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作品:《回声

    “好吧好吧,不一样。”两人靠在一起,卡拉手撑下巴,双脚晃荡,脚尖轻点着床沿。


    卡拉微蹙的眉头,以及闪烁不定的眼神,迟疑缓慢地从贝尔脸移开,一路下滑停在她的膝盖处,轻声问:“膝盖……还疼吗?”


    贝尔刚想开口继续述说她的遭遇,却在听到卡拉的话后微顿。直到现在,才迟钝的,后知后觉地察觉到,来自膝盖关节处微微弯曲的僵硬与拉扯,皮肉好似紧粘在一起,不断收紧牵扯着心脏。


    “还好。”贝尔挤出一个笑容,既是在安慰卡拉,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只是小伤。


    与来救济院之前的那些,她受过的伤来说,不值一提。


    卡拉嘴角微弯,眼底闪过几分探究,像是故意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顺着气氛询问道:“那接下来呢?”


    贝尔回避卡拉的眼神,翻过身,看着斑驳的紫荆花纹,没有开口。卡拉学着贝尔的模样,看着紫荆花道:“我记得弗兰小姐为了画这朵花,可是缠着加里小姐调了很久的颜色。”


    是啊,当时的花瓣颜色也是雾蒙蒙的紫吗?她的思绪慢慢倒带,缓缓褪色。


    贝尔垂着头,拖着像泡在叶尔加河里,沉重僵硬的双脚,缓慢地走在回救济院的小路上。她的手指紧紧缠着那条垂落的毛边翻卷的布带。


    差不多半天没进食,但她一点也不饿,更不觉得累,只是脑子里好像堆了堵墙,里面是冒烟的木炭,滋滋燃烧着,冒着看不清的热气。她不知道现在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不回家,只是在街道上徒劳的绕圈子。


    鼻尖依旧萦绕刺鼻的酸味与煤烟的气息,耳边依然环绕啜泣,脚边是残缺与破败。


    冰封的叶尔加河静静 躺在左边,河面上零星散落的绿黄,如嫩叶般点缀孤寂的长河。刺落的冰钎子,绽放盛开的冰花。


    “啊!”


    一根黑管子陡然扫来,划破空气毫无征兆掠过贝尔的脸颊。风声裹挟着凛冽,扯动贝尔的睫毛,她下意识后退,脚步一滑踉跄跌坐在土路上。尾骨好像冰钎子,凿开叶尔加河,冰雪拍打身体,冰冷的河水钻入骨髓。


    她挣扎起身,衣角却像是碰到什么,贝尔慌忙回头。散发着恶臭,糜烂**的伤口,浓脓混杂血水流出,贝尔吓得立马起身,后背撞上一堵寒冷坚硬的胸膛。


    “小孩?”一道短促的喝声响起。士兵皱着眉,目光在贝尔身上停留一瞬。两人僵持无话,随后士兵松了口气,将黑管子口别在身后。


    贝尔无措站在原地,手中的布带无声滑落在地上,被雪花一点点吞没。


    被贝尔撞到的男子,躺在地上剧烈抽搐。嗓音像是某个破旧的机器,生锈的齿轮干燥转动,发出刺耳沙哑的喘息:“嗯……啊!”


    士兵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一团用碎布包裹的药。可还没来得及喂下,男子猛地抓住士兵的手,牙关紧咬,鲜红的血珠冒出,涂抹在干裂的苍白的嘴唇上,男子拼命挤出一句话,语调含糊无力:“别……别浪费……”


    贝尔眼前一花,滚烫的泪珠骤然滑落,顺着鼻梁滑落脖颈,一阵冰凉。


    她缩着身子,无措地弯腰道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


    “呜呜呜……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贝尔不敢看地上的人,双手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角,指节发白。泪水一滴滴砸在泥土上渗透凝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靠近,有人好像呼唤什么,贝尔什么也听不清,只能看见干裂沟沟壑壑塞满尘土与血污,发黄的指甲以及粗粝的指腹。


    男子努力伸直的手想替贝尔擦去泪水,但失去双腿,身体无法前倾。手再怎么伸,终究差那么一点。


    贝尔抿嘴吞下哽咽的道歉,蹲下缓缓将脸贴上对方指腹。冰冷、发硬却又无比温柔。


    男子费力吸气,胸口剧烈起伏,咬牙控制狰狞的面目,努力扯出温和的笑,安慰道:“孩子……不哭……不是你的错。”贝尔努嘴,睁大眼睛想圈住不听话的泪水。


    士兵端来热鱼汤,抵在男子唇边,男子神情温和却落寞,靠着士兵一点点喝下冒着热气的鱼汤,嘴角汤汁溢出,稍许狼狈与不堪。


    一只厚实的手轻轻搭在贝尔肩头,将她拉至一边。将黑管子别在身后的士兵半蹲着,将铁盒递过来,热气扑面,朦胧中可以看见,漂浮在汤中的一块白润的鱼肚。


    “抱歉小孩,刚刚……我看到树后有人影,想着来看看。没想到吓到你了。”


    贝尔怔愣看着鱼汤,又抬头看向士兵。香气刺激着味蕾,也唤醒久未进食的胃,腹部传来空虚感与饥饿感,但贝尔不敢动。


    士兵疑惑看着贝尔,随机想到什么摸了摸落满雪的帽子,叹了口气。起身走到树边折断树枝,从怀里掏出军刀,拇指抵着树,熟悉干脆地一下接着一下,将木棍削尖递给贝尔:“一时半会找不到勺子,这根……先凑合着用吧,小孩。”


    “孩子,拿着吧。鱼是亚力克从叶尔加河里打上来的。”断腿的男子面色缓和些,但依旧声音轻得飘忽。


    亚力克点头道:“鱼肚子没有刺,适合你这种小孩。”


    贝尔看了眼木签,又看向热气腾腾的鱼汤。伸手接过,指尖在触碰到金属边缘时,微微颤栗,冷凝的血液慢慢解冻流淌。


    亚力克挨着贝尔坐下,一手端起只剩鱼尾刺部分的汤,大快朵颐吃起,就连因为喝汤,滑落在铁盒边缘的鱼汤,也被舔去。


    吃到最后一根鱼刺时,亚力克停下,嘴里含着鱼骨,尴尬看着贝尔,含糊不清道:“抱歉,我吃饭有点糙。”


    “没事没事。”贝尔局促摇头。


    亚力克转身背对着贝尔,将鱼刺吐进掌心,小心翼翼地放进衣兜,转过来咧嘴笑,努力表现出温和道:“小孩,你住哪?”


    贝尔更加惊恐,整个人蜷缩着不安看着还剩一半的鱼汤。糜烂的伤口大咧咧敞着,被白雪覆盖,男子笑着说:“亚力克是想送你回家,现在外面不安全。”


    “孩子,你可以叫我伊夫。”


    伊夫将士兵盖在身上的毯子往下移,尽可能遮住伤口,声音低缓而温和,像是暴雪中,缓慢穿行的商队挂在马脖上的铃铛。


    贝尔犹豫许久,指尖摩挲那根木签,小声问:“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外面有坏……。”


    “在打仗。”


    伊夫跟亚力克的声音同时响起,随后两人对视,亚力克像是被什么点燃,猛地一转身,雪簌簌落下,压在贝尔头顶。


    伊夫叹气道:“从很远很远的东边开始……”


    贝尔顶着雪问道:“那你们是要去东边打仗?”


    “不,我们从那边回来。”亚力克扭头伸手扫去贝尔头顶的雪,指着伊夫的腿道:“那群人用毒,少校的腿就是那鬼东西搞废,截肢也控制不了。”


    伊夫没回应,只是淡淡看着天,雪花落在眼瞳中,缓慢融化成水。


    “他们太过分了!”亚力克的声音陡然拔高,“明明……”


    伊夫无奈叹气道:“亚力克。”


    贝尔眼神移到被雪完全遮盖的腿,她知道伊夫少校努力用布遮挡,防止吓到自己。当少校坐不起来,他也不会知道这块布并没有遮住那双“腿”


    亚力克胸腔剧烈起伏不满喊:“为什么不能说!少校,我们在东线拼命啊!”


    亚力克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愤,语调近乎失控:“去他爹的,明明是我们在拼命,是我们在受伤!伤的死的,断手断脚的是我们!”


    “我们只是……输了”


    “亚力克。”


    伊夫的语气极轻,却像落在屋檐的一粒雪,瞬间压下积雪,压住屋檐下的一切,柔软且致命。


    亚力克闭上嘴,偏头望向叶尔加河,拳头死死攥住,雪落在他的肩章上。


    良久伊夫才瞥向贝尔,那双布满血丝的灰瞳满是疲惫:“孩子,别怕。亚力克只是太累了。”


    贝尔握着鱼汤的指节发白,轻轻摇头回应:“我并没有感到害怕,伊夫少校。”


    “哈哈。”伊夫放声大笑,笑着笑着泪水便凝固在眼角,“我不是少校了,你喊我伊夫就好。”


    “少校!”亚力克倏然转头,不满出声。


    “孩子,喊我伊夫就行。”伊夫没有看亚力克,也没有回应亚力克的不满,只是重复着对贝尔说。


    贝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静静看着两人,如果再继续这个话题,两个人都会很难受。


    贝尔开口道:“你们会留在伊城吗?”


    伊夫迟疑片刻点头道:“会的,不过……只有我一个人。”


    贝尔偏头看向亚力克,她知道如果直接问伊夫,伊夫是肯定不会告诉自己实话,哪怕她们只相处不到一天,贝尔也能很笃定的确认。


    “上面的命令。”亚力克不满道:“是让我们把少校送来养伤,其余人,全员返回东线。”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甘,眼神躲闪不肯看向伊夫。


    “亚力克,她只是孩子。”


    “伊夫少校,我已经是大孩子了。我可以知道这些。”


    “她说她是大孩子。”


    贝尔点头肯定。


    “你看。”亚力克看向伊夫,“小孩都知道真话比糖果更重要。”


    “亚力克。”


    “孩子们。”


    两张紧贴的床一震,卡拉惊得上拉被褥盖住自己,贝尔闭眼,装作梦呓:“亚力克……”


    幽暗的烛火在灰墙上投上一道长影,地上无限拉长的影子。南希·加里缓步走来,语气温柔却带着无奈:“很晚了孩子们。”


    卡拉蜷缩在被褥中,声如细蚊:“抱歉加里小姐。”


    贝尔睁开一边眼睛,眼珠打转,索性全睁开坐起身:“加里小姐我睡不着……我们可以去祈祷室吗?”


    南希·加里轻抚鼓起的被褥道:“卡拉,你想一起去吗?”


    棕色发丝冒出点点,接着是棕色眼眸,亮晶晶看着南希·加里道:“可以吗?”


    “当然,不过外面下雨了,得穿件外裙。”


    卡拉惊喜掀开被子,激动的要跳下床,一个回头看见身边熟睡的伙伴,歉意缩头,面颊微红抿嘴小心下床。


    贝尔两三步走下床,利索套上裙子,顾不得系带,拿着卡拉的外裙靠近。卡拉小心接过,迅速又安静地套好,双手背后系带。


    卡拉弯腰替贝尔从床底拉出鞋子:“加里小姐,这么晚了你怎么也没睡?”卡拉说得小心翼翼,却藏不住眼底探究,她知道加里小姐今天心里有事。


    南希·加里弯拉着贝尔裙子系带的手指微微颤抖,她的动作依旧娴熟,脸上挂着温和的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卡拉觉得那抹笑容,像是画上的面具,一碰就会碎裂开。


    一眨眼,卡拉看见南希·加里脸上又是熟悉的笑容:“我也睡不着。”


    “加里小姐,你是因为生气睡不着的吗?”贝尔问得小声,她知道今天自己做错事了,让加里小姐操心了。


    “为什么要生气?”南希·加里语气平稳,“贝尔,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要记住,只有自己你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行为负责。”


    黑绳来回穿过洞口,屋内很安静,只有熟睡的轻鼾声,南希·加里再次开口:“我只是照顾大家身体的修女,不是统治你们灵魂与躯体的人。”


    蝴蝶结垂落在身后,南希·加里站起身道:“最多就是比其他修女有钱点。”


    卡拉牵着贝尔缓步跟在南希·加里身边,雨丝打在封闭的彩窗上,模糊的光晕反射在干涸的喷泉边,三人悄声穿梭在廊上。


    卡拉小心观察着南希·加里,一贯温和的神色,却更加确定她心中猜想。不是贝尔的事,就是弗兰小姐了。加里小姐在担心弗兰小姐吗?


    卡拉试探提道:“加里小姐,贝尔今天见到弗兰小姐了。”


    “也不算见,弗兰小姐是坏蛋,她把我的眼睛蒙住了。”


    南希·加里眼神不自主落在斑驳的橡木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