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那粉衣女子与李端之间不同寻常的微妙氛围之后，朱秀妍已无心继续喝茶，她拜别陆霜昙后，便匆匆赶回了东宫。


    踏入东宫，朱秀妍来不及去梳理那如乱麻般纷杂的思绪，便径直向着李端的居所快步走去。


    宽大的裙摆拂过地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她脚步不停，穿过那寂静的廊道，终于来到了李端的门前。


    刚要抬手叩门，却听闻屋内传来李端的低吟，声音断断续续，透着痛苦与挣扎。她的心猛地一揪，顾不上什么礼数，推门而入。


    只见屋内烛火昏暗，李端蜷缩在榻角，额前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凌乱地贴在他惨白如纸的面庞上。他双眼紧闭，眉头紧锁，仿若陷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


    “李端，醒醒！”朱秀妍紧握着他的手焦急地呼唤道。


    可这声音仿若投入死寂深潭的一颗石子，仅仅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却并未让李端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他仿佛被扼住了咽喉，陷入了更深的痛苦挣扎之中，那些如鬼魅般纠缠不休的记忆又一次汹涌袭来，将他死死困住。


    黑暗中，李端仿佛看到了曹裕那双永远无法张开的眼慢慢渗出了鲜血，殷红的鲜血如蜿蜒的细流，缓缓从眼角渗出，在那惨白如纸的面庞上肆意蔓延。


    “为什么要害死我？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薄雾中曹裕的面容被痛苦扭曲的不成人形，他伸出手抓向李端，一遍遍地问着。


    腐坏的指尖几乎触到李端颤抖的喉结，他想要往后退去，可身后竟然是万丈悬崖，他绝望地闭上双眼，身边渐渐被一层又一层的阴冷之气笼罩，曹裕的鬼魂似乎要将他整个吞没。


    “李端！李端！你快醒醒！”眼看着李端的意识越来越微弱，朱秀妍来不及多想，她紧紧将李端禁锢在怀中。紧接着，她心一横，竟张开嘴朝着李端的脖颈狠狠咬了下去。


    骤然的疼痛让李端猛然惊醒，他缓缓睁开双眼，涣散的眼神有了一瞬的聚焦，随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朱……朱……”李端虚弱地唤着，声音干涩沙哑。


    “我在，我在这儿！”朱秀妍忙不迭地回应，她的双手轻轻抚上李端的脸颊，温声安抚道，“你终于醒了，可吓死我了。”


    感受到朱秀妍的体温，李端终于平静了下来。可回想起刚才脑海中曹裕那渗血的双眸和凄厉的质问，他的身体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朱秀妍将李端扶起，让他靠在床头，又快速倒了一杯温水，送到他嘴边：“喝点水，缓一缓。”


    李端就着她的手，小口小口地抿着，温热的水流过干涩的喉咙，让他稍微舒服了些。


    “又是那个噩梦……”李端放下水杯，声音低沉而痛苦，“我又回想起当年的那件事了，曹裕他一定怨我，怨我为何如此怯懦，怨我当年亲手害他惨死。”


    当年的事？


    朱秀妍心有疑惑，她在脑海里把最近发生的事情快速过了一遍，发现唯一的变数就是今天上午在素心斋门口遇到的陌生女子。


    直觉告诉她李端今天的失态与那个女子脱不了关系，她刚要进一步询问，就听到李端缓缓开口。


    “母后在世的时候给孤选了四个伴读，除了公孙尚书的庶子公孙云，书画一绝的神童陶修然，河东裴氏的子弟裴怀礼，还有就是和孤从小一起长大的曹裕，我们五人彼此信赖，情同亲兄弟。”


    这是朱秀妍第一次听到有关李端的过去，除了公孙云，她从未在东宫见到李端口中的这些人，所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看出了朱秀妍眼中的探究之意，李端缓缓说道：“出事那天是父皇的寿辰，孤喝醉了便早早离席回了东宫，后来的事情孤全不记得了。等到醒过来的时候，孤身边躺着一个咽了气的宫女，她全身赤裸，皮肤上满是狰狞的刀口。那张脸已经被血染的看不清楚模样，只有那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孤。”


    李端的声音微微颤抖，继续说道：“事情发生后，曹裕是第一个找过来的，很快东宫外面就传来了脚步声，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想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为了保护孤，曹裕与孤换了衣服，然后直接从窗户口跳了出去引开外面那些人。”


    说到这儿，李端的瞳孔微微张大，眼底浮现出一抹悲痛：“可这里是皇宫，他又能跑到哪去呢？侍卫很快抓住了他，父皇怒不可遏，当场下令就地诛杀了曹裕。”


    “可真正该死的人是孤，孤欠曹裕的不仅是恩情，更是一条命。”李端似乎又陷入了梦魇，梦里有数不清的手狠狠地抓着他往下坠，他拼命地挣扎，却依然还是逃不过。


    听到这里，朱秀妍大概可以猜到后面发生的事情了。嘉帝身为一国之君，最看重的便是皇家颜面与朝局安稳，又怎会容许太子牵涉到这样的宫廷丑闻之中，所以这人必须是曹裕杀的，这黑锅最后也必须是曹裕来背。


    “曹裕死后，一切都变了。裴怀礼与曹裕最要好，他恨我害死曹裕，便投靠了李恒，陶修然也不愿继续被连累，孤便安排他带着曹裕的妹妹曹雪柔去了江南，只有公孙云，”说到了这里，李端的语气温柔了许多，“只有他最蠢，死活不愿意离开。明明总说要做公孙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却死心塌地跟了孤这样一个没用的主子。”


    公孙云原来还有这样的高光时刻，朱秀妍在心里勉勉强强对他的评价提高了一点点。


    不过，朱秀妍的眉心依旧微微蹙起，心底尚存一些疑惑。以她对李端长久以来的了解，这位大胤的太子殿下绝非那种懦弱自私之人，他重情重义，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视同手足的好兄弟去做这无辜的替罪羊。


    李端似乎是看懂了朱秀妍心中所想，自嘲道：“孤不是什么好人，那件事发生后，孤太害怕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就那样死在孤的身边，所有人都说曹裕死了就没事了，父皇逼着孤把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曹裕身上，可做错事的明明不是他！”


    朱秀妍看着眼角微微泛红的李端，心口突然涌上一阵心疼，也许李端并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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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在当年的祸事中，他不仅失去了身边形影不离的好兄弟，更是失去了自己一直以来秉持的信念与正义。


    “朱大嫂，孤时常在想，若当年能早点发现问题，曹裕是不是就不会死？”李端看着朱秀妍，眼中满是落寞与悔恨。


    朱秀妍看着他，语气坚定且认真：“当年的事你也是受害者，曹裕若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到你如此自责。若真要为他做些什么，也是找到当年幕后的凶手，还他一个清白。”


    “你说得对，孤知道谁是当年的真凶，只是一直没有证据，没想到如今他们终于按捺不住了。”


    李端眼底闪过一丝凉意：“当年出事后孤安排陶修然和曹雪柔去江南，这些年周家尽心尽力地照顾着，可就在最近他们却一声不吭地跑来帝京威胁孤，这背后挑唆之人怕是又想要兴风作浪了。”


    江南，曹雪柔。


    原来素心斋门口的粉衣女子就是当年曹裕的妹妹曹雪柔，朱秀妍很快理清楚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双手扶着李端的肩膀，像是安慰，更像是承诺，“别怕，这次有我陪着你。”


    李端无声地点点头，曹裕的事情仿佛一块巨石，这些年一直牢牢地压在他的心口，让他不得片刻的喘息，每当他沉浸在欢乐时，眼前都会闪过曹裕的影子，提醒他自己当年做了多么卑劣的选择，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而每个午夜梦回之际，他的脑海中都会闪过当年那个宫女死不瞑目的样子，也因此，这些年他对女人总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直到今天当他向朱秀妍吐露心底的秘密时，李端居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他发现终于有一个人在知道了他所有的不堪后，依然愿意坚定不移地站在他的身边。


    李端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他刚打算去桌前好好整理下仪容，却发现朱秀妍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心中一紧，忙问道：“朱大嫂，你怎么了？”


    “李端，”朱秀妍顿了顿，突然问道,“当年的事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么？”


    “当然。”李端回答地非常干脆，“孤刚才对你讲的句句属实，绝对没有半句虚言。”


    这样的回答却并没有让朱秀妍满意，她眼神犀利继续逼问，“或者说，刚才那些真是所有的真相么？”


    李端刚才的描述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可是朱秀妍却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漏洞。


    比如嘉帝并非昏君，他为什么如此决绝地要当场杀了曹裕？再比如当年的事如此之凶险，为什么这么多年宫内宫外竟没有一点风声？最可疑的是曹裕已经死了，李端也是受害者，那么陶修然和曹雪柔到底是凭什么敢去威胁一国太子呢？难道仅仅是倚靠李端的愧疚之心？


    这其中有太多的谜团，联想起当初李恒说的那些话，一种非常可怕的猜想突然出现在朱秀妍的眼前。


    “李恒曾经对我说过，你活生生地虐杀了一个宫女，但是有人替你顶了罪，所以李端，”朱秀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不想问，却不得不问，“人真的是你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