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不弃(2)

作品:《美人难驯

    谢臻在混沌中挣扎许久,耳畔似有万千呓语纷扰、叹息、悲泣,直至竭力掀开那沉若千钧的眼帘。


    窗外夜色如墨,室内烛影幢幢,他恍惚间竟不知昏沉了几多时辰。


    喉间干灼如焚,正欲唤人,却见祖父端坐于床畔太师椅中,面色沉郁如铁。


    “还知道醒?”


    烛泪堆叠,在谢国公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更添森然威仪。


    “堂堂国公府公子,为一女子跪至昏厥,列祖列宗颜面何存!”


    谢臻勉力欲撑起身,却被一阵天旋地转逼得倒回枕上。


    他喉间嘶哑,挤出几字:“婚事……祖父可允……”


    “你竟还有脸敢提婚事?”


    谢国公枯掌重重拍落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昏迷一日一夜,醒转第一句便是这个!”


    谢臻苍白的唇抿如薄刃,眸底燃着执拗的星火。


    “水……”他气若游丝。


    谢国公冷嗤一声,到底示意小厮奉上温水。


    “你是谢家骨血!是国公府的嫡次孙!”


    谢国公见他饮水,怒意复炽,须髯微颤,


    “你兄长建功立业,你却为个女子跪到人事不省,成何体统!”


    “有兄长在,国公府门楣自可光耀。”


    清水润过焦喉,谢臻眼底那两簇火苗分毫未减,声音虽虚浮,吐字却清晰,“孙儿……唯求嘉宁。”


    “混账东西!你!你与你那短命的父亲一般,俱是被情孽迷了心窍的糊涂种子!”


    谢国公似被勾起了陈年旧痛,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怆然与无奈,旋即化作更盛的雷霆之怒。


    他气得再度举起拐杖,终究未能落下,凝视着孙儿苍白的面容,眸底终究泄出一丝掩不住的心疼,语气稍缓:


    “这一跪,险些将你这条性命也跪送了!


    为一女子,竟不惜自戕其身,忤逆尊长;


    为一女子,竟可弃祖宗家法、门楣荣辱于不顾?


    你可知你是我国公府的嫡次孙。


    你的身份,你的前程,皆系于宗族!


    岂容如此意气用事?


    你大哥……他是嫡长,自有他当承之重。


    你呢?你便如此自甘轻贱?”


    谢臻阖上双目,缄口不言,然眉峰凝着的磐石般的执拗,未松动分毫。


    谢国公见他这般顽石之态,恼恨交加,最终只余一声沉若寒潭的叹息。


    他低声吩咐小厮文松:“好生侍奉二公子,将药仔细喂下。”


    复深深看了谢臻一眼,方转身离去,那背影在昏黄烛光里,透出无尽疲态。


    谢国公离去后,文松方敢小心翼翼地趋近榻前,眼眶泛红:“二公子,您可算醒转了!真真吓煞小的了!”


    他忙倒了温水,服侍谢臻饮下几口润喉,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妥帖裹藏的小包,压低嗓音道:“二公子,这是永宁侯府嘉宁姑娘……托人送来的。”


    谢臻原本黯淡的眸底骤然迸发出光彩,不顾虚弱撑坐起来。


    他急不可待地接过,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将那素帕一层层展开。


    内里躺着一支通体莹润、素面无华的青玉簪,入手微凉,那股凉意却似能熨帖心神,转瞬间化作支撑筋骨的暖流。


    展开的信笺上,那熟稔的字迹跃入眼帘,笔锋较之往日更为刚劲决绝,字字如铁,力透纸背。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谢臻唇齿间低低呢喃着这十字箴言,指尖眷恋地抚过那支青玉簪。


    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意与沛然的力量顷刻席卷全身。


    所有的病痛、疲惫、虚浮无力之感,在这一刻,皆被这掷地有声的盟誓涤荡一空。


    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虽浅淡如雾,眼底的灼亮却灿若星辰。


    -


    两日后,谢臻病体稍愈,不顾劝阻,执意前往翰林院当值。


    谢臻身形尚显单薄,面容犹带几分病后的清减苍白,然一双眸子却湛然若寒星,较之以往更添坚毅之色。


    他端坐于案牍之前,趁四下人迹稍疏,复又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指尖温柔流连地抚过莹润的玉质,感受着嘉宁传递而来的那份无声慰藉与支撑之力,唇边不觉泛起一抹清浅笑意。


    “哟,谢兄!瞧什么稀罕物呢?笑得这般……嗯?”


    几个同僚嬉皮笑脸地凑近前来,其中一人眼尖觑见他掌中之物,挤眉弄眼地揶揄笑道,


    “这簪子……瞧着分明是闺阁之物啊?


    怎地,谢兄还对那位嘉宁姑娘旧情难舍?


    啧啧,外头可都传遍了,说她跟太子殿下那点事儿……”


    谢臻面上笑意倏然敛尽,将玉簪珍重收归袖中。


    “什么!她还给你送簪子?”


    另一人夸张地嚷嚷起来,语气满是鄙夷,


    “这……这算哪门子事儿?


    一边跟太子殿下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一边又偷偷摸摸给你塞定情信物?


    谢兄啊谢兄,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


    别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蒙骗了!


    这手段,啧啧,真是玩得一手好心机啊……”


    “住口!”


    谢臻霍然起身,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气,瞬间慑住满室嘈杂。


    他目光如闪电般扫过那几张轻浮的面孔,一字一句,声音似金石相击,掷地有声:


    “诸位同僚饱读诗书,当知‘流言止于智者’,更应恪守‘非礼勿言’之圣训。


    不思明辨是非,反效那市井长舌之徒,捕风捉影,妄议揣测,肆意诋毁,


    此等行径,岂非有辱斯文,有负此身官服?


    若再令谢某闻得半句污蔑之辞,休怪谢某不顾同僚情面,定当具本参劾尔等诽谤之罪!”


    那几个同僚被他一番疾言厉色驳斥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想回嘴却又理屈词穷,最终只能悻悻然地咕哝几句“不识抬举”、“走着瞧”之类的酸话,灰头土脸地散了。


    谢臻缓缓落座,平复胸中因愠怒而起的些微波澜。


    袖底的手,依旧紧握着那温润玉簪,仿佛它是劈开混沌的利刃,予他独对千夫之勇。


    就在方才愤然发声之际,他脊梁陡然一寒,一道冰冷刺骨、如芒刺背的目光仿佛穿透虚空,带着鹰视般的穿透力与威压,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心头警兆骤生,下意识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源头,倏然抬眼,望向翰林院通往内廷的月洞门方向。


    那里空寂无人,唯见几竿修竹在风中簌簌轻摇,竹影婆娑,仿佛方才那令人遍体生寒的凝视,不过错觉一场。


    -


    月洞门后的回廊阴影深处。


    裴景昱负手而立,玄色常服几乎没入廊柱浓重的暗影之中。


    他恰经此处,方才谢臻珍视玉簪的缱绻情态,以及挺身驳斥同僚、竭力维护嘉宁的始末,尽皆落入眼底。


    尤其是谢臻取出那支玉簪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珍重与温存,如同滚烫的热油浇淋在暗火之上,瞬间引燃裴景昱心底积压许久的暴戾,杀机烈焰般熊熊腾起,再难遏制。


    香囊之后,竟又是玉簪!


    她竟敢!他们竟敢!


    他原以为施以重压,必能令他们知难而退,孰料反助成其情比金坚。


    谢臻非但未退,反似磐石愈坚,甚不惜忤逆尊长,甘受滂沱长跪之苦;


    而嘉宁,身处禁足囹圄,竟还敢私相授受,传递信物与盟誓之辞。


    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他要的是嘉宁俯首称臣,是谢臻万念俱灰。


    而非这二人,在他布下的重重枷锁之下,愈发心意相通、难舍难分。


    一股砭人肌骨的怒意,宛若带刺毒藤,寸寸绞紧裴景昱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无意识地、近乎要嵌入骨肉,重重碾磨着拇指上那枚触手生凉的白玉扳指。


    周身气息阴寒似九幽玄冰,有足以倾覆乾坤的风暴在无声酝酿,刺骨寒意弥漫,令随侍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


    他凝睇着谢臻的方向,薄唇抿成一道直线,面上无波无澜,唯余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翻涌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冷酷与决绝。


    看来,先前的手段,还是太仁慈了。


    -


    东宫,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紫檀木案上,一壶御酒已倾泻泰半。


    裴景昱独坐书案之后。


    案头未秉烛火,唯余窗外漏入的朦胧月华,玄色常服裹着他孤峭如寒峰的身影。


    窗外月色泠泠如水,却映不亮他眸底沉凝的幽邃。


    他指间闲闲把玩着一枚温润生泽的白玉扳指,目光沉静地落在虚空某处,酒意未染眉梢,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流言如刃,家法如山,竟未能撼动谢臻与嘉宁分毫。


    谢臻雨中长跪的痴顽,嘉宁私赠谢臻的那支碍眼的玉簪……恰似两枚无形的毒针,深深楔入他掌控一切的骄傲骨缝之中。


    桩桩件件,皆如投入寒渊的顽石,激起的非是涟漪,而是沉坠渊底、愈发刺骨的冰寒怒焰,与……一种被屡屡悖逆、又如跗骨之蛆般滋长的、扭曲的征服之欲。


    他仰颈饮尽杯中辛辣灼喉的琼浆,喉间如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既焚且戾的执火。


    他怒极嘉宁对谢臻的情根深种、忠贞不渝,却又不得不认,正是她这份宁折不弯的倔强与悖逆,宛若焚心蚀骨的业火,一次次灼烤着他的神魂,令他难以移目。


    她的傲骨,她的珠泪,她凝睇他时眼底那深藏的惊惧与不屈,都似世间最毒的鸩酒,饮之愈深,瘾之愈重,令他沉溺难拔。


    她越是桀骜,越是悖逆违抗,越是心系旁骛,他心底那股要将她彻底碾碎、令其匍匐脚下的欲念越是炽盛。


    他裴景昱欲得之物,何曾失手?


    驯烈马,方显驭者本色。


    他所求,从来不是温顺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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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要的,是她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的臣服。


    终有一日,他要让那双盈满谢臻身影的眸子,唯余他一人。


    他定要亲手折尽她的羽翼,令她彻悟,谁才是她唯一的主宰。


    殿门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线,一道纤细的身影端着托盘,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身子,一股刻意熏染的浓腻幽香随之涌入。


    又是莺宁。


    她端着托盘,依旧穿着那身与嘉宁肖似的藕色薄衫,步履轻悄如狸奴,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颈项。


    她将一碗热气氤氲的醒酒汤轻轻置于案上,嗓音柔媚似春水:“殿下,酒多伤身,更深露重,用些汤暖暖脾胃吧。”


    裴景昱连眼睫都未动分毫,目光仍然胶着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视殿中空无一物。


    莺宁的存在,于他而言不过是个粗劣的仿品,效颦之举,画虎类犬,徒惹厌憎。


    他渴求的,是那个敢屡屡拂逆他、眼底燃着不屈星火的本尊,而非眼前这具只会谄媚邀宠的泥胎木偶。


    见太子恍若未闻,莺宁心一横。


    深知此乃孤注一掷之机。


    她贝齿轻啮朱唇,眼中霎时水雾弥漫,一副泫然欲泣的娇弱情态,身子若风中蒲柳,软软地向裴景昱依偎而去。


    一双柔荑带着试探的微颤,悄然攀上他置于膝头的手臂,指尖若有似无地描摹玄色衣料下的肌肤,带着教坊司精心调.教出的、最能撩拨心弦的靡靡之力。


    “殿下……”


    她呵气如兰,声线故意染上喘息,娇躯几乎贴熨上去,“奴婢……只求殿下片刻垂怜……纵是须臾也好……”


    裴景昱的身躯稳如山岳,连被她触碰的手臂都未曾激起一丝筋络的牵动。


    他维持着凭窗远眺的姿态,仿佛那温香软玉的依偎不过蚊蚋拂过。


    莺宁费尽心机的媚惑,落在他身上,如石沉渊海,激不起半分微澜。


    殿内唯余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砭骨之寒。


    “殿下……”


    莺宁见他未立时斥退,胆气稍壮,竟又贴近几分,一股浓腻的脂粉气扑面而来。


    她眼中掠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伸出微抖的手臂,环住裴景昱劲瘦的腰身,喘息愈发急促,“容奴婢……侍奉您安寝吧……奴婢什么都愿意……”


    裴景昱甚至未抬眼,只漠然吐出二字:“退下。”


    莺宁娇躯一颤,眸中蓄满盈盈水光,哀哀切切:“殿下……奴婢只是……”


    莺宁的心直坠冰窟,无边的恐惧攫住她的神魂。


    就在她惶然无措之际,裴景昱终于略动。


    他未曾瞥她一眼,只是极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从容,将被她攀附的手臂抽回。


    旋即,一个冷得不含丝毫人气的嗓音响起,不高,却字字割裂死寂:


    “来人。”


    守候殿外的心腹内侍梁德顺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殿内,垂首屏息。


    裴景昱的目光自窗外移回,落在莺宁那张因惊怖而扭曲、犹带几分肖似嘉宁的面庞上。


    那眼神,如同审视一件亟待丢弃的秽物,平静无澜,却蕴着足以冻彻骨髓的森寒。


    “拖走。”


    二字,简洁如刀,毫无起伏,带着不容置喙的裁决。


    莺宁顷刻瘫软如泥,涕泗横流,绝望嘶喊:“殿下饶命!殿下开恩啊!奴婢再不敢了!求殿下饶了奴婢吧……”


    她匍匐于地,额角叩击金砖,砰砰作响。


    裴景昱连余光都吝于施舍,仿佛那凄厉哭嚎不过是恼人的虫鸣。


    他端起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醒酒汤,看也未看,漫不经心一倾——


    “哐啷!”


    精致的瓷盏连同浑浊的汤汁被随意掼碎于地,瓷片飞溅,汤水蜿蜒如丑陋的毒涎。


    这刺耳的碎裂之音,敲响了莺宁命运的丧钟。


    “此婢,一而再,再而三,不知死活。此后无孤手谕,胆敢再擅入此殿……”


    裴景昱略顿,目光转向梁德顺,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这老练内侍都感到一股寒意自尾椎窜起,“你知道该怎么做。务必令其牢记规矩。”


    “奴婢明白。”梁德顺心头剧震,深深俯首,“定让她终生难忘。”


    他清楚,莺宁此番,怕是要用血肉去铭记这规矩了。


    梁德顺躬身领命,面上波澜不惊。


    他对莺宁的哀泣置若罔闻,只微一摆手。


    两名魁梧侍卫立时上前,如擒小鸡般将哭嚎挣扎的莺宁强行拖拽而出,哭喊声迅速消弭在殿外的夜色深处。


    殿内重归寂静,唯余地上狼藉的汤渍碎瓷,以及空气中浮动的、令人作呕的甜腻脂粉气。


    裴景昱重新执起酒壶,自斟一杯。


    烛火幽幽跳跃,在他深不见底的眸中投下明灭不定的光影,那深处翻涌的,是比子夜更浓的阴鸷与算计。


    看来,流言之网,尚嫌疏阔。


    须得另布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