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叶熙身后，黑暗深处，某处断墙之后，一双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仿佛，早已等待多年。


    灯光骤然亮起，惨白的电流嗡鸣撕裂了废墟的寂静。


    投影墙的残影尚未散去，叶熙的瞳孔却已锁定前方——雷耀扬从断裂的控制台后缓步走出，皮鞋踩在锈铁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某种仪式的倒计时。


    他拍着手，嘴角扬起，眼神却冷得像冻港的夜潮。


    “你终于来了。”雷耀扬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惋惜，“你父亲当年也是这样，一步步走进真相，然后疯了。他临死前还在写一封信，写给未来的你……可惜，那封信，烧了。”


    叶熙没有动，指尖仍压在胶片盒边缘，身体却已绷紧如弓。


    他盯着雷耀扬，脑中飞速拼凑：这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东星与“七七协议”毫无交集，除非——他本就不属于东星。


    “你以为这是权力交接的秘密？”雷耀扬轻笑，摊开手，“《七七协议》确实存在，但它早就不是原件了。每一份签署文件都被替换、篡改、重写。真正掌控它的，是一个叫‘影阁’的组织——港英撤离前最隐秘的情报清洗小组。他们不为政府服务，只为‘秩序’本身。”


    叶熙的呼吸一滞。


    “而罗慧玲，”雷耀扬缓缓抬眼，目光扫过黑暗深处，“她不是你家的管家，她是‘影阁’安插在叶家三十年的观察者。代号‘夜莺’。任务是监视叶家血脉，确保没人触及协议核心。若失控……便清除。”


    叶熙脑中轰然炸响。


    那些记忆碎片猛然回涌——罗慧玲总在父亲发病时出现，总在关键会议后“恰好”整理书房；她从不谈及过去，医院那场“昏迷”来得蹊跷，醒来后眼神变了……还有录音带里那句“死了两次”——不是哀悼，是任务汇报。


    “苏婉的复仇？”雷耀扬嗤笑，“一个女人能撬动洪兴与叶家三十年的暗线？可笑。她是‘影阁’放出的饵，激你追查，逼你走到这里。因为只有你，作为最后的叶家血脉，才能打开这个铁箱。”


    叶熙猛地攥紧拳头，指甲嵌进掌心。


    他不是被命运牵引，而是被精心设计的棋局一步步诱入死地。


    “那你呢？”他冷笑，声音沙哑却锋利，“你不过是个打手，东星的走狗，凭什么知道这么多？”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脚，一脚踹向尚在运转的放映机！


    机器轰然翻倒，胶片卷入齿轮，火光“轰”地腾起，浓烟夹着火星冲天而起。


    刹那间，光影乱舞，烟雾弥漫，整个主控室陷入混乱。


    雷耀扬瞳孔一缩，还未反应，叶熙已如猎豹般扑出！


    两人狠狠撞在一起，滚向平台边缘。


    锈蚀的护栏在重压下呻吟，一块钢板应声断裂，坠入深渊。


    雷耀扬抽出短刀，叶熙侧身避让，刀锋擦过肩头，衣料撕裂，血线渗出。


    他反手擒住对方手腕，力道狠厉，却忽觉背后风动！


    一道黑影从通风管道跃下，钢管破空，狠狠砸在雷耀扬侧腰！


    他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火光映照下，来人摘下兜帽——罗慧玲，满面尘灰，眼中却燃烧着决绝。


    “信我一次，”她嘶声低吼，一把拽起叶熙，“我们逃！”


    叶熙踉跄站起，心跳如鼓。


    他来不及思考，跟着她冲向后山断崖——那里有一道旧时军用绳梯，通往海崖下的接应点。


    脚步声在废墟中回荡，火势蔓延，浓烟呛人。


    可就在即将抵达崖边时，叶熙忽然停下。


    他盯着罗慧玲挽起的袖口——一道细长的旧疤，横在她左手腕内侧，呈微弧形，像被某种仪器灼烧所致。


    三年前，军情局神经催眠测试的灼痕，正是如此。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昏迷期间，接受过‘记忆锚定’程序。他们能唤醒你体内的指令……你现在，到底是你，还是他们？”


    夜色如墨，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焦灼的气味扑面而来。


    叶熙背着罗慧玲，一步步踩过断崖边松动的碎石，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刀尖上。


    她失血过多，呼吸微弱，体温却烫得吓人，就像一具被点燃的躯壳，仍固执地朝他靠近。


    高晋紧跟在他身后，脚步无声，枪已收起，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但叶熙知道，那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看他是选择一个可能已被操控的女人，还是洪兴与叶家三十年暗流中的“真相”。


    火光在身后翻腾，雷达站的残骸如巨兽垂死挣扎般喘息。


    胶片燃烧的气味混合着金属熔化的焦臭，仿佛整个过去都在被焚毁。


    叶熙咬牙坚持，手臂因负重而颤抖，可更让他颤抖的，是刚才那一枪。


    为什么是她？


    高晋说她三年前在深圳接受过“神经覆写”——那种只用于特战单位记忆重置的禁忌技术。


    一旦被激活，人会变成纯粹的执行体，情感、忠诚、记忆，全都被替换成预设指令。


    可就在倒下的瞬间，罗慧玲的手还在朝他伸来，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传递什么。


    这不是程序化的动作。那是……求生的本能，还是爱的残响？


    下到崖底，接应的小艇早已不见踪影。


    海浪拍打着礁石，发出空洞的回响。


    高晋沉默地拆下通讯器，扔进海里。


    叶熙没说话，只是将罗慧玲轻轻放在艇舱角落，用外套盖住她瑟瑟发抖的身体。


    回程一路寂静无声。


    车灯划破城寨边缘的黑暗，九龙城寨就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错综复杂的铁皮屋与狭窄的巷道交织成迷宫。


    叶熙将人安置在阿七那间藏于赌档后的密室里，老中医只看了一眼便摇了摇头：“子弹没伤到肺，但失血太多，加上精神冲击……她撑得住，是因为不想死。”


    叶熙蹲在床边，凝视着她苍白的脸。


    灰尘掩盖不了那道旧疤——左手腕内侧，微弧形的灼痕，就像一道被时间封印的烙印。


    军情局的“记忆锚定”标记，独一无二。


    他翻查她的随身物品，一枚铜扣、一把钥匙、半包皱巴巴的香烟。


    最后，在内衣夹层里，指尖触到一片薄如蝉翼的胶卷。


    冲洗室在密室夹层，灯光泛红。


    显影液缓缓浸透底片，图像逐渐浮现——一张军情局内部档案的缩微照片，标题是《影阁七人行动代号名录》。


    七个人。


    代号：灯、镜、锁、灰、鸦、雾、钟。


    “雾”——罗慧玲。


    任务栏写着：“情感渗透，记忆干扰，长期潜伏。”


    而最后一行，红笔划去一人，只留下六个代号。


    被删去的那一个，赫然是叶父的名字：叶承光，代号‘钟’。


    叶熙的手指猛地收紧，底片边缘割破了指尖，血滴落在“雾”字上，像一朵悄然绽放的毒花。


    父亲……是影阁的人？


    不，是被清除的叛徒？还是……牺牲的棋子？


    他忽然想起雷耀扬的话：“只有你，作为最后的叶家血脉，才能打开这个铁箱。”


    那不是威胁，是确认。


    他们在等他出现，等他触发某种机制——而罗慧玲，是钥匙，也是陷阱。


    可摩斯密码呢？


    返程途中，他在后视镜里看见她的手指在腿侧轻轻敲击——三短三长三短，SOS，然后是：“别信副本。”


    铁箱里的“七七协议”是假的。


    纸张太新，墨迹未氧化，装订孔对不上老式档案册。


    真正的协议，从未离开叶家老宅。


    大屿山之行，根本不是为了取回文件，而是为了测试他是否掌握密钥——那个能解开协议加密层的生物识别或密码组合。


    雷耀扬背后的人，需要确认他还活着，还具备资格。


    而高晋……为何偏偏是他开的枪？


    叶熙缓缓走出冲洗室，目光落在外间坐着的高晋身上。


    他仍坐在那张破旧木椅上，低头擦拭枪管，动作机械，眼神却空洞得可怕。


    “你从深圳调来的追踪信号，”叶熙忽然开口，声音低哑得如同锈铁摩擦，“为什么比军情局标准频段快了0.3秒？”


    高晋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继续擦拭，仿佛没听见。


    可叶熙看见了——他右耳后方，一道极细的疤痕，呈Y字形。


    那是深港边境某地下实验室的识别切口，专用于植入式信号接收器的接口。


    空气骤然凝固。


    叶熙没再说话，只是将冲洗好的胶卷复制品塞进西装内袋，转身朝门口走去。


    经过高晋身边时，脚步微微放缓，几乎难以察觉。


    “她临倒下前，”他低声说，“手指动了三下。”


    高晋依旧沉默，但握枪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夜更深了。


    城寨上空，乌云裂开一道缝隙，月光斜照进密室，落在罗慧玲紧闭的眼睑上。


    她的手指，又轻轻颤了一下。


    高晋的身影在凌晨两点的走廊里如同一道影子，脚步轻得几乎不惊动空气。


    他贴着墙根移动，西装下摆扫过地毯边缘，右手始终按在腰间——那里藏着一把消音手枪，但他今夜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那一卷藏在叶熙书房保险柜第三层的胶卷复制品。


    门没锁。


    这不对劲。


    高晋停在门口，瞳孔微缩。


    叶熙从不疏忽，尤其在这种时候。


    可此刻，书房门虚掩着，灯还亮着，暖黄的光从门缝漏出，在地板上划出一道细长的光痕。


    书桌上的台灯下，那枚铜扣静静躺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他踏入一步，空气凝滞如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