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针锋

作品:《殉秦断简

    甯媮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几滴琥珀色的茶水溅在袖口,晕开深色的痕迹。她迅速与父亲甯无束交换了一个眼神。


    “来得比预计的早。”甯无束低声道,手指在案几上轻叩三下——这是示意密室已妥善隐蔽的暗号。


    甯媮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怀中的青铜令牌不会显露形状。方才她从密室带回的《阴阳渡》竹简已藏在闺房暗格,但那股陈旧的竹墨气息似乎仍萦绕在她指尖,挥之不去。


    “甯大人,别来无恙啊。”


    赵高迈着轻飘飘的步子踏入前堂,玄色官服上金线绣制的螭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十二名黑冰台武士,铁甲森然。甯媮注意到队伍末尾有个高大的武士始终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那身形轮廓莫名显得格格不入。


    “赵大人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甯无束起身行礼,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惊讶,“不知有何贵干?”


    赵高狭长的双眸扫过堂内陈设,最后落在甯媮身上:“本官奉长公子之命,特来问候即将成为长公子夫人的令嫒。”他刻意加重了“奉长公子之命”几个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甯媮心中一凛,但她不能露怯。扶苏派赵高来?依她看这赵高假传圣旨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连嬴政的诏书都敢伪造。她露出一个不失分寸的笑容盈盈下拜:“多谢长公子挂念,妾惶恐。”


    “女公子气色不佳啊。”赵高突然凑近,鹰隼般的目光锁定她脸颊上那道未愈的擦伤,“这是……箭伤?”


    堂内空气骤然凝固,甯媮感到父亲瞬间绷紧的身体,以及那名低头武士微微抬起的视线。她轻抚脸颊,嫣然一笑:“大人说笑了,今早习琴时不慎被弦划伤罢了。”


    “琴弦?”赵高阴森地笑了,半开玩笑道“本官还以为是密室里的暗器呢。”


    气氛再次凝滞下来,周围的人甚至刻意放轻了呼吸声,生怕卷入这场对决之中被牵连而死。


    “密室?”甯无束适时地大笑出声,“赵大人莫非听了什么市井谣传?我望秦别苑虽简陋,倒也不至于让爱女住密室。”


    赵高不置可否,踱步到堂中央的青铜鼎前,指尖划过鼎身上的纹路:“好鼎,虽年份久了些。只不过……这纹饰似乎是魏国工艺?”


    甯媮心跳加速,额间渗出一层不易察觉的薄汗。鼎确实是甯越从魏国带回的战利品,上面还刻着细微的魏王室徽记。赵高此举分明是试探甯家与魏国的关联!


    “大人好眼力。”她不慌不忙地走到鼎旁,故意让袖中香囊滑落。香囊坠地,几片干枯的桃花瓣飘散而出,“这是先祖当年在魏国为官时所获。说起来,陛下也曾夸赞过这鼎的纹饰呢。迩来栖楚园更名为望秦别苑,不过是捎带收拾一些破败玩意儿而已,惹大人见笑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他弯腰拾起香囊,却在看到桃花瓣时眉头微皱——这是女子闺阁常见之物,毫无可疑之处。


    “女公子似乎对魏国风物颇有研究?”他不甘心地继续试探,双眼死死盯着她


    “不及大人博闻强识。”甯媮微笑应对,“妾不过闺阁女子,所知无非花鸟琴棋。只不过家父常与妾身讲些六国见闻,说大人当年随陛下巡游天下,对各国民俗了如指掌。”


    又一次抬出嬴政,赵高脸上的假笑有些僵硬。他深知此刻若再咄咄逼人,就等于公开质疑未来长公子夫人的清白,只好深吸一口气,随即又换上一副标准假笑。他本以为是一介妇人而已,除了会卖弄些风雅不识朝堂风云,没想到如此伶牙俐齿又不好糊弄。


    赵高还在思索她的加入会不会有利于扶苏,却听她缓缓开口:“先前听大人随行下吏说来此搜查叛逆证据。妾斗胆一问,我甯氏一族承蒙陛下厚爱得以保全至今,怎敢有大人口中的‘叛逆’之举?妾愚拙,私以为大人与我甯氏一赵一楚,而今皆为陛下子民,理应同心为陛下分忧才是。”


    “女公子说的是,下吏们应该是误解本官的旨意了,本官要查的是那燕国宁氏。”赵高终于退后一步,话锋一转,“其实今日前来,还有一事相告:三日后大婚,陛下特意安排在阿房宫麒麟殿举行,以示恩宠。”


    麒麟殿!甯媮险些失态。这不正是《阴阳渡》中记载的“天地灵气汇聚之处”?五星连珠之夜,天命重置之所!赵高是巧合还是故意?


    “此处于礼不合”甯无束皱眉,“按制应在章台宫……”


    “陛下说,长公子非常人,女公子更是甯氏之后……”赵高的目光如毒蛇般缠绕着甯媮,“非同寻常之人自然要非同寻常的礼遇。”


    堂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几乎快要到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名低头武士的呼吸似乎加重了几分,好像在思索什么。


    甯媮知道必须结束这场危险的对话了,她优雅行礼“既如此,妾身先行告退,准备婚仪。烦请大人转告长公子,妾……翘首以待。”


    赵高则眯起了眼睛“且慢,今日既已叨扰那便不必在意时辰了”赵高突然道,“听闻女公子精通卜筮,不知可曾算过自己的命数?”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甯媮脚步一顿。她转身侧目,看到赵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铜钱——正是阴阳家常用的占卜工具。


    “妾浅薄福微,不敢妄测天命。”她小心翼翼回应。


    “那本官替女公子算一卦如何?”赵高不等回应,已将铜钱抛向空中。铜钱旋转着,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就测测……三日后长公子夫人吉凶。”


    铜钱落地,发出清脆的“叮”声。赵高低头一看,脸色微变——是阴面。


    “看来不太妙啊。”他阴恻恻地笑着“除非……女公子愿意与本官单独谈谈?关于某些……甯氏先祖整理的古籍的下落?”


    这是**裸的威胁!甯媮感到父亲瞬间绷紧的肌肉,她紧握的双手指节发白。她深吸一口气,突然展颜一笑:“赵大人说笑了。妾嫁入皇室后,自当时常请教。不过现下……”


    她故意抚了抚发髻,“恐怕得先去试穿嫁衣了,绣娘们适才加急赶制出来,特意嘱咐要早些试穿,倘若不合适还要改的,大人也不愿看到误了吉时吧?”


    真是好得很!这次又抬出皇室。赵高终于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绝非易与之辈。他收起铜钱,假笑道:“是本官唐突了。那就……三日后见。下官恭祝女公子与长公子琴瑟友之,伉俪情深。”


    临走前,赵高意味深长地对甯无束道:“甯大人好福气,养了个头脑灵活的女儿。”言外之意——咱们没完。


    甯媮好像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似的,笑盈盈地朝他行了一礼“大人谬赞,妾不敢当。”


    待赵高一行人离开,甯无束立刻关上大门,额头渗出冷汗:“不知他说的是有关农田耕作的古籍还是……”


    甯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的令牌:“父亲,不论是《田律》还是《阴阳渡》,他都势必不会放过我们……扶苏那边态度尚不明确,我们能靠的只有我们自己。”


    “为父一向知晓他只手遮天,却也不曾想到他安插在咱们这儿的的暗桩办事如此之快。”甯无束讥笑了一下,“也罢,我们与他之间总要拼出个你死我活来,这只是开始而已。”


    不过随即面色又变得凝重“三日后……”甯无束欲言又止。


    “五星连珠,天命重置。”甯媮轻声道,“先祖的计划必须完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望向窗外,离这里几十里远处的阿房宫的轮廓在月色勾勒下中若隐若现。命运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而麒麟殿,将成为一切谜题揭晓的地方。


    东宫殿内烛火微明,扶苏将黑冰台的铁盔重重掷在案几上,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东宫书房内格外刺耳。窗外已是月上中天,但他毫无睡意,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白日里甯媮应对赵高的一幕幕。


    他挥手屏退左右,闭上眼思考的同时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三次,整整三次,甯媮在面对赵高逼问时,都以“陛下”“皇室”为盾牌化解危机。如此娴熟地利用尚未正式成婚的身份,若非早有预谋,便是……


    但更令他在意的是甯媮对魏国器物的了解,那尊青铜鼎上的纹饰,连他这个曾在魏国为质的人都未曾留意,她却能脱口道出工艺特点,再加上赵高对她的怀疑……实在是无法令他不多想。


    “砰!砰!”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了扶苏的思绪。


    “谁?”


    “末将蒙恬,有紧急军情。”


    扶苏迅速收拢飘远的思绪。蒙恬深夜造访,想必有要事相商。他稍整了整衣冠:“进来。”


    蒙恬风尘仆仆地踏入书房,铠甲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气,应该是刚从边境返回。他谨慎地关好门,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边境急报,匈奴主力有异动,但这不是最主要的……”


    他单膝跪地,低声道:“赵高今日离开甯府后,直接去了阿房宫。”


    扶苏眸光一冷:“他去阿房宫做什么?”


    “据探子回报,他在麒麟殿秘密布置了某种阵法。”蒙恬顿了顿,声音更低,“而且,他调阅了魏国降臣的名册。”


    魏国降臣名册!扶苏的手指蓦地收紧。


    ——赵高在查甯媮的身世。


    “麒麟殿……”扶苏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眸色渐深。今日赵高特意在甯媮面前提及此地,绝非偶然。


    “公子,三日后便是大婚。”蒙恬沉声道,“若赵高真有异动……”


    “他不会在大婚之前动手。”扶苏淡淡道,“他需要名正言顺的罪名,这些不过试探和猜测。”


    ——比如,长公子的新妇是魏国余孽。


    ——比如,长公子欲勾结六国遗族,意图谋反。


    显然赵高在等一个时机,而那个时机,很可能就是五星连珠之夜。


    扶苏抬眸望向窗外,夜色沉沉,阿房宫的轮廓在不远处若隐若现。


    “蒙将军。”他忽然开口,“若有一日,你必须在忠诚与道义之间做选择……你会如何选?”


    蒙恬一怔,随即肃然道:“末将只忠于该忠之人。”


    扶苏唇角微勾,眼底却无笑意,若硬要说有,也只剩苦笑。


    “很好。”他低声道,“那么,三日后……我们便看看,谁才是‘该忠之人’。”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墙上,如一把出鞘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