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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当二凤崽遇上始皇爹》 第61章 乖孩子,这是我的阿父,来,喊大父这……
第62章
李世民抱着扶苏,一口气跑回了昭华宫。
坐在前院赏花的芈夫人,被他蒙面戴笠的奇怪模样惊得一下站起来,
“世民,你们这这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那三只乌鸦已经追上来继续啄扶苏的手臂,吓得孩子哇哇大叫个不停。
芈夫人心中一急,下意识就扑上前想驱赶这些坏鸟,李世民一边抱着扶苏冲进侧殿关好门,一边朝她大喊道,
“阿母,你别打乌鸦,它们会报仇的!”
芈夫人猛地刹下了脚步,报仇?鸟还会报仇吗?
但看着眼前丝毫不惧怕人、正张牙舞爪用黑喙啄着窗棱的黑鸟,摆明是想冲进去欺负自家孩子,她已经快气疯了!
几只疯鸟把她两个孩子逼成这样,孩子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了,她这当母亲的,还想找它们报仇呢。
哪有人被鸟欺的,忍不了!
芈夫人立刻气冲冲下令,让追来的随从和殿外的宦者把这三只乌鸦全打下来,把它们打下来,有赏!
院中顿时乱成了一团,先前追着人戏弄报复的乌鸦,现在,却成了被无数弹弓和竹竿围攻的对象。
它们只得暂时放弃攻击目标,扑翅怪叫着往院外飞去。
然而赏钱之下必有勇夫,很快就有人击中目标打下两只,剩下的另一只愤怒大叫着飞快逃跑了。
这时代,乌鸦也是一道难得的美味肉食,连君王每年祭祀后都会把它当礼物赐给大臣食用,很快就有人跑去,把地上扑腾的乌鸦捡起来呈给了芈夫人。
芈夫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看都不想多看这疯鸟一眼,开口把它们赏给了方才击中的两个随从,还各赏了一百钱给他们。
在对方的感激声中,她快步来到殿门前,柔声呼喊,
“世民,扶苏,快出来,阿母已经让人把乌鸦赶跑了。”
李世民立刻抱着头发已经被啄成一团鸡窝的扶苏,开门走了出来。
扶苏委委屈屈哭着朝母亲伸出双手,
“阿母,孩儿不是故意惹它们的它们好坏,前几天一直飞来欺负阿嬷,孩儿只是想拿树枝赶跑那些坏鸟”
阿嬷是阿弟送给他的那只狸猫,是一只性子很温驯的好懒猫,秋日它扑蝶追鸟玩累了,就喜欢趴在院子里晒太阳。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只猫追着乌鸦玩,也会惹怒对方天天来报仇。
而这童真可爱的小主人,为了给心爱的猫出口气,竟不慎把自己也搭进去了。
芈夫人见扶苏头上身上都是鸟粪,想到自己繁琐的妆扮流程,努力忍住了没抱他。
她牵起扶苏和李世民的手,急忙命人安排孩子们沐浴更衣。
李世民早就听到院子里的喧闹打鸟声了,本是想隔着门阻拦一下的,奈何人群太吵了,他喊了几下根本就没人听到他的声音。
转念一想,算了,打就打了吧。
反正不管什么原因跟乌鸦结了仇,最后都会变成死仇,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
反正他有法子能治乌鸦,一物降一物嘛
“你想在宫中养鹰?”秦王搁下毛笔,看向站在殿下小小一只的孩子,伸手招呼他上来。
李世民本来打算搞跪谏这一套的,以他对秦王的了解,知道对方大概率不会同意此事。
正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比起鹰可能会给他和扶苏带来的危险,在对方看来,恐怕乌鸦的骚扰也算不上什么了,大不了每次遇到,让人继续捕捉击打就行了
李世民当然不愿意这样。
但谁能拒绝秦王的怀抱呢?趁着年纪还小,他要抓紧时间珍惜父亲的抱抱!
至于鹰的危险嘛,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熬鹰的手段,他可太在行了。
他欢快奔向秦王的怀抱,嗅到一阵熟悉的淡淡沉香混杂着寒咧松香的气息,这让一个年幼孩童生出了本能的安心。
秦王把他抱到单侧腿上坐好,命人端来一个切好的烤梨。
君王一面亲自取着喂孩子吃,一面毫不犹豫地拒绝道,
“不可。鹰乃猛禽,生性狠戾残暴,宫中有你们这些孩子在,养鹰太过危险了。”
驯猛禽猛兽一事由来已久,列国王室苑囿中都养着不少驯服的鹰雕虎狼,但让鹰在宫中禁地自由翱翔,秦王想都没想过。(1)
但他知道,李世民并不是信口开河的孩子,这么提必然有他的缘由,于是耐心问道,
“你现在是打算养一只动物了?还是出门瞧见旁人养鹰,有些羡慕了?虽然宫中养不了鹰,但寡人可以给你寻来好看的狸猫,或者,你想养两只温顺的鸟也行。”
李世民嚼着清甜软糯的烤梨,贴心地塞给父亲一片,摇头道,
“孩儿只想养鹰,我上午去找阿兄时,碰到他被三只乌鸦追着欺负,我们跑去了昭华宫躲避,阿母命人击落了两只,剩下那只,一定会呼朋唤友来寻仇的!”
秦王早就习惯了跟孩子相处时的食言寝语,取梨的手一顿,
“乌鸦?扶苏是怎么惹上乌鸦的?”
李世民忙把缘由解释了。
秦王微蹙剑眉,
“如此看来,狸猫也养不得,整日惹是生非。”
热爱小动物的李世民才不赞同这个说法,
“不是这样的,阿兄的狸猫很乖,它只是看到天上的鸟会飞很羡慕,才喜欢跟着对方跑着玩的,它从来都不会捕鸟吃鸟,明明是乌鸦太小心眼了!”
要不,怎么说物随主人呢。
扶苏心地善良,他养出来的狸猫也是个温和没攻击性的,阿嬷扑蝶追鸟都很有分寸,并不会真的碰触到对方。
猫猫有什么错?错的都是乌鸦!
秦王把手中的梨块喂给孩子,
“难怪你想养鹰。可它的爪子锋利,臂力也大,若养在宫中,你和扶苏恐怕会被它当成猎物捕获”
他少年时跟着蒙骜在猎场学射箭,就亲眼见过一只鹰以迅雷速度俯冲进羊群,抓起一只小羊瞬间就冲上了天空,可见其力量有多可怖。
比起孩子们的生命安全而言,只会做些小动作故意恶心人的乌鸦,倒也不是那么可怕的。
君王沉吟着,提出了孩子预料中的建议,
“寡人命王贲挑出一队捕鸟高手,以后你和扶苏走到哪里,他们就跟到哪里,乌鸦总有被捕光的一日。”
李世民早就想好了应对,立刻指着自己上午新换的衣裳,
“可乌鸦的速度,比捕鸟的人快多了,孩儿和阿兄不想一出门,就被它们袭击得全身脏兮兮的再说,它们那么记仇,肯定还会飞去昭华宫报复的,只有养鹰,才能让整个章台宫都安全!”
身为空中霸主,鹰是足以让百鸟震惶的王者,而乌鸦也鬼精着呢,他敢保证,只要一只乌鸦发现章台宫有鹰镇守,附近的乌鸦立刻就会消声灭迹。
秦王听孩子这话颇有道理,只得退了一步,
“这样吧,寡人命苑囿送只鹞鹰过来”
“阿父,孩儿不要鹞鹰,我要苍鹰,要一只很好看的苍鹰!”李世民眼中溢出了喜悦的光芒。
嘿嘿,其实有时当个孩童也是不错的。
想想他前世当皇帝时,连逗弄鹞鹰的自由都没有,可现在就不一样了,他能自由驯养苍鹰了!
秦王命人撤走空盘,冷冷瞪他,
“怎么,鹞鹰不是鹰,就不能帮你们震慑乌鸦了?别以为寡人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休想!”
李世民抱着父亲的手臂撒娇,
“孩儿什么主意也没打!只是,鹞鹰长得太小了,爪子也不够锋利,它只能用嘴和翅膀攻击乌鸦很狡猾的,根本就不惧怕个头比自己还小的鹞鹰
阿父,让人送只苍鹰过来吧,孩儿想亲自驯养它,这样,它就会乖乖听孩儿的指令了,绝不会对我和阿兄发起攻击!”
秦王的脸一下就黑了,
“亲自驯养?你会熬鹰吗?
你知道熬鹰有多难吗?”
李世民双眼亮晶晶拍着小胸膛,
“我可以学呀!我可以三天三夜不睡觉,熬出一只认我当主人的苍鹰来,以后,孩儿出门就有一个最忠诚的空中侍卫了!”
秦王一愣,被孩子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
鹰是最烈性桀骜的猛禽不假,可一旦熬鹰认主,它也会成为足与猎犬并列的忠诚护卫。
若世民真能驯服一只苍鹰,毫无疑问,孩子以后出门,确实会让他更安心几分。
思来想去,他答应了孩子的请求。
在李世民的催促下,秦王当场就命人从苑囿,送来了十来只顶尖的鹰中佼佼者,让孩子自己挑选,剩下的则先让驯鹰人指挥试飞震慑乌鸦。
李世民没挑个头最大的,而是挑了一只眼神最机警犀利的眉白杂灰褐纹苍鹰。
秦王对比着打量了一会儿,目露赞赏夸道,
“我儿果然好眼光,一眼就选出了最厉害的!”
一旁的园囿官吏急忙附和着:太子挑中的这只苍鹰确实最勇猛善战。
李世民心虚移目与苍鹰对视,那是当然,我前世真的很懂这个的。
下一瞬,他却从这只苍鹰尖锐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藐视,然后,它不屑地转过了头。
对方的意思很明显,看不上他这个头矮矮的孩童,轻蔑地表达了对他的鄙视。
这样明目张胆的藐视和不逊,他前世可从未在鹰身上感受过。
李世民怒了,指着它大声道,
“阿父,孩儿想给它起个名字。”
“随你。”
“看它长得很不威风的样子,就喊它白兔吧。”
他本来想给这只威风凛凛的鹰起名为“将军”的,现在看来,还是先算了吧。
秦王默了默,反问道,
“这鹰还不够威风?你再换个别的名字吧。”
他刚得到一匹月氏雪白宝马,正想给它起名为白兔呢。
李世民挠了挠小脑袋反应过来,世传秦始皇有七骏陪葬,其中一匹骏马就叫白兔,自己一时竟忘记这事了。
做儿子的当然要主动退让啦,他看着又朝自己投来不屑一瞥的苍鹰,笑嘻嘻改口道,
“对对,其实它长得还是挺威风的,孩儿就喊它威风吧。”
莫欺孩童小,我这孩童能决定你的名字哦!
秦王原以为孩子很重视这苍鹰,只当他要给对方起个多么好听的名字呢。
结果,看人家长得威风,就随口叫它“威风”,似乎也太敷衍了点?
但他也没打算开口劝孩子,颔首道,
“可。”
熬鹰,顾名思义就是跟鹰比拼毅力。
彼此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对视,直到一方主动放弃,或是另一方彻底屈服。
这是自古以来,人类驯服这种鸟中王者唯一的法子。
它们是意志力强大的强者,也只会认意志力比自己更强大的人当主人。
跟李世民预估的一样,他凭借前世的娴熟经验,跟这只“威风”大眼瞪小眼,熬了整整三天三夜。
最后,威风吃下了他放在做好足够防备的手背上那块肉,表示了臣服,眼神也陡然变得亲近起来。
面对这个毅力远胜自己的新主人,它已经再无半分先前的桀骜鄙视之态。
当他抱着一脸温顺的威风出来时,一直守在殿外、做好随时冲进去保护太子的驯鹰人惊得瞪大了眼,直呼这不可能!
匆匆赶来的秦王俯身抱起疲惫不堪的孩子,问对方说的是什么不可能。
驯鹰人忙躬身解释,鹰生性高傲,越强的鹰越难驯服,他驯服这只凶猛的苍鹰时,前后耗费了一个月,最后花了整整七天七夜的时间才成功把它熬出来。
按理说,太子年纪小、个头也还太小,猛禽很容易对这种它们眼中的“猎物”产生轻视心态,一个孩童想成功熬鹰,耗费的时间只会更多——
甚至,九成九会失败!
秦王颇满意地颔首,赏赐了驯鹰人并让他回去。
他的世民,自然跟寻常人不一样。
他心疼看向熬得双眼通红的孩子,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没发热,温声道,
“饿了吧?父王让人熬好了黍米粥,先去填填肚子再睡。”
说着,抱着孩子阔步朝侧殿走去。
李世民眼下又饿又累又困,这三日,他消耗的除了体力,还有巨大的精神力量,恍恍惚惚之下,实在打不起什么精神来回应秦王了。
但他本能地,又想马上就跟父亲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他的思维和动作都比往日慢了很多,摸着威风的羽毛,指着父亲慢吞吞告诉它,
“乖孩子,这是我的阿父,也是你的大父,来,喊大父,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大父哦”
秦王听得脚步一滞,轻叹道,
“世民,你就这么喜欢当别人的父亲么?”
想当寡人和扶苏的父亲就算了,竟连只鸟都不放过!
李世民实在累极了,趴在父亲肩头喃喃道,
“是啊,他们说无忌权势太过,恐会生出异心,我只能告诉他们,我把无忌视作亲子,不是他人能随意离间的”(2)
话还没说完,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通无头无尾的胡话,不免让秦王生出了无尽疑心:
无忌?魏无忌?
可魏无忌是魏国的公子,早在孩子出生前就去世了,世民怎么可能认识他,还用一种仿若是魏王的语气说出这番话?
他把目光,投向了主动紧紧抓牢李世民的鹰。
威风从秦王眼中读出了人间王者的锐利,立刻一脸警惕与他对视。
秦王盯着它若有所思,莫非,孩子是驯这小东西太累,被什么东西魇到了?
他紧蹙眉峰收回视线,命人召太史令来侧殿
李世民毕竟年纪小,这般高强度地熬上三天的夜,一转头就生病倒下了。
这回,他退热后断续咳嗽了很久,秦王又心疼又气恼,说什么也不准孩子再出门接触任何人。
一直等到十二月中旬,他的咳嗽总算断根能出门了,马上就迫不及待带着威风出宫去找荀子。
嘿嘿,主要是为了炫耀。
正像他期待的那样,威风是一只被驯化得极其聪明的鹰,自己这趟把它驯服后,根本就不需要再一样样教导本领。
只需下达几个简单的指令,它就兢兢业业担当起了“王宫逐鸦小侍卫”的职责——
那一大帮结伴飞来想报仇的乌鸦,早就被吓得不知逃去何方了。
马车上,李世民亲昵地摸着鹰的翅膀,
“其实威风也很好听的,你确实很威风呢。”
蒙恬笑道,
“太子有所不知,先前您发热那几日,威风每日都要飞来守着您,赶都赶不走呢。”
太子一病倒,王上自然迁怒于这只鹰,命人把它扔出了殿中。
可这只鹰拼了命地撞击殿门,说什么也要进来守着太子,竟然连送去的肉都不肯吃了。
正是这份护主的忠心打动了王上,他的怒气肉眼可见地消减了不少。
李世民摸着羽毛更得意了,
“当然了,威风可是我的孩子呢!”
这话着实过于离谱,蒙恬识趣地默默闭上了嘴。
李世民突然想到一件事,忙又问道,
“对了,负刍那件事怎么样了?”
蒙恬告诉他,楚王一收到王上的信,立刻命人围了负刍的宅子审问。
然而对方早有准备,带着人马反抄了前去的王宫士卒,两边当场就交手厮杀起来。
如今,楚国已经陷入内乱之中。
李世民若有所思,
“内乱?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事那真正的熊犹呢,找到了吗?”
“找到了,被负刍藏在了寿春城外一处山洞里看守着。”
“唔,确实是负刍做得出来的事。”
蒙恬见自家太子好似很了解对方的样子,感到有些可爱又好笑。
不过想到另一件事,他立刻又笑不出来了,
“对了,燕太子姬丹上个月跑了,王上已经派人给燕王送去了国书问责”
李世民一怔,
“跑了?”
原本已经脱离历史轨迹的姬丹,怎么,又朝着史书的命运方向奔去了?
姬丹跑了,那荆轲刺秦一事还会再发生吗?
确切地说,在他一个天策上将的眼中,荆轲并不足为惧。
此人不过是被田光姬丹以道义架起来的市井游侠儿,虽有慨然赴死的勇气,却并没有足够周密谨慎的计划和干脆利落一击即中的身手。
他刺杀秦王一事,之所以声名远扬,并不是因为他本身有多厉害,而是他刺杀的对象名气太大。
李世民真正担心的是——
以姬丹的狠辣心性,必会如史书上一样找人刺杀秦王。
而多年习剑身手不错的荀子曾说过,当世有一些真正武艺高强的列国剑客,若是他们愿为人驱使舍命一博,剑下绝不会走空。
那么,如今姬丹逃跑的时间点变了,他找的刺客会不会也变了?
比起原本已知的荆轲刺秦,接下来,也许会换个时间地点发生的刺杀秦王一事,究竟会在什么时候、由何人发起?
这把悬而未决的剑,才是真正让人担忧的根源。
因为这个缘故,李世民今日出门原本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就低落了不少,自然话也少了很多。
面对众人的关心,他无法说出心头的隐忧,只得用“病了一场刚好,精神有些不济”敷衍了过去。
等到离开这处秦王加派了士卒把守的院子时,他
做出一个决定:
姬丹这条不停在暗地里咬人的毒蛇,只有杀了才能永绝后患。
但具体要怎么操作,还得再想一想,毕竟,他在这次的事件里只是帮凶,远远还不到该死的程度——
如果秦王想要以理服人、降低列国的警惕,就不能用这件事当理由逼迫燕王
许久没有接触人群了,李世民很怀念这样的烟火气。
半路,他命人停下马车,让蒙恬抱自己去买秋梨糕。
蒙恬迟疑道,
“还是让臣去买来吧,太子在此等候便可,外面风太大了”
“不怕,我有斗篷。”李世民把斗篷给自己披上,抱着威风起身笑道。
蒙恬只得抱着太子下车,直奔常买的那家秋梨糕铺子而去。
这种又是梨、又是蜜、又是稻米的奢侈吃食,只有达官显贵才吃得起,所以,店家用了昂贵的白纸来包它。
洁白的纸折叠成了精巧的模样,一个个黄澄澄的小巧秋梨糕放在里面,热气腾腾地散发出诱人的蜜香。
李世民取出一个塞到蒙恬嘴里,又取出一个递给威风玩,才笑眯眯弯着眼睛咬了一口。
记忆里的味道呀,百吃不厌!
他记得,克明和药师最喜欢吃这款秋梨糕,也不知,他们在地底下还能不能吃到
几许惆怅哀伤涌上心头,然而就在这时,他隐约听到一阵什么东西擦过空气的闷响传来,不由抬头疑惑朝四周张望。
这声音很遥远,也很沉闷,就像是
是高速飞行的物体摩擦空气的声音,目标方向是自己!
就在他刚闪过这念头的转瞬即逝间,一个秋梨糕悄无声息擦过他的斗篷掉落,威风倏地昂头展翅朝他身后某个方位疾速飞去。
在李世民立马提醒蒙恬有刺客,接着被对方风驰电掣抱回马车的防守安全圈时,威风已经抓着一个东西俯冲回来了。
是一支细长简陋的竹箭,前端嵌着寒光四射的铁箭簇
而另一边,没能成功拦住同伴发射箭簇的英武男子愤怒放开对方,哐当拔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怒斥道,
“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今日,就此割袍断义再无旧情!”
说完持剑愤然转身。
对方急急追来一把扯住他,愤然道,
“站住!你这般临阵变卦,究竟是想做什么!”
男子停下脚步,冷冷道,
“临阵变卦的是你!你我此番受人之托,前来此地刺杀秦王,可如今,你却执意要以暗箭刺杀秦国太子!身为剑客当锄强扶弱光明磊落,我的剑,此生绝不会对准一个孩童!”
第62章 这是在试探寡人?(捉虫)杀一个秦国……
第63章
“够了盖聂!”圆脸阔肩的男子拽住他的手臂,铁青着脸怒吼道,
“你我既然接下了这个任务,何必再挑挑拣拣!杀一个秦国太子怎么了?等他长大了,也会成为秦王”
“可他现在还不是秦王,只是一个孩子。”盖聂神情冷漠,并未回头。
“嚯,孩子?孩子又如何?秦国王族的血是冷的,手是脏的,心是黑的,他们的孩子也一样!你难道忘了长平之战吗?我赵国当年”
盖聂打断了他的话,
“我如果忘了长平一战,还会许诺那人赶来咸阳杀秦王吗?但我这趟只杀秦王,松手吧,元!”
说话间,他使了个巧劲,企图挣脱对方手掌的桎梏。
被称作“元”的男子用尽力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语气开始软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哀求,
“盖聂!可你看到了,我只射出了一支箭,还不巧被那只鹰给叼走了那该死的秦国太子并没有受伤啊,收回你刚才的话吧!”
盖聂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也是燕赵游侠儿们最向往的友人,可他是一个固执又高傲的人,并不是谁,都能成为他的朋友。
上个月,就有个叫荆轲的卫国人,来到榆次跟他讨论剑术,结果,被他冷眼瞪得吓跑了(1)
元不想失去盖聂这个友人!
盖聂转头,眼里含着怒火再次“铮”一声拔剑出鞘,
“可你已经射出了那支暗箭,放手!”
当雪亮的剑光明晃晃在他的手中闪过时,元只得嗖地一下放开紧拽着他的手,满脸悲愤道,
“你真要为了秦王的孩子与我决裂吗?此事若传回赵国,你就不怕世人的唾沫”
“不怕!”话音一落,盖聂已经没了踪影。
元怔愣了一瞬,然后用力朝他离开的方向吐了口唾沫。
他握着手中的弓弩再次趴回土墙上,伸手从后背的箭筒里,又取出一支竹简,瞄准了人群中被一个年轻妇人抱在怀里的孩子。
他才不是盖聂那样的伪君子,能多杀一个秦国小孽种,他就绝不会手软!
当他带着恼羞成怒的冷笑搭箭上弦,右手正准备往后张弓时,一阵剧痛突然从他的右肩传来。
弓和箭霎时一起跌落了下去,放满眼不可置信、而又惊惶万状地扭过头,看到了自己的右手——
正被一个身穿黑色服饰的秦国士卒拿在手里。
下一瞬,这秦卒已经上前死死扭住他另一只手,高兴朝一处大喊道,
“百夫长,小人抓住刺客了!”
盖聂刚拐出这处隐蔽的巷子,就被一大群执坚披锐的中尉军拦住了去路。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秦人这么快就寻来了。
忙脚尖一沾地,转身就往巷子另一侧飞奔而去。
中尉军大喊着“捉拿刺客”朝他追来,盖聂脚下生风跑得更快了。
然而当他来到巷子的尽头时,发现这里也被人拦住了去路。
是一个抱着孩子的青年。
青年英姿飒爽,孩子一团可爱,煞是养眼。
如果盖聂不是刚刚才见过他们,甚至会把对方当成纯粹的过路人。
可惜他们不是。
因为,这孩子是他刚跟踪过的秦国太子,这青年手中握着一把出鞘的长剑,锋锐的剑锋正直直指向他。
在紧紧跟着他们的身后,还有同样一大群虎视眈眈的秦国中尉军。
正如他所料,方才偷袭秦太子的那支箭,已经泄露了他们的位置,而对方似乎已经笃定,他就是刺客。
盖聂只得默认了。
对这时代的燕赵游侠剑客而言,忠义和骨气胜于一切,他们愿意凭着手中的剑战死,却不愿改名换姓苟且偷生。
听着身后的追声,盖聂不欲与对方纠缠,唰地抽出腰间长剑与蒙恬针锋相对,厉声斥道,
“比剑,你是打不过我的,现在让开,可饶你不死!”
他可以毫不迟疑,杀掉那些为秦王而战的下属,可他刚才跟踪了李世民一路,知道秦王并不在此处。
他是一个很有原则的剑客,从不滥杀无辜。
蒙恬的眼中闪着嫉恶如仇的火光,正要闪身上前与对方交手。
李世民却一把按住他的右手,盯着眼前的刺客,试探着呼喊道,
“荆轲?”
盖聂一愣,目露疑惑看向这个满脸天真的娃娃,
“你怎么会知道荆轲?”
一个是秦国王宫里的太子,一个是在赵国闲逛的游侠,怎么看,这两人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此事太过离奇,
以至于盖聂下意识忽略身后的追兵和眼前的围堵,愿意浪费点时间搞清楚它——
身为游侠,本就是放荡不羁爱随心所欲的。
李世民同样疑惑地打量着对方,他不是荆轲?
但这人脾气还挺好的,换成其他刺客,早就拔剑刺来了。
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再次试探道,
“是燕国太子姬丹,派你来杀我的?”
盖聂执剑的手微微一晃,手中雪亮的利刃也跟着晃了晃,心里顿时乱作了一团。
如此隐秘机密之事,秦太子怎么可能知晓?!
李世民见状若有所思,看来,确实是姬丹派他来的。
没想到,在史书上派荆轲刺杀秦王的姬丹,如今,改派其他人来刺杀自己了
此人阴险如斯,确实不得不杀!
盖聂稳住心神沉声道,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让开!”
“哦。”李世民并不下令让开,反而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可姬丹逃跑时,明明留下一封信给我阿父,说他为了赎罪,会说服荆轲来刺杀我阿父,到时,我们就能用此事来要挟赵国了”
方才蒙恬说了,姬丹并未逃回燕国,而是逃去了相邻的赵国。
而眼前这刺客也带着赵国口音,似乎,还认识荆轲。
这说明,荆轲现在正在赵国?李世民决定赌一把。
盖聂一听面色顿变,立刻反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信?”
李世民还是一脸好奇地打量他,不答反问道,
“你不是荆轲,又会是谁呢?鲁句践?盖聂”
史书上,这两个刚好都是赵国人。
盖聂目光一寒,
“这也是姬丹告诉你的?”
这话,等于赤果果承认了,他确实是姬丹派来的。
李世民约摸已经有底了,眨了眨可爱的眼睛,继续添油加火,
“是啊,他还说如果荆轲不敢来,他就去劝鲁句践和盖聂,听说他们是赵国最有名的剑客”
盖聂压下心头怒火,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难怪姬丹从秦国出逃后,不跑回燕国反而跑来榆次找自己,原来他竟是假意出逃,打的是祸水东引想害赵国的主意。
亏自己还真信了对方那番为了天下苍生的鬼话
出于本能,盖聂选择了相信这孩童的话,童言无忌嘛,哪有小孩懂得挑拨离间的?
秦王家这傻乎乎的孩子,自己一问,他就什么都说了。
这时追兵已经快到了,他噌一下收起长剑入鞘,摆出和谈姿势拱手拜道,
“不错,在下正是盖聂,但此事有些误会”
李世民眼睛一亮,盖聂?
“盖聂,你这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怪不得你不让我杀秦国太子!你我相约前来刺秦,你却出尔反尔暗中投了秦你对得起那些信任你的同泽吗?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被卫卒紧紧按在地上的元,不顾正在汩汩流血的右肩,拼命挣扎着骂道。
盖聂充耳不闻,冷静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秦王不动声色瞄了一眼身旁的孩子。
能把姬丹买凶刺秦一事,移花接木成这个故事,也就这小家伙的脑袋瓜想得出来。
李世民满脸无辜天真,心里乐开了花。
还别说,自己跟秦王的默契已经越来越强了。
换个人,恐怕根本不能通过自己只言片语的暗示,就把“坐实姬丹阴谋”配合得天衣无缝吧?
亲生的确实不一样啊。
秦王听完,目光沉沉看向盖聂,
“寡人听闻游侠剑客言必行,诺必诚,你既然受了姬丹的托付行事,现在还想杀寡人吗?”
盖聂俯身一拜,
“姬丹以谎言骗我在先,我对他许下的诺言自然就不能算数了。可我身怀刺杀秦王的任务而来,今日又确实吓到了秦太子,秦王若要杀我,聂亦无恨无悔”
秦王倒是真想杀了他。
一个妄想刺杀自己、还敢跟踪世民的刺客,最适合的归宿就是乱葬岗。
可看着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的李世民,他只能轻叹一口气,缓慢而艰难地开口道,
“罢了,论迹不论心,你虽怀着不轨之心而来,却并未伤害寡人父子分毫,还阻拦了同伙行刺寡人的太子便将功折罪,回去吧!”
盖聂猛地抬起头,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秦王在说什么!”
秦王不耐烦地挥挥手,
“寡人让你回赵国,去吧!”
元一听,自己要被秦王杀死,盖聂却能全身而退?
他立马愤怒咆哮起来,
“盖聂,你这吃里扒外的秦国走狗,你走到半路会摔下山崖摔死的”
“聒噪,拖下去行刑!”秦王面色淡淡道。
蒙毅立刻带人把他拖出了正殿,他们要把对方拖去咸阳菜市口,向世人公布姬丹的罪状。
盖聂看着对方不甘的挣扎身影,心中升起了浓浓的仇恨。
这仇恨,当然是针对姬丹的。
元是擅长打猎的老手,也颇精于剑术,如果不是姬丹用阴谋把他们骗来,对方今日,何至于会白白丢掉性命?
对秦王,他却生不出什么怨恨来:
他们接下行刺任务时,就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不管哪个君王抓到刺客,都不可能放过他们。
但,秦王现在为什么偏偏要放了他呢?
盖聂再次提出疑问,秦王目光一暗,
“怎么,你不想回去?”
盖聂心中一凛,忙拱手拜道,
“多谢秦王,在下告辞!”
“盖聂,等等!”李世民突然出声大喊。
对方疑惑转身,李世民咚咚跑下来,指着他被剑斩断一截的衣袖,
“你的衣裳坏了,先去尚衣局挑件合身的再走呀!”
秦国不但会按季节一年给士卒发两回衣裳,还会给宫中侍卫随从宫女发衣裳,为防损坏替换,尚衣局会多做出少部分来备用。
盖聂猝然抬眼与他对视,没料到,今天刚遭遇自己同伴刺杀的秦国小太子,竟然连这么小的细节都会为自己考虑。
他心中涌起一阵复杂而感激的震动,恭敬俯身朝李世民一拜,
“多谢秦太子关心!”
等他离开,秦王垂眸看向孩子,
“说吧,你为何执意要把盖聂放走?若下回他再混进咸阳行刺”
李世民伸出小手抚平父亲微蹙的眉峰,坚定道,
“游侠最重信义,阿父这趟施恩于盖聂,他绝不会再来行刺了,而且——”
李世民朝殿门望了望,
“他还会报恩的。等时机合适,秦国就可以把这些人用起来了。”
他太了解这个群体了。
秦王摸着他的小脑袋,沉吟着,
“这等游手好闲的游侠儿,最喜以武犯禁,除了斗殴行刺,还能有何用处?你难道想借他的手,去杀了姬丹?”
李世民摇头,
“姬丹死在谁的手上并不重要,这趟,就算盖聂不杀他,以燕王的性子,也必会把他的首级送来请罪的。
阿父莫要小看了这些游侠剑客,乱世之中,他们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细细给秦王解释起来。
实则,前世他从太原就开始散财养客,广结天下豪杰,而这些豪杰之
中,大部分都是世人眼中以武犯禁的游侠。(1)
究其原因,正如司马迁所言,“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以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2)
这是一个被世俗所排斥、却无比重视信义、又有着庞大底层基础的群体,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做到很多官府都无法做到的事。
比如,在民间为他们效忠的人大肆宣扬威望、培植拥趸。
比起高高在上的朝廷和官吏,底层百姓更愿意相信这些仗义疏财、劫富济贫的游侠。
而即将一统六国的秦国,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都亟需这样一个群体帮着收拢天下人心。
他继续解释道,
“秦国凶名在外,向来被燕赵游侠所不容,他们是绝不会主动帮秦国宣扬的,但有了今天这个机会,阿父就能借着盖聂这个赵国最有名气的游侠,顺势笼络一批敬仰他、追随他的人”
秦王听着孩子滔滔不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不解,
“世民,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替我大秦收拢人心?”
他早就发现了,这孩子做的很多事,都是在试图把秦国拉到仁政的方向。
如果说,自己时常会同意孩子的建议,是因为做了那几个奇怪的预示梦,想借庶民之“水”,为大秦续上几分水德。
那世民坚持这么做,又是为什么?
李世民一下就被问住了,幽幽叹了口气,没说话。
当然是因为,史书上,你创建的大秦帝国会二世而亡,而它,正是亡于失了人心啊!
二月,章台宫收到了一件特殊的礼物。
燕国废太子姬丹的首级。
还是燕王亲自派人送来的。
当他得知对方逃去赵国后,竟然还不安分躲起来,又煽动游侠刺杀秦王惹下大祸,立刻就急匆匆废了姬丹撇清干系。
而恰好就在这时,赵国剑客盖聂主动找上门,他承诺回去后愿亲手割下姬丹的首级,助燕王向秦王请罪。
燕王早就派过好几波人去杀姬丹了,怎奈赵人对燕人十分提防,根本就问不出对方的下落。
他猜测,出了这件事,盖聂恐怕本就想杀了姬丹报仇,现在不过是故意来知会自己一声,顺便再索要个人情罢了。
但,只要能彻底除去那个办事不利、反而频频惹怒强秦的废物,他愿意出这个人情。
于是,燕王姬喜欣然赏给盖聂二百金,用它买断了长子的性命
一晃就来到了秦王政十四年,这一年的七月,发生了一件彻底扭转天下局势的大事——
在吕不韦的安排下,赵国相国郭开截获了李牧与秦国太子往来的信件,并把它呈给了赵王。
虽然信中并无半分机密,净是些衣食起居的碎碎念,赵王依然生出了警惕,命人暗中彻查此事。
很快,郭开用重金撬开了李牧一个心腹副将的嘴,得到了“李牧将军数年来,不但一直与秦国太子保持着密切联络,还曾在肥下之战时悄悄接待了对方,暗中放走了被赵怱将军关押的秦将王翦”的证词。
虽然对方手中并没有切实的证据,但郭开恨李牧入骨,岂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于是,他让手下伪造了数封罪证书信。
如此一来,李牧暗中通敌一事,就变成人证物证俱在的事实。
赵王怒不可遏,当日就派出五千精兵把李府围得水泄不通,又派人马上赶往战场接替对方的兵权、并把他召回邯郸处斩。
正在狼孟与秦军鏖战的李牧,却拒不接受这道诏令,与赵王派去的将领发生了激烈争执。
就在对方趁李牧饮马偷袭,想趁机杀掉他时,秦将王翦带着秦军涉水奔来救下了李牧,把他带回了秦军营地。
虽然李牧与秦国太子保持友好联系,私心里确实是出于对赵王迁的不信任,在对方的频频猜忌下,他想为自己和家人留一条最后的退路,以免落到廉颇那般,为了赵国戎马半生,最后却老无所依的下场。
可他仍是十分在意赵国的,并不想因为这个误会就与赵王彻底闹翻,就执意离开了秦营悄悄赶往邯郸。
然而,他还没抵达邯郸,就在半路上,先后碰到了五批传达诏令的信使。
在设计接连打晕对方抢夺诏书后,他终于死心了。
那五封诏令,全是赵王要求就地斩杀他李牧的!
数日后,心如死灰的李牧再次来到秦国军营。
在王翦亲自陪他来到咸阳后,李牧向秦王提出一个请求:
如果对方能助他救出邯郸的家人,他愿为秦王效力,灭赵!
当日,欣喜若狂的秦王就修了国书给赵王,以即将发兵三十万攻打邯郸为威胁,要挟对方交出李牧的家人,同时,派人以重金美玉贿赂郭开。
八月下旬,赵王在郭开的怂恿下,派人把李牧的家人送来了咸阳。
十月,李牧与王翦开始合兵攻赵。
失去了李牧严谨战术的赵军,顿时变成了一盘只会拼命堆人数的散沙,除了频频求朝廷增援以外,几乎再没有什么抵抗之力,赵军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节节败退。
秦国在赵国战场,僵持了数年的艰难战事,终于打破了僵局。
而李牧的加入,让本就强大的秦军愈发势如破竹,到次年三月时,狼孟、井径一带,已经有十多座城池落到了秦军手中。
与此同时,早就按捺不住想复仇的叶腾,终于收到秦王的诏令:
发兵灭韩!
这一年,李世民满了七岁。
这一世遗传了秦王优良相貌和身姿的他,已经渐渐脱离了幼童的稚气之态,变得相貌愈发英挺、身形愈发修长起来。
但若仔细一看,孩子的脸颊上仍带着可爱的婴儿肥,爱笑的眼睛里仍盛满了璀璨的星辰,让人忍不住生出亲近喜欢之心。
当然,在秦王的眼中,自家两个崽崽依然还是小小的孩童,夜里必须待在他这父亲的身边,他才不会疑神疑鬼担心有人会把他们偷走。
李世民和扶苏很无奈,但这件事,谁也说服不了秦王——
他们只好换了个思路,劝秦王早些生几个新孩子。
也许,父亲的孩子多了,就不会再小心翼翼到这个地步了吧?
这日夜里,秦王似乎心血来潮,突然破天荒地给两个孩子讲起了他幼时的往事。
他的声音醇厚而低沉,
“邯郸的冬日比咸阳更冷,吃食不够,我跑去河上砸冰摸鱼柴禾不够,我去外祖家叩门,被赶出来了外祖母悄悄派人送来了柴禾,米,布,还有一块肉”
太让人心酸了,扶苏听得眼中含着泪,抓住父亲的手,心疼地帮他吹了吹,
“阿父,冬日的水好冰啊,你的手一定很疼吧呜呜呜”
秦王摸了摸他的头,
“早就过去了,不疼。”
李世民依偎在父亲手臂上,默默掉着大颗大颗的眼泪,他知道秦王的童年一定很苦,但没想到会苦成这个样子。
如果那时自己也在,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好好保护阿父的!
秦王见时机已到,斟酌着缓缓开口道,
“可没过多久,外祖母资助我们一事,就被周边的邻人合伙举报了,赵王很快就派人去杀了她”
他的母亲并不亲近外祖母,总是抱怨她给的东西太少太寒酸,可他很感激那位和善的老人。
如果不是有她频频暗中襄助,在邯郸的日子,恐怕还会比回忆再苦得多。
可她死了,还没等到他长大有能力报答恩情,她就仓促被活活打死在了一个荒芜的黄昏,然后,他的外祖一家就被连夜悄悄搬走了
其实并不止这一件事,可这件事他确实惦记了很多年,这个仇,他必须要报。
扶苏听得悲伤哭了出来,
“那些人太坏了!”
李世民却生出一丝微妙的预感,噙着泪仰头看向父亲,
“阿父,你要给曾外祖母报仇吗?”
正
在酝酿怎么开口的秦王不禁一怔。
他打算灭了赵国后,亲自赶往邯郸杀掉那些作恶之人,但两个孩子都太过仁善,得知后肯定会反对。
作为一个很爱孩子的父亲,他当然不希望成为孩子眼中的坏人。
思来想去,他决定在孩子们面前稍稍提几句往事,好让他们能理解自己的决定。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最可能激烈反对的世民,竟然会主动提出报仇一事。
不过,这小子是在试探自己吧?
气质愈发沉稳威严的年轻君王,眯起了狭长的眼眸,十分谨慎地反问道,
“怎么,你想给你曾外祖母报仇?”
李世民认真点头,
“对!等阿父灭了赵国,孩儿想亲自赶往邯郸,坑杀那些害死她的恶邻!”
秦王忽地心头一跳,探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没发热,怎么就说起胡话来了。
这确实是他想做的事,可世民一个根本就没见过曾外祖母的孩子,哪来那么大的戾气?
其实,李世民还真不是试探他,他只是看出了秦王今晚特意讲这件往事的目的,主动帮父亲说了出来,好让秦王能顺水推舟往下说。
哪知,秦王却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不行!你不是最喜欢儒家那套吗?此事一做,荀子怕是要把你逐出师门了!这是寡人的事,你不必管。”
他的太子小小年纪,怎么能沾上这种暴虐的事情?他可以亲自去报仇,他的孩子却不必!
李世民暗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平心而论,他前世在战场固然骁勇善战杀敌无数,但那是战场,而他登基后很快命人制定新法,以达观态度宽仁减刑、用仁政感化民众,历来不提倡对庶民以暴制暴,从这个角度出发,他本该劝谏秦王,放下旧怨原谅对方的。
可他知道自己并不是秦王,也没有经历过秦王当日吃的苦、流的泪,又有什么立场劝对方放下仇恨?
经过七年的相处,他无比清晰地明白,秦王并非心胸险隘之人,实则是颇能容人犯错的,可他一扫六合之时,为何唯独要不顾一切亲自赶去邯郸杀人?
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人带给秦王的伤害,让这个当时只有几岁的孩童、在二十多年后也无法释怀忘记?试问,以秦王的胸襟,他们带给他的究竟是一场多大的伤害?
他知道,没有人能替那个无助的孩童说原谅。
第63章 赵王竟敢如此羞辱寡人!(捉虫)什么……
第64章
随着叶腾率着秦军,气势汹汹展开攻城的步伐,韩国朝堂很快就乱成了一团。
到了这时,韩王和满朝文武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回,秦国是要来真的了!
韩王顿时被吓得六神无主,索性在宫中举行了一场又一场的宴会,想借着乐舞美酒的麻痹,跟他重视的大臣们商议出一个退秦军的法子。
显而易见,对他们这些热衷于玩弄权术的韩国君臣来说,
主战?当然是绝不可能主战的!
他们平时,虽喜欢在背后鬼鬼祟祟对秦国使坏,却又不敢真的跟秦军正面对上,因为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以韩国如今的实力去硬刚秦军,无异于是以卵击石。
可对于“到底该走哪条路子求和”这个关键问题,韩国君臣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
一些人认为叶腾是先王之子,跟韩王有着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亲关系。
当初,对方之所以愤而投秦,想来,定是被韩王降职为假守的缘故。
如果现在由韩王亲自出面,去见叶腾几趟,再赐封对方为韩国相国,必能成功说服叶腾,带着秦军反戈相向。
如此,韩国不但能解除眼前的危机,还能收复善战的叶腾为己所用。
可是,反对这个观点的那些人却认为:
即便韩国能成功把叶腾策反,也是没个鬼用的,因为,失去他这个将领、和他手中的十万兵力的秦国,实力依然强大得可怕。
而这个饮鸩止渴的做法,虽然能暂时缓解韩国眼前危机,却一定会引来秦国更疯狂的报复。
当务之急,该让韩王立刻赶往秦国请罪,只有从根源上打消秦王攻韩的念头,韩国才能真正安全。
然而,韩王却坚决不同意这个意见。
秦国突然发兵攻韩,派的主将还是他韩国的叛臣叶腾,他正委屈憋着一肚子火气呢,哪愿意跑去秦国伏低做小?
上回除衣负荆请罪,已经让他丢够颜面了!
还有一些人提出应该找列国求助,集六国之力反抗暴秦。
这个主意总算是没人反对了,然而等他们商量了一圈:
赵国正被李牧王翦打得自顾不暇,魏国刚给秦国献了地,燕国把太子都搭进去了,齐国整日宣称有秦国当靠山,楚国正在内战
放眼当今天下,竟无一国能对韩国伸出援手!
合计来合计去,最后,韩国君臣只能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派人前去联络秦相韩非,让对方看在昔日情谊的份上,力劝秦王退兵。
而作为回报,韩王承诺会恢复韩非的宗室身份。
并且,会把他母亲的牌位放进宗庙供奉
“恢复我韩国宗室身份,让我母亲进宗庙?”
韩非看完手中的信,神情淡然,抬眸看向眼前已经长高许多的少年,
“子房,你认为,时至今日,我还在意这些吗?”
秦国君臣努力了这么久,韩国终于要被灭了。
等韩国一灭,他母亲的牌位自然能回来,何须韩王惺惺作态施舍?
张良闻言暗叹一声,韩王实在荒唐!
虽然,这几年来李世民写给他的信中,从未再提过“秦国要灭六国”一事,可他一直把此事记在了心头。
张良认为,山东六国已是强弩之末,纵便联手合作,也很难抵抗秦军的铁甲坚兵。
可无论如何,深受国恩遗泽的他,也愿全力以赴去助韩国未雨绸缪,就算,只能让母国多拖延些时日,他也问心无愧了。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曾多少次上书求见韩王,奉劝他轻徭薄赋爱惜民生、奉劝他远离奸佞多近忠良、奉劝他修复与王叔韩王的关系、奉劝他与紧邻魏赵两国结盟抗秦
韩国有整整三四年自救图强的光阴啊,可是,韩王不信他!
在对方看来,天下七雄局势已经延续多年,是列国心照不宣的稳局。
秦国,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开启灭国之战呢?
得不到君王的支持,无官无爵的张良能做的实在微乎其微,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而现在,这一天真的到来了。
这下韩王终于慌了,那帮大臣也慌了,软弱无能的他们终于想起了他,把他推出来赴秦找韩非求助,还美其名曰“你上回去咸阳见过韩非,他一定会听你劝”
韩国若亡,韩王真该以死谢罪啊!
张良满心悲凉,却只能强行镇定开口道,
“王叔身上流着我韩国王族的血,又是世人皆知的大孝子良以为,您心底,仍是在意这两件事的。”
这话,其实连他自己也不信。
他搞不懂,到了现在这个境地,韩王和那帮大臣,凭什么还会理直气壮地认为,被他们伤透了心、折损了尊严的韩非,愿意帮韩国度过灭国危机?
果然,韩非慢慢放下韩王写来的信,摇头道,
“子房啊,若有路人行于道中,路遇猛犬,当他向一旁的主人求救时,主人却充耳不闻,任由路人被咬得气息奄奄,才肯上前呵斥猛犬救下对方,这样的恩情,你要吗?
秦王与我非亲非故,却能体恤我为人独子的苦心,早早就命人为我母亲立下了衣冠冢,以延续她老人家的祭祀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晚了,一切都晚了,韩非此生已经回不了头了,我也不想再回头。”
张良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该说该劝的话,他上回就已经劝过了。
如果换成是他,被韩王逼到那样的地步,真的愿意与对方和解吗?
不愿意,仅凭韩王断绝别人父母祭祀一事,就没有人能原谅他。
一滴悲哀的泪水,顺着张良那张分外好看的脸颊流下来,啪地滴落在地上,融成了一滩绝望的斑驳印迹。
带他来见韩非的李世民,急忙掏出干净的新帕子,踮起脚尖递给对方,
“阿兄,你不必为韩王哭的,他不值得!”
张良勉力笑了笑,接过帕子用它捂住了眼睛,泪水开始泛滥汹涌而下。
他当然知道,韩王不值得。
可韩国是
他的故土,是他祖辈父辈生生世世为之效忠的地方。
虽然如今的韩国朝堂,早已经乌烟瘴气烂透了。
虽然如今的韩国民间,早就遍布着对朝廷的怨气。
虽然理智上,他知道秦王远比韩王英明,也知道秦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毫无人情味的暴秦,韩人如果成了秦人,会过上比现在好的日子
可他真的没法做到,笑着看它被秦国占领。
李世民默默站在一旁,没有再开口劝慰。
至少,在这个时空里,阴差阳错与自己早早相遇、结为异姓兄弟的张良,已经把亡国的仇恨,转移到韩王身上去了。
有些事情,需要的仅仅是时间而已。
韩非起身走来,拍了拍张良的肩膀,叹气道,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子房,秦国有朝一日一统中原,终结这兵荒马乱的乱世,乃是顺理成章之事,韩人,也终将成为秦人你是聪明人,真忍心看着那么多韩人,死在秦军手上吗?”(1)
张良缓缓挪开拭泪的帕子,抬起泪眼看向他,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
“难道,王叔想让韩国不战而降?想让秦军登堂入室如进无人之境?”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韩非抱起李世民,坦诚而无奈道,
“不过,凭你的能力,劝不动韩王下令撤军。”
李世民自觉已经长大了,并不喜欢再被人抱。
但他差点,被韩非这通理直气壮的话给逗笑了,急忙咬住嘴唇,趴在对方肩头强忍着——
绝不能笑,张良正伤心着呢!
张良眼中流出潺潺不绝的忧伤,
“王叔,竟是如此的恨韩国吗?我韩国虽不敌强秦,韩人的骨气却也”
“韩人的骨气,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韩非的眸色严厉起来,
“既然你我都知道,韩国在秦国面前,绝无翻身之力,又何必,让将士们白白送死?
他们只要离开战场,以平民身份活下来,就能在秦国官府处,领到一百亩授田,也能在秦军的庇护下,过上比往日更安宁的日子你难道,想让他们为了所谓的骨气,变成一堆堆,死在战场的骸骨吗?”
张良一下就愣住了。
良久,他开口辩解道,
“可若是人人都这么想,何人来守护疆土?孟子曰:‘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身为将士,死于沙场本就是他们的宿命”(2)
李世民突然扭头看向他,不认同地开口道,
“不是的,阿兄,在被朝廷征募前,那些韩国将士也是旁人的父亲,儿子和兄弟他们的宿命,本该在田间务农,在街巷贩货,是韩王昏庸无能,把他们逼到现在这个宿命的!”
他知道,很多时候,被迫发起这种反击战的首领,其实并没有犯下什么滔天罪行,他们只是运气不好,碰到了一个野心勃勃的强大对手——
就像,他曾经的对手窦建德。
在将士们眼中,为这样的人卖命是充满希望的,如果首领胜了,他们所有人都能迎来更好的生活。
可韩国显然不是这种情况,它如今的情形,跟当年的隋末差不多:
昏君无道,强敌横行,每一个拼着性命冲在最前方的人,都知道前方一片黑暗,看不见一丝光明。
在这样的时刻,他们扑上去的作用,不是让朝廷起死回生,而是被当做一层人肉屏障,为那些罪魁祸首的君臣带来喘息之机。
顿了顿,李世民看着满眼迷惘的张良,继续道,
“是韩王昏聩无德,宠信奸佞之徒,才让韩国走上了日渐微弱的地步,迎来了今天的亡国局面,可最后,他犯的错,却要那些从庶民中征募而来的韩人为他牺牲,阿兄认为,这无谓的牺牲,值得吗?
阿兄,难道你只关心韩国的王族朝堂,而不关心那些韩国子民吗?”
历史上的张良或许是这样的,但与他一直保持书信往来的张良,却经常在信中提及庶民之事,是很在乎韩国百姓的。
张良微微蠕动着嘴唇,失神喃喃道,
“不,韩国朝堂,是由千千万万韩人组成的,我岂能不在意他们?”
“那你,可愿救下他们?”李世民立刻追问道。
他认为,韩非的想法,并不是异想天开。
六国之中,除了史书上主动献城投降的齐国,最有可能减少杀戮而征服的国家,就是韩国。
无他,韩国实在太弱小了。
而先前,不管是那场旱情引发的民怨,还是叶腾和两个郡守的叛国献城,都已经给它埋下了丝丝缕缕的隐患,人心恐怕早就摇摇欲坠了。
这种时候,如果有韩国前相国之子张良,助秦国再推一把,韩国这堵墙,不就能塌得更快了吗?
张良抬头,与李世民澄澈如故的目光相接,
“我王叔说了,我劝不动韩王撤军。”
这是有松动之意了。
韩非立刻抢过话头,
“你无须去劝韩王,只用把我王承诺会善待韩国豪族一事,告诉新郑的公卿便可。”
李世民也是这么想的。
国家危亡之际,最先逃出生天的,历来都是消息最灵通的豪门大族。
而他们的行动,又会引来民众的蜂拥跟风。
他敢笃定,只要韩国豪族从张良口中,得知秦王不会清算他们一事,一定会抢着搬来咸阳投诚的。
张良也一下就反应过来了,
“王叔是想,让新郑豪族的迁徙,引发各地豪族和百姓的慌乱?”
“正是。人心乱则军心乱,军心乱则逃兵生。韩安,不值得将士们为他死守,他们多逃一个,就能多活一个。”韩非神色间带上了激动。
他是真的不想,看着那么多曾经供养过自己的韩人,为了个韩安白白送死!
张良默然。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是,这个提议,让他确实心动了。
秦国先前伐赵四年,不但出动了王翦、杨端和、桓猗诸将,更动辄以二十万多万大军攻一地。
而秦国这回的灭韩之战,却只派来了一个在韩国当个郡守的叶腾,以及区区十万兵士。
可见,在秦王眼中,灭韩如捏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正因为这样,秦国才会抛开兵家大忌,在收服李牧再次开始伐赵时,顺便又对韩国下手了——
如果韩国再强大些,又岂会被秦国如此轻视?
此乃韩王之罪也!
这时,被韩非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探手出去牵住了张良的手,
“阿兄,以韩王的无能,就算秦国不灭韩,韩国也一定会被他国灭掉,你说对吗?”
“嗯。”
据张良得到的消息,上个月,魏王原本已下令整军攻韩,如果不是听闻秦国也有攻韩之意,才仓促之下撤销了这条诏令,恐怕,现在攻打韩国的就是魏国了。
李世民目光诚挚看着他,
“既然韩国必亡的结局逃不掉,你能在韩亡时保住更多的韩人,又何尝不是成全了伯父他们的一片忠臣之心呢?”
张良心中一震,他已经尽力了,阿父和大父,一定不会怪他吧?
片刻后,他
握紧李世民的小手,
“世民,我会去尝试的!”
正如他们预料的那样,随着新郑无数王公贵族的仓皇逃离,韩国逃亡的百姓也越来越多了。
老百姓虽然不识字也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这种时候贵人们逃去的地方,一定是最安全的地方。
一时间,秦国各地涌入无数前来投奔的韩国人,咸阳更是挤满了人。
秦王只得下令,将这些韩人摊派分往各郡县,除了韩国公卿贵族,其他人不得迁入咸阳。
把前者留在咸阳,当然不是为了给他们礼遇,而是便于朝廷监视对方。
而他们的逃窜,又加剧了韩国士卒的退缩心理。
这几年来,韩王为满足奢靡享受,不断以各种名目搜刮税赋,压得韩国百姓不堪重负,真没几个人想为他卖力抗秦——
几年前,秦国太子把龙骨踏车的图纸,赠送给张家小郎君、帮助韩人缓解旱情一事,让他们对秦国本就怀着几分感激。
而他们又不时听闻游历的同乡回来,提起秦王又给了秦人什么好处,羡慕得眼都红了。
很多人都暗暗巴不得韩国早点灭亡,以后自己能当上秦人,过上比现在好些的日子,哪想真的跟秦军拼命,惹怒秦国?
所以战端一开,他们就百般消极抵抗,现在一听朝中那帮大臣宗亲都跑了,自然就更没心思为韩王守城了。
于是各地士卒逃的逃,降的降,甚至还有人冲进署衙把郡守县令抓出来,主动开门献给了秦军
这场灭国之战,进度之快,远远超过了秦国所有君臣的预计。
秦王政十五年八月,韩国灭。
叶腾亲自押着韩王安来到咸阳,秦王很快下令,改称韩国故地为“颍川郡”。
在论功行赏时,秦王额外赐封了立下大功的张良为郎官,并赐爵四级。
他还听从李世民的建议,给主动配合秦国攻城的所有韩国故民,减免了三年税赋。
除了被推去咸阳街头示众的俘虏韩王安,堪称皆大欢喜。
张良悄悄来到菜市口,看着被人们投掷泥块石头唾弃的韩王安,叹息着闭上了双眼
一间简陋的小酒馆里,萧何放下筷子,叹气道,
“如今韩国已灭,那些亡了国的韩人却不以为耻听说,他们还跪在各地大大小小的道路上,遥遥叩首拜谢秦君”
刘季飞快夹着陶碗里的炒豆子丢嘴里,嘎嘣嚼着嬉皮笑脸,
“这不是人之常情嘛?如果秦王给我家免三年的税赋,我也愿意跪下来拜他,三年呢,能白得多少粮食!”
“可秦国收取泰半田赋,等三年后,他们就知道过的是什么苦日子了。”萧何摇头不赞成。
刘季撇了撇嘴,
“那倒未必,我们沛县还算好的,七七八八算下来,田赋总计是五成,但我听人说了,韩王那狗东西,这几年已经把田赋加到了七成。你算算,秦国只要六成,足足少了一成咧,怪不得韩人战都不战就降了换我,我也降!”
萧何谨慎地左右看看,压低嗓音道,
“秦国野心不小,大有吞并三晋之意,如今韩国已亡,赵国亦岌岌可危,那魏国恐怕也撑不了几时,到时…”
“哎,管他这些大事做甚?那魏国的朝廷又没给我发钱,我可不想白白替他们操心,操心多了,人老得快”
刘季满不在乎地嘟哝着,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笑嘻嘻朝萧何伸出了手,
“我看秦王倒挺大方的,听说,秦国太子也是个喜爱结交豪杰的,我想去咸阳试试运气,萧兄可否借我些盘缠?”
萧何刚端起碗灌进去的酒,一下就喷了出来,
“什么,你要去投秦?”
章台宫中,秦王倏地失态站起身来,声音透着几分不敢置信,
“你说,赵王把谁送来咸阳了?”
从宫外急急忙忙跑回来提醒父亲的李世民,抬袖抹了把额头的汗,同样一脸不可思议道,
“孩儿刚问过了,来的确实是赵国王后”
然后,他特意站得离父亲近了两步,放低声音道,
“那使臣说,赵王知道您心悦他的王后多年,现在特意把她送来赠给您,希望秦国能快些退兵”
孩子的话音刚落下,秦王立刻冷声道,
“赵迁竟敢如此羞辱寡人,简直岂有此理!来人,速传尉缭进宫!”
第64章 真以为寡人看不出来你想做什么?你是……
第65章
吩咐完,秦王就走来抱起孩子,命人取帕接来给李世民擦干汗珠,
“乱跑什么?也不怕摔着了。”
李世民忙挺了挺小胸膛,
“不会的,孩儿已经是大孩子了赵王突然弄出这种事情,我想早些跑回来告诉阿父。”
他担心,这种太过荒诞不经又惊世骇俗的事,会让秦王在赵国使臣面前骤然失态。
也担心,毫无心理准备的秦王,会把怒火烧到赵国王后身上。
不管怎么说,赶在赵国使臣的前面,提前把这事告诉父亲,至少也能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秦王颔首,抱着孩子回到龙椅上,目光沉沉睥着殿门处,俊朗的面容上覆着一层寒冰。
李世民轻轻把头依偎在父亲怀中,感受着这位强秦之主周身的冷冽寒气,问道,
“阿父,你传尉缭进宫,是想加快灭赵的速度吗?”
其实他也赞同换种打法。
如今秦国伐赵的战略方针,大体还是尉缭先前制定的那套。
可现在随着李牧入秦,秦赵局势已经发生了天差地别的巨变。
这样一来,原本偏于保守的持久战战略,大可改成更节省粮草辎重的速战速决战略。
秦王收起眼中的寒光,垂眸注视着怀中的孩子,
“是。我生气了,不愿让赵迁再多苟且些时日,倒不如早些快刀斩乱麻。”
李世民对上父亲幽光流动的漆黑凤眸,若有所思,
“可孩儿觉得,阿父根本就不是冲动的人,赵王今日的荒谬举动,并不会让你做出这个的重大决定,其实,是阿父心里早就这么想了吧?”
“唉,果真什么也瞒不过我儿这双眼睛!”秦王眼中总算露出了几分笑意,摸着李世民的小脑袋道,
“赵国如今大势已去,已有日暮穷途之象,寡人前两月就有意增兵,加快战事进度不过又有些担心,此举,会惹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譬如,燕楚魏三国趁秦赵交锋之际,暗中发动联兵攻秦,如此一来,秦国就会遭受腹背受敌的危机。
李世民仰头看着父亲,眼里闪过一抹灵动的光,
“让孩儿猜猜,阿父方才肯定已经想明白了——当今之世,再没有信陵君那般极具召唤力的能人,列国早成了没有主心骨的散沙,就算他们有心想联军攻秦,等到此事真正商议妥当,恐怕也得花上一两年,到那时,秦国早就把赵国灭掉了,怎会再惧腹背受敌?”
秦王看着这个钟灵毓秀的孩子,眼中欣赏之色愈盛,
“我儿生而灵敏,一猜即中,确实是这样,所以,这回寡人不想再忍赵迁了。”
李世民正想为赵国王后说几句话,蒙毅就进殿来禀道:赵国使臣求见。
秦王淡淡说了声“让他进来”,蒙毅却并未像往常那样转身离开。
他面带难色提醒道,
“王上,赵国使臣还带了一名女子随行,她”
“知道了,去吧。”秦王没看他,起身把孩子放到了一旁矮些的椅子上——
这是李世民去年满六岁时,秦王特意命五黑为他量身定做的。
所有大臣都知道,这把跟君王的龙椅一起、并排放在殿上的小椅子,是秦国小太子专属的位置。
这般前无古人的殊遇,意味着,不管时间如何流逝,他们的君王对这个太子的宠爱和重视,也是有增无减的。
当然,这个认知,让很多宗室和关中贵族,都暗暗失望不已
蒙毅得令,立刻忧心忡忡出去传召。
很快,几名使臣鱼贯进殿,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位相貌雅致、衣着华美的美丽女子,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
她面色平静地,跟着这些奉命把她带来送人的大臣,一步步走向了殿前。
李世民几乎第一眼就认出来,这人就是赵国的王后,是他素未谋面的姨母。
因为,她长得跟芈夫人颇有两分相似。
就在这时,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在一瞬的怔愣后,她对孩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迅速又低下了头。
不知怎么的,李世民却从这位姨母的笑容中,看到了几缕掺杂着欣慰和哀伤的绝望。
他愈发同情对方,忍不住扭头瞄了一眼秦王。
只见秦王神色淡淡看着站在殿中的几人,并未流露出什么情绪。
这时,赵国使臣们已经拜完了礼,其中一人上前一步,谄媚笑道,
“秦王乃当世第一明君,我王仰慕秦王已久,近年更时常为君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王心怀愧疚,一直惦记着秦王与我赵国王后有过婚约一事,此番特派外臣诸人,护送王后前来咸阳,希望秦王能与我赵国王后再续佳缘”
李世民听着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忍不住朝垂首的赵国王后看去。
赵王和赵国这帮使臣,究竟把他们的王后看成了什么?
这个赵国使臣,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煽情的话,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秦王:
我赵国,连王后都为你送来了,还请阁下手下留情,快快休战吧!
然而,直到对方说完,秦王也没接话,只是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殿中的赵国王后。
他实在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了,赵迁到底是哪来的自信,会如此坚决而执拗地,笃定自己一心爱慕着他的王后?
对方难道不知道,他把赵国王后送来咸阳赠给自己,既是对眼前这女子的莫大羞辱,也是对他这个秦王的莫大羞辱——
此举,只会让赵国灭得更快而已。
赵迁,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看不透,竟也能当上一国之君赵国不亡,天理何在?
由于秦王的不置一词,殿中,顿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这一刻,李世民暗暗握了握小拳头。
他知道,父亲秦王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柔情君王。
赵王以妻子为礼,送来咸阳赠给秦王,无异于在昭告天下:秦王喜好夺人/妻!
对于十分厌恶这种事情的秦王来说,对此做出任何反应都是合理的,所以,他必须在秦王的怒火降临前,设法救下那位姨母——
说到底,这位曾经写信向母亲求助过的赵国王后,也是一个无辜的可怜人。
赵国使臣们面面相觑,搞不懂秦王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按照他们的预想,秦王不是该惊喜冲下来,牵着自家王后欣喜若狂或失声痛哭吗?
当年,秦王拒绝了王上送去的赝品,还算是情有可原。
可现在,王后就活生生站在秦王的面前,对方为何还表现得如此淡漠?这哪像倾慕多年念念不忘的样子?
有人不由想到一个可能性,忍不住唰地白了脸:该不会,秦王根本就不爱慕他们的王后,此事,是王上的一厢情愿吧?不不,一定不是这样的!
就在这片刻之间,方才开口的那名使臣决定破釜沉舟,再次谄媚笑道,
“秦王想来有所耳闻,邯郸之地盛行歌舞,在列国公卿间最有名气我家王后,此番为了来见您,特意练了一支最新的舞蹈,还请秦王”
“放肆!”眼看事情的走向愈发离谱,李世民实在看不下去了,蹭一下站起来出声怒斥道,
“什么佳缘什么婚约?赵王是失心疯了吗?我父王乃是正人君子,又岂会抢夺你们赵国的王后?简直荒谬不堪!还有,你这赵人,竟敢让你家王后为我阿父表演舞蹈,到底安的是什么心思?莫非,你是想让天下人唾骂,我大秦的王是无道昏君!”
“冤枉啊秦太子,外臣敢对天发誓,我绝无此意啊!”赵国使臣急忙大呼起来,
“秦太子有所不知,我家王后舞姿妙曼,外臣只是想请她当众舞一曲取悦秦王”
前几年,他的同袍们在这秦国太子的手上,可谓是吃够了苦头,对方“悍盗”的凶名,早已传遍赵国的使臣间。
他可万万不敢,因为对方的年纪而掉以轻心,只能谨慎地讨好解释着。
李世民听着这话,立刻皱起了小眉头。
区区一个臣子,竟敢声称自家王后“舞姿妙曼”?对待一国之母如此轻佻,简直令人作呕!
他冷哼一声正要说话,一旁瞥见自家孩子被对方气得小脸涨红的秦王,终于率先一步开口了,
“既然想取悦寡人,尔等就在此舞一曲吧。蒙毅,传乐师来伴奏,寡人要听郑卫之乐!”
这话一出,李世民顿时眼睛一亮,咦,秦王也会这招,妙啊!
赵国王后也目露诧异看向秦王,带着感激微微屈身朝他拜了一礼。
赵国使臣却一个个纷纷吓得白了脸,急忙跪下请秦王收回成命。
救命啊,秦王如果是想欣赏他们当众舞剑,这倒也没什么!
可郑卫之乐是靡靡之音,配的舞蹈也极尽柔婉之能事,他们这些都做了祖父的男子,哪能当众那般搔/首弄姿,扭/腰摆胯?
“秦王,万万不可啊!郑卫之乐乃是亡国之音,秦国如今正如日中天”
“无妨,赵国本就快亡了,寡人允你们在我大秦的殿中,好好载歌载舞品一回亡国之音。”秦王面无表情冷声道。
很快,乐师们就进殿开始演奏,轻柔婉约的丝竹管弦之声绕梁不绝。
赵国使臣们绝望地看着殿上年轻而威严的秦王,却是一句推脱的话也不敢再说了。
正如秦王所言,赵国都快亡了,他们这些马上要沦为阶下囚的人,哪有资格再按邦交礼仪,跟秦王讨价还价?
要是惹得对方一个心情不好,一怒之下斩杀他们怎么办?
于是,几人只得哭丧着脸,四肢僵硬地挥舞着袖子,为秦王跳起了那种本该十分柔美的舞蹈。
秦王走来抱起变得喜笑颜开的孩子,轻轻刮了刮小家伙愈发秀挺的鼻梁,
“这下高兴了?”
没办法,他并不喜欢戏弄使臣,可谁让那些人,今天惹他的世民不高兴了?
世民打小最重感情,对方如此羞辱赵国王后,这孩子这般生气,恐怕是在为他那位姨母抱不平吧。
李世民一怔,阿父这么做,竟是为了他?
他难道是察觉到,自己不喜欢那些赵国人羞辱姨母了吗?
秦王真的很关心他啊!
孩子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了,被亲人珍爱的感觉真的很幸福,他把脑袋埋在父亲怀里,轻声道,
“谢谢阿父,孩儿很喜欢欣赏赵国使臣的舞蹈,我现在很高兴的。”
秦王一听他这声音,就知道孩子又哭了,不由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后脑勺,轻叹一声,
“怎么为这点小事又哭了?我儿整日说自己长大了,其实还是个小娃娃。”
李世民暗道,才不是这样的呢,谁说长大了就不能再哭泣?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重要的事,忙努力吸了吸鼻子,
“对了阿父,你在正殿听郑卫之乐,如果被韩非发现了”
“放心,寡人只是欣赏赵臣们带来的舞蹈,郑卫之乐本就是专门奏给他们听的。韩非通情达理,必会明白寡人的苦衷。”
说这话时,秦王已经伸出了修长的右手,放在身前的紫檀案桌上,附和着乐曲叩起了节拍。
李世民眼珠滴溜溜一转,立刻朝殿上的赵国王后看去。
对方依然挺直着单薄的脊背站在原地,正失神地望着那些跳舞的赵人。
这是一个开口求情的好时机,李世民判断着。
他毫不犹豫收回目光,抱着父亲恳求道,
“阿父,你知道的,赵国王后是孩儿的姨母,我们先前还写过信呢阿母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能让孩儿现在就带她,去见见阿母吗?”
他知道,以秦王的性子,是绝不会染指赵国王后的。
但多留在殿中一刻,她的危机就多了一分——
不论最后是被秦王处置,还是跟随赵国使臣回去,她这个被赵王抛弃的王后,都会面临比现在更难堪的命运。
李世民知道,自从母亲前几年获悉了姨母在赵国的处境后,就一直没放下心中的担忧。
而他,也愿意履行当年暗暗许下的承诺…总之
,现在得先把她从尴尬局面解救出来。
秦王听了孩子这话,在案桌上叩击的手指不由一顿,目光幽邃注视着他,
“你确定,真要把赵国王后留在咸阳?”
李世民又是一愣,他还没开口提呢,秦王怎么就知道了?
秦王看出了他的疑惑,冷嗤一声,
“自古知子莫若父,你真以为,寡人看不出来你这小家伙想做什么?”
李世民恍然回神,忙把自己的盘算如实说了出来。
秦王颔首,
“随你。不过,对方若要留在我秦国,必须安分守己,若生出事端,寡人必不轻饶。”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非要把赵迁犯下的无耻罪过,迁怒到被抛弃的赵王后身上。
既然孩子想帮扶一把他母亲的亲戚,他这个当父亲的,当然不会扫了孩子的兴。
李世民立刻兴高采烈起来,
“阿父真好!你放心,孩儿会仔细观察她的!”
到时,一旦确定要把姨母留下来,他就会劝服对方改名换姓。
毕竟,她若以赵国王后的名义留在咸阳,总归是不大妥当的,他身为儿子,总要为父亲的名声考虑。
当然了,这一切只是他出于同情为对方打算的,具体还得问姨母自己的意思——
若是对方舍不得离开赵璟,舍不得离开邯郸他也会尊重她的选择
没想到,在与芈夫人见面抱头痛哭后,赵国王后芈修,真的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管芈夫人怎么劝,对方都执意要回邯郸。
芈夫人哭得眼睛都肿了,紧紧抱着芈修不松手,
“阿姊,世间哪有君王,会这般作践自家王后的?我不许你回去找赵迁!”
芈修轻叹着,又簌簌流下泪来,
“不,我是舍不下璟儿”
“那个肖父的白眼狼,你还管他做什么?阿姊,你留下来吧,我真的舍不得你”芈夫人苦苦哀求着。
芈修劝慰着芈夫人,然后又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脑袋,含泪笑着细细打量着他,
“多谢世民,你今日为姨母出了一大口恶气,也多谢你向秦王求情,让我能见见你的母亲如果,如果我也能有个你这样的孩子”
话没说完,她的泪水又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下。
李世民从这话中听出了些不详的意味,顿时心中一惊,忙旁敲侧击地劝导对方。
芈修笑了笑,没说话。
临行前,她命人取来纸笔,画了两处做好标记的地形图交给李世民,
“世民,你是好孩子,这是我父王留给我的姨母知道你是神童,一定知道它们的价值,拿去交给秦王吧。”
先前一得知,赵王想把她当做礼物送给秦王、用来交换赵国的苟且偷安,她就写了数封密信向楚国的兄弟求助,却一直杳无回音。
而她一向视作性命的儿子赵璟,却反过来不耐烦地催促她“不过就是跟秦王睡几觉嘛,等你往后成了秦王的宠妃,还能接孩儿去秦国当威风的太子呢,忍一忍怎么了?”
甚至,还拿她宫中上百宫人的性命威胁她!
举目四望,爱她的父母早就死了,所有的人都抛弃了她,除了,那个在信中曾经殷切关心她的芈息。
万念俱灰之下,她顺从地来到了秦国。
原本,是想见一见芈息和素未谋面的外甥,再回邯郸杀了赵璟一起死的。
那般冷血狠毒的小畜生,是由她带来的,也该由她带走。
至于赵迁,就让他在邯郸城破后,留给被他数番污蔑的秦王去杀吧。
可她怎么也没料到,在自己这一生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芈息和她的孩子却在真心实意为她打算后路,甚至,连助她设局假死、改名换姓留在咸阳的法子,小外甥都已经帮她想好了
为了报答这份世间唯一肯为她雪中送炭的真心,她决心要助秦国一臂之力。
毕竟,打仗是很费钱的。
把舆图塞给李世民后,芈修狠狠心,头也不回地跟着宫人走回驿馆。
但在洒脱转身的一刹那,她早已泪如雨下。
世人皆称秦太子是聪慧神童,她却还知道,这孩子不但聪慧,乖巧,懂事,还有一颗黄金般闪闪发光的善心。
真好,这般世间最英明的秦王,这样世间最贴心的孩子,都阴差阳错地落到了妹妹芈息的手里。
她芈修,不必再带着愧疚度过人生中最后的日子了。
李世民怔怔看着姨母的背影,心中不安的念头愈发强烈起来
秦王接过李世民递来的舆图,不解道,
“这是什么?”
李世民沉默了一瞬,噙着泪答道,
“是老楚王离世前,秘密留给姨母的。”
秦王打量舆图的眸中倏地闪过亮光,
“老楚王留下来的?我猜,必是两处矿藏!”
李世民点头,
“是两座已勘出的金山,被老楚王瞒了下来。”
巧的是,在最盛产黄金的楚国,这两座金矿竟在同一座城池里。
这意味着,秦国只需稍稍费些力气派人把这座城打下来,金矿就到手了。
秦王的手一顿,眼中闪过狐疑,
“两座金山?芈氏为何要把楚国的金山赠给我秦国?”
若是其他矿藏还好说,这可是黄金,谁会无缘无故把两座金山送人?
李世民的泪珠一下就落了下来,
“姨母说,我是个好孩子,她想感谢我今日为她求情,让她见到了阿母一面”
想到姨母神色间的寂寥平静,他又哭着补充了一句,
“也许,是最后一面了呜呜呜”
他可以在父亲面前救下对方的性命,却救不了一个一心寻死的人。
秦王神色一凛,正要开口说什么,蒙毅急急踏着大步进殿来禀道,
“王上,华阳宫派人来报,华阳太后的病情又反复了!”
“什么?!”
几乎同一时间,秦王和李世民噌地站起身来。
第65章 阿父,出大事了!只要有想背叛秦国的……
第66章
当秦王带着李世民赶来时,猝然晕倒的华阳太后,依然昏睡着不省人事。
等夏无且一提着药箱走出内室,秦王就抱着孩子上前沉声道,
“如何?”
夏无且忙躬身道,
“回禀王上,华阳太后本就有痼疾在身,需要安心静养,但她今日的脉象有结滞弦激、惊则气乱之症,想来是受了什么刺激,导致怒火攻心才加重了病情啊”
秦王望了一眼内室方向,颔首,
“寡人知道了,去吧,早些把药熬来。”
“喏。”夏无且迈着小碎步,匆匆去开方熬药了。
君王目光威严冷峻,扫过殿中跪了一地的宫人,
“说吧,是谁把太后气倒的?”
宫人们忙磕头告罪,异口同声供出了“罪魁祸首”:一个年轻的宦者。
年轻宦者咚咚叩首大呼冤枉,
“请王上息怒啊,奴万万不敢故意惹太后生气奴是听闻赵国王后来到咸阳,又知道她是楚国的公主,这才斗胆,把此事告诉太后的”
天地良心,他确实不是故意想气太后的,而是想借此事,讨好一下太后——
试想,太后也是楚国公主,如果王上真纳了赵国王后为妃,还不知她会气成什么样子。
他想赶在众人前面,把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第一时间通知太后,好让她能早些进宫阻止王上,以此获得赏赐
只不过,他低估了这件事带给华阳太后的冲击:对方一听完,就当场晕过去了!
秦王冷声打断他的话,
“此事机密,是何人给你通风报信的?”
宦者抖了抖嘴唇,壮着胆飞快抬头看了一眼君王,满心的疑惑,
“机机密?可可此事是采买的宫人,从城中街头随意听来的华阳宫今日,还不止奴一人听闻过此事”
满大街传得沸沸扬扬的事,也能叫机密吗?
李世民听着这话,不由仰头望向殿顶的横梁,隔空朝该死的赵王翻了个白眼。
如果是这样,想来现在咸阳城里,已经传遍了“赵王把王后送给秦王”的猎奇流言。
丧心病狂把这消息散播出去的,除了赵国使臣还有谁?他们敢这么做的,肯定是出发前,得了赵王的授意,想死缠烂打着把这件事坐实。
没准,赵王还觉得自己是天才呢,能想出这么个给秦王施压的“绝妙主意”——
反正天下人都知道,赵国已经把王后送来献给秦王了,至于秦王收没收,谁还会在意呢?
而秦王顶着这么大一口“夺人妻室”的锅,
若是再兴兵灭赵,必会遭到世人的谴责打得可真是好算盘!
只是,赵国这堪称无耻至极的强买强卖行径,只会愈发激怒秦王而已。
秦王显然也想到了这个可能,目光倏地锐利起来,
“蒙毅,立刻带人去查流言的来处!”
接着,他看向跪趴在地上的宦者,冷声道,
“搬弄口舌是非,拖下去,杖责二十。”
宦者猛地打了个抖,却不敢出声辩解。
这时,伺候华阳太后的宫人匆匆跑出来,
“王上,太后请您先饶了他太后如今身子不好,不想见血!”
秦王面色骤时一缓,
“太后已经醒了?”
“是,太后刚醒来。”
李世民忙提醒父亲,
“阿父,曾祖母说她不想见血”
秦王点点头,开口免了宦者的杖责之罚,抱着孩子疾步朝内室走去
华阳太后被宫人搀扶着,有气无力地斜斜倚坐在床榻上。
她能宠冠安国君的后宫,甚至只需开口说声“想要个孩儿”,就能让对方主动提出,让她在诸位姬妾的孩子里随意挑一个,可见曾经是何等的倾国容色。
可现在,她的脸上早就失去了从前的耀眼华彩,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毫无光泽的苍白。
这令人惊心的苍白,十多年前,秦王也曾在他父亲的脸上见过。
君王心中一酸,借着俯身放下孩子的机会,垂首掩饰了眸中那抹一闪而过的泪光。
李世民快步跑到床前,紧紧握住华阳太后干燥冰凉的手,忍着泪意劝道,
“曾祖母,您要好好喝药养好身体,千万别再生气了呀”
前世,他的阿娘和观音婢,兕子,还有克明也是这样面色发白、浑然无力地躺在病榻上,然后,很快就撒手人寰了。
他害怕,华阳太后也撑不了多久了。
华阳太后握了握李世民柔软的小手,安抚道,
“好孙儿,你别担心,曾祖母好着呢,只是一时气岔了,不碍事的。”
说着,她看向坐在床前的秦王,
“政儿,你来得正好,本宫正想向你讨个人情。论起来,芈修也是我的晚辈,本宫实在不忍心看她被赵王这般作践,你可否留她一条性命?”
她清楚,政儿是绝不会纳芈修为妃的,但他会不会杀她,还真不好说。
毕竟,赵国这个举动,实在太过荒诞不经,换成她是秦王,恐怕,也想杀了给自己带来污名的赵国王后。
秦王握住她另一只手,温声道,
“祖母请放心,此事,世民已经跟政说好了,我是不会杀她的,而且,世民答应了会放她回赵国”
“不,芈修不能回赵国!”华阳太后努力撑起身子,往秦王的方向挪了挪,秦王急忙起身扶住了她。
她喘着粗气,微微摇头道,
“赵王无耻,毫无半分夫妻情义,她回了赵国,哪还有什么活路?芈修是个好孩子,就让她留在咸阳陪我吧”
不等秦王开口,下一瞬,她又忧心忡忡起来,
“不行,她若留在秦国,于你的名声有碍,还是让芈修回楚国吧,熊悍毕竟是她的亲兄弟”
李世民急忙开口劝道,
“曾祖母,反正姨母今日正好在咸阳驿馆,要不,先把她喊来见见您吧?”
芈修把那两座金山,送给了自己这个初次见面的外甥,而没有把它送给楚王,可见,这所谓的亲兄弟在她心中,也没什么感情。
回楚国对她来说,也未必是一条好路子。
但有华阳太后这个长辈在,想来,姨母总能听得进去几句,至少,会打消那丝强烈的死志吧?
华阳太后听完一喜,急忙看向秦王,
“政儿,世民这法子好,我想见见芈修”
秦王温柔地给祖母掖了掖被角,笑道,
“祖母是我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您想见谁,随时命人接来便可,不必过问政。”
华阳太后被他这话逗得嗔笑起来,
“本宫一个深宫妇人,哪能越过你这秦王,当什么秦国说话最管用的人?莫要打趣祖母!”
秦王见她这一笑,气色也稍稍红润了些,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认真道,
“若无祖母当日对阿父和政的恩情,孙儿又怎能成为秦王?在政的心中,祖母的话最管用,您一定要好生养病,政祈愿祖母长命百岁。”
华阳太后一听这话,眼中顿时盈满了泪水,急忙别过脸拭了拭,半晌才勉力笑道,
“本宫的政儿,一向是最贴心的孩子,你放心,祖母一定会好好养病,长长久久地陪着你,陪着世民和扶苏”
可惜,她近日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心中火烧火燎的难受得不行,她已经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但她不想说出来,让政儿和世民徒添伤心。
在宫人奉命去接芈修后,祖孙三人又温言细语交谈了一会儿。
等夏无且把安神养心的汤药送来,秦王亲自喂她喝完睡下,才满心担忧地带着孩子离开了。
当他们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华阳太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站在一旁伺候的两名心腹中,一人忙上前俯身道,
“太后,您方才若是开口提起那事,王上八成是会答应的”
华阳太后用力吸了一口气,神色恹恹道,
“你太小看王上,也太小看本宫了,我虽是楚国的公主,却早就做了秦国的太后,岂会损秦国利益去扶持楚国?”
心腹急急道,
“可是,劝王上莫要灭楚,对秦国来说并没什么损失”
“损失大着去了,楚国绵延千里的雨水丰沛之地,楚国傲视群雄的黄金产量你以为,秦国先君们奋斗了几代人,为的是什么?政儿不是糊涂的人,分得清轻重缓急,就算本宫真开口劝了,他也不会同意。”
心腹仍不愿放弃,继续劝道,
“可您是王上的祖母,王上一向愿意听您的劝太后啊,楚国到底是您的母国,楚国若是灭了,您”
华阳太后闭眼喘了几口气,才目光灼灼看向她,
“母国又如何?素心啊,你难道不知道,是他们那帮掌权的男子不争气,不辨菽麦,自以为是,才一步步把楚国折腾到了如今这地步吗?他们作的孽,与本宫这秦国太后何干?”
被唤作“素心”的老年嬷嬷还想再劝,却被另一个年轻些的嬷嬷拉住了,
“太后要静养,我们先出去吧!”
素心见华阳太后不肯再睁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朝门口走去。
这时,华阳太后疲惫而坚决的声音响起,
“青梧留下。”
另一名心腹忙退回脚步,询问太后有什么吩咐。
华阳太后示意她把门关上,才小声道,
“你去,把熊悍写的那些信烧了,再给素心些养老的钱,把她打发走吧。”
青梧一惊,华阳太后却按住她的手,
“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知道,本宫怕是没多少活头了。你要记住,子楚才是本宫的儿子,政儿才是本宫的孙儿,往后你继续替本宫盯着,只要有想背叛秦国的,立刻赶出去!”
青梧伤心落下泪来,
“喏。”
然而,华阳太后终究没能劝服芈修。
三日后,她执意跟着赵国使团离开了咸阳。
华阳太后为此忧心忡忡,病情愈发严重了,很快就连地都下不了。
秦王的心情变得无比低沉。
当年他归秦后,数番得到对方的庇护,他一直把对方当成了亲祖母,哪能眼睁睁看着她躺在病榻等死?于是立刻命人遍寻名医巫士,尽心竭力想留住对方的性命。
芈夫人亲自去探望了华阳太后回来,也日日以泪洗面,李世民的心情也十分沉重。
在史书上,华阳太后病逝在秦王十七年,比现在晚了两年——
正好是秦国灭韩之时。
可他没想到,现在灭韩的时间提前了两年,对方病重的时间,竟然也跟着提前了。
华阳太后才刚满五十岁啊!
一种被命运戏弄的无力感,让一向乐观的他第一回生出了沮丧情绪。
他的阿父阿母,如今只剩下这个真心相待的长辈了,上天连这个念想,也不肯留给他们吗?
这时代信巫的人,远比信医的人要多得多。
所以,医术比起后世而言自然太过落后,连夏无且这种秦国医术最强的医者,也只会开些常见的清热方子治百病。
除非有横空出世的医家大才
李世民绞尽脑汁,搜寻着这时期的医家大才:扁鹊早就过世,淳于意和张仲景都还没出世
他问遍了荀子许朴韩非诸人,寻遍了咸阳城中的药馆,也没找到一个声称能治好华阳太后的人。
难道,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祖母的生命力一点点流逝吗?
不甘心的李世民索性支开蒙恬,独自去找蒙嗣音,希望能从观音婢的口中得些启发。
前世,聪慧的她是他的知音,总能想出各种奇思妙想来启示他。
而这一世的她,虽然还没觉醒前世的记忆,只会零星蹦出些只言片语来,但她依然非常聪明,如今还不到四岁,就已经认识许多字能看很多书了。
李世民每每听见蒙恬炫耀此事,都暗暗深以为豪。
他被人恭敬迎进院子时,蒙嗣音正坐在藤架下一张矮桌前,坐在小竹椅上专心看书。
李世民的眉头一下就松弛了下来,笑眯眯递给她一袋桂花糖糕,柔声道,
“阿音,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观音婢跟他一样嗜甜,最爱吃这些软乎乎的糕点。
蒙嗣音双眼一亮,急忙把书放下,伸出肉嘟嘟的小手接过糖糕,声音糯乎乎道,
“多谢太子!”
李世民在她对面的小椅子上落座,有些失落地提醒道,
“你又忘了吗?喊我二郎就好了。”
太子,多生份啊,前世他登基当了皇帝,观音婢私下时常也不会喊他陛下。
正举着小小一个糖糕要往嘴里放的蒙嗣音,一下就支支吾吾起来,
“可是,我我阿母,不许我乱喊太子了。”
虽然长公子也是极好极好的,可她每回看到太子,心头都会特别高兴。
就好像,她本来就认识太子,还跟他很熟很熟一样。
更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喜欢“太子”这个称呼,她喜欢喊“世民”,更喜欢喊“二郎”——
就好像,太子本来就该被她称作“二郎”一样。
可阿父阿母都说,她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像幼时一样乱称呼太子了。
她带着几分不解的困惑,小小咬了一口糖糕,眉间立刻漾起了甜蜜的笑意,笑得两眼弯弯如月牙。
李世民托起两腮,看着玉雪可爱的小观音婢,真想捏捏她可爱的小脸——
可恶,怪不得秦王当初动不动就喜欢捏他的脸,谁能抵抗人类幼崽的诱惑呢?
当然,他是绝不会真这么做的。
他打算,等观音婢一恢复记忆,就赶紧让秦王亲自来为他提亲。
是带着平等意味的提亲,而不是居高临下的赐婚。
这样想着,李世民高兴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蒙嗣音正好看到了,太子一眼不眨盯着自己手中糖糕的一幕,忙取出一个探身塞给他,喜滋滋道,
“想吃就吃一个吧,很好吃哒!”
说着,还递了一个给虎视眈眈的威风。
威风一下就高兴起来,马上就用锋利的爪子,左右抛着糖糕玩了起来。
李世民激动得差点被糖糕噎到,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得到通禀的蒙夫人就急匆匆跑来行礼了。
李世民忙把她扶起来,说了今日的来意:想来问问蒙嗣音,当世有哪些医术高超的大才。
蒙夫人一听心里直打鼓,阿音才三岁多,哪知道什么医术高超的大才?
她再次暗暗升起了警惕,看来,太子又是故意打着借口来找阿音的。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太子对自家女儿,实在是关心得有些过头了。
从这孩子一生下来,太子就屡屡带着长公子跑来探望她。
她原以为,是孩童好奇比自己更小的孩子,等新鲜劲过去就好了。
哪知这几年下来,太子倒成了蒙府最常见的贵客,而他对阿音毫无条件的好、有时看阿音那种宠溺的眼神,简直让她这当母亲的暗暗心惊!
纵便她不愿以恶意去揣测太子,也不认为对方这般小小年纪就会生出什么情思,可两个孩子都一天天长大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就算太子过几年真有那个心思,她也不想让女儿嫁去王室,整日受那些妾室歌姬的窝囊气。
她阿父当初肯把她嫁给蒙恬,除了看中对方的前途,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考量:
蒙氏有家训,不纳妾不蓄姬,正因为这样,蒙恬这一代也只有他母亲诞下的两个孩子。
蒙夫人听闻过不少有姬妾之家的龌龊事,实在不愿自己的女儿卷入那种泥潭之中。
太子固然样样都好,只可惜他是太子,将来还会当上秦王——
后宫子嗣涉及到一国的江山稳固,哪有君王空置后宫只为一人的?
总之,她绝不会拿女儿一生的幸福去冒险。
浑然不知母亲已经忧虑得那么长远的蒙嗣音,却立刻咽下糖糕接过了话头,
“咦,医术高超的大才么?孙思邈?”
李世民笑了,孙思邈是大唐有名的医者,哪会出现在战国时期?
不过,他不动声色问道,
“哦,孙思邈很厉害吗?我想去见见他,请他来救我的曾祖母。”
蒙嗣音歪着脑袋努力想了很久,摇头道,
“可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认识他。”
只是脑子里,突然就蹦出了这个名字而已。
蒙夫人愈发忧心了,她这女儿聪明乖巧,却经常会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真让人发愁啊
蒙嗣音见李世民露出遗憾的表情,忙又补充道,
“不过,我在一本书上看过,长桑子一脉有弟子隐居在秦岭山中,听说他们能医治死者,厉害叭?”
李世民的眼睛倏地一亮,
“长桑子一脉,还有传人在吗?”
相传,长桑子曾追随上古仙人赤松子修行医术,那位神医扁鹊,便师从于长桑子。
然而,扁鹊把对方传授的诊脉一法发扬得熠熠生辉,却未能学精对方最擅长的药理之法。
正因如此,身为扁鹊一派门人的夏无且,最擅长的也是脉学,而非药理。
他能精确诊断出病患的病情,却无法对症配置出最有效的药方。
偏偏要想治病,这两步缺一不可。
蒙嗣音取了一个糖糕塞到母亲嘴里,稚气满满点头道,
“当然有啦,不信我把书拿给你看!”
李世民忙请对方把书找来。
是一卷薄薄的竹简,边缘泛黄,字迹也有些褪色了,看得出来颇有些年头了。
蒙夫人见太子抚着竹简不语,忙开口解释道,
“这是阿音的曾祖父留下来的,若是太子不喜竹简,我这就让人把它抄录下来。”
李世
民忙回过神来,拒绝了对方的好意,打开竹简认真看了起来。
看完这卷竹简,他心中顿时升起了无限希望:据编撰此书的人说,长桑子一门最擅长药理的一脉,两百多年来一直隐居在秦岭山中,代代相传并未断绝。
如果能找到这一脉的医者,华阳太后的病是不是就有救了?
自己对秦王这一世寿命的隐隐担忧,是不是也能一扫而空了?
若是对方愿意像许朴一样开班讲学,那秦国就能涌现出许许多多的药理医者,到时,天下百姓也能少受病痛的折磨了
他兴致勃勃问蒙嗣音借来这卷书,就急匆匆告别走出蒙府,打算拿回去给秦王看看,劝他派人手去秦岭寻人。
然后刚走到马车前,原本安静待在他肩头的威风,突然扔掉糖糕发出了一声尖锐的鸣叫。
然后,头朝上垂直着升上天空,再飞快俯冲着撞向车厢。
李世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让侍卫把它捉住,威风拼了命地挣扎着,发出哀戚的悲鸣声。
随着它的异常举动,大家很快就发现,四周的天上,陆续出现了越来越多行为反常的鸟类。
而原本只有行人的街道上,也霎时涌出了大量疾奔乱窜的猫狗老鼠,它们像发了疯一样拼命朝各个方向跑去,而那些鸡鸭竟然扑腾着翅膀飞上了树
这怪异的场面震得侍卫们瞠目结舌,恍惚只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这时代的人不懂发生了何事,李世民却是懂的。
他骤然瞳孔一缩,飞快朝前方一处水井奔去——
本该平静的水井中,正在持续地汩汩冒着气泡,还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臭味。
他心中猛地一沉,必须赶快回宫!
章台宫中,秦王正蹙眉执笔蘸墨,在给齐王田建写信。
他曾听闻,有从齐国出海的人见过仙山,想来,山中仙人必能救华阳太后一命,想托齐王帮他打探一下消息。
一个个圆润华丽的齐篆文字,在君王骨节分明的手中笔走龙蛇,如同蛟龙在纸上舞动。
然而,信才写到一半,李世民就气喘吁吁地跑进殿来,大喊道,
“阿父,出大事了有地动要来了”
秦王的手一晃,洁白的纸上顿时洇了一团乌黑的墨迹。
下一瞬,毛笔被啪地丢在了案桌上,君王已经脚下生风走下殿抱起了孩子,
“地动?”
李世民心急如焚,
“对,想来是北方边境快出现地动了,阿父快下令让北边郡县疏散百姓吧,能多救一个是一个!”
现在的种种异常,群鸟乱飞、鸡鸭上树、猫鼠同行、井水冒泡……无一不与地动来临前的征兆吻合。
他宁愿这是一场小题大做的虚惊,也不想看到秦国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惨死在地动中。
秦王目光幽邃注视着孩子童真焦急的面庞,伸手轻拍他的后背给孩子顺气,沉声问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先别急,慢慢告诉父王:你是怎么知道有地动的?又是怎么知道,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方边境?是何人告诉你的?”
第66章 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免得又跟寡人吵架……
第67章
李世民眨了眨眼睛,
“前几日,孩儿碰到过了一位高人”
他把今天看到的种种异象,假称是得了“高人”的点拨,这才知道它们是地动来临前的预警。
秦王从未听过这种怪异言论,不由沉吟道,
“鸡鸭上树,井水冒泡这等异象,果真与地动有关?那位高人姓甚名谁?他又是怎么看出来,地动会发生在我大秦北境的?”
李世民此刻心急火燎,根本顾不上慢慢给父亲解释,只好换了一种秦王能迅速接受的说法,
“阿父,孩儿不知道!那位高人一说完就消失不见了孩儿当日,并未把这事放在心里,一时间就忘了告诉你哪知,他说的情景今日全都出现了,恐怕,真是位不得了的得道仙尊呀”
秦王果然面色一凛,颔首道,
“原来是这样,想来,正是我大秦龙气丰沛,得了天上神明的另眼相待,仙尊才会特意下凡来警示我儿”
他立刻下诏,命人快马加鞭赶去最北边的仇由、晋阳几个郡县,通知官吏们速速迁移人口避灾。
同时,又召集官员前来,商议地动的灾后备用方案。
李世民走出殿中,仰头看着天上乱作一团的乌泱泱飞鸟,心中并不轻松。
因为,这些异象只能预警,即将有地动到来,却无法预警具体会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间到来。
他口中的“北地边境有地动”一事,也仅仅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自行推测出来的——
秦王十七年,赵国代地发生了一场大地动,造成“台屋墙垣泰半坏,地坼东西百三十步”的惨烈后果。(1)
而紧邻代地的秦国仇由等地,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殃及,以致于当年出现了“民大饥”。
可现在是秦王十五年。
他压根就无法确定,在如今的这个时空里,那场代地的地动,会不会也像华阳太后的病一样,恰好提前到了现在?
只能赌一把了,总比什么也不做强
六日后,北境数个郡县传来快马急报:地动了!
而由于时间太过紧迫,百姓又舍不得抛下一羊一柴走得太慢,导致未能赶在地动到来之前全部离开,事发当日,仍有近三成的人没有及时逃出来。
可即便是这样,仅凭一些肉眼可见的异象,就能判断出精确的地动位置,为秦国减少了七成有生力量的消亡——
此事看在秦国君臣眼中,也俨然是天大的神迹了!
为此,秦王还特意设祭坛焚香,亲自叩拜祭祀,以感激那位仙尊的警示之恩。
他又命奉常将相关异象记录在册,将它定为与星象并行的观测地动方法
李世民怀着心事走进正殿时,秦王正在与韩非李斯商议救灾一事。
当然,按照当今列国的惯例,是没有“赈灾”一说的。
所谓的救灾,其实也只是朝廷派人前去灾地,修缮城墙、救出生者、坑埋死者,以免无人收拾而引发大规模疫病,继而给朝廷管理带来巨大麻烦。
至于施粥赈灾、修房屋、救治伤患,在这个诸侯割据的乱世,是绝不会出现的——
就连李俚变法提出的低价常平仓赈灾策略,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还能指望免费的赈灾出现吗?
李世民一进殿就发现,此刻殿中的气氛,全然不似往日那般融洽。
因为,韩非竟提出了“赈济灾民”的主张,正在跟秦王据理力争。
满朝文武之中,秦王对韩非的容忍度,堪称是最高的,对方虽然性子有些倔,却是真正的治国大才。
但此刻,年轻的君王也不免沉下了脸,
“左相乃是法家大才,寡人记得,你当年就在《五蠹》一书中提出,‘绝不能以宽和之政,治急世之民’,为何,如今却频频向寡人提出,要以儒家之仁道治民?”
殿下的李斯急忙垂首,默默不言。
韩非提倡“不期修古,世异则事异”,来到秦国后,竟从一个坚定支持严刑酷法的真法家,变成了一个时常劝谏君王以仁义收服人心的“假法家”。
但王上竟能容忍他这么多年
深谙“疏不间亲”的李斯,当然不会在任何场合,主动就此事发表任何意见。
韩非俯首拜道,
“当年,王上邀请臣入秦之时,臣就说过,秦之朝局,与韩国朝局迥然各异。
在韩国,满朝皆是‘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之徒,举国尽是,散漫于政务之吏,臣提倡严于律法、严加管教,乃是对症下药。(2)
可韩国的药,并不适合秦国服用。
如今韩国已灭,灭赵也近在眼前,天下一统指日可待,届时,‘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王上身为身居中央的圣人,自当以笼络四方人心,为第一要务。(3)
此番因王上和太子的功德,才得了神明的示警,让我大秦避开了一场巨大的灾祸,北地边关万民必定对朝廷,感恩不尽”
秦王听到此处面色稍霁,主动给了韩非一个台阶下,
“我大秦得了如此机缘,让北地七成民众从地动中逃生,又何尝不是一种仁德?爱卿不必再议此事。”
说着,君王朝正听得入神的李世民招了招手,示意孩子上来。
“不!王上若是趁此机会,命人赈济受灾的百姓,再助北地修屋舍,必能事半功倍”韩非执意坚持道。
先前,太子只是给了一张龙骨踏车的图纸,就能让韩国之民念念不忘数年。
以致于,秦国灭韩时只消略施小计,便有无数韩人义无反顾抛弃母国前来投奔。
此事,让他更坚定了当初的看法:
秦国贯行商鞅之法百年,严法和积威早已深入人心,正所谓万事盛极而衰,若再往上增添严法威势,恐怕会适得其反,秦国日后要想稳固统一后的社稷,缺的正是这份当世最稀缺的“仁”。
比起施行“仁”得到的收获,其实朝廷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不足为提。
他知道,想扭转秦王的观念还需要时间,好在,王上近年来已颇有松动之意,所以,他不想放过眼下这个收拢人心的大好机会。不试一试,怎知能不能成功?
秦王一听,面色霎时又不好看了。
要知道,这还是一个尚未建立后世帝制的奴隶制时代。
数百年来,深知钱粮才是立身之本的诸侯,绝不可能像大一统时代的帝王一样,把争夺地盘的警惕目光,转而投放到民众身上。
统一天下后的秦始皇,会主动开设常平仓赈灾维持社稷稳定,但如今的秦王,只愿以少许“一次性投资”来俘获人心,却不想把襄助百姓一事常态化,以免会拖垮朝廷。
李世民瞅着秦王的脸色很黑,忙咚咚跑上殿,赶在父亲开口前扑向他,脆生生喊了声“阿父”。
韩非本想再劝的,见状只得暂时偃旗息鼓。
他悄悄看向李斯,想暗示对方跟自己一起劝,李斯却笑眯眯移开了目光。
秦王没好气地转身接过冲来的李世民,把孩子抱了起来,冷冷斥道,
“坐回自己的位置去,寡人没空!”
李世民才不呢。
他用可爱的小脸在父亲怀中蹭啊蹭,想把韩非拱起的这一番怒火,先帮君王按下去。
他来这里也是打算劝谏的呢,当然是父亲心情越好,成功的机会越大啦。
他扭着小脑袋在父亲衣襟上拱啊拱,像只软乎乎的小猫。
这样一来,秦王确实也顾不上训斥韩非了,因为,孩子在他衣襟上蹭下了一堆口水!
秦王满眼嫌弃把李世民“端”得远远的,语气里的不满都快溢出来了,
“世民,你今年才只有两岁吗?”
李世民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朝父亲尴尬一笑。
嗐,一个没注意,一低头口水就出来了,他真不是故意的。
李斯瞅准时机,忙上前请示道,
“王上,救援灾区一事刻不容缓,还请您尽快派人前往北地各郡县。”
秦王这才把孩子收回来抱在怀中,坐下来冷声道,
“可,你现在就去找隗状核计人数,让他今日速速把人派出去。”
李斯不动声色躬身道,
“臣遵命。”
说完就拜了个礼,转身朝殿外走去。
王上方才特意把韩非召来,显见,是想把救灾一事交给对方督办的,现在却明晃晃绕过了他,把此事交给了隗状
可见,韩非今日提议的“赈灾”,确实触及了王上的逆鳞。
李斯暗暗警醒,告诫自己千万要记住,这是一条绝不能踩的底线!
秦王当场给了韩非一个下马威,本是想用君威稍稍震慑他的。
哪知,李斯刚转身离去,对方却马上又开口道,
“如今正是朝廷赈灾的好时机,请王上派人押送粮草与救灾队伍同行”
秦王眼眸微垂,紧绷着脸冷声道,
“此事,等打完了六国再说吧,我大秦的粮仓里,如今只有军粮,并无赈灾之粮,爱卿还是先回去吧。”
拨粮赈灾?在中原格局,未彻底分出个非黑即白的胜负前,秦国绝不可能罔顾国本、本末倒置,做出这种徒然的善事。
韩非正想再说什么,李世民急忙转头,朝他一个劲眨着眼睛。
韩非心中忽地一动,太子自幼就十分仁善,而在整个秦国之中,此事,恐怕,也只有他能劝得动王上了
他立刻放弃了继续顶撞君王的念头,从善如流告辞离开了殿中。
“呵!”等他走远了,秦王冷哼一声,把孩子放到地上,找了个舒适些的姿势坐回龙椅上,双手交握看着李世民,
“怎么,以为支走了你的韩师兄,就能在寡人耳边吹风了?如果你也想劝我赈灾,还是趁早回去的好,免得,又要跟寡人吵一架。”
李世民再次扑上来紧紧抱住父亲,软声软气地请求道,
“阿父,孩儿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听闻,北地民众遭此大灾,不但房屋毁却大半,连地里的庄稼也十有八九保不住了,如果朝廷不赈灾救济,他们肯定是活不下去的”
说着这话,他的声音也渐渐哽咽了起来。
史书上短短的“地动,民大饥”五个字,却意味着一条条鲜活生命的消逝,天灾无情,百姓何辜!
秦王抽出被孩子扑来压住的双手,瞪他,动不动就哭!
然而下一瞬,君王只能无奈轻叹着,终究伸手把他温柔抱住了,
“寡人知道,你自小就是个心善的孩子,可是,上回我就告诉过你了,朝廷若是破了开仓赈灾的口子,往后,旱灾洪灾蝗灾地动,样样都要开仓放粮,我大秦一旦粮仓空空,还能拿什么来征服天下?”
李世民抬起头,泪眼朦胧看着父亲,
“孩儿知道阿父的苦衷,但我曾在梦中,听过这样一句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听来实在让人心碎阿父,孩儿不想看着大秦的北地变成白骨遍野之地,我愿意把这几年存下的赈灾粮捐给朝廷,请你再帮我添上一半,送去北地救救他们,好吗?”(4)
他把封地收上来的田赋,全放入了仓库当备用的赈灾粮,积累到现在,也有近十万石了。
秦王静静与孩子澄澈明亮如清泉的目光对视,半晌,摇头为孩子拭泪,
“不好。让世人白骨露于野的,是这绵延数百年的战火,只有终结乱世,生民才会过上安稳的生活,所以,寡人的粮食要留着打仗,无法答应你这要求。
而你那一成的田赋,想救这么多人,无异于杯水车薪世民呐,一个没有结果的希望,倒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出现。”
李世民双眼饱含热泪,道理他都懂,可这次受灾的足足有二十多万人,除去可怜死在地动中的,那些回去重建
房屋的人,也要有粮进肚才能活下去
滚烫的泪水,啪嗒一声掉在了秦王的手上,君王线条流畅的手背微微一颤,胸/膛间忽地抽起了丝丝缕缕的心疼。
这孩子,从小到大流了这么多回泪水,那些泪水,没有哪一回,最后不是滴到了他心里的。
他一个当父亲的,哪能做到心如止水冷眼旁观,任由自家孩子伤心哭泣?
李世民刚想提出另一个解决粮食的办法,秦王就轻拍着他的后背,叹息着率先开口道,
“好了,既然你一心惦记着那些灾民,寡人今年就免了他们的税赋,可好?此举,想来也能动摇赵国边境民心,若是再多几个叶腾那样的献城之人,倒能从因此而省下的军粮里,把这些税赋挣回来。”
李世民不由欣喜万分,急忙谢过父亲,又趁机提出了一个请求,
“可是,北地今年庄稼尽毁,纵便阿父免了今年的税赋,灾民也要吃饭才能活到明年秋收啊,倒不如”
他亲昵揽住父亲的脖颈,凑在君王耳边嘀咕了好一阵。
秦王听完,眼角眉梢终于露出了几丝愉悦的笑意,满意地捏了捏孩子的小脸,
“也就你这小机灵,能想出这般刁钻的主意,有趣!”
李世民奋力挣脱父亲的魔爪,鼓起小脸提醒他,
“我都七岁了,七岁!不是两岁!”
秦王冷嗤一声,示意孩子看自己衣襟上的口水印,
“七岁的人,还会把口水滴到寡人衣袍上?”
李世民立刻光明正大耍起了赖,
“阿父衣袍上沾的,分明就是孩儿的泪水,才不是什么口水呢,哪有大孩子还流口水的?”
说完,他就马上迎着秦王怒瞪他的眼神转移话题,催促父亲快些下诏
随着一道诏书的发布,秦国的豪强公卿们立刻兴奋了起来——
秦王有令,此次北地数郡县受灾严重,秋田尽毁,青黄不接难以为继,朝廷决定以爵位,向国中富户征募粮食。
凡纳粮一千石者,皆计入军功赐爵一级。(5)
当然,秦国对授爵之事一向慎重,对此次征粮也设了上限:每户只许捐一千石,也只会赐一级爵位。
但可别小看了这一级爵位。
世间豪强富户们攀比的,从来不是吃饱穿暖,而是那些能代表他们尊贵身份的奢侈物品,比如,爵位。
秦国百年重农抑商之下,商业氛围本就不浓,至今糖铁纸等暴利工坊,也一直掌控在朝廷的手中。
如此一来,在五大夫遍地走的咸阳城中,爵位的高低,就成了比财富的多少更值得炫耀的事。
譬如,那些原本只是个六级官大夫的,现在只需缴纳一千石粮食,就能得到七级公大夫之爵。
从此,就能获得“见县令而不拜”的特权,哪能不个个趋之若鹜?
短短两三天时间,仅咸阳一城,就收到了捐来的数百万石粮食,李世民高兴得不行。
秦王按约定留下一半,用来补偿朝廷赐爵的损失后,即刻派人押着粮食去赈灾。
而韩非也自告奋勇跟着车队出发了,他虽知秦吏大多奉公守法,但终究担心有硕鼠趁机中饱私囊——
这些都是百姓的救命粮啊!
再者,如今正值两军交战之际,他也想趁此机会宣扬秦王的“仁德”,好让对面的赵国诸地人心浮动
夕阳西下,道路两旁本该金黄饱满的田地里,只剩下些颓废的枯枝残穗,无声地散发出令人绝望的气息。
道路倒是清理过了,一辆无盖的平板牛车慢吞吞颠簸着往前走去。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者正端正倚坐在车上闭目养神。
坐在他旁边的一名少年气鼓鼓道,
“世人都说秦国残暴不仁,我看呐,那赵国才叫视人命如草芥!这趟赵国地动的灾情,远比秦国那边严重多了,代地城中死伤者不知有凡几,我们好心好意去帮他们,狗官竟敢把我们赶出来”
他身旁一名年长些的青年听得耳朵嗡嗡地响,不禁扯了扯他的衣角,
“好了当归,勿嗔勿怒,平心静气!师父带我们前来救济世人,是出乎悲悯之心,既然赵国不需要帮助,我们回去便可,何须抱怨他人?”
少年深吸一口气,两口气仍旧咽不下这口浊气,正想开口再骂赵王,老者却睁开眼看向青年,反问道,
“决明,谁说我们要回去的?”
被称作决明的青年一愣,看了看牛车前行的方向,惊疑不定道,
“老师,这我们不是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吗?”
老者长叹一声,再次看向被身后已经看不到的城门方向,摇头道,
“不,我们正走在去仇由的路上。”
决明和当归大为震惊,这时,驾车的中年汉子也猛地一勒缰绳,转头惊呼道,
“什么,要去仇由?难道,我们要去帮秦国?可是老师您,不是最不喜欢秦国的吗?”
老者收回了视线,回身目光灼灼看向他,
“是。老夫原本认为,秦国一贯嚣张跋扈,屡有恃强凌弱之举,是列国之中,我此生绝不会襄助的那一个。可如今,老夫获悉秦王赈灾的义举,方知晓天地之广大,世事人心之多变秦国今日这番体恤庶民的气度,已让老夫甘愿折服了,厚朴啊,快赶路吧!”
第67章 阿父谬赞了,谬赞了(擦汗)寡……
第68章
“这么说来,前去北地救治我秦人的南星子师徒,亦是你的同门中人?”秦王轻叩着案桌,盯着殿外的濛濛细雨若有所思。
夏无且却是满脸振奋道,
“禀王上,确是如此!臣这一脉的传人扁鹊,擅长的乃是脉诊之法;南星子一脉的传人山苍子,却最擅长药理之术。
只可惜,后来山苍子的大徒弟被鲁国绑去为国君治病,最后惨遭陷害死在了宫中,他们师徒从此便隐居避世,不肯再为王族效力”
他俯身激动拜道,
“没想到,如今南星子竟愿出山襄助秦国,此乃天赐良机啊!臣斗胆,愿前往北地把南星子请来咸阳,有他在,太后的病”
秦王眼底立刻漾起几分惊喜,追问道,
“你是说,南星子能治好太后的病?”
“是!有他在,至少能多上几成治愈之机”
“善!”秦王倏地一敲案桌,“夏无且,你仍旧去华阳宫看护太后,寡人明日亲自去一趟北地!”
第二日雨停了。
天刚蒙蒙亮,章台宫宫门外,秦王负手而立,黑着一张脸看着面前的几辆马车,
“寡人不是去郊游的,没空带你和这堆东西去。”
昨夜下了一场暴雨,他便果断拒绝了孩子想同行的请求,哪知,世民竟敢自作主张,偷偷张罗着要跟自己一块出门!
遥想当年他做太子时,哪敢像这小家伙一样,屡屡在君父面前恣意妄为?看来是对他太好了!
正在指挥士卒搬运药材上车的李世民,急忙跑过来仰望父亲,
“阿父,就算有神医在世,少了药材,也救不了北地的百姓啊,孩儿必须带着这几车药材”
秦王垂首对上这双澄亮的眸子,面无表情道,
“寡人已经说第五遍了,我要快马赶去北地,请人来咸阳为你曾祖母治病,没空带你这堆东西,也没空带你同行。”
李世民马上紧紧抱住父亲的腰,眼巴巴撒着娇恳求道,
“可是,孩儿担心你一个人请不来南星子,我想陪你一起去嘛。”
按照惯例,这种甘居深山不求名利的高人,都有着远超常人的坚定意志和难解的心结,这趟,医家虽然愿意出山救治灾民,却不一定愿意奉召为显贵看病——
就拿农家的许朴来说,如果不是有荀子在咸阳,恐怕他这一生,也会继续淹没在史书的记载之外,至死也绝不会出山为某一国效力。
秦王听完,气得冷笑了一声,
“是么?寡人亲自去请都请不来的神医,有你这小小一个孩童跟着,就能请来了?”
李世民咧牙,露出一个粲然的纯真笑容,
“阿父虽然风姿不凡,令人观之可畏可孩儿长得比你可爱呀,万一,神医南星子很喜欢我这种孩童,孩儿一劝他就来了呢?”
秦王神色淡漠,掰开箍在自己腰间的两只小手,
“你当人人都像寡人这般纵容你?行了,要走就快些上车,寡人要启程了。”
李世民乖巧点头,
“好的好的,快了快了”
嘴上这么答应着,他却再次紧紧抱住了父亲,不让他能够举步登车。
也并未喊停一旁忙着装药材的侍卫,打定了主意,要带这一大批药材同去。
虽然秦国这趟在派人救灾时,为了避免发生疫病,也会在灾区大量熏药草,甚至,还给百姓提供了些清热的药汤和祈福的符水。
可他知道,那些在地动中受伤的百姓,只靠那点药汤是远远不够的,他们还急需各种草药来帮助止血安神恢复。
几年前,他就凭借前世的经验,让人在自己的封地上,种植了不少从山中挖来的野生药材——
几乎都是跟各种常见病症有关的药材。
先前,北地那边缺少懂得合理用药的医士就算了,现在既然有医家的人在,这些药材就能派上用场了。
他必须带着它们去。
孩子这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着实让秦王感到头疼,他冷着
脸吩咐蒙恬,
“把太子抱上车,马上出发!”
这时代,医道还十分落后,人们只能代代在巫和医之间胡乱摸索着。
君王这回为了保住更多的劳动力,已经听了韩非的建议,给灾民们发下了汤药和符水,自忖已是万无一失。
心急如焚的他,哪愿意再浪费时间等药材装车?
蒙恬立刻奉命来抱太子,李世民却用力抓着父亲腰间的黑龙纹玉带钩,踢着双腿焦急大喊道,
“阿父,再等两炷香时间好吗?两炷香就够了!”
按照夏无且的诊断,太后这病并非急症,至少也能再熬上数月——
而北地那些等着药材救命的百姓,却极有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就因救治不及时而丧命,他无法确定,医家的人是否带去了足够的药材。
李世民当然很在意曾祖母的病情,但他也在意那些百姓的伤情,所以,天还没亮就悄悄跟在父亲身后起床,偷溜出来开始命人装车。
这不会影响华阳太后病情的两炷香等待,也许,能救下北地很多伤患的性命
李世民反抗得非常激烈,不敢下重手的蒙恬,一时竟然抱不走他。
秦王剑眉一蹙,正想命蒙毅也来帮忙,却听“咔嚓”一声,骤觉腰间束缚一松。
君王立马沉着脸低头一看——
连接玉带钩的铜错金银嵌绿松石系带,断了!
蒙恬双目圆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但也趁机凭着一股巧劲,成功把李世民抱离了君王怀中。
李世民举着手中的半截系带,一脸的茫然无措,
“阿父,对不起”
救命啊,他怎么把秦王的腰带扯断了!
可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秦王伸手拽住散乱的衣袍,瞪他。
但见孩子眼中已经溢满了愧疚自责的泪水,倒也舍不得再说什么责备的话了。
说时迟那时快,蒙毅已经取下自己的带钩上前,三两下就迅速帮君王系好了。
然后,他捧着黑龙纹玉带钩,恭声请罪道,
“还请王上恕臣鲁莽,请您稍等片刻,臣这就回宫取新带钩。”
秦王心中稍安,颔首赞道,
“爱卿有勇有谋,该赏!罢了,你带人陪寡人进去吧。”
按理说,君王出行前,是要先占卜凶吉的。
但他今日心急如焚,一心想早些赶去仇由,就没召太史令前来占卜。
没想到,临行前却突发了这样一场意外,终归让秦王心头难安。
他决定亲自回去换身吉利的衣裳和带钩,再让太史令占上一卦——
想来,上天不让他此时出发,必然是有道理的。
这样想着,他走来摸了摸李世民的小脑袋,语气冷冰冰道,
“好了,别哭了,寡人又没打骂你。”
李世民抬袖拭泪,泪眼汪汪望着父亲,
“阿父,对不起,是孩儿太莽撞了”
好了,君王又心软了,他叹息着抱起孩子,为他擦拭泪水,放软了语气,
“罢了,这等意外之事,也未尝不是一种预警,并非我儿之过,寡人不怪你你安生与蒙恬待在此处,我去去便来。”
这一刻,李世民感受着无限包容的父爱,泪水愈发滚滚而下流个不停——
下辈子,就算他不能当秦王的父亲、好生弥补他的童年,也还想再做对方的孩子!
趁着父亲回宫的间隙,李世民也没闲着,又命人多装了两车药材。
等秦王换了身乔装出行的服饰走来,天色已渐渐大亮,药材也全都装好了。
李世民跟父亲一起,踏上了前往北地的路程。
半夜起得太早,马车刚出咸阳没多久,小小孩童就困得趴在父亲怀中,美美地呼呼大睡起来。
秦王动作轻柔换了个姿势,好让孩子睡得更舒适几分。
他抿着薄唇目光幽邃看向车窗外,思考着到了那边,该用什么法子打动南星子,让他肯进宫为华阳太后治病。
当然,身为一国之君,他愿亲自前去邀请对方入秦,心头考量的东西,本就比旁人更长远几分:
若是能说服对方留下来,甚至,让医家也如诸子百家那般开班授学,治病救人的医术之道,何愁不能弘扬?
到了那时,秦国军中配置的救伤巫士,也能全部换成医家弟子。
虽然,笃信神明的他不太愿意承认,在救治病患一事上,“医”比“巫”更厉害。
但事实就摆在这里,他的父亲请大巫跳了数月的傩舞驱邪祈福,也没逃过病逝的宿命。
也正因为这样,他才矛盾地一边信着巫士,一边却挖掘出夏无且这个扁鹊门人留在身边
这时,马车突然嘎吱停了下来。
秦王目光一寒,正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何事,蒙毅已快步走来回禀,
“王上,前方有山泥挡道,似乎还有两辆马车被埋住了,带队的士卒正在清理!”
秦王下意识朝道旁高耸的山坡眺去。
近日连下了几天的雨,山体被冲刷得太过松软,确实很容易滑坡。
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沉声吩咐道,
“此地不宜久留,多派些人手打通道路”
顿了顿,又道,
“若马车里的人还活着,便顺手救一把。”
被急速下滑的坡体泥石掩埋的马车,恐怕早就损毁严重了。
士卒要清道,自然要把这两辆无用的挡道马车丢掉,这样一来,对方就只能靠双脚走到下一座城池。
这样的事情,搁从前,秦王并不会放在心上。
但以他对世民这孩子的了解,若是知道他做了这么一件事,恐怕又要生气哭泣了
还是派人把对方,送到一个就近的城池吧,省得自己一个当爹的,整日被一个当儿子的唠叨。
当然,君王这么做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足够多的士卒共同努力下,那两辆被埋得极深的马车,很快就被救出来了。
两名车夫和车上乘客共死了五人,但从每辆车里,各救出一个虽然狼狈不堪、但还活着的人
秦王今日出行,原本是想以君王身份,光明正大去见南星子的。
但腰间带钩被李世民扯断后,他回去找太史令占了一卦。
对方提醒他,这卦象有些奇
怪,暗示“君王出门时,埋名隐姓方为大吉”。
秦王深信不疑,当即换了一身看不出君王身份的富贵衣裳,换了辆低调的马车乘坐,连带钩也没再用龙纹的。
而随行护卫的披甲卫尉军,也被他改成了中尉军里的精锐——
穿着寻常皂袍的中尉军,看起来更像秦国贵族蓄养的私兵。
而他现在的新身份,是一名叫“秦不猜”的咸阳卿贵门下的幕僚。
是以,当获救的两人恳求蒙恬兄弟、带他们来谢恩时,根本就不知道他是秦王。
据对方所说,他们原本有四辆马车同行的。
哪知行至此处,山坡上突然涌来漫天的石块泥土,走在外侧的两辆马车,顷刻间就被巨大的冲力推下了悬崖。
秦王听完不由眼眸微颤,努力做出亲和状安抚了两句,便话锋一转,问他们是何时出事的。
在得知对方的出事时间后,他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默看向了怀中睡熟的孩子。
这些人,约摸是卯时三刻出的事。
算算时间,如果自己没被世民拖住脚步,没回去占卜换衣耽搁,那个时辰,刚好会走到这段路。
到了那时,被滑坡的山体掩埋,或冲下山崖的人,也许就会变成自己吧?我儿真乃寡人的福星也!
秦王担心此处还有滑坡之事,很快三言两语打发了对方,下令即刻启程。
由于这些人是要往宜阳方向去的,正好与他们同路,他下令让人严加监视,顺道捎上了对方
李世民醒来听闻了秦王的做法,果然高兴得迭声大夸他“有侠义之心”。
秦王为孩子理着额头鬓角杂乱的头发,淡淡道,
“寡人又不去做游侠,侠义之心于我何用?我这么做,不过是想为我儿积些福报罢了。”
世民已经平平安安长到了七岁,他也许久没再做过那个怪梦了。
可他深埋心底的隐忧,并没有因此而稍解。
因为,“梦里的大秦太子世民,到底去了何处”这件事,已经折磨了他数年。
他怎么也想不通,以世民的才能和聪慧,岂能被子婴夺权?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绝对不想看到、也不敢去想的事情还好,那只是一个梦,而他的太子,还好端端陪伴在自己身边。
李世民闻言,却一脸认真看着父亲,
“可是,凡事论迹不论心呀,阿父肯伸出援手救人,在孩儿看来,确实是大义之举!”
秦王摇头轻轻笑起来,
“你这孩子,打小就非要认这些仁义的死理,若是早生个几百年,恐怕,儒家会由你来创立吧?”
李世民忙摆着小手,
“不不不,孩儿岂敢跟古之先贤相提并论”
他前世登基后,自觉文治是自己的薄弱一环,便日夜不辍勤于读史、频频召集群贤交谈但他虽以周孔之教治国,却从不妄想,要成为儒家宗师啊!
秦王面带戏谑,捉住孩子一只可爱的小手道,
“原来寡人的太子,也有谦虚的时候,但在寡人看来,我儿满腹经纶,满腔仁义,古之先贤,不如我儿多矣!”
李世民汗颜不已,忙用另一只小手虚虚擦了擦额间并不存在的冷汗,连称“阿父谬赞了,谬赞了”。
秦王却一本正经道,
“寡人说的是实话,若是他们比你厉害,为何又不敢跟你生在一个时代,公平地比一比谁更仁义?”
啊这,杀人诛心啊!
李世民啼笑皆非,忙伸手捂住了父亲的嘴。
可怕,秦王嘲讽人的功力又暗暗上升了!
还不等秦王瞪他,李世民忙开口胡乱找话题打岔,
“阿父,你问了那两人姓甚名谁吗?他们是秦国人吗?”
秦王没好气地一把推开正捂着自己嘴巴的小手,
“你难道要我用腹语,来回答你这话不成?”
李世民忙回给他一个尴尬而不失优雅的讪笑。
秦王颔首,
“问了,都是魏国人,据称是来咸阳访友的,一人叫魏信,一人叫刘季。”
李世民听得怔然一愣,什么,刘季?
是他知道的那个刘季吗?
走在队尾的一辆马车里,蒙恬派人把药材腾挪出一些,让这两人坐了上去,自己则亲自骑马,跟着这辆马车而行。
早已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刘季,半窝着蹲在逼仄的车厢里,心里骂骂咧咧爹娘老子的乱叫了一通。
先前,萧何极力劝阻他来秦国,最后,只借给了他能去大梁的盘缠。
他这趟,本想跟着贵人求个富贵的,哪晓得,差点把宝贵的命都搞丢了!
他这辈子,再也不想努力奋斗改命了。
以后,老头子想打就打吧,反正他长了腿能跑,做个混混痞子是不体面,但能保命呐!
借着车内昏暗光线的掩饰,他悄悄朝一旁同样满身不堪的贵人瞧了一眼,暗暗撇了撇嘴。
屁的个贵人!
他好不容易凭着本事攀附上对方,这趟还以为能见见秦王,还想在对方面前先设法留个好印象呢,哪晓得跟着来了咸阳一遭,就跟做贼一样,悄悄见了个被赵国抛弃的公子。
连秦王的头发丝都没见着,还莫名其妙差点被山泥活埋了,一车三个死了两个,还好他命大!
他口中的贵人,原本正一动不动仔细打量着车中的药材,这会儿,终于动了,伸肘碰了碰刘季的胳膊,压低嗓音道,
“你来说说,那秦国幕僚,运这些药材往北边走做什么?”
刘季忙换上恭敬神色,小声胡诌道,
“小人猜测,他八成是想趁火打劫,把药材运去代地高价卖给赵人。”
贵人紧紧皱着眉头,
“卖给赵人?秦国不是不许百姓胡乱经商的么?”
刘季眼珠一转,
“可那个姓秦的说,他是咸阳一位勋贵的幕僚,想来,并不在不许经商之列。”
说起来,他倒是想路上偷偷再找个机会,去结交一下那个姓秦的呢。
要不怎么说,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扔呢?
人家一个幕僚,那通身的气度风姿,简直比眼前这个魏国公子还要更像一个贵公子!
刘季虽然自幼混迹在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中间,干尽了偷鸡摸狗逗寡妇的事,其实心底某个角落,还是悄悄仰慕那些君子风华的。
说白了,他慕强,别看他整日玩世不恭,那是因为没碰到能驯服他的强者。
正因为这样,他才会把声名远扬的魏国公子无忌视作偶像。
前几年,还凭着一鼓作气的勇气,一路从沛县走到了大梁城,想毛遂自荐到魏无忌府中当个门客——
哪知他偏偏去晚了,那个在魏人口中留下无数美名的举世佳公子,在前几天刚死了!
而现在,他从那个抱着孩童的秦不猜身上,同样看到了让他渴慕的强者风范,一个能带领数百私兵出行的幕僚,想来也是极得勋贵信重的…
那位贵人又出声道,
“不像,此人带了数百精兵出行,如果只为卖十来车药材,何至于这般兴师动众?我看呐,秦国肯定有阴谋。”
刘季作势猛的一拍脑袋,
“还是公子英明!小人以为,旁的车子里,没准装满了美玉珍宝和瓷器,这帮秦人想在我魏赵两国狠狠捞一笔……”
反正乱说又不要钱,就当哄哄这出手大方的公子开心呗。
他这么随口一说,那位贵人倒当真了:如果装的是这么多珍宝美玉,倒确实需要数百人护送…
车厢内隐隐约约探进来的日光下,贵人的眼睛骤然闪跃着贪婪的光,
“有道理,本公子突然想起来了,自古以来,正所谓大恩如大仇,我有一事要交给你办”
说着便让刘季附耳过来,对着他如此这般嘀咕了一通。
正在悄悄折着药材,打算趁机偷点来藏在身上,带回去当做礼物送给萧何他们的刘季,听完整个人都快石化了。
不是,这人是有大病吧!
人家秦不猜好心救了他们,他竟想让自己带着信物,先跑回去通风报信。
然后,提前带人在前往魏赵的岔道上设伏,趁机杀光对方这数百人的队伍,顺势劫了对方这些“珍宝”?
就因为对方救了他,侮辱了他这魏国公子的尊严,所以要杀人灭口?啊呸,狗屁的大恩如大仇!
再说,哪有什么珍宝美玉?那都是他乱编的,要真有珍宝美玉,信不信,他早就通过那些私兵的脸色嗅出来了!
刘季还惦记着投靠秦国的好处呢,哪想得罪秦国人?他正想开口劝一劝对方,哪知马车却突然停了。
这时,那个自称“甜”的私
兵首领,肃然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了,
“刘季壮士,我家先生突然想起一事,想请你前去问一问,不知阁下方便否?”
第68章 寡人倒不至于碰到个人,就把他视作人才!^……
第69章
刘季闻言,狂喜不已。
方不方便?那可是太方便了!
他正愁找不到机会,去接近那位“秦不猜”先生,好趁机献献殷勤,在秦国那边悄悄搭条人脉呢。
但他并没有立刻答话。
而是做出恭谨神色,转头看向贵人,语气也带上了两分不安,压低声音请示道,
“公子,这那秦国人是咸阳勋贵的心腹,该不会是,对我们起疑了吧?”
贵人皱着眉,脑中急速运转着,很快就下定了决心,
“你去探探口风,看对方到底要问什么事,记得,绝不能暴露我的身份,不过”
说着,又借着车厢里的幽光,细细打量着刘季的眉眼。
他家的人都爱美人,尤爱美男子。
当年,他大父为了心爱的龙阳君不受委屈,曾愤怒下诏公告全国:有敢非议寡人的美人者,灭族!(1)
他的父王虽沉迷丹药,却也未能摆脱大父的影响,暗地里蓄养了不少好相貌的男宠。
而他嘛当日,要不是看这姓刘的混混长得仪表堂堂,才不会收对方当门客呢。
贵人暗暗恼恨没有先下手为强,露出一种夹杂着了然、不忿、轻佻和十分遗憾的神情,
“我倒觉得,那姓秦的是看中你了,八成是喊你过去解闷的算了,你正好能使个美人计蛊惑那秦人,记得找他多要些盘缠,最好再设法弄到一匹快马”
言语间,他已经取下一枚藏在带钩里的玉佩递给刘季,小声道,
“一找到机会,就拿着它跑回大梁,交给我王兄,让他劝我父王快快调兵设伏!”
他见对方突然呆呆愣住了,并不肯伸手来接,不由心中一喜。
莫非,这是舍不得本公子了?没想到,刘季对我亦有意!
这时,车窗外的催促声再次响起。
他拉过刘季的手,借着塞玉佩的机会,手指如鹅毛般轻轻摸了摸对方的手背,柔声道,
“季儿,你放心,你我今日同生共死了一场,可见有天定的缘分在。现在,你是为了我,才做出如此牺牲的,我绝不会忘了你的功劳,去吧!”
殊不知,此时的刘季已经快疯了!
他恨不得当场暴起,噼啪两下就把这狗东西掐死!
他当日前往大梁投靠对方时,虽然顺利得确实有点过分了:
他一听闻马车上坐的是魏国公子据,立刻冲出去拦车,声泪俱下表演了一场“小人仰慕公子名声,特意从沛县乡里跑来投靠”的好戏。
然后,对方就当场喜气洋洋地,把他收为了门客——
但他一直认为,那是自己一如既往的人格魅力使然。
没想到,这狗东西答应得这么爽快,竟是打着占自己便宜的龌龊主意!
美人计?天定的缘分?季儿?
季你魏国王族八辈祖宗的头!
刘季忍下了这口窝囊气,应声拿着玉佩下了车,跟着蒙恬来到了前方的马车里。
然后,还不等秦王和李世民说什么,
他就嗖地取出玉佩,双手呈给对方,张口噼里啪啦把那挨千刀的魏国公子给卖了。
原来,他们确实是来咸阳访友的,但访的不是什么正经友人,而是在秦为质的赵国废太子嘉。
身为魏王之子的魏据,此番乃是奉命,专程来劝说赵嘉出逃的。
李世民闻言目光一闪,劝赵嘉出逃?
难道,是想像史书上一样,让赵嘉去代地为王?
没想到,这件事背后还有魏国的影子。
不过,现在的赵国还没亡呢,他们就开始行动了,真够着急的。
魏王就不怕赵王被气得狗急跳墙,在被秦国灭掉之前,索性下令疯狂攻打多事的魏国吗?
秦王却并不知道,史书上的赵嘉,最后逃去代地称了王一事。
他打量着手中这枚代表着魏国王族身份的玉佩,淡淡问道,
“魏国,为何要劝赵嘉出逃?”
面对对方不怒自威的强大气势,刘季恭恭敬敬把掌握的消息一股脑全说了。
因为当今之势,眼看,赵国就快扛不住了。
魏王担心,再任由秦国横行下去,恐怕下一个被灭的目标,就是他们魏国。
而正好,赵国代地刚经历了一场地动,洽是百姓怨声载道的好时机。
于是魏王听了魏无知的建议,想趁机扶持赵国废太子嘉,助他前往代地自立为王。
赵嘉颇有贤名,他们认为,只要对方称了王,必能吸引那些不服赵王的宗室豪强游侠诸人投靠,让三晋之地,继续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平衡——
与其让这些力量逃亡他国避祸,倒不如让他们继续为赵国效力,好为魏国分担来自秦国的威胁。
当然,魏王愿意冒着得罪秦国的风险,行这么一出险计,也带着贪婪的野心:
他要求赵嘉答应,回到代地立了国后,朝中丞相将军一应要职的委派,必须经由魏国同意。
也就是说,魏王既要借赵国来避祸,又想把赵嘉变成自己的傀儡,好伺机吞并对方的力量,从而壮大魏国的根基。
但是,赵嘉拒绝了魏国的邀请。
正因为这样,无功而返的魏国公子魏据,才会绞尽脑汁,把主意打到了救他们的“秦不猜”身上,
刘季略过了该死的“美人计”情节,快速瞄了一眼秦王,
“他想让小人取得阁下的信任,再趁机偷些钱财逃跑,赶回大梁引兵设伏”
秦王听完,目光冷峻看着刘季,
“你既然,连这等机密之事都知道了,想来颇得魏国公子的重用,为何又要背叛魏国,转而把这消息,告诉我们这些素昧平生的秦国人?”
对方这是在怀疑他,刘季暗暗叫苦不迭。
他原本也以为,魏据把这些机密大事都告诉自己了,必然是把自己当成了心腹,还为此沾沾自喜了数日。
哪晓得,那死东西打的是那种主意,这实话,让他怎么好意思开口告诉旁人?
一向能言善道的刘季,难得沉默了一下。
被父亲抱在怀中的李世民没插话,只在心里悄悄想着:
刘季肯定是遇到麻烦了,想借我们的手脱困。
要不然,他哪会舍弃一个高贵的魏国公子,跑来讨好一个秦国勋贵的幕僚?
只是,李世民怎么也想不通,对方到底遇到了什么麻烦,竟让他做出背叛魏国的举动。
按理说,刘季和魏国公子侥幸从山体滑坡中活下来,也算是,有了一场生死与共的情谊。
凭着他八面玲珑的本领,难不成,还不能把这场情谊变成他加官进爵的阶石?
这也太不刘季了,很不对劲!
而且,本该一直在沛县混日子的刘季,怎么会突然搭上了魏国公子,还变成了对方的心腹?
怪哉!
至于“刘季是奉命来哄骗他们的”这种想法,第一时间就被李世民抛弃了。
以史书上,刘邦战败时丢弃儿女的性子来说,有坏事,他会往反方向跑得飞快——(2)
如今,魏国公子身边没半个士卒,而自己这边却有数百精锐士卒,只要刘季没傻,都不可能冒着被戳穿的危险,主动冲上前来哄骗他们。
这一刻,秦王目光锐利地看着刘季,李世民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刘季。
刘季顶着史书上两个千古一帝凝视的目光,莫名感到一阵后背发寒。
怎么回事,这父子两人的视线,比魏王的视线还令人胆寒几分?
他下意识避开对方的提问,举起了右手,
“小人有些不得已的苦衷,还请阁下谅解,此事,就权当,是小人为了报答阁下今日的救命之恩吧小人敢对天起誓,如有半句虚言,就让老天马上降几道雷把我劈死!”
话音刚落
,从遥远的天际忽然传来了一声轰隆隆的惊雷,仿佛在嘲笑他的誓言。
李世民疑惑看了一眼车窗外,还是晴天啊,怎么突然就打雷了?
刘季眼皮猛地一抽,顿时心跳如鼓,差点就忍不住缩回举誓的手了。
这件事他确实没撒谎,但平日里,他撒谎的事多了去了
但当他强自镇定着,看向眼前神色平静的“秦不猜”时,那些无端的惴惴惊惶,似乎一下就减少了很多。
他决定豁出去算了!
迎着对方满眼质疑的目光,迎着比上一声更响亮的惊雷。
刘季举着右手,再次用刚学来没多久的秦国话,态度坚决道,
“魏人刘季敢对天发誓,我方才所说的那些话,如果有半句不实虚言,请让上天降几道雷,当场把我劈死!”
同样的誓言,他连着发了六遍。
他已经没有后路了。
魏据方才已经挑明了那份龌龊心思,等回了魏国,他便会成为对方帐中的禁/脔,若是逃回沛县,恐怕还会遭到追杀啊呸!
他把这些告诉秦人,当然是为了投诚示忠。
他必须牢牢抓住眼前的机会,获得对方的信任。
等他被引荐到那位咸阳勋贵的门下,就能像一开始计划的那样,成功打入秦国权贵的圈子吃香喝辣了!
李世民数次想开口说点什么,但雷声仍在继续,秦王也并未出声制止刘季。
他想了想,索性作罢。
既然刘季说的八成是真的,而秦王又把这些雷声,当成了鉴定真伪的依据,还是再等等吧。
就算秦王最后不肯信,想要赶走刘季,他也会设法留下对方的。
一个在史书上推翻秦朝、开创汉朝的重要人物,还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为好——
虽然,他笃定这一世的秦国,绝不会走向二世而亡的结果,但这时空已经出现太多意外了,他不想刘季也成为那个意外。
当然,如果对方真心投秦,这样的人物,秦国也是敢用的。
当刘季准备再发第七遍誓言时,雷声消失了,车窗外的光线也一下就亮了许多。
出太阳了。
秦王眸中骤时闪过微不可察的满意,颔首道,
“天雷驱散,旭日重升,我秦国乃水德之国,水为阴,以六为吉数,看来你所言确实不假”
他及时咽下“寡人”二字,目光灼灼看着刘季,单刀直入问道,
“我想知道,你背叛魏国,所图为何事?”
既然信了对方的话,秦国就会派人去调查、做出相应的布局,秦王从不愿亏欠人情,自然想满足对方一个心愿、了结这段人情。
刘季不敢直视秦王威慑十足的目光,忙微微垂下了头,愈发恭敬道,
“小人倾慕秦国已久,听闻秦王乃当世明君,我想我想追随在阁下左右,有朝一日能一睹秦王出行的风采。”
秦不猜出趟门,就能带着数百私兵随行,想来,他背后的勋贵权势不小,定是能时常见到秦王的。
万一他也能混成对方的心腹,哪天逮着机会亲眼见见秦王呢?
到时,要是自己入了秦王的眼,没准还能被选进宫当差,那可是跺跺脚,就能让列国颤抖的秦国王宫啊!
秦王听完微微蹙起了剑眉,这人莫非是想求官?
可按他的想法,原是想花些财宝金银把对方打发走的。
一个初次见面,就跑到自己面前来出卖主家的人,他不太想用。
君王拒绝的话即将出口时,他怀中的孩童却抢先一步清脆开口道,
“好呀,那你就来我身边当差吧,我经常能见到秦王,你愿意吗?”
秦王不悦低头瞪孩子,路边的人你也敢捡?
李世民无辜回视父亲,怎么啦?荀子张良也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君王虽一肚子怒火,却不想在外人面前落了孩子的面子,终究没有开口斥责和制止。
刘季听了这话,登时寸心如狂,一个幕僚家的孩子,竟然能经常见到秦王?
该不会是哄我的吧?但万一是真的呢?
他不由抬起头,悄悄打量起这孩童来。
好看,真好看,简直就是这位秦先生的缩小版——
连他一见都心生喜欢,没准,秦王在勋贵府中见到后,也十分喜欢这般可爱精致的孩童,所以会时常召他进宫去陪伴那对双生子玩耍
对,一定是这样的!
刘季愉快地说服了自己,噗通一声跪下朝秦王父子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小人刘季愿意!多谢先生和小郎君收留,刘季此生愿誓死追随二位贵人,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
不要钱的好话像哗啦啦的流水一样,随着刘季飞快张合的嘴皮滔滔不绝蹦了出来。
秦王忍无可忍,抬手制止了对方的废话,
“罢了,既然你已投靠我儿,往后便要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莫行背主之举”
刘季努力挤出一颗眼泪来,
“请先生放心,季幸得先生搭救性命,又得小郎君收留,心中已是万分感激,哪敢做出背主之举?”
说着,抬袖抹了抹泪水,趁机沾口水快速往眼角添了些“泪痕”。
殊不知,这一幕正好被李世民看在了眼里。
孩子:不愧是你啊,刘季!
他笑眯眯看着对方,确认道,
“刘季,你当真一世不会背叛我和我阿父吗?”
刘季看着这双清澈纯净的眼睛,竟罕见地生出了几分心虚。
他刘季也是讲义气的,背叛倒不会背叛。
而且,他看秦不猜气势十足,带着满身的上位者威压,连他也屡屡生出畏惧之心,想来,此人该是那位勋贵最器重的幕僚吧?这样的人,他当然想拼尽全力交好。
不过,要是哪天秦王看中了他的才华,他肯定是要择良木而栖的,以后,没准还能在咸阳当个威风的小吏呢。
只是,到时得找个好借口,千万不能得罪秦家父子
他忙调整心绪,再次信誓旦旦许下了承诺。
李世民早就看穿了他的想法,笑吟吟让蒙恬把他带下去,找身合适的衣裳给他换换。
这个时空的刘季,似乎一心想着攀高枝?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要知道,秦国对官吏的律法管束极严,而君王又把控着官员的直接任免权,要想升官晋爵,就必须兢兢业业做事,百分百服从朝廷和君王的命令。
也正因为这样,人们发出了“秦有叛人而无叛吏”的唏嘘——
比起后世王朝末年层出不穷的朝臣官吏带头造反事件,被赵高李斯篡改了秦始皇遗诏的秦国,官吏群体竟是最遵纪守法的。
而秦亡之时,主动兴兵参与造反的地方官吏里,几乎找不到几个秦国本国人的影子;兴兵者,大多是因官吏紧缺而招揽的六国本土人士。
既然刘季主动想追求进步,回头倒可以找个机会,让他从秦吏做起,好生培养一下他对秦国的忠诚感。
刘季一听有衣裳给自己换,忙感激不尽地离开了。
秦王见孩子盯着对方离开的方向笑得十分灿烂,不满地抬手轻叩一下,
“怎么,你还真想把这人带着,跟
我们一起去北地?”
李世民忙伸手挡住脑袋,不高兴地瞪父亲,
“干嘛又打我!我在为你拉拢人才呢!”
“人才?”秦王冷哼一声,
“寡人虽爱惜人才,倒不至于碰到个人,就把他视作人才。”
说实话,他自认也算颇具慧眼了,还真看不出这刘季有什么值得招揽的优点。
相貌算得上端正,眼神也算老实,在他面前,也没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但这人,总给他一种“流里流气”的感觉。
这种感觉带来的印象,颇像他当年在赵国时,常在邯郸街头见到的游闲痞子。
如果不是对方拿来了魏国王族的玉佩作证,他是绝不会跟这种人多言的。
李世民总不能说,因为我知道刘季以后会改名刘邦,成为取秦而代之的汉高祖吧?
才能,这人是真有的。
面对父亲不满的抱怨,他只能叹口气,换了个角度劝道,
“阿父,你没发现刘季这人,识人的眼光很准吗?他本是魏国公子的随从,在半路遇到阿父后,竟然愿意铤而走险,向你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秦人供出魏国的阴谋,希望能借此获得你的庇护,同时,想借机攀附你身后那位‘勋贵’。
你想想,他做出这种背主的举动,要付出多大的决心?换做常人,谁敢这般胆大?偏偏他就真敢做了,而且,他没有看错人。”
秦王揉着孩子方才被他敲的地方,淡声道,
“你怎知他不是鲁莽之辈,见着个秦人就上前告密?不过是凑巧碰到我罢了。”
李世民仰起小脑袋歪着看他,
“不对!他这一路上,能碰到的秦人多了去,为什么没找旁人告密?”
秦王语噎,一时竟无法反驳,索性不再追究此事。
这种小人物,既然孩子喜欢,就随他去吧,多派人盯着些就是
在秦王的授意下,蒙毅对魏国公子魏据展开了试探。
果然,漏洞百出,神色慌张。
秦王不动声色,一面命人赶回咸阳布局,一面派人前去魏国查探,又让刘季把他打晕,径直一起带去北地。
笑话,没人能在算计秦国后全身而退,如果此人真是来帮赵嘉逃跑的魏国公子,倒能当个要挟魏国的把柄。
至少,秦国兴兵伐魏的借口不就有了吗?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仇由
如今已擢升为舍人的陈平,此番奉命留守咸阳。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忙完一天的文书后,他踏着激动的步伐匆匆走出了宫门。
上回他的阿兄陈伯,因为留茬稻麦一事,得到了王上的赏赐——
阿兄得了爵,得了赏钱,有了彻彻底底属于自家的田地屋宅,还收获了乡邻真心实意的敬重,兄嫂的日子终于好起来了
这样的日子,是他们在魏国做梦都不敢想的,怎敢不死心塌地效忠秦王和太子?
陈平此刻赶着回去,是昨日听阿兄说了个好消息:
农家掌门许朴,要收他做入门弟子啦,还夸他是世间少有的农学奇才!
拜师仪式,就定在今日戌时三刻。
陈平知道,在无比重视农桑的秦国,这件事对阿兄有着多么重大的意义,不由扬起嘴角,加快了步伐。
他们陈氏一族,要在秦国稳稳扎根,要为朝廷建功立业,再也没人想回到当日的窘困地步!
哪知刚拐过巷角,就被人挡住了去路,无论他怎么避开,对方都如影随形。
陈平皱眉看向来人,
“阁下为何要故意拦我的路?”
赵嘉指着一旁的马车,
“在下有几句话,想请阁下到车上一叙,不知可否赏个脸?”
陈平抬眼看了看天色,不耐烦道,
“你我素不相识,哪有什么话可讲?请让一让!”
说着用力推开赵嘉,步履匆匆朝前走去。
这时,对方的声音从身后清晰传来,
“陈平,你本有执宰天下之才,却只能屈身于一个孩童门下,当一个小小的舍人,你当真甘心吗?本公子想送你一场泼天的富贵,你敢不敢接?”
陈平猛地顿下脚步,转身看向赵嘉,
“不知阁下是”
赵嘉温文笑了笑,
“赵国公子嘉。”
陈平心中一动,加快步伐折返回来,走到对方身边小声道,
“那么,阁下想赠给我的,又是何种富贵?”
赵嘉见他显然意动,暗松一口气,果然,一个来自魏国的庶民子弟,对秦国哪有什么忠诚可言?
他已经观察很久了。
陈平,既深得秦太子重用,又是一个心机深沉、汲汲名利之人,而此人现在的官职还十分低微。
简直是上天白送给他捞捡的人才。
他四处张望一番,取出玉佩给对方核验身份,声音在巷子里似有若无,
“现在,回宫去取一道传符出来,盖上秦国太子的印玺,然后,陪我出城回赵国。”
陈平借着微光细细辨认完玉佩,满眼惊诧,
“赵国都快要亡了,你要我陪你回赵国送死?”
“不,是赵王快要亡了,可赵国仍有大批忠诚之士,愿迎本太子回国称王。”背着巷子朦胧的光线,赵嘉的神情让人看不清,
“陈平,你虽有奇才,可秦太子如今有了出身高贵的张良,哪还会再重用你?但我不一样,我已经欣赏你很久了”
他朝陈平伸出手来,
“今日你若助我一臂之力,来日,我必以相位相赠,送你一场位极人臣的无上富贵!”
陈平静静看了他一瞬,笑了,
“阁下就这么信得过鄙人,不怕,我进宫告发你么?”
赵嘉叹息一笑,
“我相信,你是一个顶尖的聪明人,而我,此生若要在秦国当一辈子质子,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陈平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好,一言为定!”
王上,太子,臣今日终于有机会为大秦建功立业了!
第69章 回来就不认得父亲了?你怎么也在这里……
第70章
秦王一行刚抵达仇由城外,就收到快马传来的急信:
太子舍人陈平,跟着赵嘉跑了!
负责监国的右相廷尉等人已经下令追捕二人,并捉拿陈伯一家审问。
李世民惊得一下从父亲腿上蹦下来,
“陈平跑了?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史书上的陈平,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为了读书,能容忍乡邻诸人“懒惰,吃白食”的嘲讽;他为了当官,能容忍灌婴周勃“盗嫂,受金”的污蔑。(1)
这样一个擅长在夹缝中生存、朝着目标步步为营的人,得了自己的提携,必会牢牢抓住机会百般珍惜,又岂会背叛秦国跑掉?
要知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平比李斯还要更精明几分。
不然,他又如何能在波云诡谲的西汉朝堂历经数番猜忌后,还能得到善终?
他见秦王面色不悦,忙开口解释,
“阿父,陈平绝不会听信赵嘉的煽动逃离咸阳,孩儿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谋算”
秦王睥了一眼孩子,神色不虞把手中的信递给他,
“谋算?你可知,赵嘉是用什么传符出城的?盖了你太子印玺的传符!你的印玺,是交给舍人陈平保管的吧?”
屡屡遭遇背叛的秦王,此生最不喜的便是背叛。
李世民飞快看完这封简短的急信,点点头,又摇头道,
“阿父,陈平虽然用孩儿的印玺放走了赵嘉,但我相信,他一定是得知了赵嘉的打算,才会将计就计送对方出城的正所谓世上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对我大秦而言,未必是一件坏事!”
秦王怒极反笑,
“照你这么说,陈平私盗太子印玺、私放质子出逃、私自不告而别,倒是好事一桩了?”
“哎呀,孩儿只是这么猜测一下嘛”李世民见父亲大为光火,忙又转身抱着他
撒娇,
“阿父先别生气,我相信,以陈平的谨慎,就算真有什么谋算,也会设法给孩儿通风报信的,陈伯一家如今也在咸阳呢,他哪会不管不顾一走了之呢?我们先等等嘛,好不好?”
说着,孩子抓起父亲的手臂给他轻轻捶起来,还挺像模像样的。
秦王感受着小拳头如春风化雨的力度,心头的怒气总算稍稍减退了些,
“往后,你就别再满大街乱捡人了”
话音还没落下,又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蒙毅疾步接过信使手中的竹筒,走来车窗外呈给君王,
“禀王上,是廷尉李斯送来的急信!”
李世民眼疾手快抢来拆掉封泥,满心期待地双手递给父亲,
“阿父,快打开看看吧。”
秦王取出竹筒中裹好的信,愣住了。
有两封信。
君王眸光一闪,迅速拆开用朝廷公文专用纸写的那封。
看完后,他面色总算好了几分,顺手把另一封普通白纸写的递给了孩子,
“拿去看吧。”
李世民展开信纸一看,嘿,真是陈平的字迹!
陈平在得知赵嘉想回国称王、又有大批赵国宗室大臣暗中拥护后,立刻决定将计就计混入其中,在取得对方的信任后,再设法与秦国里应外合把他们一网打尽。
由于事发突然,秦王和太子又不在宫中,他担心旁人走漏了风声,便在回宫取传符时,快速写了一封信命人带去交给陈伯。
他笃定,自己和赵嘉出城一事,最晚次日清晨就会被察觉,到时,廷尉李斯必会第一时间审问陈伯一家。
到时,自己写的这封信件,就会顺理成章被交到李斯手中,然后,再到达秦王和太子的手中。
李世民看完这信,嘴角都快翘起来了。
看吧,收个善于成本控制大才在手上,关键时刻就能派上用场了,有人里应外合的打法,可比直接打省钱省粮多了。
他献宝似的捧着信递给君王,
“阿父,你看嘛,是真有隐情,陈平不是想逃。”
李斯的信写得一如既往的详细周全,秦王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不忍拂了孩子的满腔喜意,还是伸手接来看完了,赞道,
“没想到,我儿确实对陈平了解颇多,可见,你极有识人之明呐”
李世民顿时笑得更灿烂了,他是明君,能没识人之明吗?不过秦王却话锋一转,
“赵嘉既然以相位相许,你怎知陈平不会动心?若他往后假戏真做,往咸阳传递虚假消息,此事不得不防”
李世民自信地拍了拍小胸膛,
“阿父你放心,他这人眼界高得很,哪会看上赵嘉给的相位?”
他笃定陈平不会背叛秦国,不是依据对方的人品,而是信任对方的野心。
“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会舍弃在强秦能得到的大好前程,转而投靠一个前途渺茫的弱国呢?反正,我信陈平!”李世民把小脸贴在父亲的手臂上,神采飞扬道。
听着孩童自信满满的宣言,秦王伸手摸了摸孩子光洁的额头,幽邃的眸中流淌着莫测的微光,声音却十分和蔼,
“好,等他真立了功,寡人重重有赏。”
若是对方,敢辜负了我儿的这片赤诚真心
仇由紧邻赵国代地,是秦国这回受灾最严重的城池。
城中,地动带来的破坏随处可见,但在四处皂袍秦吏的监督下,人们还是井然有序的。
秦王先前终究拗不过这孩子,早就派人从周边未受灾的郡县里,征募了刑徒民夫前往各处灾区,助百姓一道修屋舍道路。
眼下,从车窗一路看去,到处都是挑泥背筐的忙碌人群。
李世民目含悲悯看着他们,眼中渐渐蓄起了泪意,
“阿父,你看他们全都多瘦啊!天地之大,百姓为本,孩儿想”
又来了!
秦王只觉一阵头疼,索性伸手捂住了孩子的嘴,
“你什么也别想了,跟寡人进城,接到南星子就走!”
李世民奋力拍开他的手,气鼓鼓道,
“干嘛老是不让我说话,你想捂死孩儿吗……”
他正想劝秦王,等仗打完了就为百姓减税,哪知又被岔开话题了!
话还没说完,秦王的面色已顿如断崖落瀑。
君王眸中翻滚着腾腾怒意,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怒斥道,
“放肆!你整日把寡人的话当成耳旁风,非要说那个字来气我才高兴吗?看来,寡人着实是把你惯坏了!”
这是君王心底最不能释怀的隐忧,如果旁的人敢用“死”字来诅咒他的太子,下一刻就会消失在这世上!
说完,秦王沉声道,
“蒙恬,现在带人把他送回咸阳。”
“凭什么?我不回去!”李世民涨红了小脸。
“凭我是你的君父,若你学不会如何敬重君父,现在就回咸阳去学规矩!”
秦王的语气无比坚决,带着史无前例的严厉冷漠。
也该让这孩子长长记性了!
李世民原本就蓄满水汽的眼睛立刻涌起了无尽的委屈,旋即一连串晶莹的泪珠晃漾而下。
在君王下意识忍不住生出几丝怜爱之心时,孩子已经敏捷地冲出他的怀抱,大喊着“停车”一溜烟跳车跑掉了。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李世民的举动也太过出人意料,以致于,当秦王回过神来命士卒拦住他时,孩子已经跑出了老远。
虽然蒙恬马上就带人追了上去,此地又四处都是秦吏,称得上十分安全。
秦王仍是放心不下,黑着一张俊脸跟着下车,三步并作两步朝前方那个小小的黑影疾步走去。
再次被孩童本能汹涌驱使着的李世民,伤心大哭着跑得飞快。
秦王竟会对他这么凶,而且,还想派人把他送回咸阳?
他偏不回去!
在秦王心中,华阳太后远比这些庶民重要,如果他要把南星子师徒全都带走,谁来替这些百姓治伤?
如果南星子执意不肯去咸阳,谁又来替他救曾祖母?他有操不完的心,怎么能回去!
李世民想跑去找监督赈灾的韩非,一路朝着郡衙的方向狂奔——
在凡事都有规制的秦国,所有城池的署衙都必须设在规定区域。
加上仇由是个小城,这对熟记秦国各地舆图的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蒙恬眼看就要追上来了,李世民拐了个弯,跳进一个还没来得及填上的地动裂缝里。
不算深,藏一个蹲下来的孩童还是可以。
果然,蒙恬和中尉军根本没猜到孩子会来这一招,很快就疾跑过去了。
确认没人后,李世民一边抽泣着,一边用双手撑着裂缝,利索地爬回了道路上。
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丝期待的,如果秦王亲自来追他,再好好哄他几句,他也是愿意马上就跟父亲回车上的——
只要不把自己送走,他就能原谅父亲方才对他那么凶。
可等他回头一看,发现秦王根本就没追来。
一时间,孩子怔怔收回视线,又失望又庆幸,又难过又高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呜呜哭着抬袖擦泪往前往走去。
“孩子,你在哭什么?”一道温和的苍老声音,突然在李世民耳边响起。
他仰起头来,是一位精神矍铄的布衣老者,面容清瘦而慈祥。
李世民想到了待他极好的荀子,顿时更想哭了。
但他从不肯在外人面前说父亲半句不好,于是又擦了擦眼泪,
“阿翁,我没哭,是有泥土进我的眼里了,我在揉它呢。”
老者信以为真,急忙放下背篓,大呼道,
“孩子别揉,当心伤着眼睛!”
说着便快步走来,为李世民掰开眼睑检查了几遍,疑惑道,
“没看到泥沙莫非,已经被你揉跑了?”
李世民忙点头附和,看向地上装满泥土疙瘩的背篓,打岔道,
“阿翁是去挖土了吗?”
老者笑道,
“这是长在山里的一种药材
,好了孩子,你快回去吧,老夫也要赶着回去了。”
他重新弯腰蹲下来,显然是把李世民当成了城中的孩童。
李世民应下,忙伸出两只小手用力为老者扶背篓,好沉啊!
他担心老者闪着了腰,忙问他要去哪里,说自己可以去叫人来帮他。
老者乐呵呵轻松背起背篓起身,
“你这好心的小家伙,是担心老夫没力气么?放心吧,我日行三万步,走得比那几个不成器的还快呢。”
李世民见对方与自己正好顺道,便小心地为他托着一侧背篓底部,边走边好奇问道,
“阿翁,您是医士吗?您今年高寿啦?您腿脚这么厉害呀?”
老者扭过头,看着借力帮自己托背篓的那只小手,一下就对这善良孩子生出了无尽好感,笑道,
“老夫确实是医士,今年六十三了,我还年轻着呢,腿脚当然厉害了”
“那您的医术也厉害吗?唉,我曾祖母病得很重,我阿父都急得不行了”
“老夫的医术,尚可,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去为你曾祖母看看。”
“好呀,多谢您的好心,不过我得先回去问问我阿父。”
虽说医士多多益善,但秦王这趟是专门来请南星子的,万一对方答应了,看到秦国又请了旁人,倒有些失礼了。
“无妨,你有需要尽管来城中济世药铺找我。”
城中只有这一家大些的药铺,给伤患们熬药发药都在此处进行,他的弟子们全在那边忙活。
一老一小搭伴聊天而行,时间过得飞快,似乎不多时就来到了郡衙附近。
李世民依依不舍放开已经僵硬的小手,往那边指了指,
“阿翁,我要进去找我师兄啦,您快回去吧!”
老者一愣,
“你师兄,在这郡衙里当差?”
李世民点点头,一扭头正好看见秦王的马车朝这边来了,忙着急道,
“嗯嗯,阿翁,我有急事先不说了,下次再碰头哦!”
说着就一溜烟跑上前,出示玉佩说要找韩非。
等老者来到门口时,孩子早就不见了。
守卫忙上前为老者接下背篓,感激地劝道,
“南星子您已经救了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这等挖药材的活计,何必这般亲力亲为?您只管吩咐一声,小的们马上就能组织人手,去山上挖几十筐回来”
南星子摆摆手,笑道,
“这药材,也要看天时地气,若年份不够的,挖来无甚效用,倒是白白糟蹋了”
他立刻话锋一转,饶有兴致问道,
“方才那孩童,是来找谁的?”
守卫原想说“他拿的是太子的玉佩”,但想到律法,还是不敢传播这等王族之事,立刻改口道,
“他是来找左相韩非的。”
南星子再次一愣,韩非?
这孩子虽穿得富贵,但他独自在道旁玩耍,身边没看到一个随从,可见应当是商贾之家的孩子,又怎么会认识秦国的左相呢?
等他踏进大门后,秦王恰好也下车了。
蒙恬满头大汗,声音都在发颤,
“王上,是臣无能,追着追着太子就不见了,请王上下令加派人手寻找太子!”
秦王面无表情抬眼看向面前的郡衙,冷声道,
“不必找了。”
他方才,本想抄条近道去堵住孩子,没想到左等右等,孩子根本就没往这边来。
他只得强行镇定下来理清思路:世民不是寻常孩童,怎么可能傻得在一个陌生之地乱窜?
以他对孩子的了解,人家为了躲避回咸阳一事,必会跑来郡衙找韩非说情。
所以君王一刻不停地命人往郡衙赶来。
很好,方才他探头望去时,刚好看到了那个小身影钻进这道大门。
倒也确实不是个小傻子。
君王这话一出,蒙恬猛地瞪大了眼睛——
不必找了?王上这是不想要太子了吗?
他心中一急,噗通一声跪下开始求情
“去咸阳救贵国太后?”南星子紧皱眉头放下手中的药材,看向一旁风姿俊逸的青年,
“是秦王派你来找老夫的?你回去告诉他,老夫不是什么见人就救的大善人,贵国太后的病,还请另寻高明,莫要在此浪费时间。”
当年,医家也曾满怀济世的善心,不分病患尊卑贵贱四处奔波救人。
但等来的,却是山苍子一位徒弟被鲁国王族掳走试毒,全身溃烂活活流血至死的下场!
而把他们举荐给鲁国那个暴君的,正是郑国王室的人。
从此,医家抛下医舍隐世而居,只肯随心随喜救人,不为王族看病,也成了他这一脉的规矩。
秦王又劝了一会儿,没想到对方的态度非常坚决。
他想了想,既然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就已经不再受那一卦的限制了。
于是主动上前一拜,坦白了身份,
“实不相瞒,晚辈正是当今秦王,我此番微服前来此地,正是专程拜请阁下去咸阳的”
南星子诧异起身,
“什么,你就是秦王?那”
他心头猛地一抖,突然想到了那个孩子。城中哪家的孩童能在郡衙重地出入自如,还敢上门来找秦国的左相?
如果这青年就是秦王,那么,那个跑来郡衙找韩非的孩童,不会是跟秦王一起来的吧?
要是那孩子就是秦王家的,秦王的祖母,不就正好是对方的曾祖母吗
完了,他答应过那孩子,有需要可以尽管来找他!
他们医家,可是向来一言九鼎的。
就在这时,韩非已经抱着那孩童快步走来,朝秦王行礼拜见。
但南星子见这孩子一脸陌生地打量着秦王,也并未开口喊父亲,显然,是并不认识对方的。
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那就好,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他这口气刚松了一半,就见年轻的秦王朝韩非怀中的孩童伸出双手,声音带着些无奈道,
“怎么,你丢下寡人跑了一趟,回来就不认得父亲了?”
老天呐!南星子心头一惊,下意识端起装满药材的簸箕就想跑。
跑,老夫要快点跑,只要别让这孩童认出来,一切都好办!
哪知他刚迈出脚步,李世民就拒绝了秦王的怀抱,跳下来一脸惊喜地拉住他,
“阿翁,你怎么也在这里?好巧啊!”
第70章 现在高兴了?大丈夫当如是也!
第71章
果然,当李世民得知路上偶遇的这位老翁,正好就是他们要找的南星子,立刻一脸诚恳邀请对方去去为华阳太后看病。
南星子:
失策啊!早知道这孩童生病的曾祖母是秦国太后,他是绝不会说出那句承诺的。
可看着孩子充满期盼的清澈目光,不愿违背规矩的他,只得无奈答应了下来
蒙恬带着韩非和南星子,去查看刚拉来的数车药材。
南星子得知李世民竟为百姓考虑得如此周全后,不由暗暗赞叹,这孩子有颗仁义心肠,倒是做医者的好料子,只可惜,这孩子偏偏是秦国储君!
几人刚离开,秦王就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转身要跑的孩子,
“你又想去哪?”
李世民使劲挣扎着,还是不肯拿正眼看他,一副跟他很不熟的样子。
秦王轻叹着,俯下身与孩子平视,
“世民,对不起,虽说关心则乱,但父王确实不该对你那般凶的,方才我追上去找不到你时,就已经后悔了”
以秦王嬴政的性子,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着实是很不容易的。
而原以为又会跟父亲大吵一顿的李世民,听完泪水一下就出来了。
他伸手抱住父亲的双臂,泪水啪嗒掉个不停,
“阿父对不起!孩儿不该乱跑的,也不该总是胡言乱语让你担心,我这回真长记性了,以后再也不说那个字了”
说起来,他虽然不喜欢至亲之人说“死”字,自己对此,却是并不避谶的。
要不然,他前世也不会在给稚奴的信中,说出“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这种话。(1)
但刚才,秦王因为这个字勃然大怒,甚至还想马上把他送回咸阳时——
已经让他真正意识到,父亲心底是十分在意此事的。
只是当时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又想快些摆脱回咸阳的事
总之,李世民现在很愧疚,抱着父亲的手臂呜呜哭个不停。
秦王满心怜爱抱起孩子,
“好了,别哭了,好在我儿是个聪明孩子,还知道跑来郡衙找韩非,这也是难能可贵的”
换个傻的,恐怕早就跑丢了。
可见,自己不该为此责备世民
一路老老实实跟在车队里的刘季,这会儿正和众人一起把药材搬到了药铺里。
任凭他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秦国怎么会派人运粮食来赈灾?这种骇人听闻的大善事,简直让人疑心秦王是不是疯了,那可是大把大把的粮食啊!
再者,秦不猜又为何要把这些药材运来,白白送给那些受伤的灾民使用?难道,是咸阳那位勋贵交待的?
总之,虽然他想不通秦国这些人到底在想啥,却也愈发的兴奋了起来——
既然秦王和咸阳勋贵都这么大方,他一定要好好表现,争取得到勋贵的重用,等他发达了,一定要把萧何樊哙他们也喊来秦国吃香喝辣的好好显摆!
刘季边偷懒边四处张望着,很快看到一名满身清贵的中年男子走来,顿时眼睛一亮。
对方身上,穿的是
公卿官袍。
他早就打听过了,秦国左相如今就在这仇由城中主持救灾一事。能穿这身官袍的,除了他还有何人?
巧的是,刘季刚才顺耳听了一嘴,自家那位跑掉的调皮小郎君,好像正是被韩非寻回来的。
他眼珠一转,等药铺里的人喊了一声“左相”后,立刻把手中的药材一扔,换上一副激动的神色,冲上去往地上一跪,
“原来您就是秦国左相啊!多谢您今日救了我家小郎君,小人感激不尽啊!”
说着,就咚咚磕起头来。
他这么做,是想凭借满腔的“忠诚”,在韩非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毕竟他往后就要留在咸阳当值了,能多结识个显要人物,也算能多条路子。
嘿嘿,广撒网才能多捞鱼。
韩非闻言急忙扶起他,满脸疑惑道,
“年轻人,你恐怕是弄错了,本官今日,并未救下什么小郎君。”
刘季奋力挤出眼泪,把听来的前因后果,根据自己的脑补解释了一遍,再次激动拜谢道,
“若非左相路见不平救下了我家小郎君,我家先生现在恐怕还急得不行呢”
韩非似乎听懂了,但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他确实没救下对方口中的小郎君,但听对方的描述,似乎,那位小郎君就是自家太子?
先前蒙恬前去找他通禀时,说的是“王上已到郡衙,还请左相速速前去相见”,而李世民在他面前,也并未来得及提起,秦王这趟出行换了个假名一事。
所以,毫不知情的韩非打量着刘季,指着药铺外运药材的马车,确认道,
“年轻人,你说,你是跟着,这运送药材的队伍前来的?”
刘季连连应声承认。
韩非温和的面色顿时严厉起来,
“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把我大秦太子,称作小郎君?此乃僭越之举!”
刘季听了大脑顿时一片空白,他下意识低头,看着对方衣裳上的花纹和华美的布料。
他在咸阳驿馆时特意打听过,这确实是秦国公卿的衣裳啊
可是,这人到底在说什么?太子?自己刚找到的靠山小主人是秦国太子?
如果那个孩子是秦国太子,那他的父亲“秦不猜”又是谁?秦王么?
不不不,刘季被这猜测吓得打了个激灵!
他虽自信一向运气不错,偷鸡摸狗都很少被主人抓到,但他绝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能好到这种地步,那可是秦王啊,秦王出门怎会如此低调!
他傻愣愣抬起头,原本十分机灵的目光早已变得呆滞,脱/口问出了一句灵魂之言,
“请问,您真的是秦相韩非子吗?”
是的,这一刻,他宁可怀疑眼前这秦相是假的,对方的话也是假的,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早就阴差阳错见到了秦王,还成了秦国太子亲自钦点的随从!
要知道,每年春祀祭拜时,他都会悄悄把老头子供奉在刘家祖坟前的香烛偷去换成酒肉,想来,那些老祖宗,一个个都想从坟里爬出来掐死他吧与他有宿仇的祖坟,总不能专门为他冒出了青烟吧?
韩非听着这话不由一愣,旋即眼中升起了几分怜悯和了然,叹息一声,拍了拍刘季的肩膀安慰,
“算了,自古不知者无罪,你且回去吧。”
对方胆敢胡乱称呼太子,实有大不敬之举,他本想按律治罪的,哪知,这小伙子看起来一表人才,却是个脑子不正常的。
想来,对方恐怕根本就不是自家太子的随从,不过是从何处道听途说了几句,便犯了癔症来找自己演上了。
唉,也是个可怜人
李世民执意要去药铺探视病患,秦王放心不下,只得陪着孩子一起去了。
但他惦记着华阳太后的病情,在等孩子睡了一个香甜的好觉后,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南星子出发了。
哪知车队刚行至城门时,身后很快就变得人声鼎沸起来,一浪赛过一浪的喧哗声,似乎能把他们坐的马车都掀翻。
李世民忙好奇探头从窗外去看。
秦王还没开口询问,负责押后的蒙恬就急急跑来了,
“禀王上,是城中百姓来为您送行了!”
“送行?”秦王神色一怔,他虽然公布了身份,却并未大张旗鼓在城中宣布此事
再者,纵便百姓知晓他莅临此地,又何须这般兴师动众来为他送行?
说起来,这种事情,自他即位起还是头一遭碰到。
这时,趴在车窗的李世民惊呼道,
“阿父,好多百姓都提着竹筐,他们想送东西给你!”
当秦王抱着孩子走出车门时,一下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放眼望去,目光所能探查到的每一寸道路,都密密麻麻挤满了提着竹筐的庶民。
随着他的脚步开始朝民众走近,已经越来越能清晰地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这些瘦骨嶙峋满脸风霜的百姓,正在高喊着诸如“多谢王上救命之恩””王上万寿无极”“王上,请您收下吧”的话语。
而他还看到,那些随着人群拥挤的手臂而晃动的竹筐中,装着一只只鸡鸭鹅,装着一篮篮松子和干货,甚至,还有人挑着两只小豚猪
秦王亲历过许多庄严威慑的场面,却唯独是第一回,看到这样一个奇异而震撼的场面。
他的大秦子民,刚经历了一场浩劫的仇由百姓,竟拿出了他们仅有的宝贵财产,依依不舍地追来这里为自己送行!
这一刻,任凭这位铁腕手段的君王一贯心如磐石,也忍不住恍惚欣喜地心旌神摇起来。
这,便是黄帝尧舜时代独有的万民景仰之象吗?
蒙恬兄弟带着士卒在维持秩序,好在百姓们极有分寸,没有一人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他们老老实实挤在士卒们的线外,一双双眼睛满怀希翼地望着他们威仪赫赫的君王——
他们的王上,今日并没有穿十二章纹的朝服,而是穿了一身玄朱混金丝的常服。
但几乎所有人都能一眼认出,那位从马车上走下的英姿神武、抱着孩童的青年贵人,必定是他们的秦王!
他是如此的俊逸,又是如此的威严,他挺拔的身姿只消往这里一站,所有人的心就跟着安稳起来了。
如果不是朝廷早早下令迁移,如果不是王上派人运粮来赈灾,他们今日,又怎能好端端站在这里?
更让他们
感动的是,昨晚城中悄悄传遍了一个消息:
秦王亲自押送着药材,前来仇由探望药铺里的伤患了!
在这个人命如草芥一样低贱的乱世,一国之君这样的做法,带给这些庶民的震撼和感动,是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
所以,在有人早起挑水窥见秦王坐车离开的一幕后,立刻敲响了周边邻人的房门,让大伙赶来为君王送行!
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无数人匆匆带着家中最后的一只鸡鸭鹅,从四面八方涌出来追上来了
等赶来的韩非解释完,李世民早已被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他心心念念的这一幕,终于在大秦的土地上出现了!
无论大唐的黎民,还是大秦的黎民,他们都一样的知足善良,君王和朝廷对他们付出一分善意,他们恨不得回报十分甚至百分的忠诚
若能得民心至此,秦,又怎会二世而亡?
秦王听完,却难得地生出了两分愧意,看着这些百姓的目光也愈发柔和起来。
其实,他下令迁移北地人口,是因为世民得了老神仙的预警;
他下令以爵位换赈灾粮食,是被世民催促着做的;
他这回前来仇由,也不是为了探视灾民,而是为了给祖母延请名医,就连那些药材,也是孩子执意要带来的
当然,他知道这不是该说出真相的场合。
世民虽然是太子,他毕竟还只是个孩童,在天下人心中,一言一行皆能代表一国的,只有他们的王。
既然是这样,秦王也不想拂了仇由百姓对朝廷的忠心,便把李世民放下来,抬手示意众人安静。
君王抬臂一挥,众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些鸡鸭鹅猪的叫声此起彼伏响起。
秦王朗声道,
“二三子知恩图报,乃我大秦良民,寡人不胜欣慰寡人问过韩相,灾情善后一事,至少还需数月,如今这几个郡县的大半田地中,仍有不少山石碎砾亟待清理,如此一来,恐怕便会耽搁春耕”
百姓的呼吸霎时都沉重起来,是啊,如今已是十月,眼看着,就要为来年春耕准备犁地积肥了。
可就算大伙夜以继日地忙活,春耕多少也会被耽搁些时日,到时,还不知明年有多少收成
这时,只听君王清朗的声音继续道,
“所以,寡人决定,明年再为二三子减免一年税赋,你们安心回去吧!”
说完,便转身抱起李世民走回车中,下令即刻启程。
自己这秦王受了万民敬重,总不能躲在孩子的功劳身后什么也不做,这一年的税赋,就当是他的回礼吧。
李世民听完激动得不行,回到马车里实在没忍住,抱着父亲吧唧一口狠狠亲在了他脸颊上,语无伦次夸道,
“阿父,你真是世上最好的王!最爱民的秦王!最英明的秦王!”
秦王现在心情极好,含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
“现在高兴了?”
“孩儿高兴得不行,多谢阿父的慷慨!”
落座回到对面的南星子,心情复杂看着这对感情极好的王族父子,升起了一个无比疯狂的念头——
秦王爱民至此,秦太子仁善至此,若天下之民,皆能成为秦国之民,乃天下人之幸也!
若是这样,医家也未尝不能前往秦国,救治天下之人
这时,一阵齐刷刷的沉闷声突然响起,他急忙探头从车窗一看:
只见身后的道路上,人群已经乌泱泱跪满了一地!
一声声饱含深情的“多谢王上”高呼如同浪头一样响起,一个盖过一个,听得南星子眼中盈起了泪花。
下一瞬,不知是谁先胆子壮着激动大喊了一声“王上的仁德比天还高,比地还厚,草民愿祈祷王上长命万岁,万岁,万万岁”,人群顿时附和着他的声音,遮天盖日般高呼起了“王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南星子呆呆看着这些仿佛已陷入疯魔之状的百姓,眼中的泪花倏地掉落个不停,喃喃道,
“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世间,又岂有万岁之人?可这些庶民,是真的希望他们的秦王能活万岁啊”
这一刻,心潮澎湃的他也下定了决心:要打破医家避世规矩,入秦!
百年来,世人皆称秦国为虎狼贪婪之国,可现在,连这一代秦王都愿俯首看到众生的苦,愿为百姓赈灾减税,他身为这一代的医家掌门,又岂能停留在门派旧怨而罔顾众生?医者,本就该以仁心救世救人!
站在城门处的韩非,也被这一幕感动得落下了热泪——
这是欣慰的热泪,也是喜悦的热泪,他日日担心的秦国何时改革一事,终于有眉目了!
当王上亲眼看到了民心所向的力量,还会拒绝施恩于民、收拢民心吗?
而队尾扣押着魏据的马车上,负责看护他的刘季,也被这一声声的“万岁”呼声吼得心情激荡,豪情万丈,忍不住伸脚踢了踢魏据,
“看到了吗?你不是老问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吗?这就是秦王的人格魅力,人生在世,大丈夫当如是也!老子刘季要跪也只跪这样的人间王者,当日我第一眼看到他,就看出他紫气萦绕的帝王之相你家那个老不死的魏王算个屁!”
被捆得严严实实的魏据,这下被他踢得左侧腰部生痛,忍不住怒目而视,
“大胆,你这不要脸的叛徒!等本公子回了大梁,必会把你剥皮抽筋!”
刘季又狠狠踢了他几脚,这才一脸骄傲地贴着耳朵仔细听起了起来。
嘿嘿,他刘季现在摇身一变成了秦国太子的随从,老刘家坟头还真冒青烟了!
马车开始启程了,在滚滚的车轮声中,身后的“万岁”呼声依然不绝于缕。
李世民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在兴冲冲拍了秦王一通马屁后,立刻给他讲起了“君舟民水”的事例。
这一回,秦王没有开口反驳孩子。
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现在自己下一道命令,这些狂热的庶民,必会毫不犹豫地前赴后继冲上去,不论前方是何种危险之地。
因为,他从这些人的呼声中,听出了一种信念,一种比秦军出征誓师更坚定的信念,一种世人祭拜天地神明时才有的信念。
看来,世民确实没说错,民心也是一把威力巨大的利剑!
而他这秦王,必须做牢牢握住剑柄的执剑之人!【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