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婚书

作品:《殉秦断简

    咸阳宫的青砖在暮色中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十八盏青铜鹤灯依次亮起时,扶苏正踩着最后一缕夕照迈过殿槛。他的玉组佩在腰间轻响,每一声都精准地卡在御道金砖的缝隙之间——这是自幼被训练出的步幅,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的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陛下已候多时。”赵高立在丹墀阴影处,脸上堆叠的皱纹里藏着某种黏腻做作的表情,笑意却不达眼底。他手中捧着的漆盘里,静静躺着一卷裹着玄绫的竹简。


    殿内没有点香,扶苏的鼻腔里突然涌进一股熟悉的焦臭味——三日前坑儒的烟气,竟顺着他的衣褶一路跟进了这九重宫阙。始皇帝背对着殿门站在星图前,冕旒的玉藻在烛火中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明暗交杂之中,他看不清嬴政的表情。


    “臣参见陛下。”


    嬴政没有转身。他抬手时,袖间的日月星辰纹掠过案上沙盘,将刚刚堆砌的陇西地形抹平了一角。不知他有无察觉,但动作却是依旧不停。


    “看看这个。”


    竹简破空而来。扶苏接住的瞬间,指腹触到某种黏稠的湿润——朱砂从简牍裂缝中渗出,在他掌心烙下一道血痕般的印记。


    《徙民令》的正文被大段删改,唯剩一行小篆如刀刻斧凿:“甯氏女媮,许配长子扶苏。”


    “太子作何感想?”嬴政似乎察觉到袖间粘上了几粒沙粒,说话间用右手食指轻轻掸了掸。


    话虽如此,但扶苏知晓看似询问的语气背后实则是父皇所要的绝对服从。他双手交叠,拇指相抵,掌心向内,缓缓抬至额前。行礼时玄色深衣垂落如瀑,腰间玉组佩纹丝仍旧未动。


    “臣领旨。”他双手接过婚书,竹简上的朱砂印还未干透,蹭在指腹,像一抹未擦净的血,猩红一片。嬴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重却压得人脊背发僵。膝下的金砖沁出寒意,顺着骨髓爬至全身各处。


    “你倒是一句不问。"帝王的声音带着几分兴味,“不问问这甯氏女是何人?不嫌她出身六国遗族甯越后人?”


    扶苏的视线仍垂在地上:“陛下圣断,自有道理。”他的脖颈弯折出恭谨的曲线,玉冠的垂旒纹丝不动。


    这个角度能让嬴政看清他束发用的铁簪——那是昨日刚换的,代替了断裂的玉簪。后颈的皮肤在冕服立领的摩擦下泛红,他却连指尖都未颤动一下,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被他刻意地拿放。


    “呵。”


    一声轻笑,嬴政突然踢翻案几,竹简哗啦散落。扶苏立刻以额触地向前膝行三步,动作流畅得像是演练过千百遍,让人挑不出错处。


    “拾起来。”嬴政的情绪似乎顷刻间得到平复,睨了地上的人一眼缓缓开口“朕让你监军北境,你每日卯时巡营,亥时熄灯,蒙恬递上的军报连字距都分毫不差。”


    他指尖敲击案面,一声一声,如更漏催命,震的人心生寒意“让你协理《焚书令》,你连屈原的《天问》都一并封匣——扶苏啊……”冕旒的玉藻轻晃,遮住了帝王眼底的锋芒。


    “你听话得让朕想起一个人。”嬴政的思绪似乎有些飘远,又像是在回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嬴政此刻貌似在隐忍着什么情绪,免得它翻涌起来。


    殿角铜鹤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扶苏的睫毛在火光中颤了颤,他读出了嬴政的深意——二十年前的邯郸深宫里,那个对吕不韦唯命是从的质子,叫嬴政。


    “朕的乖儿子啊,你先起来。”扶苏顿了三秒,随即他缓缓起身,保持着颅骨与脊柱的绝对平直,让起身轨迹成为标准的斜线。


    嬴政又恢复成了波澜不惊的脸色,递给他一枚半旧的青铜虎符,那是北境三十万大军的调令。


    扶苏接过后并未立刻收起,而是抬眸直对上他晦暗不明的双眼,只字不言。


    “蒙恬上书说你改良了秦弩?”帝王语气随意,仿佛在问今日天气,“射程增了三成,却不肯用于长城戍卫...这是为何?”


    竹简在扶苏掌心发烫,灼热感留存在指尖。他知道父皇早看过那封被自己压下的奏章,他在箭簇上刻了“轻徭”二字,这是儒生才会干的“蠢事”。


    “臣...恐伤民力。”


    “民力?”嬴政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当年商君徙木立信,可没考虑过什么民力!”


    他猛地拽过案上舆图,朱砂笔圈出咸阳到陇西的路线:“这甯氏女,朕要你教她明白——”


    笔尖狠狠戳进竹简,墨迹晕染成狰狞的蛛网。扶苏微微偏头,此刻终于看清了嬴政的神色:毫不饰的野心几乎将要喷薄而出。


    “大秦的犁,只破土,不栽花。”


    “臣谨遵陛下教诲。”握在掌心中的虎符不知何时已经隐隐有嵌入肌肤之势,青铜器在指尖刻下了划痕,殷红的血丝涔涔地往外溢。扶苏却像是没有痛觉,只是手指微蜷,将掌中之物掩在九寸宽袖之下。


    无人知晓那宽袖下还盖着被剑鞘抽破的裂口,丝线里尚缠着干涸的血痂,是有一年为拦嬴政鞭打谏臣留下的伤疤。若不是那伤疤有时还隐隐作痛,他几乎都要忘记当年的过往。


    “记住你的使命,扶苏。”嬴政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语气中颇有些语重心长的意味。扶苏颔首,他拱手作别,退出了这灰暗之下依旧难遮富丽的九重宫殿。


    扶苏迈出殿槛时,玉组佩的碰撞声比平日多出一响,不过却似燕过无痕。


    赵高正倚着朱漆廊柱剥杏仁,指甲掐进果壳的脆响与佩玉余韵重叠。他抬眼,笑纹里堆着蜜蜡般的秾稠:“太子今日的簪,倒是别致。”


    扶苏的广袖垂落,遮住掌心新添的血痕,他必须保证伤口不会暴露于光亮之处。


    “中车府令好雅兴。”他目光掠过赵高腰间新佩的错金书刀——本该属于御史大夫的器物。


    赵高闻言只是笑了笑,随即捻起一粒果仁,在指尖转出油光:“陇西的苦杏,臣特意用《田律》里禁的‘区田法’栽种……”他伸手突然递来,“您尝尝?”


    扶苏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中听不出情绪起伏“赵大人,何必强扭不甜之瓜?”政治权力之争,无非是立场不同的说辞罢了,他与赵高必然只能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风穿过回廊,将他袖中的北境军报吹出半角。赵高的书刀不知何时已抵住那片竹简,刀背刻的“法”字正硌在他脉搏上。


    赵高敛起了原本的笑意,状似不经意感叹道“蒙将军的笔迹,越发像楚篆了。”


    “本太子倒是觉得大人也颇有赵国遗风。”扶苏没再理睬他,径直迈下宫阶离开。


    想起殿中两人的对话,身不由己的又岂止是甯媮一人?说来可笑,君王既想看到他乖顺如傀儡,不成大器;却又在他收敛锋芒时嫌他懦弱,难当大任。有道是帝王之心,着实自古难猜。


    倏地他想起了那位和自己同病相怜的苦命人,“甯媮,甯越后人。‘媮’意为快乐”,倒是个朴素的愿望。”扶苏往通向东宫的栈道走着,低声呢喃,“只可惜,一旦入局便再无宁日……”


    “问公子安。”阴影里闪出两个小宦官,提灯的手势显是新训的——火焰离他衣摆太近,几乎燎焦日月星辰纹的银线。


    扶苏未语,只将拇指按在玉组佩最上方的龙形璜上,宦官们立刻退成缄默的石俑。


    廊下传来楚调的埙声,是宫人在试新谱。他本该加快步子,却反而抬手整了整冠缨,铁簪的寒芒刺进暮色,恰似他今晨在廷议上被李斯驳斥的那句谏言,断在半空无人拾取。


    东宫的门槛终于横在眼前,下一秒便触手可及。他抬脚时忽觉足底黏涩,原是碾碎了一朵混入泥土的落花。借着宦官的灯,他看清那是株本该开的正好的楚葵。


    世人称它为杂草,可唯有这楚葵的根敢肆意生长,无惧风雨飘摇。扶苏不知想到了什么,嗤笑一声“你也不该长在这杀人的秦宫石缝中。”


    夜风吹灭一盏宫灯,黑暗漫过他腰间残缺的玉组佩。缺璜处垂下的丝绦空荡荡地晃着,像极了身处金碧辉煌之中却依旧孑然如浮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