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深了

作品:《从良

    迟曙上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他踱步走到立宵门口,大约可以听到里面争执的声音,在外边听墙角毕竟不好,迟曙翻墙进去了老奶家,老奶正坐在门口,迟曙一进来,她扶着拐杖站起来,看起来有些急促,“小立子?”


    “老奶,我是迟曙。”


    “噢,迟曙啊。”老奶噢了一声,迷蒙一阵,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是谁,站在那里朝他挥了挥手,“来,小曙,过来老奶这里。”


    迟曙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鼻头酸了,也许是刚刚呼吸了太多冷风的原因。迟曙慢慢走过去,扶着老奶的手坐下,老奶摸了摸他的肩膀,“小曙啊,今晚住在老奶这里好不好。”


    “李梓舒和王阳朔呢?”


    “他们是家里人打电话,已经回去了,小立子出去找你没找到,他爸把他叫回家了。”


    “嗯。”


    老奶拍了拍迟曙的手,“小曙,你家在上边的村里是不是?”


    “是。”


    “那回去过年吗?”


    迟曙不说话,老奶似乎了然,轻轻抚着他的背,“以前梓舒那孩子,跟他妈冷战,在老奶这里住了好一段日子,还有阳朔那孩子,小时候逃课被他爸爸追着打,也在老奶这里住过。”老奶顿了一下,“小立子的朋友,都叫我老奶。”


    原来这里是他们的避风港。


    老奶看着迟曙的眼睛,笑了笑,“多体面的孩子,来,跟老奶进屋。”


    迟曙扶着老奶进了屋,屋里已经装了空调和冰箱,显得狭小而温暖,也许是灯光太暗,半笼罩在昏黄色里,让人觉得很安全。


    “小曙要是不嫌弃,就睡小立子的床,小立子长大了,睡大床了。”


    大床和小床挨得很近,睡在大床上一抬手,就能摸到小床上的人。迟曙大概可以想象到,立宵半夜醒来看到旁边老人内心的充实感。


    迟曙坐在床上,那种陌生的感觉,消减了许多,也许是这样的地方,这样的老奶,让他看到了迟母的影子,他小时候闹腾,迟攸同不在,迟母就是在他的床边弄了一张小床,陪着他,迟曙每每夜半醒来,都会看到迟母温和的脸颊,在黑夜里月色一般润。


    其实我们要的都不多,只是一些小小的疼爱,不需要太多,伤心的时候,有一个地方靠靠就好。


    迟曙听到隔壁摔东西的声音,像屋檐下冰棱的皲裂,他看老奶,老奶也正侧耳听着,听立宵说,老奶的眼睛不好,耳朵却再灵光不过了,老奶侧耳听了一会儿,喃喃道,“雪是不是大了。”


    确实大了,窗户外边扑扑打着。


    迟曙点头,老奶拍了拍褥子,迟曙躺下了,被窝很温暖,也许是开着空调的缘故,窗户的缝隙里都糊了纸,密封得很好,没有一点风。老人家身子骨太弱,比不得年轻人,稍微受了风,就要生病,一生了病,是很难好的。


    老奶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老了,晚上睡得晚,小曙你先睡,老奶在堂屋坐会儿。”


    迟曙点头,在老奶的注视下闭上眼睛,半睡半醒间,他又听到轻微的脚步在床边徘徊,慢慢远了,有冷风灌进来,他紧了紧被子,没一会儿,屋子里又是一片静谧,暖风在他的被子里撑起一片,轻轻煽动他的头发,迟曙感到自己置身一片岩浆口,火山嘟嘟冒着热气,要跳出来一般,迟曙翻了好几番,被热醒了,他迷蒙睁开眼,看到老奶的床上依旧没人,迟曙光着脚出去。老奶正坐在堂屋里,看着紧闭的木门。迟曙慢慢走到老奶身边,握了握老奶的手,冰得迟曙一个激灵,老奶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她转了转头,目光落在迟曙的脚上,“怎么又不穿鞋?”


    迟曙一愣,低头一看,也许是迷瞪了,“忘了。”


    老奶迟了一会儿,缓缓噢了一声,“小曙啊,怎么还没睡呢?”


    “老奶,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噢,我刚刚看看外边的雪停了没有,夜里凉,容易结溜冰。”老奶慢慢起来,“看起来外边应该是不能走了,冰还挺厚呢。”


    老奶又扭头站了一会儿,这才说,“去睡觉吧。”


    迟曙睡在床上,翻了几番,扭头,看老奶已经闭上了眼,还是忍不住说道,“老奶,立宵买东西的钱,是我们一起挣的。”


    “老奶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


    “老奶。”


    “睡吧,小曙。”老奶翻了个身,“把灯灭了吧,夜深了。”


    迟曙凝神看了一会儿窗外,轻声说,“雪大了。”


    “把灯灭了吧,夜深了。”


    灯灭了。


    第二天迟曙没等立宵回来,他大概能猜到立宵发生了什么,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初中生能赚这么多钱,没几个父母会信吧。


    大概率,立宵也不想让他看到,他甚至后悔自己昨晚上为什么没走,立宵晚上没回老奶家,是不是因为知道他还在。


    少年人面子总是顶得太真了。


    迟曙寒假没回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迟林和迟母,如果说以前坚持留下是为了等迟攸同回来,那现在再待在那里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索性自己在出租屋过年,期间迟母打过电话,迟曙说忙着数学竞赛,迟母没再多问。


    那些刻意掩藏在心里的事情,默默在心里发酵,还以为只要不去触碰就会自己挥发干净了,猛地打开,还是扑面而来的刺鼻和辛辣,还是熏得人不知是合了盖子还是先擦眼泪。


    这些事情之间值得高兴的,也许就是迟林也没有再不顾情面地反对他上学。迟攸同走的时候又买了一辆电动车留在家里,迟林也没有了去找迟曙的理由,跟往常不同的一点是,迟曙不必再跟家里要钱,迟攸同每月都会给他打一笔不少的生活费,足以囊括房租和日常开销。这些东西一边让他觉得迟攸同跟以前一样,一边又让他觉得,也许是堆积起来的筹码,无论是什么,这些钱他都不得不花,他一个初中生,饭店刷盘子都没人要,可要是生存下去,又不能没有钱。


    一直到寒假快结束前几天,迟曙才再次看到立宵。


    今天上午立宵打电话说要回来,但是没带钥匙,问方不方便去他家拿一下钥匙,迟曙说这几天写作业所以提前来了出租屋,立宵沉默片刻,说下午到。


    迟曙的作业一早就写完了,现在闲来无事,看着时间似乎还早,就骑着自己小电驴沿着回乡的路闲逛,他的一只脚浅浅擦着消融的冰雪,沙沙响,在过了拐弯处,在路的那头,他看到另一个骑着小电驴的人,缓缓驶来。


    雪季路上很滑,他骑着电动车,在路上慢慢往前滑,路面中间的积雪已经被清理了,但还是残留了许多冰渣子和雪渣子,有些宽度大的大车对了头,在路的边缘小心翼翼压下两行泥水色的轮印子,立宵故意把电动车骑到雪白的地方,沿着汽车压过的路线边缘,走一条属于电动车的路,于是十几分钟的路程,愣生生被他骑了有半个小时了。


    立爸打来了电话,“你小子怎么还没回来,拿个书那么慢。”


    立宵还没开口,就听见旁边立妈的维护声,“路上那么滑,你催他干什么,出事了怎么办?”然后立妈接过了电话,“路上慢点,回不来就自己在街上买点吃,别急,晚上之前回来就行,注意安全。”


    立宵淡淡嗯了一声,一边骑车,一边打电话,迟曙就看着他从自己身边骑过去。


    迟曙没叫他,就看着他悠悠地骑走。


    立宵骑着电动车拐进巷子里,巷子里的雪清理得很干净,邻居家的叔是个非常勤劳的人,秋季的每天早上都会起来扫叶子,冬季的每天早上都会去扫雪,每次立宵和迟曙回来,邻居的邻居家的爷爷奶奶如果坐在门口,就会朝他们打招呼,有时候是一句,“回来啦。”有时候是一句,“葡萄熟了摘点回去。”“丝瓜熟了拿点?”


    立宵不见外,不会做饭,蔬菜以外的他都欣然接受,迟曙不太行。


    立宵刚到家门口,邻居家的叔就凑头过来,“小子,回去跟你迟曙说,那炉子没木头了来找我,我带他去买,他买的太贵了,人家坑他的。”


    “啊?”立宵愣了下,“他一直在家?”


    “他冬天就没回去,还听我劝买了个炉子。”


    立宵点点头,夸赞道:“谢谢叔,我回去就跟他说,您这地扫得真干净,明早我起来扫。”


    叔瞥了他一眼,似乎十分不屑,“不用你起来,你们这群小子起不来,我早上睡不着,起来也没事,行了,你回去吧。”


    立宵把自己刚在超市买的零食留了一些给叔家的小孙女,在小女孩甜滋滋的哥哥里回了家,刚进门,就看见迟曙在院子里扫雪。


    “你一个人过的年?”立宵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放进堂屋,结果一进去就一股暖流。


    “你买了个炉子吗?”立宵从屋里探出脑袋,但是又不愿意从温暖里出来,炉子上有一个小方格,里面放着烤熟的红薯。


    迟曙唔了一声,想起什么似的超屋里说,“立宵,炉子里有烤红薯,你尝尝。”


    立宵拿了红薯,烤得极好,外焦里嫩,热气腾腾铺了满脸,立宵挑了一个小的。


    “这红薯也是邻居家的叔给的?”


    “不是,我过年去了刘宇潮家,他妈妈给的。”


    立宵没说话,迟曙扭头,看着他正靠在门上,一边吃红薯,一边看着他,迟曙握着扫把继续扫雪,“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写作业。”立宵补了一句,“不走了。”


    迟曙拿后脑勺点点头。


    “你懂的,家里有个榜样,我的享乐就是一种罪过。”立宵叹了口气。


    迟曙又从头开始扫雪,瞥着他的脸色揶揄他,“我不懂,我在刘宇潮家就是一个榜样。”


    立宵低头咬着红薯朝他笑,“懒得听鲁迅夸周树人。”


    “我们晚上挤一个床吧,电热毯不能整夜开,空调太费电,晚上不开能冻醒好几次。”迟曙扭头去放扫把。


    立宵看着他的背影,“你确定,我睡姿你该知道。”


    迟曙顿了一下,没说话。


    立宵玩笑道:“看来我上次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啊,我在床上练把式,睡眠还深,要是真睡在一起,岂不是要委屈你?”


    “没事。”


    立宵低头笑起来。


    迟曙知道,立宵惯爱开玩笑,可他也惯爱把他的玩笑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