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李德仁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天空，正好看见一片巨大到难以估量的阴影，从灰雾里缓缓掠过。


    那阴影的边缘，缀着无数条飘飘荡荡的、长短不一的布条。


    仔细看去，才分辨出，那根本不是什么布条，而是一片片被撕碎的巨型广告牌和被扯烂的窗帘，被某个看不见的庞然大物卷携着，在城市的上空，进行着一扬缓慢而沉默的巡游。


    风，突然停了。


    不是渐渐平息，而是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的呼吸，都在这一刻被掐断。


    街道上，那些穿着风衣、仰望天空的行人，身体依旧保持着后仰的姿势。


    但他们被风吹起的衣摆，却违反了物理定律，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中。


    一切都陷入了绝对的静止。


    李德仁的目光，落在了那些行人的脚下。


    他看见了他们的影子。


    在惨白月光的照射下，那些被拉得细长的影子，此刻正在地面上不安地蠕动、翻滚。


    紧接着，那些漆黑的影子，正一点一点地，从最远端的脚尖开始，缓缓地往回收缩。


    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的影子，已经蠕动着爬到了她的脚踝。


    影子的边缘还在微微抽搐，仿佛一条饥饿的、正在收紧身体的黑色水蛭。


    女人对脚下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旧保持着仰望天空的僵硬姿态。


    就在这时，街道两侧所有建筑的影子，突然疯狂地拉长、扭曲、交融。


    它们在宽阔的路面上汇聚，飞快地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庞大的轮廓。


    那轮廓仅仅是投下的影子，就足以将整条街道吞噬。


    一片干枯的、边缘卷曲的落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它轻轻地，落在了李德仁的鞋边。


    他下意识地垂下眼帘，低头去看。


    也就在这一瞥之间，他发现，自己的脚下……


    空空如也。


    影子，不见了。


    他猛地抬头。


    视线穿透稀薄的街灯光晕，直直地对上了浓雾深处的某个“东西”。


    那是一只眼睛。


    一只巨大到无法用任何已知生物去类比的眼睛。


    它就悬停在城市的上空，虹膜是浑浊不堪的灰绿色，像是搅动了无数尘埃与尸骸的沼泽。


    而它的瞳孔，比他刚刚路过的中心广扬还要巨大，漆黑得如同一个正在缓缓塌缩的黑洞，冷漠地注视着地面上的一切。


    那巨眼，缓缓地眨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却抽干了整个世界的气流。


    就在眼睑闭合的一瞬间，李德呈清晰地看见，它眼睑的内侧，竟布满了无数细小的、如同星辰般闪烁的光斑。


    而在它巨大眼角的褶皱里，挂着一团难以名状的灰白色东西，随着眨眼的动作，像一个沉重的钟摆，轻轻摇晃了一下。


    李德仁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


    头顶上那只足以让任何正常人理智崩溃的眼睛，不过是月亮上的一块普通环形山。


    下一个路口，


    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半张脸。


    裸露出的下巴线条紧绷，上面还沾着一片干枯的、与刚才落在李德仁脚边那片一模一样的落叶。


    “迷路了？”


    他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


    随着话音，一缕极淡的灰雾，从他紧扣的领口里袅袅飘散出来。


    李德仁的视线没有看他的脸，而是径直落在了他胸前别着的那枚徽章上。


    那本该是闪亮警徽的地方，嵌着的，却是一枚锈迹斑斑的圆形纽扣。


    和那个卖糖画的老头，用来点缀龙眼的纽扣，是同一种。


    “轰隆——”


    地面，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


    不是地震那种左右摇晃，而是自下而上的一记重击，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心深处苏醒，狠狠地撞了一下地壳。


    李德仁身侧的建筑外墙，龟裂开蛛网般的缝隙，簌簌地落下尘土。


    紧接着，头顶那轮惨白的月亮，突然暗了下来。


    并非月光消失，而是有什么更加庞大的存在，遮蔽了光源。


    他顺着那阴影的来源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栋三十多层高的居民楼后方，缓缓地……升起了一条腿。


    一条布满了深刻褶皱的巨腿。


    它的皮肤呈现出一种风化岩石般的灰败色泽，粗糙而干燥。


    脚踝的位置，被镣铐锁住一般，缠绕着无数纠结、断裂的粗大电缆，电缆的断口处，还不时爆出几点苍蓝色的电火花。


    而它那五根巨大如山丘的脚趾缝隙里，赫然卡着一辆被挤压得严重变形的公交车。


    车窗里，还能隐约看见几张凝固的人脸剪影。


    风，又开始吹了。


    这一次，风声里带着尖锐的哨音，尖利刺耳。


    李德仁的脚下，那片空无一物的地面，墨汁般地涌动起来。


    他的影子，突兀地从地面上冒了出来，重新凝聚成型。


    只是，


    这影子比他本人要瘦削一圈，像一根被拉长的黑色竹竿。


    它歪着头，用一种打量新奇玩具的目光，静静地看着身为主人的李德仁。


    随即，


    影子的嘴角，以一个超越了人类骨骼极限的恐怖弧度，缓缓咧开，露出了一个无声而癫狂的笑容。


    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轻轻拍了拍李德仁的肩膀。


    那手套湿冷黏腻，触感不像是皮革，更像是刚从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捞出来的人皮。


    “别走了。”


    那个穿着警服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边，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你看，你的影子已经不想走了。”


    李德仁缓缓转过头，裂开嘴，露出一口白得有些渗人的牙齿。


    他的笑容，比那个影子的笑容，还要灿烂几分。


    “谁说，我要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他右侧的半张脸，从眼角到下颌，瞬间爬满了无数条复杂的黑色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