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镜中花
作品:《海棠铃》 民国二十三年·惊蛰
北平的早春寒意未消。雪化得慢,铜铃挂在海棠枝头,日日轻响。
自那日重逢,静怡便住进了沈宅西院。那里旧日是沈家藏书的小园,梨树掩映、清风自来,静怡却日日伏案抄写病案,一本《兰台轨范》翻得卷了角。
沈砚舟常在外,走得极早,回来时天已黑。但他每日必在院中停留,哪怕只是坐一刻,也未曾缺席。
静怡初时觉得别扭,渐渐也习惯了。他不说话,她便也沉默,倒仿佛从前在学堂共读医书的日子,只是光阴兜了一大圈,终究又回到起点。
“你抄的是谁的诊案?”一日午后,沈砚舟立在她身后,声音轻如落雪。
“金镜流。”她不抬头,手下笔锋仍稳,“我想试着写出自己的注解。”
“你不必讨好我。”他忽然道。
静怡怔住,半晌后才轻轻一笑:“我不是为你。”
他一愣。
她收笔,望向窗外仍未吐绿的海棠:“我总不能一辈子只活在你是否回头里。”
那一刻他想说什么,却终究没出口。只是走过去,为她添了一盏清油灯,灯影落在她眉间,柔和得叫人不敢多看。
“你可知,西四那边疫病又起?”
陈妈一边缝衣,一边嘟囔,“听说是赤痢,已经有两户人家出了白事。”
静怡放下书,沉思片刻,道:“沈砚舟回来了么?”
“还未。”
“那我去。”
陈妈一惊:“小姐,那地儿可不干净!”
“我是医生。”她淡淡一笑,“若我不去,他们便没人去了。”
她提上药箱,换了身旧布衣,自行走出沈宅。人群汹涌的巷尾,她裹着风,沉稳如初。
沈砚舟回来时,天色已沉,院中铜铃不响,灯火未亮。陈妈将静怡出诊之事一五一十告知。
他沉默片刻,转身而去。
满地污水,柴门未掩。静怡跪在一名孩童床前,替他降温止泻,药汤一勺勺喂下。孩子母亲感激涕零,她却神色平静。
忽而门外脚步急促。她起身,才见沈砚舟大步进门,一手提灯,一手握着干净水巾,眉眼紧锁。
“你疯了。”
他低声怒道。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她擦拭着药碗,手未抖。
“你若有个闪失——”
“我不属于谁,沈砚舟。”她声音低,却字字清晰,“我做的是医者之事,你该懂。”
他站在门口,久久未语。灯火映出她脸上的疲惫与倔强,却美得惊心。
半晌,他才走到她身边,替她拂去肩上的尘。
“我不是怪你。”他终于低声,“是怕。”
她抬头与他对望,唇边浮起一点极浅的笑意。
“你怕,我也怕。但有人比我们更怕死。”
那一夜,他们一同守在病患屋中,窗外春雷乍响,海棠悄然抽芽。
病疫控制住了。静怡回来那夜,独自洗净药箱,换下染血的白布。
沈砚舟推门而入,将一盒木制小匣放在她桌上。
“什么?”
“自己看。”
静怡打开,是那只早已哑了的铜铃。内壁锈迹被细细打磨,嵌入细银线,铃舌以海棠芯叶制成,微微一晃,竟响出清透之音。
她轻轻握住铃身,指尖微颤。
“我想了很久。”他道,“你不属于我,也不是我的附庸。但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
她看着他,眼神深远似古井,唇角却慢慢柔和下来。
“砚舟。”
“嗯?”
“我们一人一铃,一人一念。不是归属,是共鸣。”
那夜春雨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