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罪臣\’归朝

作品:《女相训狗亡国记

    尤绍行礼退下时,正逢女侍殿外掌灯,一道烛火拖出的人影儿映在屏风上,晃悠两下,并未走远。


    姜瑜以眼神示意文心让开些,将手边的一摞折子自书案上拂落,略提高了声音:“这个孟冬辞,实在太不像话了。”


    文心蹲下身去捡,劝道:“陛下莫气,待孟相回朝,此事始末就都清楚了。”


    “不,现在就开始查,”姜瑜朝文心眨眨眼,示意她看向屏风后正准备走的影子,“着你手下的探子去查,看他最近都和谁有过往来。”


    文心应是,将折子摆回书案上,亲自往殿门口去看过,见尤绍已走,示意女侍们都退到殿外候值,掩上殿门回来,问姜瑜:“陛下是怀疑尤绍就是孟相说的内应?”


    “他没这个脑子,”姜瑜指节压住额角,轻叹,“冬辞还没归朝,现在跳出来的,不过是为人驱使的马前卒。”


    “陛下连着几日没睡好了,别再落下头疼的毛病,”文心绕到姜瑜身后替她轻揉额角,“孟相再有三四日就该回来了,别太担心了。”


    “不全是担心她,”姜瑜阖眼养神,轻叹,“父皇一早给了她左相之位,让我护着她、重用她,若不是她走了这几个月,我还不知,她这几年,以一己之力替我挡下了多少麻烦事。


    “你今日也听见了,除了嵇孺始终没表态,就连从前服她的那些人都颇有微词,二哥前些时日传信说,有关冬辞的消息已尽力压住,但仍有人把消息递进了朝臣手中。


    “冬辞治下极严,这些老臣被她压了这几年,逮着这个机会,恨不能即刻将她生吞活剥了,为这事,昨日老师还特地进宫一趟,你去替我传旨没在,猜猜老师与我说了什么?”


    “卫大人若是为了孟相的事入宫……”文心垂眸思忖片刻,“是来和陛下商议孟相回朝之后怎么应对那些老臣的?”


    姜瑜摇头:“老师说,无论冬辞回来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我一定信她。”


    殿内安静下来,直到手边油灯的灯芯炸开‘啪’的一声,姜瑜才偏过头,看向跳动的火苗,轻声开口:“从冬辞入宫伴读开始,父皇、母后、老师,全都告诉我,无论日后如何,我都要信她护她,却从来,没人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


    在泉观城暂歇一晚后,孟冬辞一行于第二日傍晚经过了平娄地界。


    平娄人口稀薄,且皆聚集在东边,孟冬辞他们走的西路,一侧是高山,余下皆是一马平川,但为防遇伏,仍弃了过于显眼的马车,改为骑马,因林融霜伤势未愈,不能走得太快,还是略耽搁了一些时辰。


    直走到丑时末,队伍最前的陆羽调转马头回来,与孟冬辞说前面有火光,为防意外,要等远远跟着的玳浧族人追上来再启程。


    与林融霜共乘一骑的姜珣勒住马,将装着药的水囊取下递给林融霜,问她:“可能认出此处离新崖还有多远?”


    “天黑看不清,”林融霜被药苦得皱眉,喝了几口便放下,展开地图来看,“咱们的脚程慢些,但多不过几十里了。”


    姜珣点头,自林融霜手中抽走了地图,指指水囊:“那这药便不用省着喝了。”


    说罢见林融霜不动,驱着马往前走了几步与孟冬辞并肩,告状道:“孟桉,她又不肯喝药了。”


    林融霜坐在他身前,没法回身瞪他,水囊拎到嘴边,想了想,愤愤地给了他一脚。


    林融霜打人一向没有轻重,姜珣龇牙咧嘴地叫唤了一声,眼中却全是笑意。


    孟冬辞见他二人如此,一路紧绷的心绪终于暂时松懈,唇边溢出一声轻笑,自腰间荷包里摸出糖,等林融霜咽下最后一口药,将半块儿石蜂糖塞进她嘴里。


    玳浧族人已追上来,约摸又往前走了十余里,孟冬辞远远看见一人一马直奔他们而来。


    那人举着个火把,照出身下的马通体雪白,她长舒一口气,回身与玳浧族人道:“没事了。”


    来人是她的挚友尚郴,新崖知州,陆羽见着的那些火光,应该就是姜珣说的,姜瑜授意尚郴带着在新崖与平娄交界处迎她的人了。


    尚郴是姜瑜刚继位那年考上来的状元郎,长孟冬辞一岁,与她同是正月初七的生辰。这人才学斐然,眼界也宽,姜瑜本要破例准他入户部,但他惦念家中父母小妹,跑回新崖做了知州,倒也将新崖管得井井有条。


    尚郴皮肤有些黑,眉眼清俊,不习武,但好着劲装,颇有几分落拓不羁的气度,孟冬辞与他算是一见如故,虽后来见面不多,但一直有信件往来。


    他策马靠近,远远见了孟冬辞,朝她晃了晃手中火把,待孟冬辞迎上前,方翻身下马,举着火把躬身朝孟冬辞一揖,笑道:“恭迎孟相归朝。”


    “行了,”孟冬辞攥着马缰,颇有点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仔细火把烧着了你的头发。”


    “能到此处迎你,就是烧成秃子,也是美谈一件,”尚郴与姜珣见了礼,重新上马,与孟冬辞并肩前行,调侃道,“毕竟孟相美名,已经远传洪辽了。”


    “美名?”孟冬辞轻叹,苦笑道,“只怕朝中那些老臣的唇枪舌剑,已把我穿成筛子了。”


    “不然,”尚郴摆手,“别的不说,单你将洪辽老皇帝掀下龙椅这一件,不就是大功一件么?”


    孟冬辞皱眉,偏头问:“什么?”


    “瞧着是你们一路都走的荒山野岭,还没听见消息,”尚郴笑道,“洪辽新帝,就是你那个名义上的夫君,昨日,不,前日,前日已给他的好父皇发了丧,你在洪辽有些日子了,可知道什么内情?老皇帝好歹皇位上坐了三十余年,丧礼竟如此草率,怎么,你这小夫君,和他父皇是不是水火不容?”


    孟冬辞没答,驱着马不快不慢地前行,垂眼细想此事。


    先前元珵已经知道元戎可能与她母亲的死有关,也知道大煜朝堂有他搁下的内应,在这些事情没查问清楚前,元珵绝不可能草草杀了他,且前日才发丧,今日消息就传到了这里,说明元珵是先将消息递出来,然后才为元戎‘发丧’的。


    他才继位,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且先前因她以身设局,元珵在临邺百姓面前说起过元戎软禁他之事,这样做,非但会引起纷纷议论致朝局不稳,还可能会背上忤逆不孝的骂名。


    可只要一向有意与大煜为敌的元戎大张旗鼓地死了,她回到大煜的路,就会好走一些。


    火把在眼前晃过,尚郴叫她:“出什么神?”


    “消息不会如此快就传到大煜,元戎没死,应该是被软禁了,”孟冬辞开口,“元和……元珵只是想天下人以为元戎死了。”


    “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尚郴先是皱眉,跟着恍然大悟地一拍马脖子,“他是为了你!”


    见孟冬辞不否认,尚郴盯着她看了少顷,蓦地笑了:“短短数月,将他哄成这样,孟相手段了得。”


    “不是数月,”孟冬辞启唇,“是六年。”


    尚郴:“啊?”


    “还记得我科考那年那场惊天动地的舞弊案么?”


    尚郴点头。


    “六年前我救下的人里,就有他。”


    孟冬辞话音才落,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姜珣嗤一声笑了:“难怪他对你死心塌地成这样,原来是‘心悦君兮,入骨相思’,孟桉,你……”


    打断他说话的,是林融霜不轻不重的一声咳嗽。


    尚郴离孟冬辞最近,偏头看着她神色,默了半晌,方压低声音:“这本是你的私事,但我还是多句嘴,你既准备归朝,这些心思还是好生藏着,陛下是信你,但那些老臣若是知道你对洪辽新君动了情,你身上的脏水,就再难洗清了。”


    说罢,自己倒先笑了:“不过我也是多想,孟相是什么人,这世间的人,都能做你掌中棋子。”


    孟冬辞指尖勾着荷包上的穗子,轻声开口:“动心是情难自禁,人之常情,但洪辽五月,于我早已是过往,济鸿,将这阵子你知道的,都与我说说罢。”


    “陛下往我这里递了密信,说自密信至新崖之日起,你就在新崖查抚恤银贪墨一案,因积劳病倒不便挪动,在我府上养病,要我自己想法子将这谎圆明白,”尚郴将火把换了手拿,叹道,“这消息往出一传,我府外就多出了好些探头探脑打听消息的人,所以,我只好三天两头往京中递信请药,别的不说,陛下送来的珍稀药材,堆满了我整一间屋子,都能开药铺了。


    “结果前些日子,忽然又传了你跑到洪辽做起了新君的谋士,我这头圆不回来,便也只好称病,琐事全交给了伍通判,她出了名的铁面,最合适赶人。”


    “给你们添麻烦了,”孟冬辞叹了声气,“当初我假传圣旨想以自身为新崖援兵争取时间,确实是冲动行事,可也是到了洪辽才知道,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针对我设的局,设局之人非但见过我的样貌,还极为了解我的心性为人,若非是我亲近之人,就只能是在朝中经营多年的老臣。


    “可我将朝中之人想了个遍,也没想清楚这人是谁,济鸿,朝中近来有什么大的动静么?”


    “听说除了尚书省右司一堆人天天往陛下手里递弹劾你的折子,那些平日就与你为敌的老臣在边上拍手叫好,倒也没什么‘后起之秀’,你离朝这些时日,政事都交在了你老师和嵇孺手里,有他们两个压着,等闲出不了什么大动静,唯有一点,你的画像被贴得四处都是,现下朝中之人,可能有些已经知道了你的出身。”


    “知道了也无妨,林家世代清流,不怕他们查,”孟冬辞攥着马缰,淡淡开口,“我本也想着,此番回朝,那帷帽便不再戴了。”


    尚郴又问:“还有什么能与我说的打算么?”


    “还真有,”眼见前边就是姜瑜派来接应她的新崖城防军,孟冬辞轻声道,“我不打算在新崖停留,直接回京,最好赶上今日早朝,融霜身上有伤,一直勉强赶路,既已安全,就留在你府上暂歇,劳你请个妥帖人仔细照料着。”


    她话音落,尚郴还没来得及应,身后便传来林融霜的一声喊:“不行!”


    孟冬辞回头看她,哄道:“听话。”


    “不行,”林融霜使劲儿摇头,“阿姐明知道京中有险,我就算伤了,也能护你。”


    “这个节骨眼,人人都盯着我,反而没人敢对我下手,别担心我,好好在新崖养伤,待伤养好,我就准你回京。”


    林融霜还要再辩,一直没言语的姜珣接话道:“我觉得孟桉说得不错,这个局势,你跟着回去也是添乱。


    “也不用麻烦尚知州寻人了,我留在新崖照看她。”


    孟冬辞牵了牵唇角算是答应,身前,赶来的新崖城防军已下马向她行礼:“恭迎孟相回朝!”


    孟冬辞下马回礼,忽地在队伍里看见个眼熟的人。定睛细看,这人正是当初新崖遭围,城楼上自她手里抢下长弓的那个小将士。


    “看你这身衣裳,”孟冬辞俯身扶起他,笑道,“短短五月,已升了军头了?”


    那小将士受宠若惊地瞪大眼睛:“孟相还记得卑职?”


    “自然,”孟冬辞点头,“当初离府有些急,只留信交代府中管事去你家中看顾你母亲,她如今可好些了?”


    “好多了,”小将士说着又要往下拜,被孟冬辞搀住,诚惶诚恐地往后退了两步,躬身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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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相府上管事的娘子送了好些贵重药材过去,还给请了大夫,如今若扶着东西,已能下地挪动几步了。”


    “那便好,”孟冬辞回身与尚郴说,“他与我是旧相识,我这就准备启程回京,但不太认识路,就让他带人送我罢。”


    尚郴点头,领着小将士到一旁交代。


    “常易,”孟冬辞看向一路都没言语的陆羽,“既然来大煜一趟,不妨与二殿下他们进新崖住几日再走。”


    陆羽先点头,复又说:“将林姑娘和二殿下送进城,待天亮我们便也回去了,兄长身边没人,我不放心。”


    孟冬辞应道:“一路平安。”


    陆羽却忽然翻身下马,快步走到孟冬辞身前,又往后退了一步,朝孟冬辞一揖:“嫂……孟相,此一别恐难再见,多保重。”


    孟冬辞搀起他,朝他笑笑:“常易,你也是。”


    又与林融霜交代了两句话,孟冬辞翻身上马,回身看了身后站成一排目送她的人一眼,策马隐入黑夜。


    *


    巳时初,金銮殿百官分列,私语声窃窃。


    姜瑜甫一转过屏风,便瞥见尤绍自尚书省其余几人身边挪回自己的位置,她才坐下,还没开口,尚书省右司员外郎高先便手持笏板率先出列,高声禀道:“陛下!臣万死上谏,我朝左相,身为百官之首、大煜肱骨,竟隐姓埋名远赴洪辽,与洪辽皇子成婚,助其登临帝位,此等行径,与通敌叛国何异?如今她已返京,请陛下圣裁清查,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话音落,下边附和声顿起,一时之间,“通敌叛国”“立身不正”“枉为百官之首”等言不绝于耳。


    “隐姓埋名?不见得罢,”一道带着笑意的女声打断连成片的附和声,“若她隐姓埋名,诸位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呢?她分明是明目张胆,不,光明磊落。”


    “沈玉棠!”高先率先开口,“你身为吏部侍郎,难道不知官员考课绩核的标准么?她在朝时你唯她命是从也就罢了,她犯了错,你还要不分青红皂白为她说话么?”


    “小声些,你震着我的耳朵了,”沈玉棠抬手捂住左边耳朵,皱眉道,“高员外郎,且不说你不该在朝上直呼上官姓名,单你这话,就够陛下治你的罪,什么叫我唯孟相命是从?我科考入朝,七年朝中浮沉,效忠的是大煜和陛下而非孟相一人,我说的每个字都是事实,你不认同么?”


    高先哼了一声,待要再开口,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上前禀道:“据老臣所知,近几个月,洪辽朝堂历经巨变,贪官污吏相继倒台,国力内耗极为严重,那新帝元珵,更是甫一登基便颁布诸多与我大煜相似的新政,尤以‘裁撤虞市’‘还田于民’为先,非但如此,还重整四境军防,将原本可能危及我大煜的边防军尽数打散重编,如此,于我大煜,其实是利大于弊啊。”


    “房尚书此言差矣,”尤绍出列反驳,“您多年执掌工部,以百姓为先无可厚非,但左相以大煜律法整治洪辽局势,下官以为,这是不分敌我、欺君罔上,谁能保证她除去这些人尽皆知的律法,未曾泄露我大煜机密?谁能保证她仍旧心向大煜?且据下官所知,她离开洪辽时,并未与那洪辽新君和离,至今仍是洪辽名义上的‘皇后’,只此身份,便是通敌叛国!罪无可恕!”


    “错了,错了,”沈玉棠再开口,朝向姜瑜禀道,“据臣所知,洪辽新君尚是皇子时,孟相虽名义上做过他的皇子妃,但那洪辽新君继位时并未立后,这皇后一词,实为尤大人凭空想象的构陷之言。”


    尤绍拎起手中笏板指向沈玉棠,才要发作,便听得御座之上的姜瑜淡淡开口:“好了。”


    姜瑜目光扫过一圈,最终落在正阖眼打瞌睡的嵇孺面上,问:“嵇卿,你身为副相,暂代左相处理朝政多时,如何看待此事?”


    嵇孺张开眼,反应了少顷才驱去睡意,上前答话道:“陛下,左相尚未归朝,她身为百官之首,聪慧远胜常人,岂能不知她与洪辽皇子成婚会引来非议?老臣愚见,孟相如此行事,或有不得已的苦衷,归朝之后该当如何,她心中自有论断,现下吵这些,不过徒费口舌。”


    这话是十足十的搅浑水,哪一方都不得罪,哪一方也不偏帮,这人一向如此,姜瑜也不好再问,便转了个话头,问:“除去左相之事,众卿可还有事要奏?”


    “回禀陛下,”礼部侍郎邹咏白上前禀道,“经核查,今年中榜进士中,有四人涉嫌作假,目前已下狱待查,因此,三日后的殿试,参试者,减至九十一人。”


    姜瑜点头:“细查作假始末,若属实,所有涉案之人皆严惩不贷,余下的,邹卿斟酌着办就是了。”


    “另有一事,”邹咏白又禀道,“我朝将春闱自三年一办改为一年一次,本意是多为大煜擢选人才,可考得多,出的乱子也就多,近年来虽数度收严科考舞弊的清查,但仍有空子可钻,故臣近日细细翻阅了前些年的卷宗,发现有一年的春闱,似是有些问题。”


    姜瑜因而问:“哪一年?”


    “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邹咏白掐着手指算道,“就是左相参与科考那年。”


    姜瑜目色一暗,等着他说下去。


    “我朝贡试试卷,按例是四道审阅,”邹咏白道,“但臣发现,当年左相等十数人的卷子,在糊名之后,皆越过了复考这一道。”


    这话一出,下头私语声又起,姜瑜轻轻揉了揉额角,一抬眼,正见一人梳着高髻,一身天青常服,拾阶而上。


    那人跨过大殿的门槛,一步步往她的方向走来,姜瑜垂下眼,遮去眸中乍现的笑意。


    “罪臣孟冬辞,叩首领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