心,刘季此人留不得,明日,你打发他来正殿找寡人。”


    李世民闻言骤然瞳孔一缩。


    他知道,秦王一向笃信鬼神之事。


    他晚年梦到与海神交战,在得出‘当除去以大鱼蛟龙为侯的恶神’占辞后,立刻命人捕捞巨鱼、亲自以连弩射杀。(1)


    现在,他梦到刘季犯上作乱之事,当然也会毫不犹豫除去对方。


    可李世民不希望刘季死。


    且不说,如今的刘季安分守己,并没有做出任何背叛秦国之事


    而这一世有秦王在,有自己在,对方也绝不会再有机会成为汉高祖


    最重要的是,对方身后还隐藏着一个人才济济的关系网——


    无论是萧何曹参,还是樊哙周勃沛县那帮与刘季过从甚密的友人,都是当世不可多得的文武之才。


    秦国朝堂,自然也有不少优秀的文武大臣。


    但短则数年间,一统六国的秦国,就将迎来骤增数倍的疆域和人口,随之而来的,还有同样比现在繁重数倍的政务。


    如今正值用人之际,如果秦王因为一个梦就杀了刘季,恐怕,会引来那些人对秦国的怀疑和警惕。


    相反,如果让刘季好好活着,让他如愿以偿在咸阳当上风光官吏,这个人就会变成秦国“千金买骨”的闪闪活招牌,成功吸引沛县那帮人追名逐利的目光。


    李世民立刻开口劝道,


    “阿父,以孩儿对刘季的了解,我相信他绝不敢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这不过只是一个梦罢了,请阿父不要当真啊!”


    秦王的手一顿,对上了孩子一派坚定的目光,冷嗤道,


    “你才认识刘季多久,就已经这般信任他了?寡人这梦事关大秦社稷,岂能以等闲之梦看待?”


    李世民挪着小身子往父亲怀里拱了拱,神秘兮兮道,


    “阿父,可是我前几日听国尉夸过刘季,说他有大将之相”


    他太懂该怎么找到父亲的软肋了,秦王一生爱才惜才,最舍不得杀的就是将才。


    而且纵观秦末汉初诸战,刘季领兵作战共计53场,打出了39场全胜、4场败仗、8场平局、以及2场中途逃跑的战绩——


    虽然这些战争规模不一,并非每场都是大战,但鉴于他的对手中,还包括项羽这种罕见的军事天才,这战绩属实已不错,可见此人的统军水平,绝不在桓猗、杨端和之下。


    秦王倏地眯起了眼睛,


    “大将之相?”


    哼,倒真应了先前的梦中,刘季率军攻破咸阳、接受子婴献降一事!


    这样一个逆臣贼子,寡人又岂能授他以兵权?


    可李世民根本不知道秦王还梦到了其他的,只以为父亲这般神态是心动了,又继续劝道,


    “阿父,梦境虚无缥缈,如何能当杀人的证据呢?万一错杀了一个大秦栋梁,阿父和孩儿都会后悔万分的!你如果不信,明日可以先让太史令占上一卦”


    还别说,刘季这种能在史书里当上开国皇帝的人,他本身自带的气运想来就极佳。


    要不然,他也不会在山体滑坡时侥幸逃生,又顺手被秦王救了出来,还顺利跟着自己进了王宫


    就凭刘季这运气,李世民一点都不担心,会占卜出什么对他不利的结果来。


    秦王注视着这个一心想为刘季求情的孩子,蹙眉思索了一会儿,颔首道,


    “可。”


    说着,起身吹灭了床前的蜡烛,抱着小小的孩子轻拍着,


    “好了,快睡吧。”


    就让这倔强孩子,亲眼看看刘季“忘恩负义,大逆不道”的占辞,彻底歇了这份心吧!


    第二日,刘季被召来正殿。


    他刚亦步亦趋进来,就发现尉缭一直在盯着他看。


    又是那种饱含深究的目光。


    看得刘季心头直发毛,手臂一下就起了鸡皮疙瘩。


    上回,对方也是这么神神道道的,难道,这人到中年的国尉,也学魏据看上自己了,想要老牛吃嫩草?


    臭不要脸的!等他以后被重用了,找到机会一定要跟秦王告状!


    这时太史令递来一支毛笔和一块龟壳,让他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


    刘季假装顺从地接过来,蘸了蘸墨开始写第一个字,脑子里却在飞快转着——


    他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太子令史,王上为何突然要他的生辰八字?


    想到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他眼珠一转,准备乱写一通。


    然而,殿上对他一举一动洞若观火的秦王,却冷声提醒道,


    “刘季,寡人已派人前去魏国沛县中阳里核实,若有虚报生辰,按律严惩。”


    刘季听得心惊胆寒,忙俯身许诺自己绝不敢虚报,低头苦着脸如实嗖嗖写了起来。


    他原本也粗略认得些字,但不大会写,这些简单的秦隶书,还是进宫后跟着太子学的,没想到,会在这里派上用场。


    说实话,他现在有点想跑路离开秦国了。


    没错,他确实仰慕秦王,一直想在对方面前表现得更靠谱几分。


    而在一个这么好的太子身边当令史,也比他在乡间当混混体面得多。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再待下去,他怕自己连寿元都要搭进去了——


    他是这么猜测的:秦王的父亲年纪轻轻就死了,秦王突然折腾这么一出,一定是担心他的寿元也不长久,所以,想找自己这个大难不死的福气人来借命?


    这世道,列国有各种乱七八糟的巫术仙术长生术横行,他根本就看不懂,这秦国巫术想用他的生辰八字做什么,万一,自己的寿元真会被借走呢?


    刘季压下心头的恐慌,恭敬把写好的龟壳递给太史令。


    思来想去,他还是舍不得如今的富贵生活,仍想再做一番挣扎,便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秦王,躬身小心翼翼道,


    “禀王上,其实当日山上的泥土冲来时,小人乘坐的马车,一下就被埋得个严严实实的倒是魏国公子据坐的那辆马车,虽然靠着山崖外侧行驶,却万分幸运毫发无损”


    秦王面无表情看着他,搞不懂对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本就不太喜欢刘季满身的痞气,昨夜,又刚梦到对方造了大秦的反!


    如果不是为了打消世民的不满,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该是刘季的首级才对。


    但君王的这番缄默,显然被刘季误会成了无声的鼓励,于是他继续道,


    “王上,小人以为魏国公子据洪福齐天,乃是真正有福之人”


    “魏据?他一个阶下囚,算什么有福之人?”一回到宫中,就急匆匆赶来的李世民,走来诧异接过了话头。


    刘季忙挤出笑脸拜见李世民,解释道,


    “回太子,小人在跟王上禀报当日遇险一事可见,魏国公子据确实比小人福泽深厚啊”


    说着,他偷偷瞄了一眼开始用蓍草烤龟壳的太史令,快速收回目光,带着无尽的期待看向李世民。


    太子,快帮我求个情吧,魏据的生辰八字真比我刘季的有用啊!


    李世民顺着他的目光朝龟壳看去,似乎有点懂刘季的意思了:他担心,秦王想用他的生辰八字做什么不利于他的事,故意想把魏据推出来顶锅?


    人呐,有时候就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自寻烦恼。


    不过,他还是开口安慰道,


    “别担心,我阿父只是想让人为你占一卦。”


    可他这句好心的话一说出来,冷不丁就把刘季吓得打了个寒战。


    占一卦?


    强秦之主,特意让大秦的太史令,亲自为他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吏占一卦?


    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想为他占个适合开膛剖肚的好日子,待秦军灭赵凯旋归来时,把他宰了当祭品助助兴?


    又或是,待秦军伐魏东征时,把他和魏据一起宰了鼓舞士气?


    毕竟,盛行于商朝的“人牲”,到了春秋时也并未灭绝,而他还听说过,秦国先祖穆公也有人殉的嗜好


    刘季被自己这番脑补吓得微微白了脸,忍不住朝走来抱起太子的秦王,偷偷瞄了一眼。


    可秦王在仇由还当众下诏,给庶民免了一年的税赋他绝不是那种世人声称的暴/虐君王,定是自己想岔了!


    这时,尉缭对秦王投来一个确认的眼神,郑重点了点头。


    说来也奇怪,这个刘季的面相云缭雾绕,变化极快,他从未见过这般怪异的面相。


    当日初见时,他正是被对方面容间萦绕的紫气所吸引,才驻足观望的。


    可待细细看完对方的面相后,他又发现,那些紫气,似乎正在被什么更强大的东西快速冲散,已经变得越来越淡了。


    最终,他结合既往的经验,得出了对方“有大将之相”的结论,并把它悄悄告诉了太子。


    现在他虽然再次核实了,对方却有将才之相,但发现对方的面容之上,已经看不到半丝紫气了


    怪哉!


    秦王一听,面色又沉了两分。


    刘季,果然有大将之相,倒与梦境中的“刘将军”和“汉皇帝”对上了!


    由于今日这道占卜有些特殊,太史令还带了一名太卜吏从旁协助,流程比往日更繁琐。


    李世民不想打扰他们,便压低嗓音问道,


    “阿父,魏王那边回信了吗?”


    秦王瞥了一眼殿下的刘季,从奏章上取来一封信,示意孩子自己看。


    李世民快速打开,一看,差点被魏王的讨价还价气笑了——


    秦国开出了五座城池的条件来交换魏据。


    但魏王在信中表示,魏国上回刚给秦国献了一城,实在无力再献城救人,但他愿献上五百颗最宝贵的仙丹,来跟秦国交换魏据。


    五百颗仙丹,可真宝贵啊!


    他问秦王,


    “阿父打算怎么处置魏据呢?”


    秦王一下下在案桌上慢慢叩击着食指,


    “不急,寡人已经派出人手,把‘魏国派公子据前来咸阳,挑拨赵国公子嘉逃离’的消息传了出去,好为接下来的伐魏一事先占个名义。这一回,魏王的态度太过反常,寡人怀疑,魏国在暗中谋划些什么阴谋”


    李世民赞同地点头道,


    “不错,区区一个魏据,对秦国来说不值一提,当务之急,是查清楚魏王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秦王颔首,


    “你认为,寡人该派谁去大梁走一趟?”


    李世民还没来得及回答,太史令便举着龟壳上前道,


    “禀王上,卦象已分明,还请王上过目!”


    刘季顿时心头一跳,暗暗祈祷自己的命格千万不要跟秦王相辅啊!


    秦王再次瞥了一眼他,又看了看怀中


    满脸期待的孩子,敲了敲案桌,


    “解卦吧!”


    “喏!”


    “王上,此卦乃大吉之上卦”


    刘季霎时面如死灰,决定等会儿一离开正殿马上就跑路。


    李世民面带喜色,昂起小脑袋得意地晃了晃,此卦一出,父亲绝不会再杀刘季。


    秦王却目光一寒,怎么可能是大吉之卦?


    只听太史令继续道,


    “刘季之生辰八字,乾造:乙巳、壬子大运:丁亥、丙戌壬子为桑柘木,水旺,与我大秦国运水德相辅而他八字缺金,本有薄情不义之相


    但王上您的八字多金多土,正好能驾驭刘季,让他死心塌地追随大秦效命是以,刘季乃大秦忠臣良才,此卦大吉也!”


    刘季听到最后那句“大秦忠臣良才”,高高提起的心终于怦地一松,脚下一软就跪倒在地,大呼道,


    “王上,小人刘季是您的忠臣啊!刘季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李世民忍不住暗暗称奇,他就说嘛,这家伙的运气确实很不错。


    秦王盯着刘季脑袋上的发髻沉默良久,冷声反问道,


    “刘季,你果真要当寡人的忠臣,至死不会背叛寡人?”


    背叛?刘季茫然想着,开什么玩笑!


    他千辛万苦才混进了秦国的章台宫,成了秦国太子身边得用的小吏。


    站在这俯瞰天下六国的至高权力中心,懒散了近三十年的他,每天都保持着昂扬的斗志,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会成为秦国真正的朝臣——


    哪愿意舍弃秦国这黄钟大吕,转而投奔那些破烂瓦缶?他还想在秦国吃香喝辣一辈子呢,背叛是绝不可能背叛的!


    他立刻叩首发起誓来。


    秦王垂眸,看着孩子一脸写满了“快饶了刘季”的恳求。


    思索片刻后,他顺着刘季的誓言开口道,


    “很好,寡人正好想交给你一个任务”


    说着,君王命人把魏据押来,当场砍了他的首级。


    然后,指着装在木匣里的魏国公子首级,


    “拿去吧。现在起,你是魏据身边唯一活下来的忠诚随从,为了把他送回大梁下葬,你不惜冒着被我秦军追杀通缉的风险,历尽千辛万苦把这首级送到了魏王手中你去少府领些路费,自己想办法赶去大梁,获取魏王的信任,查出他究竟在耍什么阴谋。”


    虽有卦辞在前,他心中仍有不安,并不放心刘季。


    如果对方真是大秦的忠臣,上天必会庇佑他安然归来,不然,一个死在魏国的人,又怎么当大秦忠臣?


    李世民再次抬眼看了看父亲,满腹狐疑。


    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做得好,能取得魏王的信任,获得来自魏国王宫的更多机密情报。


    可若是做得不好,仅凭魏王看到魏据首级那一刻的怒火,就足以让这个所谓的忠心随从,被烧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秦王这么做,究竟是看出了刘季八面玲珑的本领,又因为这道占辞,一下就对他十分信任了?还是


    但他的面色,看起来又完全不像欣赏刘季的样子难道,还因为那个梦对他心有芥蒂?


    李世民沉思着,话又说回来,此事虽危险重重,但刘季确实是个极佳的人选,凭他的运气和灵活,就算摸不到情报,定然也能全身而退这不正好是他升官进爵的好时机吗?


    他见对方抱着木匣愣愣不语,正想开口,刘季突然涕泪横流起来,哽咽着朝秦王重重叩首,


    “多谢王上赏识之恩!小人刘季一定会尽快为秦国打探回来可靠的消息,还请王上静候佳音!”


    说着,又朝李世民磕头道谢拜别,雄赳赳气昂昂抱着魏据的首级离开了正殿。


    没想到啊,秦王不过只与他见了寥寥数面,就能看出他安身立命的最大天赋才能。


    还肯对他如此破格赏识,又特意喊来太史令为他占卜、杀了想调戏他的仇人魏据、送了他这么大一个立功的机会秦王,真乃刘季的伯乐也!


    长这么哭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的刘季,流着感动激动兴奋的泪水,大步流星走出殿外,抬头望了望章台宫的天空——


    冬日,竟也有这么蓝的天空,真是个好兆头啊!


    秦王放心,刘季必不辱使命!


    一晃就到了一月。


    “魏王,竟然暗中收买了不少韩国贵族?他莫非,是想让秦国也起内乱?”陈平掩下心中的担忧,面色冷静问道。


    赵嘉亲自举壶为他斟满玉杯,笑吟吟道,


    “不错,魏王确有此意,所以他写信来与寡人合谋,想让我代国也加入反秦之列,此事,相国以为可否?”


    陈平忙双手端起玉杯致谢,


    “臣斗胆,不知王上是怎么想的?”


    赵嘉露出矜持神色,微笑道,


    “如今赵国自顾不暇,北境数城,已尽归我代国之手,但比起草多马肥的云中郡,这些城池都算不得什么,云中郡乃我赵姓先祖,从胡人手上夺来的第一重郡,寡人绝不会看着它落入燕国贼手”


    陈平若有所思,


    “王上是想先与魏国结盟,借魏军的势力抢夺云中郡吗?”


    “正是,只要魏国愿助我代国收复云中,寡人便愿意与魏王结盟抗秦。”


    陈平微蹙眉头想了想,摇头道,


    “臣倒以为,此计不妥。”


    赵嘉面色一凛,


    “何处不妥?”


    陈平伸手蘸了些酒水,在桌上画了起来,


    “王上请看,如今我代国夹在燕赵秦三国中间,本就容易腹背受敌,若再引魏兵北上攻打云中”


    他指着一个画圈的地方,


    “以魏王的贪婪,待战事结束,必会趁机反攻我代国,如此一来,所谓魏国出兵助代,就变成了魏国借代国之道,吞下云中、再吞我代国城池”


    赵嘉盯着对方画的地形,反复想了又想,不由怒道,


    “果然是这样,幸亏有相国熟识兵法,不然,寡人必会中了魏王的圈套!那么依相国之见,我代国如何才能从燕赵手中夺取云中?”


    “王上是当局者谜啊!破局之法近在眼前,何须对外求援?”


    赵嘉一把抓住陈平的衣袖,


    “请相国快快说来!”


    陈平伸手,蘸着酒水写了个“税”字,温声道,


    “王上只需多征税赋,广征兵士,此难题自可迎刃而解!”


    赵嘉立刻皱起眉头,


    “不行,我代国多地才刚遭了地动,至少,也要先缓一两年再说”


    “可若云中一旦落到燕国手中,要想抢回来又谈何容易?自古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云中郡盛产良马,若现在趁乱把它夺过来,我代国必能步步壮大,再如武灵王当年那般以强兵壮马横扫天下,到时,未尝不能变七国之土,皆为代国之土王上,机不可失啊!”


    这句话,简直精准而妥帖地说到了赵嘉的心坎里。


    他自诩绝非赵迁那样的无能之辈,自立为王后,便以光复赵武灵王的昔日荣光为己任,又怎不想灭了秦国、灭了燕国、灭了楚国以及天下列国,让天下为赵姓一家的天下?


    他紧紧握住陈平的手,


    “相国高瞻远瞩!有你在,寡人可安枕无忧也!”


    陈平谦逊地笑了笑。


    这一刻,他透过赵嘉喜形于色的目光,却想到了自家太子那双永远澄澈纯净而明亮的眼睛。


    太子一向宽仁爱民,大秦一兵一卒皆取之于民,若区区一个代国,就要耗费秦国军粮辎重、让将士们出生入死,他又有何面目再回去见太子?


    陈平愿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为大秦精打细算,以报太子知遇之恩!


    第74章 阿父别打了,疼!世民,你可愿与寡人……


    第75章


    代国加税增兵的诏令一颁布下去,顿时民心一片沸腾。


    赵嘉认为,夺取云中郡是当前第一要务,先苦一苦百姓,等往后再弥补他们也不迟。


    可这个自诩怀有仁心的代王,却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灾情的影响,让他顺利攻下了这些城池,但灾情的影响,也让这些百姓拿不出更多税赋,也出不起更多兵士了!


    就在代国人心不稳之时,一则杀人诛心的讥讽民谣悄悄传遍了城中——


    “赵为号,秦为笑,赵国人吃人,秦国送良药!


    赵为号,秦为笑,赵国硕鼠诜诜兮,秦国粥棚振振兮!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1)


    借着这首“以赵讽代”的民谣,无数被蒙在鼓里的代国百姓突然惊觉:


    同样是


    地动,秦国那边不但有医士有药材,还有赈灾的粥食和免税的厚待。


    而代王,不但无视他们的灾难和痛苦,还要加税征兵


    简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人心就是这么现实,如果所有人都活得跟自己一样苦,那么,大伙再怎么样也能咬牙继续忍耐下去。


    可世间诸事,最怕的就是对比。


    同样是勤勤恳恳的贩夫走卒农人屠夫,谁不想过上更好的日子?


    当初他们欢天喜地放弃抵抗,迎接对方进城时,图的是赵嘉素有贤名,以为当了代国人,能过上比在赵国好些的日子


    一时间,逃往秦国边境的代国人络绎不绝。


    赵嘉察觉后,立刻命人封锁城门,不许百姓再随意出城。


    但春耕将至,百姓总要牵牛出城犁田。


    为了防止他们牵着牛逃跑,赵嘉要求他们出入必须登记,又派了士卒到田间监督。


    哪知没过多久,连负责监督的士卒都趁机跑去秦国了。


    损失了兵力的宗亲大臣们按捺不住了,纷纷站出来劝谏赵嘉不该意气用事。


    但在赵嘉看来,这些人,就如同当初想扶持自己当傀儡的魏王一样,


    他们在意的,只是他们的那点短浅利益,哪会管云中郡能不能落到代国手中。


    反倒是出身贫寒、毫无根基、只能牢牢仰仗他的陈平,更值得信任——


    陈平为了投靠他,已经跟唯一的至亲陈伯断绝了关系,忠心至此,早就与他荣辱与共了!


    于是赵嘉听从了陈平的建议,在一位宗亲老臣再次义愤填膺劝谏他不要再胡乱折腾时,当场就命人把对方拖出去杀了。


    他如今手握收归的北地数郡县兵权,早就看不上扶持他登基的两三万兵力了,自然想趁机树立君威,震慑那帮自认为功高盖主的宗室旧臣。


    但这个无异于忘恩负义的举动,一下就激怒了那帮大臣,当夜,他们就合兵围攻代国王宫,想先下手为强杀了赵嘉。


    刚刚站稳脚跟的代国,就这么爆发了一场严重的内乱。


    当消息第一时间传回秦国,李世民在拍手大赞陈平妙计之时,还趁机添了一把火:


    他派出探子,把代国内乱的消息传进了赵国龙台宫。


    一得知这个好消息,本就视赵嘉为眼中钉的赵王迁,这下哪还忍得住?


    他不顾百官的阻拦,执意下了一道急令:


    从正在与秦军对战的河内、东阳两地赵军中,抽调出十万人赶往代国,即刻剿杀那帮乱臣贼子!


    这样一来,秦军骤减十万压力,李牧立刻瞄准时机,带着先锋撕开了河内的一道口子,成功逼近了赵都邯郸。


    而王翦也不遑多让,一鼓作气攻下了东阳外围数座城池,从另一个方向包抄了邯郸。


    一时间,赵军在战场愈发有心无力,士卒们怨声载道。


    而几乎同一时间,因为粮道被秦国骑兵切断的燕国,也只能仓促从云中撤兵回到了大梁。


    三个月后,那支终于扬眉吐气打了一场大胜仗,灭了代国、掳着赵嘉归来的赵军,刚走到邯郸城门外,就被秦军包围了。


    众人惊魂未定,抬眼望去——


    那个坐在秦军囚车里又哭又笑的,不是他们的赵王,又是哪个?


    秦王十六年四月,秦军攻破邯郸,生擒赵王,赵国亡。


    城破之日,被赵王关押在冷宫的废后芈修,趁乱逃出跑进太子寝宫,用“找秦国将军求情,带你去秦国当太子”的借口,抱着赵璟冲上城楼一跃而下,当场毙命。


    也许,没有人知道。


    当想逃跑的赵璟被她亲手推下去时,她对自己唯一的孩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安抚宽慰,而是“想当秦国的太子?你这畜生也配!”。


    当她像失去翅膀的蝴蝶一样凌乱飘零在空中时,脑中飞快闪过了很多画面,有父亲的脸,母亲的脸,芈息的脸,秦王的脸


    最后一个画面,定格在了李世民那张纯真干净的小脸。


    那是一个多好的孩子啊!


    “赵王真的疯了?”听闻芈修离世的消息后,已经哭过好几场的芈夫人,神色苍白斜靠在床头。


    李世民紧紧握住母亲冰凉的手,试图用这个消息让她转移注意力,


    “是,他是亲眼看到赵璟摔下来的,听说”


    他猛地顿下话头,担心地看了一眼芈夫人。


    果然,只见她眼圈一红,眼中又溢满了泪水。


    李世民含泪叹了一口气,心情也无比沉重。


    听说,赵璟掉下来时流了一地的血,脑浆都摔出来了,当时,赵王正被关在囚车里示众。


    而他最宠爱的太子,刚好就摔死在了他的囚车旁,带来的冲击可想而知。


    可他的姨母、母亲的长姊,也是从城楼上这么摔下来的啊


    扶苏也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了,上回,他也是见过姨母的,很喜欢那位温柔的姨母——


    她是阿母的姐姐,就像自己是世民的阿兄一样!


    刚满八岁的扶苏,已经能大概理解什么是死亡了。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记忆中那个面目模糊的楚国阿嬷一样,她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了。


    死亡,是永远消失,永远离别,再也不会有明天。


    呜呜呜越这么想,他就哭得越伤心了。


    李世民左劝右劝,总算把两人暂时劝住了。


    这时宫人端来安神药,他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亲自喂母亲服用。


    芈夫人就着孩子手中的玉勺喝了几口,接过来自己闭眼喝完,一开口,泪先流,


    “世民,此事,绝不能让你们的曾祖母知道”


    虽然南星子的到来,让华阳太后的病情迅速稳定了下来。


    但以她对对方的了解,一旦她得知长姊的死讯,心绪必会再次出现剧烈的波动


    人老了,禁不起几回这样的打击。


    李世民忙起身为母亲擦拭眼泪,解释道,


    “阿母放心,阿父已经下令,不许任何人在曾祖母面前提起此事。”


    芈夫人哀伤地点点头,本想问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但想了想,还是作罢。


    安神药服下没多久,睡意就一阵阵袭来,她很快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世民小声让宫人把母亲扶着躺平,又给她盖了一床半薄不厚的被子,才牵着扶苏离开了殿中。


    今天李牧带俘虏刚回到咸阳,本想待在正殿听听消息的他,一得知母亲哭得晕倒的消息,就急匆匆赶来昭华宫了。


    现在,他得回正殿去找秦王,搞清楚另一件很重要的事。


    一路上,扶苏又开始流泪脑补了。


    他紧紧握着李世民的小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力


    赵国,在中原版图上终于不复存在,而且赵王还顺手帮秦国灭了代国,秦王的心情自然极好。


    此刻的殿中,文武大臣们早就离去了。


    君王正带着笑意,吩咐留下来的李斯,


    “爱卿心细如发,做事一向妥当,这次的庆功宴,便由你亲自来操办吧。”


    战事虽胜,但还涉及到诸多善后事宜


    ,譬如立了大功的王翦陈平,如今都还在赵代之地驻守,未归咸阳。


    按秦律的严格流程,庆功宴要等这些事情交接完毕,至少下个月才能举行。


    李斯心中暗喜,忙恭谨应道,


    “多谢王上,臣遵命!”


    他告退完刚转身,就听到了一道哭泣的童音,


    “阿父!”


    扶苏牵着李世民冲进殿中,终于能在父亲面前,问出他这个年纪最担忧的问题了,


    “阿父,如果孩儿哪天也死了,阿弟该怎么办呀”


    李世民苦笑,这个问题,扶苏已经问他一路了。


    而且,自己还再三叮嘱他,绝不能在父亲面前提起“死”这个字,唉,扶苏毕竟没经历过世事磨练,性子十分天真


    李斯悄悄捏了捏手心,长公子这这叫什么话呀,王上一定会生气的!


    秦王脸上的笑意果然一下就消退得一干二净,黑着脸怒斥道,


    “闭嘴!你在胡说些什么!”


    扶苏根本就不会被他吓到,对他来说,死亡,是一个比天塌了还可怕的问题。


    如果自己先死了,阿弟就再也没有阿兄了,还不知道他会哭得多伤心,他会活活哭死的!


    于是他停下来紧紧抱住心爱的阿弟,大声朝秦王宣布,


    “我才没有胡说!如果我先死,就再也没有人保护阿弟了,所以我想要阿弟比我先死!”


    这样,天天哭、哭到伤心而死的人就是他了,阿弟不用受这份罪呜呜呜!


    李世民万万没想到,扶苏在秦王面前,竟会说出这样一番惊世骇俗的话来。


    他暗道一声不好,立刻下意识胡乱抓起兄长的手就往外跑。


    自从上次后,他就知道,秦王听了这话,一定会非常生气!


    后果很严重!


    可惜还没跑到殿门口,秦王就已经怒气腾腾追了上来。


    在李世民扑上来阻拦之前,父亲已一把捞起扶苏,反身稍稍曲膝一放,一只手掌就毫不留情地挥了下去——


    “啪”的两声脆响,陡然伴着扶苏凄厉的哭嚎声在殿中响起。


    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还想再打的那只手臂,苦苦哀求道,


    “阿父别打了,阿兄很疼的!方才他听闻了姨母的死讯,心里十分难过,才对生命的消亡升起了好奇之心”


    李斯也忙走来为长公子求情。


    秦王的脸上笼着一层厚厚的冰霜,冷冷盯着拼命挣扎哭闹的扶苏,声音也浸着一层寒气,


    “扶苏,你已经八岁了,竟还分不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简直荒谬不堪!”


    他八岁时,早就学会了揣摩大人的心思,小心谨慎地做出每一个正确选择。


    世民八岁时,已经是一个比所有太子都更卓越的储君。


    而八岁的扶苏,竟会说出“孩儿哪天也死了”“想要阿弟比我先死”这样的混账话来!


    天生远比常人聪慧的秦王,又有了个李世民这么出类拔萃的太子,着实很难感同身受地理解,扶苏这个真正八岁孩童的智力——


    虽然他也十分疼爱这个长子,虽然老师们都夸赞扶苏比寻常孩童聪明。


    但在秦王看来,扶苏太过幼稚晚熟,根本就不具备混迹咸阳权力中心的圆融脑子,往后,恐怕只能把他往地方郡守培养了。


    就拿梦中的成年扶苏来说,他能把年老的自己,气到那般口不择言、将他放逐的地步,难道,错的只有自己吗?


    父不知子,子亦不愿解释换成世民,又岂会选择那般决绝刚硬的方式,来伤害自己这个失望的父亲?


    这样想着,又有李世民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君王终究没有再下手打扶苏,面无表情地,把他放回了地上。


    李世民立刻松开秦王,一把抱住已经哭成泪人的扶苏,轻轻拍着他安抚,


    “阿兄,还疼吗?”


    扶苏伸出一只小手,捂住被狠狠揍了两下的小屁/股,眼泪汪汪点头,


    “疼!”


    李斯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不欲再掺和君王的家事,忙趁机寻了个由头告退匆匆离开了。


    秦王负手走回殿上,居高临下看着扶苏,


    “打两下就疼了?下回,寡人再听到你说这种蠢话,必用竹棍狠狠打你!”


    扶苏立刻满脸倔强瞪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又来了,秦王看到他这副样子就来气。


    这世间,恐怕只有这孩子能轻易挑起他的怒火!


    他正要再发怒,深谙父亲也需要安抚的李世民,已经劝着扶苏一起走上了殿。


    他使出浑身解数,总算把这对历史上至死未能再见一面的父子,劝得当场就握手言欢了,父子不能有隔夜仇嘛。


    当然,是扶苏先低的头,他舍不得阿弟被父亲瞪,很快就主动向秦王道歉了。


    在父亲的施压下,他还承诺,以后再也不会说这种不吉的话了。


    秦王的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但他认为扶苏今日说的这两句话,带着某种令他心惊的谶语意味,便下令让奉常派人来给两个孩子驱邪除晦。


    很快,就有太祝吏带着身穿七彩羽衣、头插鲜艳羽毛的八名巫士,蘸着符水围着两个孩子挑起了驱邪傩舞。


    大唐风气开化、人人善舞,日常见面也多用蹈舞礼,李世民费了老大的劲,才勉强摁住前世记忆的撞击,没冲上去跟巫士们一起手舞足蹈


    至于扶苏,倒看得十分入迷,已经彻底把姨母的死讯带来的恐慌不安,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后,扶苏被抹了一脸的黑黢黢符水,心满意足地被秦王忽悠回去了。


    等他跟随宫人蹦蹦跳跳离去的身影消失在殿中,李世民才开口问道,


    “阿父,姨母的尸骨”


    “芈氏毕竟是赵国的先王后,李牧不忍将她曝尸荒野,已经收来埋在邯郸了。”


    李世民想了想,认真道,


    “可姨母在邯郸城中,已是无亲无故,阿父能下令,把她下葬在咸阳城外吗?孩儿平白得了姨母两座金山,总要为她尽孝祭祀的。”


    而且,这样能让牵挂姨母的母亲也多几分安心。


    秦王颔首,


    “芈氏跳城时,还顺道为我大秦解决了赵璟,既然你有这份心意,寡人便让人在邙山寻块风水宝地,把她挪去那边吧。”


    邙山之地,背山面河,秦国公卿自古便有“生在咸阳,葬于北邙”的传统。


    芈修赠给秦国两座金山的城池,前些日子,已经被秦军趁楚国内乱夺下来了。


    而赵璟是赵国太子、又只有十来岁,秦国俘虏后不管怎么处置他,都难找到两全之法他在邯郸坠城楼而亡,简直是最完美的结局。


    在秦王看来,将芈修葬在一墓难求的邙山宝地,享受秦国王族的祭祀,也算是报答对方的恩情了。


    李世民一听顿时惊喜不已,


    “多谢阿父!邙山风清月朗,本就是风水之地,姨母一定会喜欢的!”


    秦王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从未去过邙山,又怎知它风清月朗?”


    李世民仰头诚挚道,


    “孩儿在梦里去过的。”


    邙山,位于大唐洛阳北部,武德四年,他曾亲自带着骑兵在此处设伏,与屈突通里外呼应,打得王世充龟缩不敢出城,直到窦建德率十万兵马来援


    算算时间,自己来到大秦已经整整八年了,这些前尘往事,不就像一场只能远观的缥缈旧梦么?


    秦王轻叹一声,


    “正好,寡人明日要先往邯郸一趟,到时,可命人立刻把芈氏迁往咸阳。”


    顿了顿,他看向孩子,


    “你呢,可愿与寡人同行?”


    李世民心中一动,


    “阿父,你是去”


    “还记得,寡人跟你们说过的那些旧事罢?我要亲自去报仇。”秦王目光幽邃,看着孩子比星光还亮的眼睛。


    李世民重重点头,


    “我要去!”


    秦王脸上总算露出笑意,


    “寡人要去杀了他们,你就不怕”


    “孩儿跟阿父站在一起,什么也不会怕!”李世民斩钉截铁道。


    秦王此去邯郸,并不是为了滥杀无辜,他要报赵国王后的恩,也要报亲人昔日的仇。


    秦王听了这话,原本糟糕的心情一下就重新愉悦起来,伸手握住了孩子的小手,


    “你这儒家的小圣人,这回真不念叨那套仁仁义义的说辞了?”


    上一回,虽然孩子说了要替他前往咸阳,亲手坑杀那些赵国宿仇。但以世民一贯的仁善性子,他岂会把此事当真?


    所以,他今天这番话,也是有心想试探孩子。


    如果世民激烈反对,他只得遗憾万分地,悄悄派人去杀了那帮苟活多年的恶人。


    没想到,孩子真会如此坚定地与自己站在一起,彩!


    李世民的眼睛纯净得如同山间的清泉,盈满了真心实意的坦荡和赞同,


    “连儒家大圣人孔子都说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孩儿支持阿父,以德报德,以怨报怨!”(2)


    秦王心满意足颔首,


    “很好,我儿能学到儒家这番少有的不迂腐之道,看来”


    “并未被荀子教傻”几个字还没说出口,蒙毅就捧着一个用竹筒封好的书信,疾步走进来禀道,


    “王上,这是一封从魏国大梁送来的匿名密信”


    李世民一喜,匿名信?肯定是刘季让人送来的!


    他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看刘季传回什么消息了,却见蒙毅面色凝重,继续道,


    “可是,臣方才检查过了,这信的封泥,似乎被人拆开动过手脚!”


    第75章 一岁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阿父……


    第76章


    李世民闻言倏地心神一晃,难道,刘季暴露被魏国发现身份了


    这时,秦王已经接过密信检查起来,


    “确实被动过手脚。”


    说着,他命人拆开被重新覆上去的封泥,取出信纸看了几眼,剑眉立刻不悦蹙起,


    “刘季竟敢出尔反尔,叛秦依附魏国!”


    啊?


    李世民赶紧伸出小手,


    “阿父,快让孩儿看看。”


    这不可能啊,刘季出卖魏据,就已经跟魏国结下了死仇,总不能,他胆子大到敢先把魏国公子卖给了秦国,一回到大梁,又转身把秦国给卖了吧?


    不对,不管怎么看,他也不像那么傻的人!


    李世民接过信纸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信上的署名虽是刘季,可这字,却并非他的字!”


    对方刚来到他身边时,只会写少量魏国篆书,跟鬼画符差不多。


    在他的亲自教导下,颇有悟性的刘季,已经能写出一手还算工整的秦国隶书了——


    但他绝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练出如此端庄秀美的魏篆。


    再者,这信中尽是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如果,刘季真生了异心,想要讨回魏据的尸骨,借此逢迎魏王,那他为了讨好秦国、达到目的,必会用秦国的隶书来写这封信。


    所以,也排除了他找人代笔的可能性。


    秦王眸光一寒,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这么说,这信是旁人借刘季的名义伪造的?可写信之人这么做,又有何意义?”


    费尽心思伪造一封信,只为了讨要一个魏国公子的尸骨,岂不是太过荒唐?


    李世民恨不得把信纸盯出个窟窿来,一时也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他还担心另一件事:


    如果,这信,真是旁人借着刘季的名义写来试探的,不正意味着,“刘季暗中与秦国有来往”一事,在魏国那般已经暴露了吗?


    那刘季现在还安全活着吗?


    正在父子两个沉思不解之时,蒙毅再次步履匆匆进来禀告,说魏国又送来了一封密信。


    李世民立刻咚咚跑下殿,接来仔细检查了一遍,这封信倒是没被拆过。


    他飞快亲自拆开,当熟悉的字迹印入眼帘时,他猛地欣喜睁大眼睛,来不及细看,就举着信跑回去朝父亲兴奋喊道,


    “阿父,这才是刘季写回来的密信!”


    可等看清信上的内容,李世民脸上的笑一下就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速飙升的怒气——


    魏王,不但已经暗中与燕楚两国结成联盟,还派人前往了韩国故地颍川郡,想拉拢煽动那帮韩国豪族发动叛变。


    他莹白清润的小脸,已经气得一片通红,


    “而且,他还想趁我大秦春耕农忙之时,派人伪装成商贩入秦,前往关中各处沟渠井塘投毒害人!魏王的心思如此歹毒,也敢自称修道之人!”


    简直是丧尽天良!


    秦王抱起孩子,目光沉沉盯着信纸,


    “春耕投毒,既能消灭我秦国劳力,又能让秦国庄稼减产,确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蛇蝎之计!看来,魏午在这魏王之位坐了二十多年,已经颇为厌倦了”


    所以,他才想出这种顾头不顾尾的阴招来害秦国,生怕被灭得太晚了自己当然会成全他!


    李世民深呼吸了好几下,心头还是很气。


    在水中投毒的招数,虽然早在春秋时期,就被遂国用在了退击来侵犯的齐军上,但这法子太过阴损,后世两军在交战时,很少会用到。(1)


    就算乱世几百年里打来打去,也没有诸侯敢做出这种专门对平民投毒下手的法子,可见魏王有多狠毒!


    他急匆匆提醒秦王,


    “阿父,如今春耕正是大量用水之时,也不知魏国那帮人,现在有没有抵达关中朝廷该速速多派人前去核实,再让人抓些蛙和龟,投放到沟渠井塘中试毒”


    秦王颔首,立刻命蒙毅宣王贲进殿,让他调集中尉军人手,严查近期进城的登记记录。


    与此同时,对所有进城的人车畜,也要进行更严格的搜查。


    接着,他又命人送出密令,要求包括咸阳在内的国中各郡县,立刻派人前往各处河口井塘试毒,并轮流着日夜值守。


    当然,燕楚两国在跟魏国算计什么阴谋,颍川郡有哪些韩国故地的豪族,暗地里已经跟魏国勾结在了一起,也是要好好彻查一番的


    一整套应对安排下来,君王又沉思了一会儿,确保没有遗漏之处,才垂首看着孩子,乌云密沉的眼中总算有了一丝亮光,


    “我儿小小年纪,竟也知道这种水中试毒的法子?”


    李世民清澈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镇定自如道,


    “孩儿是听蒙恬说的,他说蒙骜老将军他们行军打仗时,每到一处有井水的地方扎营,都要先捉蛙投龟下去试毒”


    秦王听着孩子这番话,却颇为头疼地叹道,


    “看来,你对这些行军作战之事,确实很感兴趣。”


    李世民伸出小手,贴心地为父亲抚平微蹙的眉间,


    “对呀,孩儿不是说过吗,我想当个大将军,有朝一日要亲自帮阿父灭了楚国!”


    有李牧在的赵国,固然是六国中实力最强的,但楚国也不容小觑,他不但有名将项燕,更是凭借疆域广大、地形复杂、水道密布,成了另一块让秦军最头疼的难攻之地。


    这也是史书上的王翦伐楚时,执意要领六十万大军出征的缘由。


    但六十万大军要消耗的粮草辎重,着实是一笔无比庞大的数目,这也是秦王一开始,舍王翦而选李信的重要原因。


    这一回,他要用另一种打法,设法用最小的代价为父亲啃下楚国这块硬骨头!


    君王听了却冷哼一声,没好气地推开孩子柔软的小手,


    “一岁说的话,你还记得这么清楚?那你莫非忘了,寡人也曾警告过你?储君乃国之根本,我大秦兵多将广,何须你一个太子亲自上战场!


    再者,灭楚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你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力气小得连刀戟都拿不稳,拿什么上战场打胜仗?此事,休得再提!”


    李世民一听可不服气了,十多岁怎么了?他十多岁还在雁门关救过杨广突围呢!


    他


    立刻撩起袖子,举起小手紧握双拳,让秦王快捏一捏他的手臂,


    “谁说我力气小了?孩儿现在的力气可大了,我骑马拉弓能射出四十步的距离,不信你捏了试试!”


    受限于孩童的身体,他还不能像前世一样,轻轻松松拉开两百斤左右的巨弓。


    但经过这几年坚持不懈的刻苦练习,至少,他的臂力已经快接近一个寻常成人了——


    要知道,唐军步兵弓弩手的实战距离,刚好是六十步。


    作为一个只有八岁的孩童,他能在疾驰的马背上射出四十步的射程,已经对自己颇为满意了。


    秦王瞪他,但对峙中终究顶不住孩子恳求的目光,只好不情不愿地,伸手捏了捏李世民的小手臂。


    还别说,孩子这般用力鼓起时,确实能隐约摸到些硬实的腱子肉。


    他怕把孩子捏疼了,虚虚一碰就收回了手,面无表情地提醒他,


    “世民,我不管你能拉弓射箭四十步,还是一百步,只要你一日还是我大秦的太子,就一日不准上战场!”


    李世民悻悻放好衣袖,伸手揽住秦王的脖子,仰头皱起小鼻子开始撒娇,


    “可是,孩儿觉得我真是天生的将才,我不但想当大秦的太子,还想当秦国的将军,想让阿父以后亲自赐我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封号”


    秦王伸手捏了捏他鼻间的褶皱,神色淡淡道,


    “天生的将才,就你这小不点大的孩子?行了,既然你如此羡慕将军的封号,寡人现在就可以赐你一个,早些歇了上战场的心吧!”


    李世民惊得目瞪口呆,


    “现在?!可孩儿寸功未立,阿父就要赐我当将军,这这根本就不合规矩啊!”


    一向以法家律令为准则的秦王,竟会堂而皇之说出这种公然“作弊”的话,着实让他吃了一大惊——


    春秋战国五百年,就算涌现了许多昏庸的君王,人家也没封个几岁的孩子当将军啊那可是乱世诸侯最倚重的武将啊!


    甚至,李世民还困惑地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疑心他是不是发热烧糊涂了。


    秦王冷冰冰地,轻轻拍开他的小手,


    “无妨,在大秦,寡人本就是最大的规矩,说吧,你想要什么将军封号?镇国将军?威武大将?武安君?冠军侯?”


    封君封侯,已是列国武将的至高荣誉。


    天晓得,眼看着世民一天天长大、对骑射武艺表现出狂热的喜爱,他心头到底有多担忧。


    这孩子可不是扶苏,扶苏就算再倔强,再喜欢跟自己对着干,也绝不敢谋划着悄悄逃出宫可胆大包天的世民就难说了,这小子毕竟有前科在!


    比起哪一日孩子突然又消失了跑去军营,甚至还想悄悄举着兵器上阵迎敌他想一想就心惊胆战!


    所以,还是破例赐个威武的将军封号,让他在宫里过个瘾吧!


    李世民赶紧连连摆手,


    “不了不了!镇国将军不好听,威武大将就留给阿兄吧,武安君是白起的封号,冠军侯”


    喔,冠军侯还没出生呢,但他也不想抢了那位耀眼少年的封号。


    “这几个封号孩儿都不喜欢,我想要被封为天策上将但现在就说这些,有些为时过早了呀,还是等我亲自灭了楚国再说吧,我想”


    秦王正想夸“天策上将”这封号不错,一听到后面这句话,立刻面如寒冰捂住了李世民的嘴,


    “好了,不必再想东想西,就这么定了!既然你喜欢这封号,寡人现在就下诏晓谕天下,赐你为天策上将!”


    若是将来旁的孩子敢这般胡乱肖想,他定然不会纵容半分,但世民这个储君么,总归是不同的。


    反正,将来连秦国的江山社稷都要交到世民手里,现在多赐他一个封号又如何?


    “啊啊啊啊不要啊”被虚虚捂住嘴的李世民奋力挣扎着抗议。


    救命,他是那种吃嗟来之食的武将吗?仗都没打就被册封成将军,简直能让世人笑掉大牙!


    在他眼泪汪汪的攻势下,秦王见他确实不喜欢,终是放弃了当场册封的念头。


    总算保住了一世英名的李世民,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亮晶晶的眼睛闪烁着斗志的光芒——


    好久没上过战场了,银鞍踏飒,玄甲白马,那些历历在目的征伐岁月真令人心驰神往……


    一定要早些找个机会,让父亲见识一下来自他这个大唐天策上将的真正实力!


    第76章 王上这是又开始护上了?顺秦者昌!……


    第77章


    李世民出殿时,正好碰到隗状颤巍巍迈步来求见。


    他忙上前贴心扶了对方一下。


    等孩子一离开殿中,秦王立刻就对隗状诉起苦来,


    “爱卿呐,世民一心想要上阵杀敌,寡人本想赐封他为将军,好让他歇了这份心思可寡人刚开口,他就又哭不闹的不肯接受,还朝寡人发脾气”


    隗状听得白胡子都快翘起来了,不敢置信地瞪圆了眼,惊呼道,


    “什么!王上想封太子为将军?万万不可啊王上!


    太子只有八岁,又从未上过战场,按商君之法,无功者不得授爵封将啊!”


    秦王的满腹委屈立马就转为了不满,面色不悦道,


    “爱卿这话,未免也太过有失偏颇!我儿世民这些年来,为我大秦出谋划策,拉拢人才,收服人心不过是储君的名分,让他少得了许多论功行赏的机会,爱卿岂可说他无功?”


    寡人不过随口说这么一句,他还真顺着话头开始数落世民了?


    哎哟哟,隗状暗暗叫苦,老臣不过偶尔失言一句,王上这是又开始护上了!


    他忙俯身一拜,


    “请王上息怒!太子对我大秦,当然功劳颇多,老臣方才只是一时失言,本想说的是:武将之职与军功息息相关,太子并无军功在身,按秦律,绝不能封为将军”


    秦王修长有力双手搭在案桌边缘,闲适而不耐地轻敲着桌面提醒他,


    “爱卿不必多言!此事,已经被世民拒绝了。”


    “可王上身为一国之君,自当严以修身,为天下人之表率”隗状痛心疾首巴拉巴拉劝谏了一大通,最后总结道,


    “还请王上,切莫再这般随心而为啊!”


    秦王缓缓吐出一口郁气,抬起一手按捏眉心。


    很好,走了个气人的小的,来了个气人的老的。


    说起来,满朝文武,哪能个个都像李斯那般知情识趣?


    他们自然各有各的脾性,就像这位三朝老臣隗状,人家年纪大了,执拗起来更比韩非还固执几分想当一个明君,他当然不可能想旁人想的那般轻松。


    秦王淡声道,


    “爱卿不必担心,寡人自有分寸。”


    但隗状显然很不放心,继续忧心忡忡道,


    “至于太子想上战场一事,的确是万万不妥的!当年,我大秦献公于少梁之战,被魏军冷箭所伤,后来武王亦孔武好战,乃至举鼎而亡


    正所谓善泳者易溺于水,太子小小年纪就太过精于骑射,此乃第一隐患;


    而世间孩童,大多惯会见风使舵,王上待太子实在太过宽和,从来舍不得打骂半句,以致太子愈发胆大妄为”


    秦王刚挂起的一丝笑容,唰一下就消退得无影无踪,面色威严道,


    “右相何必跟孩子一般见识?寡人对世民宽和几分,是因为他年纪还小再者,他胆子虽大了些,行事却一向有章法,又何来胆大妄为之说?好了,爱卿前来,所为何事?”


    隗状还有满腔劝谏没说完呢,闻言偷偷瞄了瞄君王的面色,见王上已有不虞之态,只好遗憾地把那些话咽了回去。


    嘿,别看他这会儿在秦王面前说得义正严词的,实际上,他每回一碰到李世民,还不是被哄得眉开眼笑喜欢得不得了!


    正因为这样,朝中但凡有宗室大臣又开始弹劾太子,他就会跟打了鸡血一样,暴怒上场跟对方唇枪舌战八百个来回——


    所以,一直担忧太子会被王上惯得太过胆大、又舍不得当着孩子的面提起半句、只能逮着这么个王上主动找他抱怨的时机、想好生劝谏一番的隗状,这会儿真是委屈得不行。


    冤枉啊,什么叫老臣跟孩子一般见识?方才,分明是王上您主动跟老臣告太子的状啊!


    他担忧地看了一眼苍松般俊朗的君王,开口道,


    “老臣听闻,王上要去邯郸走一趟,不知您究竟有什么打算?”


    世人皆知,秦王幼时在邯郸为质受尽欺凌,所以他担心王上是想去报仇,一听到这消息就匆匆赶来了,生怕对方想去邯郸大开杀戒。


    不然,以君王之尊,又何须特意亲自去赵国?


    秦王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笑了笑,


    “长平一战后,赵人对秦国怨恨颇深,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寡人想亲自去邯郸一趟,震慑那些心有不甘的赵人。”


    “王上真要去邯郸复仇?”


    “是啊!”


    在半路碰到李世民的张良,牵起了对方的小手。


    一高一矮两道挺拔的身姿,走在春风徐徐的宫道上。


    他那张容华艳绝的脸上,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担忧,侧首低眉朝一旁的孩童看去,


    “太子,那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不满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仰头抗议,


    “阿兄,朝堂之外,请称我‘世民’!”


    张良被他一本正经的可爱样子逗乐了,不由露出宠溺的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


    “好,世民,你没有劝阻王上吗?”


    李世民这才满意摇头,


    “没有呀,我为什么要劝阻阿父?”


    张良顿下脚步,蹲下来与他平视,


    “世民,秦赵两国宿有旧怨,赵国现在虽已被灭,但赵人的归顺之心,却远比不上,当初受过秦人恩惠的韩人。


    而秦国虎狼之名,在许多人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如果王上再亲自去邯郸大开杀戒,到时,恐怕不止会激起赵人更深的仇恨,也会让山东四国反抗秦国之心愈盛走,我们回去劝一劝王上!”


    说着他就站起身来,想牵孩子转身去正殿。


    他是聪明人,从韩国王族自取灭亡一事上,早已窥见了“民心之于朝堂”的重要性,当然不希望看到秦国重蹈覆辙。


    李世民忙用力拉住他,


    “不用了阿兄,隗状已经去劝了!”


    以隗状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他一猜就知道对方去找秦王做什么。


    他迎着张良担忧的目光,继续解释道,


    “你放心,我阿父不会大开杀戒的,他不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


    张良有些急切道,


    “可如今大业当前,就算他前去邯郸只杀一人,四国也必会拿来大做文章,秦王何不暂且放下私人恩怨,待六国覆灭、人心安稳后再去报仇?”


    李世民伸出小手指数着,认真为他分析,


    “阿兄你先听我说,我为什么不劝阻此事?


    一,我是想趁那些恶人还活着,让我阿父得偿所愿,了却一桩陈年心事;


    二,我知道,我阿父做出前往邯郸的决定,绝不仅仅是为了报仇那么简单,正因为秦赵两国有深仇大恨,他才更要这么做”


    :


    张良的目光倏地一转,顷刻间就听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王上想借着此举,来震慑赵人?”


    “正是!赵人之中,仇恨秦国的并不在少数,我阿父亲自去邯郸,是想用那些旧日恶人的性命,来震慑归秦后妄想作乱的赵人!”


    这一点,精于兵道的李世民,早就悟出来了。


    如果秦王特意跑去赵国,只是为了报个旧仇,那他返回秦国时,为何要舍近求远,特意跑去太原绕一大圈,再从上郡迢迢绕回咸阳?


    可见,史书上“秦王还,从太原、上郡归”的记载,已经告诉了世人一个掩藏在表象之下的真相:


    秦王知道,随着赵国这个强国的覆灭,列国必会生出警觉之心。


    这就意味着,灭赵之后,山东诸国很可能会突然联军对秦国发起攻击,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这样一来,秦国后方的稳定就尤为重要——


    尤其,已被收入囊中的赵国故地,绝不能发生叛乱事件,以免大军陷入应顾不暇的困境。


    所以,秦王才会亲自赶去邯郸,杀那些“与母家有仇怨”的恶人,又在坑杀对方后,经由赵国北地一路绕去边境太原,这一切,都是为了表明他的态度:


    如果赵人安分守己,秦国绝不会为难他们;如果有人想跟他作对,必诛之!


    张良点点头,若有所思道,


    “看来,王上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是赵国北边那些跟燕国和草原相接的边境,他返程时,必会从太原上郡一线绕回来”


    李世民闻言暗暗惊叹。


    难怪后世称张良为“谋圣”,如今还不到二十岁的他,就能凭着这寥寥数语,分毫不差地推断出秦王下一步究竟想做什么


    真不负刘邦那句“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盛赞!


    这时,张良突然话锋一转,


    “世民,方才你说,魏王想煽动颍川郡的韩国豪族,伺机在新郑发起叛乱吗?”


    “嗯嗯,刘季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张良立刻俯身把李世民抱起来,迎着吹面的春风转身快步朝正殿走去,声音随风飘散在空中,


    “既然是这样,我可以去新郑联络故人,走,我们现在去见王上!”


    盘旋在一旁为小主人放哨的威风,也跟着兴奋地扑棱着翅膀追了上去


    这回,秦王终于卸下了因为那个梦而对刘季的不喜,转而开始称赞对方“有智谋,忠心”。


    因为,在收到对方费尽心思送来的密信后第三日,负责在咸阳城门严查的中尉军,就抓住了第一批数十人的魏国“商队”。


    在一番严密的搜查下,士卒从对方的马车座位夹层暗格中、车厢底部捆绑的布袋里、以及车里运送货物的容器里,搜出了大量水银、砒霜等剧毒之物。


    难以想象,如果这些剧毒被投入井塘中,被灌溉到正在春耕的土地里,将会给咸阳带来多大的损失和恐慌。


    秦王欣然许诺李世民,等刘季回来后,必会为他论功行赏,绝不会再带着偏见看待对方。


    四月下旬,因为彻查投毒一事耽搁了行程的秦王,终于乘着六马金车,在大队士卒的保护下踏上了前往邯郸的行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趟巡游。


    朝中仍由隗状韩非等股肱大臣留守,不过,秦王特意把李斯带上了。


    等抵达赵国,一些他不便放下身段明说的话,当然要有个人来传达给当地豪强显贵们,没有人比李斯更适合。


    而且这趟出门时,一向不喜欢赶路的扶苏,也吵着非要跟世民一起去邯郸,吵得秦王心烦,只好把他也带上了。


    这样一来,他闭着眼睛都想得到,自己一路上,会被这两个孩子交替着气成什么样子,尤其是傻乎乎的扶苏——


    还有谁,能比李斯更擅长安抚君心呢?


    当然,李世民也没想到,扶苏会要求跟着他们一起去。


    毕竟,秦王此行不是去游山玩水的,而是去杀人立威的。


    以扶苏慈悲的性情,他担心对方会因为此事,对父亲生出不满或是恐惧。


    一路上,他思来想去,干脆把这件事简化成扶苏能理解的逻辑,告诉他“害死人偿命是天理之道,阿父只是想为曾外祖母讨个公道”。


    扶苏听完李世民的解释,气咻咻挥起小拳头告诉秦王,


    “阿父报仇时,孩儿和阿弟要帮你递刀!”


    秦王对扶苏这么快就能接受此事,显然感到很满意。


    但他面上分毫不显,只淡淡瞥了扶苏一眼,


    “你真以为,那些人也配寡人来亲自动手么?再者,被一刀杀死是何等的痛快,寡人不想看他们死得太快。”


    死得太快了,还怎么用他们临死前绝望的挣扎,来震慑那些围观的赵国人?


    扶苏一听,却开始犹豫起来,


    “难道,阿父是想让人用开水烫死他们吗?这也太残忍了”


    秦王没好气瞪他一眼,


    “开水?你可知柴薪有多可贵,咸阳城里一碗凉开水,就要卖到两三钱的价格,将死的罪人,还配白白浪费我秦国的柴薪不成?”


    李世民见扶苏又要犯倔跟父亲吵起来了,忙出声解围,


    “阿兄,


    是用土呀!”


    “什么,活埋吗!”扶苏猛地松开李世民的手,跳起来看向对面的父亲,


    “把人活生生埋进土里也太残忍了呀,阿父,他们都是平民,你能不能”


    “不能。”秦王心中的满意一扫而空,黑着脸冷冷审视着扶苏,


    “扶苏,你的仁善是不分黑白亲疏的吗?平民就全是好人,没有十恶不赦之徒了吗?那些赵人,害死了你的曾外祖母,也曾羞辱过寡人,这种早就该死的罪人,你竟会同情他们?”


    扶苏听着父亲这话,一下子又涌出许多愧疚,他羞愧揪着手指头,慌张无措道,


    “阿父,不是这样的,孩儿只是有些害怕”


    害怕,又有些感同身受,仿佛自己就是被活埋在土里憋死的人,那种绝望,窒息得令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可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对的,那是父亲的仇人,他怎么能同情仇人呢?


    李世民忙起身把扶苏牵回座位上,安慰道,


    “阿兄,你现在还小,等你再长大几岁,就会明白‘世间善恶皆有报’的道理了,如果他们当初不作恶,今日的恶果也不会找上他们的”


    其实,他登基后修改律法,废除了大量酷刑,也提倡慎用死刑,当然也认为,活埋是很残忍的。


    但秦国今时今日的处境,跟统一中原后的大唐截然不同,又怎么能用和平年代的标准,来要求秦王让那帮罪人死个痛快呢?这毕竟是一个乱世。


    乱世用重典,本就是自古有之。


    他见扶苏还是一脸困惑,索性不再把他当成个孩童看待,耐心从朝政角度解释了一番,


    “所以,阿父必须要用一种代价最小,又足够有威慑力的手段,先稳住我们刚收服的赵国,阿兄,你懂了吗?”


    扶苏似懂非懂想了想,点点头,


    “我懂了,现在那些仇人,不止是阿父的仇人,还是秦国的仇人,他们跟那些赵军,是一样的!”


    在军功爵位制的鼓舞下,没有一个秦国人会认为,用残忍的手段杀死敌国士卒是不仁义的。


    换句话说,哪种死法又不残忍?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又哪来的仁义可讲?


    他生活在一个没有大一统过的时代,从生下来列国就永远在打来打去,自然不可能凭空生出“秦国人和六国人其实都是一国人,何必自相残杀”的念头来。


    说完,扶苏扭扭捏捏地跟父亲道了谦,秦王的脸色总算好看了几分。


    还好有世民这孩子在,不然,扶苏迟早要把他气死!


    邯郸城中,王翦早就命人清理干净了各处,已经丝毫看不出当日尸横遍野的战斗痕迹。


    但比起秦国当初接收韩国时,韩人纷纷夹道欢迎的盛况,赵人对秦国的不满,沉默得震耳欲聋。


    那些比往日冷清数倍的商铺,和行人寥寥的街道,就如同赵人无声的控诉和恐惧,透着一股阴惨惨冷藉藉的萧索意味。


    这也正是,秦国没让李牧留在邯郸驻守的原因。


    在赵人眼中,李牧显然是叛将,他留下来,更容易节外生枝。


    当秦王的六马金车莅临此地时,无数双饱含仇恨或是惊惶的眼睛,都躲在上好门闩的屋中,透过窗棱小孔提心吊胆地张望着。


    所有人都在担心同一个问题——


    秦国灭韩时,秦王并没有亲自抵达新郑,还下诏给韩人免了几年的税赋。


    那么,对方今日前来,到底是施恩的,还是来屠城的?


    李世民一路打量着空荡荡的邯郸城,心中生出了无尽的哀悯。


    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天下百姓已经过了几百年,不知多少代人怀着遗憾死去了,而他们的子孙,依然生活在战火纷飞之中。


    如今赵国覆灭,民众自然会心生惶恐不安,甚至带着秦国的无尽怨恨。


    可他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如果没有秦王的雷霆手段化七国为一国,那么,他们还要再过更久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甚至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也看不到战火熄灭的希望


    而他也相信,只要秦国在统一后坚持“与民休息”“施恩于民”的路线,就算这一代赵人会仇恨秦国,他们的恨意,也无法隔着山海的天堑,传递给他们享受到秦国恩惠的下一代——


    甚至,在这一代赵人里,也许就有数不清的人,将来会庆幸自己成了秦人!


    想到这里,他立刻跑下座位,抱住了面色幽沉望着窗外的父亲,用无比笃定的语气安慰他,


    “阿父,别难过了,总有一天,赵人会心甘情愿当我大秦子民的!”


    秦王收回目光,抱起孩子轻叹,


    “但愿这一日,能早日到来吧!”


    次日,秦王下了一道诏令:


    他命人捆来当日对他外祖家作恶的旧邻,并勒令城中百姓,围观了他们被活埋的全过程。


    然后,得了授意的李斯,当场举着军中用的牛角,大声宣告了秦王的态度:


    秦王恩怨分明,只杀与他结下仇怨之人,并不会滥杀城中百姓,也不会没收大家的房屋土地与财产


    总而言之,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不得不说,这一招杀鸡儆猴确实很管用,一时间,邯郸城中愈发噤若寒蝉。


    而那些原本正暗中谋划着,想与魏楚燕一道里应外合、生乱造反的赵国豪强贵族,也被这场面吓得纷纷歇了心思——


    虽然李斯提出,秦国会先迁移部分权贵前去咸阳,这样一来,往后他们想再生事,可就没这么便利了


    但不管怎么说,比起性命来,复不复国的,倒也没那么重要了。


    庶民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要秦王不杀他们,不抢走他们的财产,日子就还能继续往下过。


    难不成,还指望他们这些草民吃撑了跟秦国对着干,好帮赵王复国?得了吧,赵王又不是什么让人甘愿送死的圣主明君!


    人群中,明显察觉到赵人的意志开始动摇的项梁,遗憾地拉着身旁的少年,悄悄转身离开了。


    少年不满地抱怨道,


    “怪不得,世人都说秦王是吃人的豺狼”


    “项伯,慎言!邯郸已是秦人的地盘,由不得你胡言乱语”


    项梁拉着他快步走到巷子里,压低嗓音道,


    “别担心,就算此计不成,还有另一计,等打探完消息,我们晚上去找吕不韦!”


    这些年来,吕不韦虽然身挂六国相印,却一直以邯郸为主阵地。


    按理说,赵国亡了,他该立刻转移去其他一国避祸的。


    但郭开比他跑得早,又用重金收买了列国宠臣,更在列国君王面前说净了吕不韦的坏话,还拿出各种伪证,说他肯定是秦国派去的间者。


    列国现在恨秦畏秦入骨,自然没人肯再接收吕不韦了。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们连国都快保不住了,当初的承诺又算得了什么?


    唯独楚王,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夜里,早已驱散了大半奴仆的吕府中,项梁正在低声告诉吕不韦,


    “我王说了,只要阁下能博得秦王的信任,设法让他这趟再也回不去咸阳,那么,我王便会派出重兵、以相国之礼迎接阁下前往寿春!”


    吕不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苦笑,


    “可秦王早就恨我入骨,我又如何能取得他的信任?”


    项梁微微一笑,取出一块的玄鸟花纹玉佩,


    “听说,秦王那两个孩子也跟来了,我王身为舅父,总归是一直惦记着他们的,这是他们亲外祖母留下的玉佩你何不找机会拿去送给孩子,好让他们也有个念想?”


    这玉佩,原本他是准备拿去咸阳献给秦国太子的,现在秦王来了,倒是省事了,只是,计划也得跟着改一改了。


    吕不韦连忙接过玉佩,面上却惊疑不定,


    “难道,楚王他连外甥也”


    项梁笑得温和,说出的话却冰凉得彻骨,


    “外甥,我家王上多的是。阁下若能设法将秦王父子三人一举除去,我王,必不会忘了先生的大恩!”


    吕不韦不动声色瞄了一眼对面的门框,精明的眸光一闪,


    “实不相瞒,我是商人出身,从不做赔本的买卖,敢问阁下,若是事成,楚王会以何物答谢?”


    项梁盯着他深深看了一眼,知道对方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了,不好糊弄啊!


    他只得一咬牙,小心翼翼取出一个玉扳指,


    “这是我王的扳指,请阁下收下当做信物。我王承诺,若阁下能除去秦王父子…来日,必与先生平分天下!”


    吕不韦接过玉扳指打量,满意笑了笑,问出了最后一个关键问题,


    “很好!不过,我想先知道,阁下口中与我结盟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


    躲在内室的李世民心中一惊,下意识抬头朝身旁的秦王看去。


    负刍也称王了?他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第77章 快把我阿父还回来!(捉虫)完了,两……


    第78章


    端坐在椅上的秦王,朝孩子轻轻摇了摇头。


    他也并未收到负刍称王的消息。


    说来也奇怪,楚国内乱打了好几年,双方竟一直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本该占据绝对优势的楚王,偏偏却奈何不了负刍。


    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世民紧紧牵着父亲的手,飞快在脑中推测着各种可能。


    殊不知,吕不韦这句看似随口一问的话,在项梁脑中也响起了一阵惊雷。


    他噌地站起身,目光也倏地变得阴鸷起来,一眼不眨地盯着吕不韦,


    “我楚国自然只有一个楚王,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听来的这不实流言?”


    李世民竖起了小耳朵,有情况!


    他的第一直觉,项梁很不对劲!


    试问,如果有人当着蒙恬的面,问他是替秦王嬴政办事的,还是替秦王成蟜办事的。


    忠心的蒙恬会怎么回答?


    蒙恬必会第一时间暴起澄清,怒骂成蟜乱臣贼子,再怒骂对方胡说八道、羞辱他家王上


    而项梁对于被吕不韦称为“楚王”的负刍,却无半句愤怒的澄清,反而还急着想知道,是谁把这消息泄露出来的。


    有意思。


    “哈哈哈!”吕不韦跟着站起来,走上前拍了拍项梁的肩膀,


    “楚国内乱数年,负刍已攻下三成之地,称王乃是迟早的事,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项梁阴沉着脸避开这个话题,语带威胁道,


    “列国背信弃义,阁下如今已无处可去,眼看仕途将断,唯有我王宅心仁厚肯伸出援手,有此信物在手,阁下还担心我楚国赖账不成?当此之时,你我当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吕不韦闻言脸一黑,把还没焐热的扳指和玉佩,又强行塞回了对方手中,语气也没那么好了,


    “精诚合作?阁下明知,设局谋杀秦王父子是何等惊险之事,不然,你们又岂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可你楚国一边给出信物,一边却连我要合作的楚王是哪一个都不肯说!


    哼,我吕不韦虽已穷途末路,却绝非慌不择道之人,若中原已无容我之地,大不了我就去关外经商!既然楚国毫无诚意,此事就不必再谈了来人,送客!”


    如今才二十出头的项梁毕竟涉世不深,一见吕不韦要来真的,顿时就慌了,忙收起厉色上前握住对方的手,


    “且慢!在下此番奉我王之命确实是诚心相邀,还请先生莫怪”


    “好了,不必再与我虚言周旋。我只想听一句实话,你口中的楚王,究竟是熊悍还是负刍?”吕不韦鹰隼般的眼睛带着久居高位的审视。


    这时,接到命令前来送客的奴仆,已经恭敬过来请客人离开。


    项梁见吕不韦心意已决,又深知这是自己立功的大好时机,索性把心一横,扯过对方的衣袖来到角落。


    他把玉佩扳指重新塞给对方,轻声道,


    “我王负刍,确实有意在下月登基称王,我此番北上,本就是奉命来找阁下的”


    就算没有秦王亲临邯郸一事,雄心万丈的负刍,也是有心想拉拢吕不韦的——


    虽然,由于秦王赴赵事发突然,承诺“杀了秦王父子三人,楚王将与吕不韦平分天下”,是项梁擅自做主许下的。


    但他本就不是言而有信之人,也知道负刍心狠手辣,等利用完吕不韦就会杀了他,对方不过一个将死之人而已,还不是任由他随口许诺糊弄。


    吕不韦听完他的解释,这才接过信物若有所思道,


    “负刍?没想到,你父项燕身为抗击叛军的主将,竟将会暗中投靠了负刍”


    说着,眯起眼睛看向对方。


    项梁脸上迅速闪过一抹不自在,然后,大方承认了项燕已背叛楚王熊悍一事


    在对方离去后,吕不韦立刻命人关好大门,又命心腹带人在各处严密把守。


    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快步走进内室,恭敬把秦王和李世民迎了出来。


    刚才他们前脚刚到,楚国项梁后脚就来了,情急之下,只能让二人先进去避一避,以免让人察觉他与秦国仍有往来。


    还不等秦王出声质问,他就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告罪道,


    “请王上与太子恕罪!臣方才大逆不道之言,只是想试探项梁,摸清楚国的真实情况绝无半分不敬王上与太子、还有长公子之心呐!”


    秦王心情复杂看着他,颔首道,


    “起来吧,寡人知道,你确实并无此意。”


    虽然吕不韦曾让他深恶痛绝,但这些年来,对方暗中为秦国传回的无数情报、配合秦国做出的种种布局,


    在秦王看来,也算已经将功赎罪了。


    如今他独揽大权多年,再隔着遥远的距离望过去,不得不客观地承认,吕不韦,也是有可取之处


    的。


    比如,他长袖善舞,信息灵通,对秦国始终忠心


    李世民忙跑来伸出小手扶吕不韦,温声道,


    “夜里地上寒凉,阿翁快快请起!”


    满是亲昵的童音,饱含关切的语气,听得吕不韦鼻子一酸,感动得差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怕自己的手臂压坏了孩子,虚虚扶着李世民的衣袖起身,柔声道,


    “多谢太子关心!不知长公子留在署衙,是何人在照顾?”


    李世民笑眯眯牵起他的手,


    “阿翁放心,有王翦老将军他们陪着阿兄,他不会哭的。”


    这话成功把吕不韦逗笑了,哪个八岁的孩子,还会像一两岁时那般动不动就哭的?


    他转头细细打量着李世民,满眼欣慰道,


    “一晃就八年了,太子和长公子也长这么大了,真好啊”


    他情不自禁想摸摸孩子可爱的脑袋,手伸到一半,忙又仓促缩了回来。


    看着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开朗孩童,他忍不住又想起当年,亲自带人去邯郸接回来的沉默孩童。


    他们父子两个的眉眼如此的相似,可政儿在这个年纪时,还被丢在赵国,忍受那些挟带着仇恨恶意的凌辱


    那时的自己一直在努力斡旋着,想要早日把他接回来,好跟备受夏太后喜爱的成蟜争夺王位。


    虽然他为的是权力,却也未尝没有夹杂着对政儿的心疼


    他下意识悄悄朝秦王看去,却撞上了对方沉静而幽深如大海的眼睛。


    君王的目光中,只透着无尽的威严和疏离。


    吕不韦心中某个地方骤然一痛,忙收回了目光。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那年,那个坐上归秦马车的孩童,对他满心满眼的信任和喜爱了


    是他,是他亲手打碎了这份信任啊!


    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正好滴了一颗到李世民手上,他诧异举头看去,


    “阿翁怎么哭了?”


    吕不韦忙收回目光,取帕拭泪尴尬笑道,


    “太子恕罪,是臣失态了,臣只是,眼睛略微有些不适”


    他不知道的是,当秦王看到他眼中闪起的泪光时,也忍不住恍惚了一瞬。


    这一刻,年轻的君王透过眼前头发花白的吕不韦,想到了九岁那年,意气风发的吕不韦亲自驾车赶来邯郸,把他抱上马车时,红着眼眶说的那句“政儿受苦了”


    李世民一下就发现了秦王的异常。


    聪慧如他,这时也当然察觉到了这对久别重逢的君臣缅怀往事的心绪。


    他贴心地没有拆穿吕不韦的谎言,也没有再开口打扰他们,只是静静站在一旁,感受着这短暂的沉默带来的片刻忧伤。


    有时候,对父亲这样经历过颠沛流离的人来说,有往事旧人可以缅怀,也是一种幸福吧。


    至少,这意味着在他的过往记忆中,是有过温馨幸福时光的。


    但下一瞬,秦王就迅速回过神来,冷静开口打破了沉默,


    “寡人并未收到负刍想称王的消息,爱卿是如何得知的?”


    吕不韦忙放开太子的手,整理好情绪躬身解释道,


    “回王上,臣也并未得到这个消息,方才是故意在套项梁的话。”


    “哦?”秦王招手让孩子过来,把他抱在自己腿上坐好,不解问道,


    “莫非,爱卿早就察觉到,楚国项氏已背叛熊悍,转而投靠负刍之事?”


    吕不韦露出欣喜面色,


    “臣先前只是有所猜测,并无确凿证据,没想到项燕为人老谋深算,他这次子项梁,倒是个禁不起诈的”


    李世民好奇开口问道,


    “阿翁,你是怎么猜出项氏与负刍有勾结的?”


    吕不韦满眼慈爱看着他,


    “臣以为,楚国的内乱持续得太久了,除了屈、景、昭三族的站队干涉,和楚国其他宗室的摇摆不定,还应该把另一个重要原因也考虑进去:项燕。


    项燕是楚国挑大梁的名将,负刍手下无一人能比得上他,偏偏他担任主将的这么多场战役,却打得如此艰难,可见其中必有玄虚!”


    秦王沉吟道,


    “如果真是这样,倒是个难得的良机,既然项燕已经背叛了熊悍,与其任由负刍继续壮大实力,不如我大秦发兵南下,抢先夺占熊悍手上的地盘如此一来,纵便负刍想与魏燕联军,也折腾不起太大的风浪来。”


    吕不韦忙附和,


    “王上英明,臣也是这么想的”


    君臣两人交谈之际,李世民却锁着小眉头没说话。


    说实话,他从来就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项燕,怎么可能背叛楚王呢?


    历史上,项燕对楚国忠心耿耿,在蕲县之南败给王翦后,更做出了当场自刎以身殉国的壮举——


    就算他最后在淮南一带,扶持叛秦的昌平君即位复楚,也是因为当时的楚王已经被秦军俘虏,眼看再不推举新君、楚国就要彻底消亡了……


    总之,此人忠心的绝不是某一个“人”,而是坐在王位上的楚王。


    这也就意味着,他会坚定抗击妄想分/裂楚国疆土的负刍,根本不可能追随对方


    理清思路后,他开口提醒道,


    “其实,楚军接连遭遇叛军埋伏,还有另一种可能楚国地势复杂,我们绝不能盲目发兵先灭熊悍!”


    如果项燕并未叛变,秦军贸然攻伐熊悍,必会损兵折将。


    秦王看着孩子这一本正经的可爱小模样,忍不住含着笑意,摸着孩子的小脑袋,


    “说吧,寡人愿闻其详。”


    李世民晃着脑袋在父亲手心蹭了蹭,指着吕不韦手上的玉扳指,


    “孩儿听说,项梁并非项燕的长子,今日一见,此人行事也并不周全如果项燕真与负刍有所勾结,这等机密大事,他一定会派个心思更缜密的人前来”


    吕不韦举起这个扳指,面色一下就凝重起来,


    “太子言之有理,项燕有个长子叫项渠,据说此人行事最肖项燕,按常理,来的确实不该是项梁”


    李世民迅速点头,


    “不错,所以我猜测,真正跟负刍暗中勾结、一直悄悄泄露楚军作战计划的人,很可能并不是项燕,而是项梁!”


    吕不韦猝然一惊。


    秦王的手也一下停了,


    “项梁,竟敢背着项燕投靠负刍?”


    在这时代,公卿显贵之家,是尤其重视孝道的。


    世间只有儿子追随父亲步伐的,哪有父亲在与叛军抗战时,儿子悄悄出卖情报跟他作对的?简直太过惊世骇俗了。


    李世民能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当然是因为,他知道史书上的项梁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远比刘季那帮混混更无视律法、十分心狠手辣的人。


    刘季樊哙那帮人起事前,无非是聚在一起做点偷鸡摸狗的小坏事,而项梁起事前,干的却是杀人犯法的大坏事!


    他曾在栎阳坐过牢,又因杀了人,带着项羽跑到吴中避仇。(1)


    后来,他又背信弃义,设局让力能扛鼎的项羽杀了会稽郡守殷通,成功接收了对方的权力,从而摇身一变当上了会稽郡守——


    这样一个无法无天、把亲侄子当成刀斧手,带着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只知速取、毫无远谋的人,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来,李世民都不感到奇怪。


    父亲,君王,在项梁这种人看来,没准还是压在他头顶的两座大山呢。


    他抓住父亲温暖的手扬起头来,开始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


    “可我有回听老师说过,项梁在楚国的名声并不好,他时常与人打架斗殴,目无王法,还最喜欢跟项燕对着干”


    秦王听得蹙起了眉头,等孩子说完时,他已经打消了派兵先伐熊悍的念头,看向吕不韦吩咐道,


    “立刻派人去打探消息,再设法与项梁多周旋些时日。”


    “臣遵命!”


    李世民暗暗松了一口气


    两人离开前,吕不韦命人取来紧急制好的牛肉干菌糜酱,硬塞给了李世民。


    那一年,他原以为自己会被君王杀掉,或是被举家流放往岭南巴蜀之地。


    哪知,等来的却是王上的重托,是太子亲自送来的一罐干菌兔肉糜酱。


    那鲜香美味带着温情的干菇糜酱,从此就成了吕不韦心中最与众不同的暖心佳肴。


    他颇为动容地握着李世民抱着小罐子的小手,


    “这些干菌,是臣去年亲自从山上摘来晒干的,臣一直舍不得吃,就想等着赵国灭了,王上亲自前来邯郸时,再托他带去咸阳转交给太子的,没想到”


    秦王眸光一闪,深深看了他一眼。


    李世民也立刻好奇问道,


    “你早就猜到,我阿父会亲自来邯郸了吗?”


    自觉失言的吕不韦,飞快瞄了一眼秦王,忙笑


    着驱散尴尬,


    “不不,臣只是胡乱这么一猜,绝不敢妄测君心!”


    他亲眼看着政儿长大,哪能不知道在邯郸的那些年,带给了这孩子多大的伤害,唉


    李世民也没戳穿他,嘻嘻笑着道谢,


    “多谢阿翁!这菌酱闻起来好香,等我一回去,马上就跟阿兄分着吃掉!”


    吕不韦高兴地放开手,连声说好


    两个孩子吃得满嘴流油,秦王也试了一口,味道确实很好。


    但从不肯放纵自己的他,并没有夜晚进食的习惯,为了躲开孩子们的热情投喂,他索性先去沐浴了。


    哪知,君王沐浴更衣回来一踏进屋子,就被眼前鸡飞狗跳的一幕惊呆了:


    扶苏正不顾蒙毅的劝阻,抱着一根柱子嚎啕大哭,


    “阿父,你不要变成八个你来打我呀呜呜呜孩儿好痛啊,别打了别打了”


    而李世民正威风凛凛叉着小腰,指着屋顶怒骂“快把我阿父还回来”,又指挥随从们快点搭凳子,


    “快!搭高点,再高一点!我阿父被西王母抓去当赘婿了,我要爬上九重天去救他!”


    秦王回过神来,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快步走来问孩子们在做什么。


    扶苏一看到他,顿时两眼放光放开柱子,扑上来紧紧抱着父亲的手臂,


    “阿嬷,你又跑去哪儿玩了?咦,你怎么邀请了这么多小人儿来玩,还有小草和小树呢”


    说着,他的注意力又被那些“小人儿小草小树”吸引了,放开秦王的手臂,望着空空如也的空气笑嘻嘻数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


    秦王的脸色沉得都快能滴水了,伸手摸了摸扶苏的额头,没发热。


    他不过才离开了一会儿,孩子就变成傻子了?


    命人速传随行的夏无且前来后,他又让蒙毅把沉迷数小人的扶苏抱出去醒脑。


    再扭头一看,李世民正不顾随从的阻拦,想爬上已经搭了五层高的凳子上!


    秦王飞身上前一把抱起孩子,忍着莫名的一阵恐慌,怒斥道,


    “你也傻了吗?这么危险也敢爬!”


    惦记着“要从西王母手中抢回阿父”的李世民正想发怒,但在看清“秦王的面容”后,他立刻两眼放光抱着秦王的脸一通乱啃,嘴里也还不忘念念有词,


    “糖糕,甜甜的糖糕,你是我最爱吃的小甜甜糕糕”


    第78章 唱得很好听,下次别唱了!这么说,你……


    第79章


    孩子热乎乎的小脸近在眼前,秦王忍不住晃了晃神。


    似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被孩子这么热情洋溢地抱着啃过了。


    这样的场景,约摸只出现在世民和扶苏满了一岁之前,时光果真匆匆如流水啊,一眨眼,孩子们就长大了


    这时,李世民睁着他这双乌黑明亮又无比疑惑的眼睛,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还伸出小手来戳了戳,


    “好奇怪,你这糖糕糕长得这么可爱,怎么啃不动呀?”


    说着,孩子龇着嘴磨了磨牙齿,“啊呜”一声张大嘴巴重新朝秦王的脸颊咬来,这是他的糖糕,他是绝不会放弃的!


    秦王沉着脸伸手扶住孩子的小脸,把他举得离自己远了几分,又顺势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嗅了嗅孩子的呼吸。


    没发热,也没酒味。


    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打破了,只得掩下心中担忧,目光幽沉地盯着孩子,仿佛在确认着一件事,


    “世民,你再仔细看看,我是谁?”


    “咦?你这糕糕怎么还会说话哈哈哈哈!”李世民惊喜地嘻嘻哈哈大笑起来,挣扎着伸手来摸摸秦王的脑袋,


    “可爱的糕糕,那你跟我回家吧,我家在长安有别墅,养得起你哦,阿姐一定很喜欢你的”


    秦王面无表情拂开孩子的小手,看着他这傻乎乎的样儿,想到扶苏同样傻乎乎的样儿,愈发头疼担忧不已。


    这回来到赵国,他嫌龙台宫乃是亡国之所,十分不吉利,所以,没有带孩子们入住赵国的王宫。


    而是想着王翦那帮武将阳气充沛,定能震慑那些不甘心的赵国亡魂,便搬进了邯郸的署衙居住,以免有赵国鬼怪前来恐吓两个孩子


    没想到,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君王见孩子根本听不进劝,仍是一心把自己认成了糖糕,立刻看向宦者厉声道,


    “速让王翦找人来驱邪!”


    宦者急忙应声小跑着离去了。


    这时,孩子已经高举双手在父亲怀中扭起了舞蹈,还唱起了曲调格外怪异而欢脱的歌谣,


    “跟我回家家,我家在长安,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糕糕糕糕陪我征辽东,我们提刀向前冲冲冲冲”(1)


    秦王不忍直视地闭了闭眼。


    等夏无且提着药箱急匆匆跑来时,被蒙毅抱进来的扶苏,依旧在专心数着小人儿,而李世民已经换了一首歌谣在劝“糖糕糕”跟自己回家玩耍,唱得正起劲呢。


    他忙让人把两个孩子按住,又满头大汗地给他们把了脉,然后,面色不禁一变。


    秦王见状,马上沉声追问,


    “夏无且,他们这是怎么了?”


    夏无且满眼凝重,


    “禀王上,二位公子的脉象,皆如林间溪流遇山石拦道,时而快如鸟啄,时而凝迟不前”


    “寡人听不懂这些医术之言,直说结论!”


    “王上,此乃中毒之症啊”


    这话一出口,秦王周身威势骤时汹汹大增,


    “中毒?我儿一直待在寡人身上,又岂会中毒?”


    夏无且忙劝下想把孩子们抱起来的秦王,急切解释道,


    “还请王上稍安勿躁啊,所幸根据脉象来看,二位公子中的毒并不严重,待臣施针运气一番便可解但百毒流经之处不同,在此之前,臣需要先知晓二位公子今日吃了什么、碰了什么,方可用最快的速度对症下穴”


    吃了什么?


    这句话,一下就提醒秦王想到了那罐牛肉干菌糜酱。


    算算时间,着实太过巧合。


    可吕不韦,又怎会胆大包天来毒害他的孩子?


    君王命人把剩下的菌糜酱取来,冷声告诉对方,


    “他们食用这菌酱前,确是一切正常但寡人也试了一口,并无中毒之兆。”


    夏无且忙接来细细闻了闻,又取出些切成丝的干菌检查了一遍,倒是悄悄松了一口气,指着盘子里挑出来的干菌解释道,


    “这种红盖白杆野菌,的确会让人中毒,甚至看到一些常人看不到的景象,好在王上只食用了一口,并未达到足以中毒的剂量”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不放心地给秦王把了脉,确认君王没问题才安心下来。


    这时代,并没有“幻觉”这种说法,通常来说,世人会把看到了常人见不到的景象,称为“撞鬼”或“神迹”——


    秦王认为,定是赵国那些邪祟在作怪,再次派人去催促王翦速寻巫士来驱邪。


    在他的授意下,夏无且顶着被扶苏当成“长着翅膀的小人儿”、被李世民当成“一个也会说话的白面大饼”的荒谬场景,自称是会仙术的大饼小人,总算暂时把孩子们哄得配合了。


    他趁机立刻颇有章法地,带他们玩起了“气运丹田”的游戏。


    让他们慢慢感受着一股气流,从头顶百会穴经由印堂穴、鼻尖顺着经脉线从口中吐出了浊气。


    如此运气解毒数趟后,他又取出银针扎穴,在放出几滴黑色淤血后,两个过于兴奋的孩子,终于很快安静地昏昏欲睡了


    夏无且又给他们诊了一回脉,抬袖擦拭了一下额间的汗水,


    “回王上,还好这菌子毒性不强,待臣先去熬些草药,二位公子便可安然无忧了这草药乃是清热解毒之用,若稍后太子与长公子睡着


    了,还请王上命人把他们喊醒服下再睡。”


    秦王颔首,


    “可,速去熬药吧。”


    “喏。”


    等夏无且离开,秦王来到床前,满眼心疼地看着失了几滴血的两个孩子,沉声吩咐道,


    “蒙毅,去把吕不韦带来!”


    半个时辰后,扶苏服下药,再次香甜地睡着了。


    李世民却睡不着,他正依偎在父亲怀中,跟他描述自己吃完菌糜酱的感受,


    “舌尖像针扎一样刺痛,很快嘴唇也开始刺痛不到半炷香时间,整张脸都变得麻木又刺痛了然后,孩儿就看到西王母从天而降把阿父掳走了”


    秦王担心孩子再讲下去,今夜恐怕会被吓得做噩梦。


    他就轻轻摸着孩子的头发,开口转移话题,


    “你见到的西王母,是什么样子的?”


    李世民仔细回忆着,伸出小手比划,


    “她长得很高很壮,豹尾虎齿,面如黑鼓,声如洪钟,有这么长的浓密胡须”


    秦王心头一滞,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是西王母吗?”


    虽说在上古神话中,西王母确实是豹尾虎齿的长相,但在当世盛行的黄白术传说中,神仙们都是以俗世男女面貌示人的。(2)


    李世民非常肯定地点头,


    “对呀,她自己说的,她居住在齐国海外的昆仑瑶池上,坐骑是青雀神鸟还有,她说想把阿父抓回去当赘婿,孩儿才不想阿父被她抓走呢”


    “罢了,不过是赵国邪祟冒充神明,蛊惑我儿的手段,当不得真!”秦王的面色有些难看。


    他知道,也许世民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西王母,但仍难掩心头的失望。


    在这位誓要成为比三皇五帝更厉害的君王眼中,世上唯有一人可堪成为他的王后。


    即上古神话中大名鼎鼎的西王母。


    因为,对方也被时人视作管辖海水的神明,紧邻大海的齐国,在每年夏至到来时,满朝君臣就必会前往海边设坛祭祀她,以求一年风调雨顺。


    大秦水德衰败,除了收拢民心之水填补,他还想出了这个法子:


    娶西王母为后,让对方与自己共享秦国天下,得到无比丰盛的香火祭祀,再借对方源源不绝的水运来滋养大秦。


    所以,他还想暗中派人前去海外仙山寻访,与对方谈成这笔互利互惠的合作。


    为此,他并不介意西王母曾与周穆王在瑶池幽会,还与对方许下了“将子无死,尚能复来”的山盟海誓


    反正,他对对方并未生出什么迤逦的男女情思,只是各取所需罢了。


    但是,倘若世民方才看到的,万一是真的西王母呢?


    一个不愿化形以寻常女子容貌示人,顶着“面如黑鼓,豹尾虎齿,还有浓密长胡须”面目的神明,真的能为大秦带来好运吗?更何况,对方还口口声声要让他一个强秦之主去当她的赘婿,简直荒谬!


    正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样一个神,秦国还是不要去招惹为好


    李世民见父亲沉思不语,忙伸出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阿父,你在想什么呀?”


    秦王叹息一声,


    “没想什么,你早些睡吧,我还有事情要忙,先出去一下”


    “我不!”李世民紧紧抱住父亲的腰,


    “孩儿怕生,孩儿认床,孩儿必须跟阿父待在一起才睡得着!”


    自己和扶苏吃了点菌糜酱,就吃出了个中毒事件来,用脚趾头想一想,他都知道父亲现在想去做什么:


    一定是想发落吕不韦!


    可吕不韦这个精明的商人,眼看秦国就要灭掉六国一统天下了,他会接受别国的收买,跑来毒杀自己和扶苏吗?


    在李世民看来,对方绝不会做出这种自掘坟墓之举。


    所以,这个乌龙事件最大的真相,就是对方压根不懂哪些菌子有毒,在山上胡乱摘了一通,才误打误撞惹出了这个祸端。


    但以他对秦王的了解,“他和扶苏吃了吕不韦送的菌糜酱中毒”这个事实,就足以让父亲怒不可遏了


    自己这个理智的当事人,必须守在一旁盯着!


    秦王摸了摸他的小脸蛋,总觉得孩子受了这一场苦,流了这几滴血,似乎一下就瘦了一些。


    他不由放软了声音,温和道,


    “我儿是被吓着了吧?别怕,父王已命王翦派人去寻巫士了,最晚明日就有人来驱邪,你刚中了毒,还是卧床静养为好”


    李世民想到秦国开启灭国战后,史书上层出不穷的刺杀,忙提醒父亲,


    “算了吧阿父,赵人刚亡国,对秦国本就心怀怨恨,如果,邯郸的那些巫士使些什么邪术”


    话还没说完,关心则乱的秦王顿时面色大变,立刻吩咐人去通知王翦,不必再请巫士了。


    这时,蒙毅在门口回禀,已经暗中把吕不韦带来了。


    但李世民仍紧紧抱住父亲的腰,恳求道,


    “阿父,孩儿也要去嘛,带我一起去吧,我怕!”


    秦王不忍把害怕的孩子丢下,只得亲手为他穿好衣裳,抱着他踏出了房门


    吕不韦惴惴不安站在厅中,脸色早已苍白得如同一张脆弱枯朽的纸。


    菌子是他亲自采摘的,罐子是他亲自递到太子手上的,两位公子吃了却中了毒王上不当场杀了他,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而他也知道,不管自己再怎么解释,王上也绝不可能信他半句——


    谁让他掌权期间嚣张跋扈,失去了王上的所有信任呢?


    正满心悲凉之际,他却瞥见了与君王一同到来的李世民,脸上顿时升起了一抹激动的涨红。


    如果太子肯相信他的忠心,如果太子肯为他求情,一切就还有转机!


    打定主意,他立刻噗通跪下请罪,


    “臣吕不韦有罪,还请王上惩罚!”


    秦王抱着孩子坐下,面色淡淡看着他,


    “你确实有罪,竟敢毒害我大秦王嗣”


    吕不韦慌忙抬头,举起一只手起誓,


    “还请王上明察,就算再借给臣十个胆子,臣也绝不敢故意谋害大秦王嗣啊!臣敢以全家性命对天发誓,臣绝无半分不臣之心,臣之罪在于五谷不分,识不清有毒的菌子,将它误采回来命人制酱,险些害了太子和长公子”


    “险些?”秦王冷哼一声,目光锐利看着对方,


    “吕不韦,就算你确实并没有故意伤害我儿之意,我儿这趟也因你遭了大罪,你看看世民这小脸,都瘦成什么样了!你可知他和扶苏今日解毒,又被夏无且扎出了多少血?你的过错,让我儿来承担痛苦,寡人岂能轻饶你!”


    在吕不韦无比愧疚的目光下,李世民心虚地伸手摸了摸小脸。


    好吧,其实才过去了半个晚上,他又能瘦到哪里去?


    而且,他前世专研过《明堂针灸书》,跟太医学过针灸之道,还在贞观十九年东征高丽时,为腿脚受伤的李道宗扎针疗过伤。(3)


    他哪能不知道,夏无且为了解毒,替他们扎针流的那点血,不过就只有几滴而已


    但这话,他不敢当着秦王的面说出来,害怕伤了父亲疼爱孩子的一片真心。


    于是,他安静听着秦王的怒斥声,和吕不韦的请罪声,并没有开口求情。


    作为父亲,秦王会为这件事生气是人之常情,就暂且委屈一下吕不韦吧


    直到秦王越听吕不韦的解释越气恼,开口打算下诏惩罚对方时,李世民才忙觑准了这个时机,虚弱地靠在父亲肩头,


    “阿父,孩儿有些困了,我想回去睡觉能让我代阿兄和我自己亲自来惩罚他吗?”


    吕不韦忙投给李世民一个无比感激的眼神。


    秦王一听就知道,他又想给对方求情了,但看着孩子虚弱的面色,他只得咽下了“不能”二字,柔声道,


    “好,那此事就交给你来处理。”


    李世民悄悄朝吕不韦眨了眨眼睛,


    声音却是一派肃然,


    “虽然阿翁并无害人之心,却因行事不够谨慎,让我和阿兄受了这么大一场苦,我看呐,你要亲自受了这个罪才能长记性,就罚你把剩下的半罐干菌糜酱吃完,体验一番我们受的苦吧!”


    秦王剑眉一蹙,就这么个惩罚,也能叫惩罚?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反对,吕不韦就已经千恩万谢地叩首应下了。


    看着怀中神色恹恹的孩子,秦王只得按下心中不悦,命蒙毅留在此处守着吕不韦吃完,疾步抱着李世民离开了。


    今夜的月色很清冷,被父亲步履匆匆抱着走在斑驳的树影下,一步步间生出了愧疚的李世民,忍不住扯了扯父亲的衣袖,小声道,


    “阿父,孩儿现在已经不是小婴孩了,我很重的,你走慢些,别累着了。”


    秦王脚下步伐未停,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暖,


    “我儿身轻如燕鸟,哪里重了?无妨,你既然累了,我们就早些回去休息。”


    李世民在父亲怀中蹭了蹭脑袋,愧疚地低声承认道,


    “对不起阿父,其实孩儿没有犯困,也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我刚才只是不想让你惩罚吕不韦”


    秦王脚步一顿,顺着清幽的月光朝怀中的小脑袋看去,


    “这么说,你是装的?”


    “嗯,孩儿是装的。”李世民根本不好意思抬头看父亲。


    秦王揉了揉他的后脑勺,却轻笑了一声,


    “怎么,你这小机灵,是怕寡人生气?你能想出这么个法子替吕不韦脱罪,可见,中的毒的确已经解了,寡人高兴都来不及,怎会生你的气?”


    实际上,他心知肚明,以吕不韦眼下的处境,是绝不会故意下毒害两个孩子的。


    正如对方当日所说,放眼天下,只有买进秦国这个“货物”,才是稳赚不赔的。


    摆在他面前最光明的道路,只有紧紧抱住秦国这一条。


    但自家孩子因吕不韦中了毒,遭了罪,流了血,还不知会不会有什么隐患他岂能不怒气腾腾找罪魁祸首宣泄不满?


    但现在,世民这小脑袋瓜显然又恢复了往日的聪明,可见,那菌子的毒性,确如夏无且所言十分轻微,并不会真正伤及大脑,他一高兴,自然也就不想再追究此事了。


    听着这番充满爱意的宽容话语,李世民抬头仰望着父亲俊朗的轮廓,


    “阿父真的不会怪孩儿擅作主张吗?我只是觉得,吕不韦正在帮我们对付楚国,如果罚了他”


    “好了,父王知道你是为了大秦着想,但我儿今日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先省点力气吧,别说话了。”


    李世民:


    这一刻,几年前的那段黑暗记忆突然来袭!


    那一回,因为被鹅啄的一些微小伤口,他被父亲如珠如宝地呵护了几个月,被限制了好几个月的自由


    而这一回,不会因为那几滴被银针扎出的血,又被限制说话自由甚至行动自由吧?


    他眼珠一转,立刻声音响亮道,


    “阿父,其实那几滴有毒的血一放出来,孩儿的身体一下轻快多了,不信我唱歌给你听”


    秦王闪过一抹复杂的难以名状,立刻开口制止他,


    “不必了,寡人知道你唱歌很好听!”


    唱得很好听,但下次不必再唱了。


    他好不容易才忘掉刚才那首荒唐的歌谣,孩子一说‘唱歌’,那该死的记忆霎时又再次袭来了!


    “真的吗阿父,我今天唱的那首歌,真的很好听吗?”李世民忍着满心的羞耻问道。


    这还是他第一回在父亲面前唱歌呢,事发时他虽然迷迷糊糊的,但发生了什么,总归还是记得一些的。


    不巧的是,他刚好记得把父亲认作“会说话的糖糕”时,唱出的那首歌谣


    救命,秦王竟然喜欢听那种无比幼稚的歌!


    为了阻止孩子再唱一次,秦王只得再次违心道,


    “是,确实很好听。”


    但他没想到,孩子为了证明“就算流了几滴血,他的身体状态也十分完美,不需要再被呵护着不准出门了”,索性一咬牙道,


    “好呀,既然阿父这么喜欢,孩儿就再为你唱一遍吧!”


    秦王猝然色变,还没开口阻拦,孩子就已经放声唱了起来,


    “我们回家家,我家在咸阳,我爹是秦王,我也是秦王我们爱逃课,饿了就爬山,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谁来陪我征辽东,提刀向前冲冲冲”


    秦王晃了晃身形,深吸一口气,终究没打断孩子的雅兴。


    这位一贯端庄持重的秦王,只能在孩子放浪形骸的歌声中抱着他一路疾行,等到终于回了后院,才立刻开口劝道,


    “好了,歌很好听,但我们不能吵醒扶苏。”


    李世民也大大松了一口气,赶紧停下了歌声。


    他暗想着,一定是童年缺爱的缘故,父亲才这么喜欢听这首幼稚的歌谣吧?


    唉,等他以后克服了羞耻心,有机会再唱给父亲听听吧。


    无人知晓,这一夜,父子两人都在辗转反侧,谁也没睡好——


    这首可怕的歌谣,在他们脑中翻来覆去循环了一整晚!


    第79章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阿父,我……


    第80章


    第二日一起床,李世民就暗暗兴奋不已。


    他昨晚也没白折腾,那一阵中气十足的歌声,好像确实已经让秦王彻底放心下来了——


    父亲没有下令让他们不许出门!


    然而,当他洗漱完牵着扶苏,兴冲冲跑进隔壁用膳的屋子,在看到餐桌上摆放的早膳后,整个人顿时一下又蔫了。


    他和扶苏打小就爱跑爱跳,两人的胃口一向都很好,等他们大些开始习武练箭后,更是顿顿离不开肉食。


    可现在,摆在他们面前的,不是平日吃的肉食鸡蛋,也不是各种各样加了肉馅调制的馅饼,而是几碗黄澄澄的黍米粥,还有几盘绿汪汪的水煮菜。


    然后就没了,啥都没了!


    今日这早膳的种类,准备得竟然比他从前当婴孩时还少,一岁的他,还能顿顿吃上羊乳蛋羹肉糜呢


    李世民默默坐下来,看着桌子对面开始举箸优雅进餐的秦王,突然发现,自己方才好像高兴得太早了


    还有,昨晚的歌,好像也白唱了?


    看来,这一回,父亲根本就没打算禁锢他们的行动自由,而是想管束他们的饮食自由——


    人家堂堂一国之君,还主动陪着孩子们一起吃粥嚼菜,堪称父爱如山。


    可是苍天呐,请让父亲放过我们这些很想吃肉的孩子吧!


    这时,早就饿得饥肠辘辘的扶苏,已经委屈不满地发问了,


    “阿父,怎么今天的早膳只有粥和蔬菜啊?孩儿和阿弟不喜欢只吃这个!”


    “可你和世民刚解了毒,还不能吃油腻难克化之物,还是先喝粥吃菜养养身子吧。”秦王一边细细观察着两个孩子的脸色,一边解释道。


    虽然,夏无且并没有这么叮嘱。


    但秦王结合自己幼时生病必须顿顿喝粥调养的经验,认为中毒后孩子的脾胃虚弱,也必须先喝粥养一养才行。


    扶苏心不甘情不愿地嘟哝了几句,到底是肚子饿得慌,还是举起勺子开始喝粥了。


    李世民却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向父亲,噼里啪啦开始提要求,


    “阿父,孩儿不爱喝粥,也不爱吃水煮蔬菜,我想吃羊肉,鸡腿,鸡蛋,羊乳”


    扶苏忙放下勺子安慰他,


    “阿弟,就先凑合这么吃一餐吧,我们只是早膳吃得清淡些,等午膳就能吃上羊肉鸡腿鸡蛋羊乳了,快吃哦,别饿着了!”


    说着,他就温柔举起阿弟碗里的勺子舀了一勺粥,准备喂他喝。


    李世民想告诉单纯的扶苏,根据他对父亲的了解,午膳就能吃上肉蛋了?这是绝不可能的。


    现在不闹一闹,恐怕就得吃上十天半个月的黍米粥稻米粥这里又不是咸阳,到时,他们想找个合适的地方蹭饭都找不到!


    所以,李世民想煽动扶苏跟他一道“起/义造/反”,同心协力拒绝食用这餐早膳,来打消秦王对他们的饮食管束。


    秦王却率先放下玉箸看着两个孩子,


    “寡人当然知道,你们不爱喝粥吃水煮菜,但今时不同往日,身子要紧,先暂且忍耐半月吧”


    “什么,要吃半个月?我不要!”扶苏舀的一勺粥刚递到李世民嘴边,闻言眼珠一转手一抖,勺子里的粥吧唧一声掉到了李世民的衣裳上。


    李世民趁机把嘴一扁,立刻挤出几滴眼泪配合扶苏演上了,


    “我也不要!我们不想喝粥,孩儿只想吃肉!”


    顿时一个哭一个嚎,场面一度陷入混乱,好好的早膳是吃不成了,秦王沉着脸命人带李世民去换衣裳。


    等他再回来时,伙食


    果然已经“大有改善”了——


    黄澄澄的黍米粥,变成了混杂着大量绿色蔬菜的黍米粥,还飘着几根比头发丝稍微粗一点的肉丝!


    可惜扶苏早就饿得不行,已经主动放弃了反抗,风卷残云地大口吃了起来,还一直招呼他快来用膳


    李世民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扶苏,又看看细嚼慢咽的父亲,只得含泪悲愤放弃了绝食威胁的念头。


    不就是陪父兄吃半个月的菜粥吗?他可以的!


    陪着孩子们连吃了五天的菜粥,秦王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因为他察觉到,这么吃不但很容易半夜被饿醒,还让两个孩子变得满脸菜色——


    养了这几日,他们的脸色竟比那日中毒时还差!


    秦王意识到自己可能用错了方法,忙召夏无且过来询问。


    夏无且看着同样隐有菜色的君王,气得很想跳脚大骂:


    是哪个居心叵测的东西,敢这么胡乱忽悠王上,让他和两位小公子顿顿吃粥就菜,着实可恨!


    但他当然不敢真的开骂,只能恭敬认真地解释,


    “以常理而论,若是久病体虚者,脾胃确实难以克化食物,最好以粥食菜糜调养些时日但太子和长公子的体质向来强健,加之,那点轻微的菌子毒已经解了,对他们的身体并无任何影响,所以,二位公子只需正常饮食即可”


    他瞄了瞄秦王喜怒莫辨的神色,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而且,王上您正值盛年,平日又百般忙于政务,为了大秦操心劳神,也该多多食用五谷肉食杂菜啊!”


    良久,秦王点点头,


    “看来是朕糊涂了,爱卿去给世民和扶苏把个脉吧。”


    夏无且忙应下。


    君王想到白白跟着自己吃了几日苦、挨了几日饿的孩子,不由轻叹一声,让蒙毅立刻吩咐膳厨,为孩子们做些好吃的送去。


    安排完这一切,秦王负手慢慢踱步走到院中屋檐下,举头望着清朗的春日天空,幽邃冷静的目光中浮起了一丝淡淡的自嘲。


    他是如何知道这个荒唐法子的呢?


    幼时居住邯郸时,虽然常有外祖母暗中接济,但母亲爱美胜过一切,经常转头就把她送来的东西,拿去卖掉大半换成衣裳脂粉。


    这样一来,时常饥肠辘辘的他,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外面找点吃的。


    茅根的嫩芽,野花的汁液,山上的野果,树上的麻雀,河中的鱼虾只要能果腹充饥,他什么都敢弄来吃。


    外面不三不四的东西吃多了,难免就有上吐下泻中毒的时候,这种事情,在邯郸实在太常见了。


    而每当这时,平时不太在意他的母亲,就会心急如焚地含着泪水,抱他悄悄登门去外祖家哭着求助。


    外租父生怕被牵连,一看到他们母子,就会马上让人把他们赶得老远——


    所以母亲会算好时间,等到外祖母带人从外面归来时,再扑上去抱着她嚎啕大哭,说孩子快要病死了,需要钱来为他治病


    外祖母每回都会流着泪,小声而急促地命人快取些钱来交给母亲。


    回到家,母亲便会请巫士来为他看一趟,在他服下草药或符水熬上几日,成功解了毒再次活蹦乱跳时,她又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他:


    巫士说了,还要连喝半个月的稀粥,才能把身体里的毒全部赶出来,把脾胃重新调理好


    每回解了毒,母亲都会突然变得很在意他的健康,认真监督他喝上半个月浮着野菜叶子的菽粟稀粥。


    而这时的她手上正好有钱,就会经常买酱肉鸡蛋回来吃。


    就算那时的他,再眼谗她吃的那些美味,就算吃菽粟粥根本就填不饱他的肚子,他也绝不会开口说“我也想吃肉蛋”,因为生怕一吃了那些好吃的,就赶不走身体里的毒了


    原来,一个自私的母亲不爱她的孩子,会连半口好吃的,都舍不得分给年幼的他。


    秦王眼中的自嘲渐渐转为了一抹冷漠,面无表情收回了目光。


    今日知道真相了,伤心吗?并不会,“母亲”这个词,已经丝毫不能触动他的心弦。


    只是,想到自己竟对她那番鬼话深信不疑,如今还拿来依样画葫芦对待自己的孩子,以致弄巧成拙让孩子们受了罪,君王的心情就难免十分不悦。


    他借着浩瀚的天空调整一番心绪后,便转身走回屋中,开始查看咸阳送来的急奏。


    咸阳虽有韩非隗状众臣留守监国,但各地一应大事,仍需定期送来让君王过目决策。


    秦王刚看了一会儿,李世民就兴冲冲举着一个鸡腿跑来,


    “阿父,膳厨今天终于做鸡腿了,你快尝尝,很香很香的!”


    秦王看着因为小小一个鸡腿就如此高兴的孩子,心头愈发愧疚,站起身来温声道,


    “我不要,你自己拿去慢慢吃,等过两日你们的肠胃适应了,寡人再让人多做些肉食。”


    两个孩子吃了这几日的素粥,肠胃还需花两三天来适应荤腥,所以,他只吩咐膳厨做了两个鸡腿给孩子们先解解馋。


    李世民一听,澄净清澈的两眼骤时开始闪闪发光,


    “真的吗阿父?我们已经不用再喝粥了吗?我们可以开心吃肉了吗?”


    秦王抱起孩子,颔首道,


    “我已经问过夏无且,先前是我弄错了,你们不必再喝粥了。”


    他抬眼看了看门口,


    “扶苏呢?”


    李世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扶苏去找王翦练剑了,立马撕下一大块鸡腿肉喂给父亲,


    “太好啦,以后我们就能想吃什么就能吃什么了!”


    虽然他这几天想尽了办法,先是悄悄带着扶苏,摸去王翦那边蹭点吃的。


    但是按秦律,大到丞相将军,小到士卒文吏,为朝廷办公时,都是按官职和爵位发放伙食的。


    以王翦的官爵,虽然每餐能分到军中最稀罕的精米和肉糜,但分量毕竟是定额的,武将胃口本来就大,他和扶苏也不好意思多吃,只能稍稍混上几口就跑掉。


    然后,李世民又盯上了李斯,暗示对方去城中帮自己捎带点吃食。


    但李斯才帮他带了两趟,就被秦王发现了


    总之,对一个来到邯郸后,也天天会坚持早起跑步练武的孩子来说,天晓得,一日三餐只能喝菜粥让他有多痛苦!


    这会儿还别说,当这块散发着香浓鲜味的鸡肉进入嘴里时,连秦王这种一贯不好口腹之欲的人,都忍不住心跳加速、饥饿感倍增,还来不及思考就飞快嚼着咽了下去——


    此时的他简直无法想象,幼时的自己,究竟是怎么忍着每日的饥饿,做到连吃半个月清薄稀粥的!


    虽然李世民这会儿又饿又谗,恨不得一口气吃下五个八个鸡腿,但他依然很大方地把手里的这个鸡腿,撕下一半来分给父亲吃。


    他可没忘记,自己和扶苏这回被迫饿了五日,而秦王为了安抚他们,也陪他们吃菜咽粥同样饿了五日,谁还


    能不馋口肉呢!


    吃完后,秦王命人端水来为孩子净手净脸,一颗心已然柔软得一塌糊涂了。


    还是世民这孩子最贴心啊,他打小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时时惦记着自己这当父亲的!也许,这就是为人父母的幸福时刻吧。


    年轻的君王接过帕子擦了擦手,再次十分温柔地抱起孩子,夸道,


    “今日我儿送来的这鸡腿,味道之鲜美,远胜寡人平生吃过的一切山珍海味乃是最美味、最令人回味无穷的!”


    李世民笑嘻嘻贴了贴父亲的下颌,坦坦荡荡承认道,


    “其实,孩儿刚才是想拿这个鸡腿来贿赂阿父的,好让你被谗得,主动打破让我们喝粥的‘戒律’没想到,一来就有这样的意外之喜,孩儿很开心,阿父真好!”


    秦王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心中百感交集,


    “是寡人关心则乱,才让我儿连受了两苦,放心,往后父王绝不再这般自作主张”


    李世民见此刻氛围极好,立刻大着胆子,也摸了摸父亲的脑袋,


    “阿父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嘛!”


    秦王一愣,正想斥他没大没小,但刚吃了孩子送来的爱心鸡腿,他又实在舍不得出言训斥,只得拿眼瞪他,


    “你自己看看,这样做合适吗?”


    李世民一脸无辜,


    “合适呀,孩儿只是想摸摸阿父的头发”


    说着他又胆大包天地轻轻摸了两下,


    “阿父的头发好有韧性呀,你是用哪款澡豆洗出来的呀,你是继承了大父的好头发吗”


    秦王面无表情抓住他的小手,


    “好了,去找扶苏练剑吧,寡人有事要忙。”


    说着,就把孩子放回了地上。


    普天之下,也只有这小子敢这么嚣张!


    再让他待下去,怕不是要把自己的冠冕也扯下来,把自己的头发也摸成鸡窝!


    李世民忙用力抓住父亲的衣袖,


    “先等一等呀,我还有一件正事没说呢!”


    咔嚓一声,秦王左手手腕处忽地一凉——


    李世民一只手茫然抓着父亲的一截衣袖,待他回过神来,眼中已经闪烁起了强烈的求生光芒,立刻脱/口而出道,


    “阿父!孩儿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最近练臂力练得有些多,一时没控制住力度”


    话音还没落下,又是咔嚓一声,被孩子紧紧拽在手里的秦王右侧衣袖,也成功与主人的手腕分离了。


    李世民两只手抓着父亲的两截衣袖,呆呆望着秦王骤然变黑的俊脸,脑中却无法自控地闪过了一个狂喜念头:


    不得了了,他才八岁,就能扯断宫中做工细密的君王衣袖!莫不是这一世的他,力气竟比前世还大?


    如果真是这样,待他长到十六七岁时,步战臂张弩中何止三百步?骑行拉弓弩射何止二百步?


    到时,若是组建一支神臂弩兵,将步骑弩射的距离,再往前推进五十步天下间,还有哪国戎狄骑兵能阻拦秦军横扫四海的步伐?


    第80章 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啊,这薛定……


    第81章


    秦王见孩子这呆呆的模样,以为是被自己吓到了。


    他一时也顾不上先去更衣了,立刻消了气,抱起孩子摸摸小脑袋安慰道,


    “别怕,不过是两截衣袖罢了,又没人治你的罪,寡人没生气。”


    李世民忙回过神来,开口兴冲冲道,


    “阿父,孩儿方才接连扯断你的衣裳,可见我有力能扛鼎的潜能,为了将功赎罪,孩儿打算组建一支”


    得了,人家哪有半分被吓到的样子?


    君王毫不迟疑地飞快打断他的话头,


    “寡人这一支血脉乃昭襄王之后,何来力能扛鼎的传承?想来,是尚衣局制作这件朝服时,偷懒取巧了而已,不必你将功赎罪!”


    他当然早就发现了,这孩子的力气很大,但是,他从不想刻意提醒孩子此事。


    毕竟,“力能扛鼎”对秦君而言,算得上是某种避讳。


    秦国曾经就出了个力能扛鼎的武王嬴荡,最后却死在了周王畿的大鼎之下,一时间,“秦王无德,举鼎而亡”的讥讽声传遍了四海


    李世民动辄念叨想上阵杀敌,本就已经足够让君父头疼了。


    若让孩子再意识到自己“力能扛鼎”,他莫不是,还想举着个鼎上战场杀敌?绝不可以!


    李世民忙举起手里的两截衣袖解释,


    “才不是呢,你再仔细摸一摸,尚衣局做事特别认真的!这衣裳的布料很结实,针脚也很细密,是孩儿力气太大才扯得下来的!”


    他知道,这一世的父亲跟李渊不一样。


    说句不好听的,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百战百胜,就算他因为战败而缺胳膊少腿、甚至死在沙场,对李渊来说,损失也是可控的。


    因为,对方压根就没真心实意考虑过让他当继承人,他有李建成这个心仪的长子继承家业,当然舍得让自己这勇猛的次子冲锋陷阵。


    但秦王不同。


    他这个大秦太子,一直是秦王坚定看好的继承人,秦国又有君王战死的先例在前比起李渊对自己上阵杀敌的喜闻乐见,秦王对此事,简直称得上深恶痛绝。


    正因为这样,李世民才会一有机会就反复提及此事,想试图动摇秦王的意志。


    他深知武将的力气越大,在与对手直接兵刃的交锋中,就越能起到制胜保命的作用,只要他能借此优势说服秦王,将来,能光明正大上战场的机会就多了几分。


    但他还是低估了,秦王对他这储君的在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这句“力能扛鼎”,反而让君王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上战场


    既然察觉孩子没被吓到,秦王也懒得再跟他废话,立刻把李世民放回地上,匆匆前去更衣了。


    李世民失落地望着父亲的背影。


    战场虽危险,他却不想空有一身打仗本领,却无法为大秦驰骋疆场,而且,秦王对他越好,他就越忍不住想为对方分忧解难。


    再说,这一世的他从小身体就十分康健强壮,等上了战场只会比前世更厉害啊,这一点,他真的很有自信!


    这时,李斯笑眯眯捧着文书走来行礼,


    “臣拜见太子!您可知王上去了何处?臣有公务禀报。”


    李世民急忙藏起手中的两截衣袖,


    “李师兄,我阿父马上就来了。”


    李斯俯首致谢,待他直起身子时,忙趁机挪动脚步离太子远了几步。


    他的眼神很好,方才惊鸿一瞥间,已经看清了太子藏到袖子里的东西——


    那花纹,分明是王上衣袖上的!


    以他的聪明当然一下就能猜出来,这衣袖,八成是被太子徒手扯下来的。


    因为先前,他就曾听荀子夸耀过他这小徒儿的射击臂力,称他长大若是能当个将军,必是万人敌的大将。


    没想到,小太子的大力气没能用到战场上,倒是先用在了王上的衣裳上


    李斯努力忍着笑意,一脸正气地两手交叠着,不动声色地紧紧护住了自己的衣袖。


    秦国官服,是由朝廷按一年两季发放的。


    身为九卿之一,他这一身绣了暗色花纹的锦缎春裳,乃是百官袍服中,除了三公袍服以外、最高档的一个等级,仅布料成本,就要五十多石粮食。


    官服中途若有破损遗失,就只能自掏腰包找尚衣局采买。


    以李斯目前的左庶长爵位,每年能领五百石的高额俸禄,但对精打细算习惯了的他来说,这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若是让太子不慎扯坏了,是该让他赔呢,还是不让他赔呢?


    当然了,他知道以太子的性子,必会主动赔偿,而以他的性子,也绝不敢收太子的赔偿


    但考虑到王上护短的性子,还是别让这件意外发生为好。


    殊不知,机智如李世民这样的孩童,一下就看出来他的想法了,登时尴尬得小脸通红。


    笑话,他就算力气大了些,又怎么会鲁莽到,逢人就扯坏别人的衣裳?


    无非只有在父亲面前耍赖时,他才会一时不察失了力度!


    要他说,李斯这人啊,就是谨慎得过了头,凡事都爱多想上几分。


    可有的事想得太多太深了,反而会带来杯弓蛇影的反作用——


    比如史书上,赵高正是抓住了李斯性格中这个致命弱点,放大了扶苏登基将会给他带来的种种弊端,才成功把这个本可以名垂千古的一代名相,拉入了叛臣的深渊,同时也把他拉进了死亡的深渊。


    但凡李斯不想那么多,但凡他肯相信扶苏表里如一的仁善,也许,大秦都不会快速走向一个那么悲惨的结果


    李世民伸手捂住有些发烫的小脸,目光幽怨地朝李斯看去,明知故问道,


    “李师兄,你站得离我那么远干嘛?”


    李斯忙笑了笑,从容不迫解释道,


    “太子如今正该安心调养,臣刚从城里人多口杂处回来,担心仪容衣衫不洁,离近了会污染太子口鼻”


    李世民眯起眼睛打量他,胡说八道,还说得跟真的似的!


    他仰头“哈,哈,哈”假笑了三声,正想再开口调侃几句,换了一身同款朝服前来的秦王已经踏进来问道,


    “世民,什么事让你笑得这么高兴?”


    李世民一时无语,啊,这也叫笑得高兴?


    他放开捂脸的小手,学着父亲的样子把手背在身后,老神在在地看了一眼李斯,


    “没什么,我跟李师兄聊得正欢呢,他说会带我去邯郸春游哦!”


    这几年下来,李世民已经跟荀子许朴韩非张苍一起春游过好几回了,唯有李斯,每年都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害他白白期待了好几场。


    说起来,李斯对他这储君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恭敬和讨好,少了几分真诚的坦然。


    他总是小心翼翼地,让自己保持着“坚定不移的太子党羽,但与太子并未交往过密”的安全距离,似乎想打消君王的一切顾忌。


    当然了,他对秦王也同样如此,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这在喜欢跟臣子将领打成一片的李世民看来,无疑是一个很大的隐患。


    他坚信,唯有真心能换真心,而只有让手下人对首领产生“无可替代的真心”,才能顺理成章让他们生出“坚定不移的忠心”。


    李斯这一段为了明哲保身的安全距离,恰恰是秦始皇一离世、他就与赵高合谋背叛对方的危险距离。


    总之,李世民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这春游,他还非要邀对方前往不可!


    秦王闻言,神色淡淡看了李斯一眼。


    李斯心头一跳,暗暗叫苦不迭,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太子竟会在此时提起春游一事!


    他固然是坚定的太子党,也经常为了维护太子,在早朝上与宗室那帮人激情对喷。


    但自诩人间最理智的他,不免担心:无论王上如今有多么宠爱太子,孩子的年龄毕竟摆在这里,一切都充满了漂浮不定的变数。


    就拿昭襄王最疼爱的悼太子来说,谁能想到,一个活到成年的太子也会突然病逝?


    所以,他看似把所有筹码,都押在了李世民这个小师弟身上,实则却又一直留着心眼,精心算计着每一次与太子的交往距离,好为将来一旦有变留条后路——


    若是大秦储君出现变动,他也能以忠良大臣的面目,再次效忠新的储君,毕竟,他与前太子并无亲密私交嘛,一切都是为了大秦。


    可先前那些春游,他找到合理的借口拒绝也就罢了,要是现在,还当着王上的面否认太子的话


    他立刻恭声道,


    “臣确有此意,还请王上恩准!”


    秦王朝孩子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世民递来的软乎乎小手,随口道,


    “罢了,邯郸无甚美景可看,等回了咸阳,寡人明年再陪你们一起去吧。”


    李世民立刻笑着乖乖点头,邯郸刚落到秦国手里,外出游玩也不太安全,他这话,只不过是诈一诈李斯而已。


    李斯登时喜出望外,王上竟然要陪他


    要陪他们一起春游?


    这放在满朝文武里,也是头一份的待遇呀!


    他深知这件事,能为自己在朝中新增多少名望,不由感激看了李世民一眼。


    希望大秦的太子不要有变动,这样,他一定会一直忠心耿耿追随小师弟的!


    略略闲聊两句后,李斯忙把文书呈上,禀告秦王:已经把近半年来,跟魏楚燕暗中有联系的赵国权贵巨贾查出来了。


    秦王接过名单看完,冷哼一声,让他立刻安排人手,押送这些人阖族迁居咸阳。


    李斯恭声应下,又取出另一份文书,


    “这是从颍川郡新郑送来的,还请王上过目。”


    李世民一听,立刻惊喜瞪大了眼睛,


    “一定是张良送来的!”


    秦王一目十行浏览完,含笑把它递给孩子,


    “我儿慧眼如炬,为大秦拉拢了不少人才,张良,确实是当世大才!”


    李世民骄傲扬起下巴,


    “那是自然,孩儿眼光一向很好的!”


    抛开他本身的识人本领而言,任凭谁按着史书记载来搜罗大才,眼光都错不了吧?


    等反复看了两遍张良信中陈述的计策,他才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声,


    “他竟能想出这样一个阳谋,真乃谋圣也!”


    谋圣?李斯眸光一闪,骤然升起了一阵危机感,忙竖起耳朵听王上和太子讨论张良的计策。


    先前,魏王想借韩国故地新郑权贵之手,在秦国发起一场配合他们伐秦的内乱。


    而张良前往新郑后,凭借父辈的交情和自身的经营,成功说服了几个势力最大的权贵旧识,让他们放弃了与魏国合谋叛秦的念头。


    意外之喜的是,他还从对方口中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消息:


    在魏无忌的孙子魏无知奉命、亲自前去煽动他们后,魏王竟又暗中派人前往新郑,试探魏无知到底对他们说了什么。


    也就是说,看起来无比重视这个侄子的魏王,实际上对他根本就不信任。


    张良深知,如今的魏国朝堂上,位高权重的魏无知一心抗秦、计谋百出,又有其祖父信陵君立下的威名、深得民心,是最值得秦国警惕的对象。


    于是,他决定利用魏王对魏无知这一支宗室的忌惮之心,回报给魏国一份大礼——


    让秦国派出探子前去大梁,把魏王的人在新郑的一言一行,如实全部散播出去!


    李斯走在离去的路上,忍不住连连悄声喟叹,他原以为,只有陈平是自己的同类人。


    可现在一看,平日里温和无害的韩国贵公子张良,对人心的揣测拿捏亦称得上炉火纯青。


    一时间他心头的危机感愈发浓重,只得暗暗激励自己:


    秦国如今人才济济,再不加把劲就要被挤下去了,必须得再勤奋些!


    秦王再次拿起信纸看了一遍,感叹道,


    “张良只做一个郎官,着实太过屈才了,庆功宴上,寡人也该给他升一升官爵了!”


    李世民忙笑眯眯点头附和。


    要不说,秦王真是个深得官员们喜爱的好上司呢。


    只要能为秦国立功,人家二话不说,就会主动把官职爵位田宅的赏赐砸下来。


    他开口慢慢咂摸着,


    “孩儿方才乍一看,只觉得这个计策平平无奇,但仔细一想,这个没有掺杂半分阴谋的计策,正是张良的高明之处——


    以魏王诡诈多疑的性子,如果大秦按寻常的离间计行之,他恐怕还会反过来更加倚重魏无知。


    偏偏这个阳谋光明正大,只是把魏王自己暗中做过的事,随风散播出去而已这样一来,不管魏无知本人对此事,会做出什么反应。在多疑的魏王看来,对方都只会有一种反应:他必定会对自己这君王生出不满”


    魏王此人睚眦必报,一个被他认定了对他不满的臣子,还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秦王颔首,


    “魏无知手握兵权,在魏国拥趸无数,岂会轻易束手就擒?看来,大梁很快也要乱了。”


    李世民却颇感遗憾地摇头,


    “魏无知文武双全,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他对魏国一片忠心,若是魏王要杀他,恐怕他并不会反抗,大梁不知能不能乱起来”


    如果对方愿意反抗,秦国反而还有机会把他拉拢过来。


    秦王见孩子这皱巴巴的小表情实在让人怜惜,忍不住放下手头的文书,怀着惋惜的心情再次抱起孩子。


    仿佛就在眨眼之间,从前手短腿短全身胖嘟嘟的孩童,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嗖地窜高一大截了。


    他曾试探过有小孙子的隗状,得知再过两年,孩子就不会再让家人抱了,真有些无所适从而又万分惆怅。


    这时,李世民趴在父亲肩头亲昵道,


    “阿父,我那件正事还没跟你说呢,也是个


    阳谋哦。”


    秦王压下“吾家有儿初长大”的烦恼,笑问道,


    “哦?说来让我听听,是针对何人的阳谋?”


    李世民忙把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当然是楚国呀!孩儿今日想通了,我们根本不需要派人去核实‘项燕有没有跟负刍勾结’一事只需顺水推舟,匿名把‘项梁与负刍结盟’的真消息传回楚国,传到项燕和楚王的耳朵里,他们自会做出反应”


    秦王抓着孩子的小手,思索着沉吟道,


    “我儿言之有理,若是项燕真与负刍勾结,楚王绝不会饶过他,但他若并未与负刍勾结,为了洗清嫌疑,必不能放过项梁和负刍不管是哪一种结果,楚国都会内斗得更激烈”


    “到时等一方彻底战败,秦国便可挥师南下,将楚国收入囊中!”李世民眼中闪烁着璀璨的光。


    秦王的眼皮忽地一跳,深深注视了孩子一眼。


    直觉告诉他,往后更要对世民严防死守,绝不能让这小子偷摸混去楚国!


    “秦王一行,已经离开邯郸了?他们现在到哪儿了?”齐王田建一边抚着琴,一边慢慢问道。


    “回王上,他们昨日刚启程,往雁门方向去了。”心腹忙答道。


    随着铮然一声尖锐的利响,齐王哐当推开断了一根弦的九弦琴起身,眼中浮出冷森森的笑意,


    “往雁门去了?哈哈哈!秦王自以为征服了韩赵之地,下一步就能灭我齐国与山东三国,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寡人终于无需再忍了!”


    心腹忙问,


    “王上,现在可要通知相国,让那颗棋子带人前去”


    “让他立刻谋划一番,在路上等着嬴政,送他和那两个不识好歹的狼崽子上路!”


    “是!”心腹急急离开。


    “慢着!”齐王忽又出声道,


    “寡人到底与嬴政兄弟一场,舍不得他父子三人受苦,记住,给他们留个全尸!”


    到时天下皆知,人是他国之人杀的,与他这重情重义的齐王有何干系?


    八面威风的秦王父子,恐怕到死都想不到,连他们的尸体,也会成为自己树立“重情重义”名声的垫脚石!


    看着心腹的背影,齐王心情舒畅抚着美髯,满面春风地大笑起来,


    “刚招惹了一堆亡国仇敌的强秦之主,竟敢离开咸阳到处闲逛,真乃天助我大齐也!”【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