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婚
作品:《殉秦断简》 五更鼓未歇,咸阳东门已铺开十里赤绫。戍卫以戈挑灯而立,火光将青石路面染成血珀色。八百隶臣跪地疾行,从阿房宫直铺到东宫的漆匣里,尽是楚地贡来的朱砂,混着金箔,在晨雾中浮起一层猩红的尘。
新妇的铜车以十二匹踏雪骏马曳引,轼前悬着九穗铜铃,每行百步,则震落一阵金粉。两侧执翣的宫女皆着茜色深衣,臂间缠绕的帛带被风扯直,远望如两条赤河逆流而上。
送妆队伍自渭桥蜿蜒至章台街,漆器映着朝阳,竟将咸阳城墙灼出焦痕:越女抬着的十二联屏风上,犀角嵌出山海经异兽,瞳孔皆以夜明珠充填;巴蜀力士扛运的青铜冰鉴里,去年腊月窖藏的桃花正在融化;最末三十六架牛车满载简牍,墨迹未干的《诗》《书》《韶》被赭石染透。
当婚队行至咸阳宫阙影下,戍卫突然以戟架起人墙。城头老卒眯眼望去,那些嫁妆箱笼的缝隙间,正渗出细密的血珠,在青石板上绽成一片片凤仙花。
咸阳宫兰池殿内暮色四合,千盏青铜树灯次第燃起,火光映照下,朱漆廊柱上蟠虺纹金饰流转如活物。
扶苏身着玄色纁裳立于殿阶,繁杂的山龙华虫、藻火粉米等章纹栩栩如生。领缘与袖口以金线绣秦地特有的蟠螭纹点缀,腰间玉组佩随步伐轻响,膝前垂朱色蔽膝,足踏赤舄,鞋头翘如舟,饰以金箔。额前系玄色纁帛,末端垂于肩后,如燕尾逶迤。九旒冕冠垂下的白玉珠帘后,一双凤目沉静如深潭。
三百钟磬齐鸣,《雅》《颂》之音自殿外层层推进。六十四名赤帻武士执戟开道,新妇车驾碾过以朱砂掺金的甬道,驷马铜軎上鸾铃震彻云霄。
甯媮的铜軎车停驻于咸阳宫外三丈,十二名黑冰台锐士手持磁石矩围拢。
磁石掠过车辕时,軎侧鸾铃突然震颤——内芯竟含铁质。郎中令冷笑:“楚人以铁饰铃,是怀金戈之音乎?”
甯媮早知有这么一出,从容解铃掷地:“此乃越贡精铜,将军可验。”断裂处果然赤红无锈。
磁石扫过漆匣,一柄未开锋的楚式玉具剑内的玉琫铁芯被吸附而出。
仆从按剑上前:“玉为礼器,铁作农具,秦律禁私兵,可禁耕犁?”
咸阳宫前殿,九级黑玉阶上设鎏金帝座,始皇玄衣纁裳,冕旒垂面如神像。他眯了眯眼看了眼时辰,终究是抬手放行。
甯媮的纨扇被太祝以银针挑破纱面,露出扇骨上暗刻的楚篆祷文,这摆明了是**裸的挑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在扶苏和甯媮身上来回流转,却不敢妄言半分。
扶苏的神色暗了暗,果然不出他所料,今日的大婚必然简单不了。这场看似骄奢的婚典实际暗含双方势力的交锋。
祝官刚欲诵读,他突然折断扇骨:“《秦颂·国风》有云‘无信谗言’,大人欲陷孤于不义?”断骨截面渗出朱砂,滴在磁石上如血。
这架势把百官吓了一跳,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温润如玉、克己复礼的长公子么?依照今日的架势看,从今往后这东宫只怕是再无宁日了。
按礼制陪嫁媵妾需解衣受检,老宫女用铜匕挑开她们的发髻,查看是否藏有符咒。一名楚女鬓间的芷草被碾碎,异香弥漫中,御史默默记下“疑用楚巫香”。
嬃女瞥了一眼便扫视到了“楚巫香”三个字,她的手指不自觉攥紧,甯媮看了她一眼又摇了摇头,饶是多么不甘心她也只得作罢。
甯媮按秦制跪献《咸阳赋》竹简,一袭纁红色深衣,蔽膝缀满星斗纹,曲裾绕襟三重,衣缘绣金凤纹,下摆层叠如云霞。额间一点花钿,似血又似火。
看清她的样貌后,少府令暗自感慨:这长公子夫人倒真是个妙人,只可惜这东宫注定要成为困住她的牢笼、束缚她的枷锁,挣不脱亦逃不过,只能被迫沦为政治联姻的棋子。
他适时开口,语气中满含怒斥“文不法秦,成何体统!”
她默不作声,只是以刀笔当场修改:划去“魂兮归来”,改写“弩射北辰”;抹掉“湘夫人”,补刻“黑水女”。
改完后她轻笑一声“大人说的是,适逢普天同庆之日,应当请秦祖先神一同见证才好。”
扶苏莫名松了一口气,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和缓,看来他这位夫人真是识得进退之理。
他立于第三级青石阶上抬眸向嬴政看去,并未发现他的脸色有什么明显变化,才又转头看向人群。她真的很有胆量,一上来就给了皇室一个下马威,关键是她还能自如地圆回去,让所有人都闭嘴,挑不出一点错处。
当最后一道磁石验毕,宫门甬道骤然暗下。城楼帝座处的嬴政起身,玄色冕服吞噬了夕阳。他的影子投在新人身上,恰好覆盖新娘心口的金凤纹。
扶苏接过太祝奉上的雁贽,指尖触及冰凉的羽翎。旋即转身面北,向嬴政所在方位行三揖礼,极大彰显了对皇权的尊崇。
甯媮腰侧垂五彩绶带,结玉环压幅。头上的楚风漆纱冠和悬金步摇,行则颤颤如蝶栖花枝。面敷铅粉,颊扫斜红,效楚地“啼妆”示柔婉宜家。双腕缠金跳脱行动若簌簌如私语。婚鞋鞋尖上翘,鞋面饰以玄色云纹锦缎,以金线绣飞鸟纹。
她的鹅蛋脸十分纤薄,颧骨至下颌的线条如秦俑般流畅锋利,带着先秦贵族特有的孤傲感。眉如远山含黛,眼尾微微上挑,瞳色比常人浅淡,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绯色红唇即使在朱红口脂的粉饰下还是隐隐透着几分苍白。
只是她的双眸并非秦地常见的漆黑眸子,而是一种透亮的琥珀棕,像他从西域带回的葡萄酒,盛着不属于中原的光。当他对上她的视线时,他甚至错觉那瞳底有细碎的金芒流转,如星子坠入深潭。
明明是楚人的长相,可为何会长了一双异域的双眼?甚至让他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不属于中原,更不属于西域,她究竟来自哪里?
扶苏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他清楚地感觉到手心甚至氲上了一层薄汗。
扶苏将手伸到甯媮面前,她正要搭在他手上十指相牵进行同牢礼,不料他却在下一秒将手心翻转,使手背朝上又握住拳头。
甯媮愣了一秒便反应过来,她没想到扶苏如此细心,怕她觉得唐突,都能站在她的角度考虑。
“女公子可悬拉着孤的衣袖。”扶苏凑近她温声提醒,似有情人之间的交颈耳语,实在是羡煞旁人。
甯媮随即照做,牵住了他宽大的袖袍,跟着他往台阶上迈步。望着年轻的长公子与长公子夫人远去的背影,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百年好合”,一时间都使众人忘记了这场联姻背后的风云,真心地为这两位“牵手”的新人祝福。
正对着两人的是皇宫特制三足鼎,鼎耳铸有刑徒俑抬鼎样式,昭示着皇家威严。牢鼎内置陇西军屯特供带骨羊腿、苦菜和未舂粟米。
见两人站定后,太祝缓缓开唱:“天作之合,牲用大牢”,而卫尉以军戈挑鼎盖,露出鼎腹商鞅方升纹样。
扶苏持青铜铍割肉三刀,他的手极稳,刀刃斜切入肌理时,竟无半分犹疑。指节绷紧,青筋如游龙浮凸,衬得那冷铁愈发森寒。血珠顺着掌纹蜿蜒而下,在腕骨凹陷处汇成一道细流,殷红映着苍白的肤色,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艳色。
第一刀沿羊脊,甯媮知道这是在示“分秦楚之界”。
他割完后拿起一旁的白缎擦拭鲜血,稍后又开始了第二刀断关节,这一刀又是在喻“折六国旧势”。
刀锋割至深处,他眉头未皱,反将力道控得极精,其中三分狠,七分准,像是早已算准每一寸痛楚该落在何处。血浸了满手,黏腻温热,他却只微微曲指,任由那猩红从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暗色的花。
虎口旧伤被新血染透,狰狞如活物。而他依旧只是垂眸,指腹擦过刃口,拭下一线血痕,淡漠如拂去尘灰,不紧不慢地进行最后一刀削蹄甲,暗指“去儒生文弱”。
脸上未擦净的血迹干涸成暗色,衬得他肤色愈冷,眉眼愈厉,他却浑不在意。只是将刀放到原先用来盛放刀具的鎏金托盘上,静静等待下一项礼仪。
甯媮以陪嫁的楚式玉刃接肉,刃过处羊脂渗出朱砂色,昳丽的实在过分。即刻她便转接秦青铜铍,刃口对准羊左肩。
看着甯媮最后下刀的动作做完,百官脸上都露出难掩的笑容,似乎比他们自己成亲都高兴。
事实上甯媮刀落之处预埋磁石,吸附刀刃发出铮鸣,这恰是“归秦”的预示。
行共食之礼时下吏特意取羊颈椎骨,扶苏拿着玉箸夹起椎骨附着的筋膜便开始啃,齿痕深至骨面刻出“廿六年诏”字样,众人皆知这是始皇统一度量衡的年号。虽然是啃,但扶苏的动作依旧优雅,尽显皇室风范。
他每啃一口,阶下刑徒敲击铁链一次,是“骨碎六国”之意。骨髓滴入酒爵时,御史高诵:“髓润秦土,万世为基”,他的动作逐渐慢下来,放下玉箸后便拿起一旁的帕子开始净手。
甯媮以齿尖撕开菜茎,渗出乳白色汁液。嚼满七下后,将残渣剩在空盘里,又拿起觯漱了漱口,完成了共食礼。
距礼成只剩最后一步——合卺礼,礼官呈上的匏瓜剖半为杯 甯媮指尖轻叩自己那半杯,青铜令牌在袖中发烫,酒液浮现星芒符文——正是秘术。
甯媮饮下自己觯中的酒,舌尖尝到铁锈味。她冷笑一声,如果猜的没错的话嬴政所赐凤环正渗出剧毒。她借扶苏遮挡,将血唾吐入祭坛凹槽,看来血祭就要开始了。
扶苏随意瞥了酒觯一眼,似乎是对上面的纹饰很满意,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儿才抬头一饮而尽,偶有酒滴顺着脖颈线流下,他也丝毫不在意。
两人的视线却是在此刻突然碰撞交汇,适时风中传来太祝和乐的声音
“二姓合卺,以承王命。
各守其职,毋怠毋荒。
子嗣继业,永奉宗祧。
湘君遗匏,九问未绝。
苦艾焚心,三年化碧。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
甯媮口中弥漫着血腥味,原本隐隐有些发白的嘴唇染上了殷红又显得妖冶,盯着扶苏曜黑的瞳孔,她甚至能看清她在他眼中的倒影。她微微一笑“这一口饮罢,妾与公子便是……”
扶苏察觉她脸色不太好,随即握紧她发抖的手,声音十分温暖有力,“风雨同舟,永世共济。”
不知是不是风大吹得她迷了眼,她的眼睛不知在何时氲上了一层湿气。见二人许下美好誓言,太祝的声音中也带上了几分喜悦“礼成”。
扶苏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不知为何会有这种突兀的想法,可能是今晚月色太美蛊惑了他的心,他莫名的想让那双淡漠的棕瞳里时时刻刻都有他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