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话语中的含义却清晰无比。


    马皇后闻言,心头猛地一暖,眼眶竟有些发热。


    她睁开眼,回头看向儿子,看着他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坚毅轮廓的脸庞,看着他眼中毫不作伪的真诚和关切,心中的欣慰顿时压过了失落。还好,还好她还有棡儿,还有妙云这些贴心的孩子。


    “好,好孩子。娘知道,娘都知道。”马皇后连声道,用力握了握朱棡的手,“晚上去东宫,……莫要与你大哥起争执,知道吗?无论他说什么,听着便是,莫要顶撞他。”她终究还是担心,担心脾气日渐骄矜的长子会为难沉稳却内藏锋芒的次子。


    朱棡故意做出一个委屈的表情,语气也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的撒娇:“娘——您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儿子又不是那不懂事的三岁孩童了,知道分寸的,保证全须全尾地去,平平安安地回,绝不惹是生非,行了吧?”


    他这故作轻松的姿态,成功逗笑了马皇后,冲淡了离别的愁绪。


    他又看向一旁的徐妙云,眼神瞬间变得温柔而宠溺:“妙云,今天你就多陪陪娘,晚些时候让凤卫送你回国公府,可好?”


    徐妙云乖巧地点头:“嗯,朱棡哥哥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陪着娘的。”她虽不太明白那些复杂的暗流,却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心中对朱棡的去向隐隐有些担忧,但更多的是听话和体贴。


    是夜,东宫。


    比起坤宁宫的温馨和魏国公府的豪迈,东宫的气氛总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刻板。


    即便是在夜晚,宫灯尽数点亮,也将各处照得亮如白昼,却依旧驱不散那股子森严的规矩感。


    朱棡准时赴约。他被太监引至一处偏殿,殿内已摆好一桌不算奢华却也很精致的酒菜。


    令他略微诧异的是,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竟一个不见,只有太子朱标独自坐在主位,而在一旁捧着酒壶侍立的,竟是太子侧妃吕氏。


    朱标见朱棡到来,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起身相迎:“三弟来了,快,快请坐!今日就我们兄弟二人,不必拘礼。”


    “谢太子殿下。”


    朱棡行礼后,在客位坐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吕氏。


    只见吕氏穿着一身素净的藕色宫装,比上次见时清减了不少,脸上施了薄粉,却难掩眉宇间的憔悴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然而,当她的目光与朱棡接触的一刹那,那原本黯淡的眸子瞬间像是被点燃的星辰,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和难以掩饰的欣喜,那目光灼热得几乎要将人烫伤。


    但她很快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低下头去,只是那捧着酒壶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朱棡心中了然。


    看来吕氏父亲入狱、她自己从太子妃被降为侧妃后,在东宫的日子很不好过,朱标显然也因此更加冷落甚至厌弃了她。


    否则,堂堂太子设宴,即便再如何“家宴”,也断无让一个失宠侧妃出来侍酒的道理,这本身就是一种轻慢和折辱。


    朱标似乎全然未觉,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吕氏的反应。他笑着示意吕氏倒酒,然后举起酒杯:


    “来,三弟,我们兄弟二人许久未曾单独饮酒了。今日定要尽兴!这一杯,大哥敬你!”


    “臣弟不敢,敬太子殿下。”朱棡举杯相应,姿态放得很低。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朱标的话渐渐多了起来,言语间开始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


    他时而感叹政务繁忙,时而又抱怨身体不适,精力不济,他喝着酒,脸颊泛起红晕,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


    “三弟啊……”朱标又灌下一杯酒,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声音带着几分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炫耀式的抱怨,“你是不知道……这太子的位置,看着风光,坐起来……是真累啊!每日里奏章如山,繁文缛节无数,还要平衡朝中各方势力,揣摩父皇的心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有时候,大哥真是羡慕你,逍遥自在,只需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便可……”


    朱棡静静地听着,面上保持着恭敬和倾听的姿态,心中却是一片冷然。


    羡慕?怕是警惕和忌惮更多吧?这番诉苦,无非是想强调他太子地位的“不易”和“重要”,暗示朱棡安分守己,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见朱棡只是听着,并不接话,朱标似乎觉得有些无趣,又或许是酒意上头,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


    “三弟,你说……大哥这个太子,当得可还称职?底下……可有人觉得,或许换个人来坐,会更好?”


    他说这话时,眼睛紧紧盯着朱棡,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朱棡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不解,连忙道:


    “太子殿下何出此言?殿下乃父皇嫡长子,仁厚聪慧,深得父皇信任与朝臣敬仰,储君之位稳如泰山,何人敢有非议?臣弟只愿尽心尽力,为殿下、为父皇分忧,绝无半分他想。”


    他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朱标,又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朱标盯着他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丝毫虚伪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片“真诚”的惶恐。


    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拍了拍朱棡的肩膀,力道有些重:“好!好!大哥就知道三弟是个明白人!来,喝酒!喝酒!”


    他又连饮了几杯,酒意更浓,话也越发颠三倒四,反复念叨着“太子”、“累”、“无人理解”之类的话。


    最终,他喃喃地重复着朱棡刚才话里的几个字:


    “欲戴王冠……必受其重……说得……说得好啊……”念了几遍,脑袋一歪,竟直接趴在酒桌上,发出了沉重的呼吸声,竟是醉得睡过去了。


    殿内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只剩下朱标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