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老汉
作品:《从良》 “阳朔,你们三个帮老奶去小屋里拿点隆火,老奶一会儿给你们做饭吃。”
王阳朔带着李梓舒和迟曙进去了,“小立子,过来老奶这里。”
立宵没动。
“老奶腿麻了。”
立宵走过去,蹲下来,靠在老奶的膝盖上,“老奶,对不起。”
老奶凑头看他的脖子,“这小丫头,牙口真好,疼不疼?”
立宵轻轻抱着老奶的腿,像抱了两根干柴,他的眼睛蓦地酸涩起来,轻轻染湿了老奶的膝盖,一小片濡湿。
老奶摸着他的后脑勺,“立晚和你都是犟脾气。”
“她的礼物我一点儿都不想要。”
“你是不想要她的礼物,还是不想要你爸逼你要她的礼物。”老奶粗糙的手顺着立宵的背,呲啦啦的声音像是割麦子,“立晚还小。”
立宵低着头,老奶眯眼看了看地上晃眼的雪,在阳光下有些剔透,冰晶似的,立宵穿着白袄窝在这里,像一大团毛茸茸的小动物,温顺而安静,“可我们小立子也没多大呢,不想要就不要吧!”
“你朋友还在屋里等着你去呢。”老奶推了推立宵的肩头。
立宵深深叹了口气,“早知道,就不把他叫来了。”
“好难看。”
“你们啊,就是人小小的,面子比天高。”立宵难受,老奶不逼他,老奶推了推立宵,拿眼指着堂屋里迟曙拿来的一大堆袋子,“那你给老奶的礼物呢,那大兜小兜的是什么?”
立宵蹭了蹭眼尾,进屋了,老奶也跟着进去,小屋里,偷偷冒出来三个脑袋,眼珠子玻璃球似的往屋里滑,又滑回来。
小屋进门靠墙是一堆柴禾,往右是一条长长的牛槽,里面是牛圈,不过牛圈里没有牛,往左是厨房,两个锅底洞,锅底洞靠边有一大捆干柴,和几个供人坐的木疙瘩,往前是三口灶火上的大铁锅,和一长条沿墙放着的案板,旁边是一个大木桶,里面是清水和舀水的瓢。
“他们进屋了,我们三个谁会隆火啊?”李梓舒坐下来,托着脸,看了看迟曙和王阳朔。
“早知道刚刚让立宵先把火弄起来再出去了。”
迟曙看着他们,也坐下来,三个人把锅底洞围得严严实实。
“我家里都是天然气,没用过火柴,我打火机都没用过。”李梓舒叹了口气,王阳朔突然站起来撸了撸袖子,伸手要劈柴禾,“我们三个要是连个火都弄不起来,立宵一会进来铁定要嘲笑我。”他说着就伸手拿了一盒火柴擦燃,又拿一条干木棍,慢慢点。
李梓舒:“……”
迟曙:“……”
进门的立宵:“……”
“你以为玩仙女棒呢,你点火不要拿一些枯叶子吗?”立宵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迟曙的目光往立宵身上移。眼尾有些发红。
“哪里有枯叶子啊。”
立宵去牛圈里的一个鱼皮布袋里抓了一把干叶子,拿火柴燃起来塞进锅底洞里,随后往里面填一些细木棍,然后是粗木棍,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立宵的侧脸,在火光里看不清,迟曙站起来舀了几瓢水,往铁锅里倒,立宵把放着馒头的篦子往锅里一搁,盖上了锅盖。
四个人围着灶火烤起了火。
“这要多久啊?”李梓舒看了看,问立宵。
立宵摇头,迟曙抬起头,“半小时吧,水不是烧开的,烧开的要快一点儿。”
老奶拄着拐杖往屋里看了一眼,迟曙瞥见要出去把人扶进来,老奶摆摆手,“不用扶,我闭着眼都知道路。”
立宵让开一个靠墙的座,老奶坐下,靠着墙,火苗在她的一头白发上晃动,有一种难言的熟悉感,迟曙蓦然觉得,好像老奶一直在这里坐着,只是现在才被人看见。
她半瞎的眼睛看着锅里慢慢溢出来的白色蒸汽,袅袅笼罩半个房屋,屋子里安静又暖和,火柴和枯叶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老奶拿着树枝往里面添的摩擦声,湿木棍嘶嘶的呼吸声,和里面的水汽在火花里冒出来的白色泡泡,屏住呼吸,能听到木板底下铁锅里的水翻滚的汩汩声,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闲适感。
迟曙趴在膝盖上,半睡半醒,好像置身于春天的原野,迟攸同抱着他站在一望无际碧绿色的麦地上,微风吹过荡起一片涟漪不休,他拿着风筝线往前跑,迟攸同举着风筝在后边追,风筝高高飞起,他手里的线滑掉一圈又一圈,天上有鸟群飞过,都斜斜避开了这个强壮的鹰。
风筝是迟攸同抱着迟曙一点一点做的,是一个穿着一身灰衣戴着白色领带的老鹰,他的翅膀朝两边张着,巨大的骨架支撑起两条黄色的劲腿,尾巴上点缀着几缕白色,插着迟曙在河堤上捡来的白色羽毛,麦地里的鸡都扑腾着翅膀跳脚,试图逃离雄鹰笼罩的阴影。迟攸同把他放到脖子上,扶着他的膝盖,站起来,高过成排成排的玉兰花树,看到天空那边连绵的群山和望不到尽头的农田。春天美得看不到尽头……
“迟曙,迟曙……”
迟曙在麦地里奔跑,湿漉漉的晨水弄湿了他的脚脖子和裸露的小腿,他跑得那么快,身后的迟攸同追不上,迟林坐在边缘,笑着看他,朝他喊,慢点儿跑。迟攸同终于追上他,迟曙栽倒在地上,被柔软冰凉的小麦托起,被迟攸同宽大温暖的掌心托起,高高抛起来,稳稳落到他的怀抱里,迟曙觉得,他好像飞了起来。
“迟曙,迟曙……”
迟曙真的飞了起来,长出了翅膀,迟攸同和迟林站在那里看着他笑,迟曙低头,看到自己脚脖子里拴着一根线,握在迟攸同的手里,迟攸同看着他,收紧了线,迟曙掉了下来,掉到一个怀抱里。他听到有人叫他,声音高过麦田的风,在天空飘荡,
“迟曙——”
迟曙睁开眼睛,看见了立宵的脸,他半个身子靠在立宵的身上,立宵半搂着他,屋子里已经没有人了。
“睡醒了吗?”
迟曙直起身子,有些不好意思。
“馒头蒸好了在锅里,他们出去打雪仗了。”立宵把锅掀开,拿出一个斑鸠形状的馒头,笑起来,“给你留的。”
迟曙觉得自己大概还没睡醒,他咬了咬舌头,有点疼儿。
“谁舍得吃它呀。”迟曙捧在手里,以前每年过年,迟攸同都会按照迟曙的要求,给他捏各种各样的馒头样子,迟母把那些包子里填充他喜欢的馅儿,迟曙喜欢豆包儿,每年都要单独蒸一大锅给他吃。
“有没有豆包儿。”
“有啊。”立宵掀开另一盘馒头,“还有韭菜鸡蛋和一些肉馅的包子,我喜欢吃这个干菜包子,你要尝尝吗。”
“立宵!”
立宵扭头,一个雪球直直朝扑过来,立宵没来得及躲,雪球在脖子上炸开。
“哈哈哈,大仇得报就是爽。”王阳朔砸了人就跑。
立宵拍了拍身上身上的雪,迟曙坐在凳子上吃豆包,眨着眼睛看着他笑。
立宵往外走,脸上带着今天上午一样使坏的笑,“你看他今天能不能干着回去。”立宵拍了拍迟曙的肩膀,跳了出去。
莫名的,迟曙又笑了起来。
正午太阳很大,院子里没人,老奶在屋里睡午觉,迟曙看了一眼车棚后边的矮墙,翻过去就是立宵家,正门要绕着车棚走一圈从房子后面才能出去,中间免不了遇到几户人家,迟曙不太清楚,为什么堂屋正对的是一堵白墙,但大概可以猜到,白墙的那面应该也是一户亲近的人家。
迟曙绕到房屋后面,后面有一条只够一个人走的小路,路的两边都是厚厚的积雪和被雪深深盖住的枯枝枯树,李梓舒他们三个正在那里打雪仗。
他们三个都没穿羽绒服,立宵在冰天雪地里只穿了一件黑毛衣,猫在一棵树后边,在白雪皑皑里格外显眼。
迟曙觉得也许自己还没有从刚才光怪陆离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所以看着周围才有一种怪异的恍然,有一种抽尘出世的陌生感,迟曙站在那里看了片刻,悄悄转身离开了。
翻过围墙是立宵的家,过了马路那边是迟曙上次被洪水冲击的河流,河流背靠群山。
迟曙沿着窄窄的小路走下去,也许是没人走过的缘故,雪堆得很厚,虽然是斜坡,走起来并不滑,踩上去反而嘎吱嘎吱的,迟曙内心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觉,也许自己是第一个在这雪地里留下了脚印的人。
沿着小路下去是远远高出河床的几块菜地,最低处是一片河岸,靠山边缘的溪水结着冰,还有一些水涓涓流着,河里那块巨石迟曙记得,当时他掉进河里,就被这块巨石绊倒过,当时也许是洪水太高,倒没发觉这块石头这么高这么大。
迟曙在河岸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下,手掌轻轻覆盖在一片泛着光泽的白雪上,冰冰凉凉地吸纳他掌心的燥热。
他坐了没一会儿,又听到另一个人的脚步声过来了,迟曙扭头一看,是一个老汉,浑身脏兮兮的,头发几乎结块,穿着一双烂了洞的老年鞋,裤子松松垮垮挂在腿上,唯有身上那件灰黑色羽绒服还能看,且有些熟悉,但是那灰色倒像是脏污迹,那老汉看了他一眼,坐到他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半臂的距离,迟曙可以闻到他身上腐烂结块的垃圾味儿。
老汉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混浊,但不像是傻子的呆滞或疯子的痴狂,而像是刻意掩饰了什么,正像那冰面底下蠢蠢欲动的水,喷薄欲出似的。老汉似乎注意到了迟曙看他的目光,微低了头,“要过年了。”
他的声音北风一般凌厉,却又卷着风雪的沙哑,迟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是这村的。”
“唔。”那老汉的目光迷蒙了一会儿,伸出被绷带勒满了的手——那手露出的肌肤都冻裂了,一层的冻疮——从立宵的家往右指了指,是一间破败的房子,“我是那里,住了一辈子了,没人撵得走我。”
“谁赶你?”
老汉笑了笑,他的嘴里的牙掉了许多,露出牙床,流着涎水,他捡起身边的竹竿棍子,立了立,“谁撵我,我打谁。”
迟曙心里一阵怪异,泛着恶心,又夹杂着一些同情,他没再接上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我年轻时候,是这一带的,最俊俏的后生。”老汉的目光依旧在他身上,嘴唇往下滴着涎水,“我老伴儿,豆腐块似的,白白嫩嫩的姑娘。”
迟曙莫名生出几分恶寒,那老汉看着他,突然凑头往他身上闻,迟曙惊得往后一退,倒在雪窝里,那老汉又坐回去了,他摇摇头,“你不像。”
没等迟曙反应过来,那老汉就拄着竹竿,往沿河流往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