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作品:《回声

    从店中走出后,贝尔又在街道上晃荡良久。她不饿,也不冷,只是不太想回去。


    巷子里,每个人都有她们要做的事情:有人跪在镇中心的神像前,泪水纂写最虔诚的符文;有的人醉倒在暗巷,酒香挥发着埋怨不公;还有的人麻木机械的遵循着命令与规则。


    贝尔第一次后悔自己缠加里小姐学识字。使她可以用“虔诚”“不公”“麻木”来形容小镇。


    她没有找到所谓“世界上最甜的果子”,反而丢了加里小姐亲手缝制的布包。


    等贝尔攥得布带无力垂落,等她迟钝地低头,手里只剩一段凹凸不平、线头翻卷的布带。


    她把包弄丢了。


    里面有弗兰小姐给自己擦脸的手巾,加里小姐准备的地图、救济院联系方式,以及一枚金币。


    贝尔站在道路中央,无措又慌乱地张望。周围的人行色匆匆,她不知道目光应该落在哪里,不知道要怎么样做。


    “一二,一二。”


    一队提黑色长管子,穿着黄绿色制服的人,高大脚步整齐却沉重的士兵走来。黑管子扫下,一旁行人不约后退。


    贝尔来不及闪躲,踉跄跌倒在石砖上,膝盖狠狠撞进冰冷刺骨的石砖,疼痛像蚂蚁啃咬般,蔓延全身。贝尔倒吸气,脸颊微微抽动,咬牙忍着剧痛,四肢并用爬开。


    等士兵远去后,贝尔撑着地面坐起,拍打裤腿上灰尘,拉丝泥泞的布料,堪堪遮住血丝点点红肿的膝盖。


    贝尔眼眶蓄满泪水,瘪嘴拼命咽下哭声。如果我跟弗兰小姐说不认识路,弗兰小姐会不会亲自送我回家……或许还会留下跟我们一起吃晚餐……我们还能一起坐在祈祷室,念着生涩难懂的祈祷铸文。


    几个妇人站在巷子拐角,小声议论:


    老妇声音颤抖:“那些人又来了,这会连女人也不放过!”


    中年妇女紧握手中木篮:“那我们不是也会被拉走!”面包顶开木篮盖子,隐约间贝尔认出来了,是从麻木的士兵手中,领取的救济粮。可是领粮食时,他们都夸赞政府的……


    老妇面露哀色,布满沟壑的手,压住怀中布裹的粮食,叹气:“谁知道,我亲眼看见那疯丫头跟他们走。那孩子从小没爹没妈,肯定是被他们抓去的。”


    “可怜的疯丫头,我们抓紧逃吧。”


    “逃?你忘了梅根那一家子了!”老妇突然拔高声音,又害怕左右张望,手掩在嘴角,压低声音道,“可怜的梅根,好好一个姑娘,现在只能做那种生意讨口饭吃。”


    中年妇女眼神看向道路尽头拐角,看向风铃脆响的方向,震惊:“梅根!住在路口拐角那家,挂风铃卖布那家姑娘?”


    “是啊,就在路尽头拐角那家……真的是可怜的孩子,你说逃好好的怎么就……被强迫做那生意。”


    木篮斜挎在腋下,中年妇女仰头看天,双手压在胸口:“哎呦——荒唐啊。神明保佑。”


    贝尔顾不上膝盖传来的剧痛,小跑靠近,抖着拉住老妇,泪眼朦胧,眼尾像是三月的桃瓣,泛着脆弱令人怜惜的红:“婆婆,你们说的疯丫头是谁?”


    “哎呀,哪来的小孩”


    “当然是弗兰那丫头,孩子你妈妈呢?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外面,快回家,小心被抓走咯。”


    贝尔心脏猛地一紧,巷子中凌乱的脚步,还有不愿被自己看到的弗兰小姐,颤声不安再次确认:“婆婆,你是说——弗兰小姐被坏人抓走了?”


    “哎呦,别哭别哭,小声些,别被那些人听见。”


    贝尔立马闭嘴,抿嘴努力咬住下唇,死死将哭声压回喉呛。


    “婆婆也不知道,婆婆年纪大了,很多事都记不清……”老妇面色彷徨,嘴唇嗫嚅,咽下脱口的回答,化作叹息。


    老妇眼中满是无奈,告诉面前的小孩又有什么用,大人物传下一句话,她们便要当作圣旨去执行。


    她皲裂布满皱纹的手,轻抚过贝尔小脸。贝尔含着泪看着老妇,泪水模糊视线,却更清楚折射入大脑,她清楚的知道,老妇瞒着自己。


    弗兰小姐——骗人。


    明明说我已经是大孩子了……


    贝尔说到这里,目光黯淡看向被封住的窗户,卡拉小心伸手搭在贝尔脸上,轻柔抚摸。


    “贝尔,外面真的有你说的这么可怕吗?”卡拉睁着懵懂新奇的双眼,贝尔的描述令她感到新奇。


    每个初到救济院的孩子,都需要经过修女的检查,当然加里小姐并不是厌恶患病的孩子,相反,加里小姐是为了更好去救治她们。


    神会偏爱纯净的灵魂,也会宽恕受伤的灵魂。


    诺维恩327年,冬。


    弗兰抱着最后一捆木材,利落地塞入柴房。呼啸的冷气灌入胸腔,胸口一阵发紧,呼吸间腾空化作热气,融化又凝聚在睫毛上。


    弗兰搓揉红肿的指头,抬头笑嘻嘻看着南希·加里道:“这下就不怕过冬了。伊城就冬天长这个缺点,不过冬景也是很好看的。”


    南希·加里拧开保温壶,蒸腾的热气从壶口卷起,软化挂在长睫上的冰晶,水珠极速下落凝结成珠子,一颗两颗。


    南希·加里催促:“快喝吧,凉了就冻住了。”


    弗兰接过水面轻微晃动,雪花与雾气交织,在接触那刻消散。弗兰一口气喝下含在口中,缓缓咽下,温热就像冬日暖阳,驱散寸寸寒意。


    南希·加里垂眸注意弗兰,红肿沾着冰碴的手指,她伸出手指尖刚触碰上冰渣,那手指迅速抽离。


    弗兰背着手咧嘴笑:“冰,你别碰。”


    “弗兰小姐,你的生日在凛冬,对吧?”


    “啊。是,那些婆婆都说,第一次见到我时,伊城下了场百年难遇的大雪。所以我想应该就是冬天。”


    “嗯。”


    “加里小姐,救济院什么时候正式运行?”弗兰问道。


    南希·加里回答:“等第一个孩子到来。”


    “路上捡个孩子?”


    “政府会安排的。哪有随便捡孩子的,又不是战时。”南希·加里微微一笑。


    “哈哈。”弗兰有些尴尬抬头,南希·加里撤下手套,握住想挠头发的手,炙热在触及冰块时,身体控制不住颤抖。弗兰感受到无名氏的脉搏剧烈一颤,僵硬的指尖流出丝丝暖意,耳根发烫,两人之间不断升温 。


    弗兰面色涨红着急想抽动手。


    南希·加里扯动嘴角,露齿笑道:“不冷的。”


    弗兰轻咬后槽牙,眼里满是笑意嘴上却不饶人,笑骂:“白痴贵族小姐。”


    她们笑闹穿过一排排罗马柱,廊外是鹅毛飘落,层层堆叠。两人并肩,小心走在湿滑的灰石砖上。


    簌簌细雪落在枯枝上,弗兰走上台阶,伸手牵住穿高跟的贵族小姐,弗兰微微低头,长睫低垂扫下一片柔和:“小心点,改天我去梅根家买几米布怎么样?”


    “布?”南希·加里眉梢轻挑,语气揶揄。


    “对啊,铺在廊道上,这样冬天穿高跟不容易滑到。”


    “那脏了怎么办?这么长的廊道,我们可得一起洗好几天。”


    “这简单呀!等救济院的小朋友到了,可以一人分一个小水壶或者小刷子,我带她们一起清理布面,顺便还能锻炼身体!”


    弗兰畅想未来,呼出的热气拉出一道布帘,南希·加里朦胧间,看见弗兰脸上晕染的一抹红晕,眉梢上扬,眼中含笑不没有打算弗兰,那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温热的手掌谨慎、规矩的牵住纤细的指尖,弗兰脸颊两团红晕更明显,红润的舌尖轻舔干裂的唇,继续描绘着:“年纪小的就坐一边,看看头顶紫花;稍微大点,就拿着小水壶,哈哈,当然也可以是小瓶子;大孩子就那刷子,我就负责把它们扛起晾干。”


    “那我该做什么?弗兰小姐真过分。”


    “哎?诶。”


    弗兰错愕回头看着,心跳骤然加速,她好像听到自己心跳声了,很快很重。


    南希·加里抿嘴笑歪头问道:“弗兰小姐的未来里没有我吗?”


    “有,不……哎。”弗兰感觉有汗珠顺着锁骨滑落,沾湿背心,紧紧贴在胸口,热得烫人。


    声音发颤弱弱的回应:“当然有。”


    又怕南希·加里没听见,会因此心情失落,弗兰连忙补充:“加里小姐管理孩子们……还有我。”


    南希·加里憋着笑,步伐轻移,翠绿色长裙滑过石阶,扫去积雪。


    两人一路无声,温度却越来越高,冷冽的寒风竟也逐渐趋近暖和。


    雪停了。


    南希·加里脚步微顿,弗兰不解回头:“怎么了?”


    南希·加里皱眉:“我好像听到……哭声?”


    “嗯?哭声!”


    弗兰惊讶朝四周看去,高墙耸立,白雪压在墙头,顶住刚刚涂刷的橡木门。弗兰解开锁,拨动锁栓,积雪唰唰落下。


    “小心。”南希·加里拿出手巾,弗兰抬手在制止:“加里小姐,您在这里等我。”


    弗兰抬脚陷入雪地,刚迈出门便看到可疑得小鼓包,没多想便蹲下伸手刨雪块,冷意瞬间麻痹指尖,驱散飘渺的温暖。


    南希·加里走上前,二话不说加入刨雪。弗兰顿住,看向南希·加里。南希·加里没回应弗兰的眼神,低头继续刨。


    没一会儿一个被雪水沾湿的木篮浮现,微微合上的盖子却因为雪的挤压,掀开一角的盖子。南希·加里小心掀开那边,棉被中冻得憋红的娃娃,脸上明显的冰痕,可怜兮兮看着南希·加里。


    南希·加里轻轻颤抖抱起木篮子,仓促转身往门内跑。


    “小心点。”


    弗兰迅速跟上,手撑着南希·加里的胳膊。铁栓落锁,炽热的火焰升起。南希·加里抽出厚重僵硬的被褥,脱下外层沾雪的裙子,细致用手巾擦拭小孩。


    弗兰端来热羊奶,腋下抱着干净的被褥:“不知道哪家丢的孩子,明天雪停我去打听一下。”


    南希·加里缓缓摇头,声音温和坚定:“不用特意去打听,大家都知道这里是救济院。”


    弗兰静静坐在南希·加里身边,看着跳动的火焰,南希·加里温柔注视怀里小孩,羊奶一点一点流入口中。


    “卡拉,那跟你在加里小姐身边帮忙时,看到的不一样!”贝尔声音发颤。


    “你又没见过。我也没见过。”


    “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