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甯媮

作品:《殉秦断简

    “好一个‘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你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


    甯媮在屋子里翻着遗存下来的《甯子》孤本,思维却是早已飘向别处。


    窗外的楚葵开得正盛,香气透过丝帷飘进屋内,她的低语隐匿在风中。


    “女公子,您与公子苏的婚书已经递到了主君那里,主君派妾来叫您去前堂一叙。”嬃女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听到。


    “我知道了,你先去和父亲通传一声,我稍后便来。”


    “诺,妾即往。”嬃女手掌贴地,指尖朝前,额头触手背,保持俯首姿势,待甯媮进屋后才抬头,接着起身离开。


    甯媮的双眼落在窗外的楚葵上,脑中的东西像是一团乱麻一样剪不断理还乱。哪怕她再不愿相信,但一段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却在脑海里逐渐生根发芽,最终和她的记忆交汇,杂糅成一体。


    甯媮本是一个专攻秦史的现代学者,研究过大秦帝国的铁血律令;琢磨过焚书坑儒的时代局限;思考过残害百姓的暴政苛捐,却唯独对扶苏这个遗憾太子的早逝耿耿于怀。


    他本可以成为一位仁德的君主,改变秦朝暴虐的形象,却因一道伪造的诏书自尽身亡,以死全忠孝。世人皆道他懦弱蠢笨,识不破赵高和李斯的阴谋。


    可她却始终觉得广为人称道的公子扶苏虽为温玉,却早在波诡云谲的朝堂纷争中淬上了一层火,将他和众生割裂开来,别人看不穿亦挑不破。


    被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的《甯子》正是她触发回溯时空,穿越到秦朝的机关。说来这本书是她无意间从古书市场淘书结账时拿来凑数的,买回去后就被她搁置在了一边。


    本来这本书都要被她拿去垫桌脚了,但那天她实在是无书可看,便准备拿这本连官方注脚都没有的古书打发时间,却不曾想会穿越到和她同名同姓的甯氏后代甯媮身上。


    可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那个连史书上都不敢过多记载的少年英才,就要成为她的丈夫了。好在她现在已经有了“甯媮”的记忆,再加上她的专业知识,应付旁人应该是不成问题的。


    她自知自己不过是时代洪流的一粒沙,无力去改变什么历史轨迹。可要她理智的看着扶苏赴死却无能为力,远比史书甚至不会记得她的挣扎更痛。


    望秦别苑比她想象中更为宏伟,亭台楼阁间隐约可见昔日的贵族气象。尽管秦灭楚后甯家势力大减,但显然仍在暗中保持着相当的财力与影响力,不然也不会将一个遗民女子赐婚给长公子。


    穿过刻着“望秦别苑”四个古篆的乌头门,甯媮第一次以觉醒的记忆注视这座承载家族秘密的宅院。青砖照壁上,三只飞鸟衔箭的浮雕在暮色中森然欲活,无疑这是甯家明复六国等级之志的图腾。


    “女公子可算来了。”嬃女提着素绢灯笼迎上来,火光映出廊柱上新鲜的剑痕,“自从宫里赐婚的旨意传来,主君就把“栖楚园”的旧匾换成了这个……说咱们甯家,该堂堂正正地‘望秦’了。”


    甯媮接过嬃女递过来的简牍,走到阶前脱履,赤足往进走。往前走了几步后,她双膝跪地,双手按膝,俯首触地向众人问安。


    前堂内烛火通明,四位中年男子分坐主次席位,见她进门,八道目光齐刷刷投射过来,看得她有些不自然。


    “媮儿来了。”坐在主位的男子开口道。他约莫五十岁上下,面容刚毅,眉宇间与甯媮有七分相似,右颊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至下颌,为他平添几分肃杀之气。


    甯媮随即端身正立道:“女儿见过父亲。”她悄悄环视,发现左侧坐着的老者手中捧着一道卷竹简,上面“甯氏宗谱”四个篆字清晰可见。


    “免礼。”甯无束声音低沉,“今日召集族中父老,是有要事相告。”他示意甯媮坐在下首,“这位是大父老甯无咎,二父老甯无患,三父老甯无缺。”


    三位父老依次颔首,说不上怀有恶意,但也并未有多友善。甯媮只觉被人注视得脊背发凉,余光扫视到三父老甯无缺锋利的双眼,如同鹰隼般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媮儿,你可知我甯氏一族的来历?”甯无束突然没头没尾的发问。


    甯媮屈膝跪坐,心跳漏了一拍,像是打出了一个噼里啪啦的火花,在她心头起舞。作为历史学者,她当然知道,但作为"甯媮",她应该表现如何?


    “女儿只知我族乃先祖甯越之后,在农田耕种上有所成就。”她谨慎回答。


    甯无患轻抚长须:“不错,但你可知你这一支血脉的特殊之处?”


    甯媮摇头,掌心已渗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再往下的世代细节史书上并未记载,一个遗族能有记载已是不错。


    甯无咎缓缓展开宗谱:“你的先祖甯越原属中牟,乃魏武侯之后,你的先祖母则是魏国宗室女,后遭逢六国纷争,被迫徙往楚地,才有了现在的我们。你身上流淌的,是魏国王室与甯氏农学的双重血脉。”


    竹简上密密麻麻的族谱图中,甯媮的名字赫然与魏国宗室相连。这个发现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历史上从未记载甯越有王室血统!这意味着她不仅是农学之后,更是魏国王室的嫡系传承者。


    甯无束神色复杂:“若非始皇帝突然赐婚,这个秘密本应随我入土。但现在……”他指向几案上悬挂的魏国地图,“你必须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


    甯媮这才注意到,整张竹简绘制的不是普通地图,而是标注着密密麻麻红点的魏国旧疆。每个红点旁都写着人名,无一不是潜伏在秦国的魏国旧部。


    “自大梁城破那日起,魏国从未真正灭亡。”甯无束的声音带着偏执又狂热的低哑,“我们一直在等待时机。而现在,上天将你——拥有魏王血脉的甯家后人——送到扶苏身边。这不是巧合,是天命!"


    甯媮胸口发闷,不知是不是受原主的情绪感染,她突然明白为何家族对这场赐婚如此重视——他们不仅想利用她影响扶苏,更想通过她的血脉正统性,在未来可能的反秦行动中凝聚六国遗民!


    “父亲,”甯媮艰难地开口,“您可曾想过,即便有魏王血脉,现在的天下大势也……”她不明白古人对复国的热忱,以她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如今的秦朝虽暴政横行,却也让百姓起码不用再像六国争霸之时一样颠沛流离,这政治权力就非得握在自己手中吗?


    更何况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统一是大势所趋,复古之潮只能是无果之花。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懂尊重民之所向,为何一定要执拗地为一己私利令众人万劫不复。


    “大势可改!”甯无束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突然抓住她的双肩,“媮儿,你知道当年甯氏先祖为何能在大梁城坚守三月?因为他掌握着一个秘密——一个可以逆转乾坤的阴阳家秘术!”


    这个信息让甯媮浑身一颤,她想起之前研究《魏国兵策》时看到的那些奇怪的符咒,以及令牌与玉佩接触时产生的奇异反应,当时她还不能理解其中暗藏的玄机,原来竟是这样。


    “什么秘术?”


    甯无束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无奈与惋惜:“具体方法已随甯氏先祖葬身火海。但为父听人曾言,唯有‘双生血脉之人’才能重启这个秘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甯媮,“而你,就是那个命中注定之人!”


    甯媮踉跄后退,背靠冰冷的石墙,惊得她有些战栗,但面上却是不显。太多信息在脑海中翻腾:她不仅是穿越者,又是甯越后人,还是魏国王室后裔,现在又成了什么秘术的关键……这无数个身份,竟然都是她。


    “我需要时间消化这些……”她不知除了这个还能说些什么。


    甯无束的表情软化下来,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温柔:“那是自然。但记住,三日后便是你与扶苏的大婚之日。届时,潜伏在咸阳的魏国旧部都会见证他们的希望。”


    他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巧的青铜钥匙,“这是开启甯家秘库的钥匙,里面收藏着甯氏先祖留下的所有典籍。礼成前,去看看吧。”


    甯媮机械地接过钥匙,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父亲,公子苏毕竟是秦太子,势必不愿配合我们的计划。”


    甯无患睨了她一眼,云淡风轻的开口:“你以为他和嬴政之间没有隔阂么?扶苏对他的暴政早有微词,这两人之间的火一点便可燎原。”


    前堂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像是应证刚刚的话。甯无束脸上投下狰狞的阴影:“不愿的话……那就用你的方式影响他,为父只看结果。若实在不行……”他没有说完,但眼神说明了一切。


    甯无束眼中的决绝被她尽收眼底,甯无缺阴鸷的眼神依旧在她身上不曾离开半分,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女儿知晓,请父亲与三位父老放心。”


    甯无咎满意地笑了:“甯媮,全族可就指望你了,回去好好想一想。”


    甯媮起身向他们揖了一礼,在三人的注视下离开。走出前堂后,甯媮独自站在望秦别苑的后花园中,即使四周随从众多,但她好像自然地将自己与他人隔绝,所以依旧显得孤寂。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令牌和刚得到的龙纹玉佩,将它们并排放在石桌上。


    令牌上的“媮”字在月光下泛着幽光,玉佩上的龙纹则如同活物般游动。当两件物品靠近时,一道微弱的金光在它们之间流转,仿佛有无形的联系。这下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可能真的是那个命定之人。


    可惜他们想错了,嬴政赐婚是想要通过她掣肘六国遗民,同时落得个善待旧民的好名声;而他们居然妄图以她为砝码,恢复六国旧日之势。到头来,她才是身在局中却什么都做不了的人。


    一阵凉风吹过,她的身子抖了抖,旋即转身往闺房走。都说夜色凉如水,可她却觉得她的心比身还寒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