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烬余温

作品:《海棠铃

    民国二十三年·冬至


    铜铃结了冰。


    静怡晨起推窗时,发现檐下的铜铃被夜霜裹成晶莹的一团,铃舌那朵银海棠冻在冰里,像封存了一整个冬天的吻。她伸手去碰,指尖刚触及冰壳,就听见身后沈砚舟的轻咳——他披着霜色大氅立在廊下,手里捧着个黄铜手炉,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细霜。


    "陈妈煮了腊八粥。"他将手炉塞进她掌心,"加了你在英国常提的肉桂。"


    静怡低头嗅了嗅,突然发现炉身上刻着行小字:「晨昏无恙」。字迹崭新,笔画却模仿着她十年前的笔触。


    西厢药房的门轴坏了半月,每次推开都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沈砚舟今日却反常地紧闭房门,里头传出碾槽与药杵的闷响,间或夹杂瓷器轻碰的脆音。


    静怡贴着门缝瞧见一幕奇景:向来端方自持的沈砚舟,竟将祖传的青瓷研钵倒扣在案上,钵底粘着张泛黄的利物浦邮报。他正用手术刀小心翼翼裁下一则船讯公告——正是三年前她归国那班邮轮的到港日期。


    "要帮忙吗?"她突然出声。


    青瓷钵"当啷"滚落在地。沈砚舟耳根通红地站起来,长衫下摆扫翻了朱砂碟,艳红的粉末洒在报纸上,像雪地里溅开的血。


    "在修家谱。"他撒谎时总不自觉地摩挲左手腕骨——那里有处淡疤,是静怡第一次替他针灸时扎偏留下的。


    静怡蹲下来帮他捡瓷片,故意让碎渣划破指尖。殷红的血珠涌出刹那,沈砚舟已经攥住她的手腕,唇贴上伤口。


    药香忽然浓得呛人。


    冬至夜来了位特殊病患——永利钟表行老板的混血女儿。小姑娘高烧呓语,用英语反复喊着"齿轮卡住了"。


    静怡解开她层层包裹的围巾,在颈后发现块紫斑:形状恰如怀表齿轮,中央凸起处已经溃脓。


    "是铅毒。"她示意沈砚舟取来绿豆甘草汤,"你父亲修表时,是不是常用嘴含铅片?"


    女孩蓝眼睛里浮起泪光:"他总说...最精密的零件...要靠体温软化..."


    沈砚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静怡回头,见他指节发白地攥着药柜边缘,目光钉在女孩衣襟露出的一角绣帕上——紫藤花图案与当初林铮那方一模一样。


    铜铃在窗外疯狂摇晃,却没有声响。冰壳太厚了。


    女孩退烧后,静怡在客房发现张残报。


    泛黄的《泰晤士报》角落刊登着则启事:利物浦医学院某华裔女生因铅中毒昏迷,特征竟与静怡当年留学时的装束分毫不差。日期是她归国前三月——正是书信突然中断的时段。


    "你从不知道?"沈砚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静怡抚过报纸上模糊的照片。那段记忆确实空白:期末考前夕她在实验室晕倒,醒来已是在归国的邮轮上,导师只说"突发贫血"。


    沈砚舟忽然展开一张当票:民国二十年冬,沈家祖传的千年人参被当给上海某洋行,换购的正是英国产铅毒解毒剂。


    冰壳裂开的细响从檐下传来。


    静怡在祠堂找到沈砚舟时,他正在焚毁一沓英文信函。火盆里"Y.J."署名的纸张蜷曲成灰,那是她中毒期间导师代写的退学申请。


    "为什么不说?"她踩灭火苗。


    沈砚舟的睫毛在晨曦中投下青影:"你想听的,从来不是''为我留下''。"


    一缕烟灰沾上静怡的袖口,像道迟迟浮现的旧伤痕。她突然扯开他的衣领——锁骨下方赫然有道缝合拙劣的疤,针脚与她医学院首台手术如出一辙。


    "那年夏天你根本不在北平。"她声音发颤,"你去利物浦了是不是?"


    铜铃的冰壳终于碎裂,冰棱如水晶箭矢扎进雪堆。沈砚舟低头吻她手背结痂的划伤,答案融化在彼此交错的呼吸里。


    岁末清晨,静怡在书房发现个檀木匣。


    匣中整齐码放着三样物件:她当年没带走的白玉发簪,一管铅毒解毒剂空瓶,还有张泛黄的船票——1930年4月17日,二等舱7F,乘客姓名栏写着"沈砚舟"。


    窗外传来扫雪声。她推开窗,看见沈砚舟正仰头望着重获自由的铜铃。银海棠铃舌上的冰化了,水珠坠在他舒展的眉间,像一滴迟来多年的泪。


    "砚舟。"她唤他。


    他回头时,静怡将发簪掷入雪地。白玉映着朝阳,金丝缠柄在雪面上划出璀璨的轨迹——恰如那年横贯欧亚的航线,终于抵达应有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