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作品:《回声

    清晨,信使匆匆下马,递来一封封缄着蔷薇与宝剑印蜡的信。南希·加里接过,却迟迟不肯拆开。她害怕看到的是家人的规劝,又怕是家人的决断,更怕,是讣告。


    东线战火已然逼近,几乎要烧到伊城,烧到这座古老的被落下的旧都。


    她和弗兰都清楚,这里很快就会成为前线。也许是下个月,下周甚至是明天、今夜。


    政府早已捉襟见肘,军队也已空编多时。


    这一年,到处都在征兵。政府发布各种公告,甚至不惜写借条征款。


    她当然知道。


    她只是,一直在逃避。


    她在逃——逃避公告栏上层叠的征兵传单;捂着双耳,不肯聆听巷口反复播放的激昂战歌;遮住双眼,不敢看名单中时不时多出的,几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堵住红唇,不愿谈起,也不许谈论。


    她坐在干涸的喷泉边,火柴一遍遍划过粗糙的红纸,直到纸张几乎被戳破,留下道道发白地痕,火才终于燃起,融化蜡封上的玫瑰。


    风扯起她的发丝,卷动廊柱子上早已干枯的紫藤。她指尖捏紧信纸,指腹泛白。一边读,一边叹息,如同行走在沙漠中,濒临死亡之际,邂逅一叶绿洲,即庆幸欢喜,又酸涩苦楚:


    庆幸,家人早早收拾行囊,前往安定温暖的南方,并写下安定后的地址,寄来足够的钱财,等她归去。


    酸楚,家人竟然逃了。在最危难之时,在她的爱人,决意死战的时候,在她也已下定决心,共度时艰之时……在政府都未放弃的时候。


    泪水一滴滴渗入泛黄的信纸,嘴角却轻轻扬起,胸腔起伏,黑裙在寒风中瑟瑟颤抖。


    那么早……竟是这么早。


    “加里小姐?”


    贝尔抬头,见她停住脚步,不解看向卡拉,卡拉只是轻轻摇头。


    南希·加里目光逐渐聚焦,唇角牵起一丝笑容:“我想起了卡拉小时候。”


    卡拉顺她的目光看去,望向那扇破败的橡木门,轻声询问:“您和弗兰小姐……是在这里捡到我的?”


    “嗯。”


    贝尔接住卡拉投来的目光,搓了搓手臂撒娇道:“加里小姐,我们快点走吧。”


    “咯吱——”


    祈祷室的门被风推开,一道光悄然渗入。月光下那尊圣洁的天使,仍旧怜慈垂首,俯瞰众人。


    南希·加里立于光影中,双手交叠放于胸前,贝尔与卡拉跪在地上,双手合十低声向神明致礼。


    灯火被点燃,微光摇曳,映出三人身影。


    南希·加里俯身,指尖轻抚贝尔的头发,询问道:“我可以听你们说话吗?”


    “当然可以,加里小姐”


    “嗯嗯,加里小姐。贝尔在说她白天遇到的事。”


    贝尔轻轻点头,目光有些恍惚,看着幽幽欢动的烛火,思绪缓缓拉回。


    “小孩,过来过来。”


    亚力克半蹲在原地,朝贝尔招手。


    贝尔看了眼伊夫,那双灰色眼眸虽已混浊,却仍透着难以忽视的明亮。确认他并没有生气后,贝尔才小心走到亚力克身边。


    “你知道这里曾经是什么吗?”


    “旧都。”贝尔认真回答,“加里小姐教过我们。”


    “你瞧瞧。”亚力克偏头,冲一边闭眼假寐的伊夫,抬下巴道,“少校她连这个都知道,就有资格知道更多。”


    “是的。”贝尔点头,眼神带着胆怯,却坚定附和。


    “小孩,你还记得少校刚才告诉你的吗?”


    “伊夫。”贝尔几乎立刻答道。


    亚力克注视着贝尔,那双懵懂渴望知晓更多的眼睛,随后闭眼叹气,不再兜圈子:“伊城,是用他们家姓命名的。整座城市的全名叫伊夫。”


    “只不过现在,几乎没人记得了。或者说,记得人,已经走了。”


    亚力克顿了顿,语气低沉下来:“少校的先祖,曾在这座城市打响革命,在这里建立最初的都城。后来,为了发展,政府将都城迁往西南,也就是现在的新都。”


    “于是,这里便逐渐被遗忘。不会有人有闲心,刻意去追问,去了解一座城名字的由来。”


    “上面的人……”亚力克顿住,声音一低,眼中划过狠厉,“他们想让少校,留在这里。”


    “那上面的人还挺好啊,还让伊夫少校在家乡养伤。”


    “噗,哈哈。”亚力克压抑不住,泪水混着笑意溢出,“小孩,这不是照顾,是变相的拘禁。”


    亚力克擦去眼角细纹中的水珠,身影再次沉下:“毒东西——你可以理解成一种治不好的病。刚刚都说是旧都,这里的一切都被落下。他们,就没想过……”


    “亚力克。”


    伊夫睁开眼,目光平静如雪。他撑着手肘在雪地中,微微调整身躯,对贝尔招手轻声唤道:“孩子,过来。”


    一片积雪滑落下来,露出红紫的肉。


    贝尔怔了一瞬,指尖无声收紧,脚步却依旧坚定走向伊夫。


    贝尔道:“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让伊夫少校你……活下来,是吗?”


    “啊……”伊夫张口,话卡在嘴边,随后低头看着脏污的积雪,弯起嘴角,胸腔颤栗,冷气不断进入又喷出。


    贝尔小心靠近,伸手擦去伊夫衣服眼角的泪珠道:“伊夫少校,上面的人对你真坏。”


    “不坏的,孩子。”伊夫语气极柔,像是为上面辩解,又像是宽慰自己,“他们……已经尽力了。”


    贝尔睫毛一颤:“那你,你后悔吗?”


    贝尔怔住了,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漫过眼眶,挂在睫毛下,落入无声的祈祷室。


    贝尔抬头透过模糊,望着那尊低眉垂目的天使,嘴角微微上扬,苦涩笑着。


    卡拉蹲下身,眉眼写满忧虑。她特意哈气暖热的掌心,贴上贝尔冰凉的面颊,另一边手拿着手巾,一点点擦去泪液。


    南希·加里俯身将贝尔拥入怀中,手掌在她背上拍抚着,低声道:“他并不后悔。”


    “我不后悔。”


    “神会保佑他的,贝尔。”南希·加里的声音像羽毛掠过烈火。


    贝尔没有抬头,只是凝视着卡拉的眼睛——那双温柔的棕色眼眸中,悄然染上的一点橘色。


    贝尔张开嘴,停顿片刻,低声说:“伊夫少校说……他不后悔。”


    “从未后悔。”


    “从未后悔先立业后成家,从未后悔奔赴战场,更未后悔拖回战友的尸体,即便代价是双腿截肢。”


    伊夫的灰眸逐渐染上霞光,像是破晓的朝阳,一点点晕染雾霭。


    贝尔眼帘垂落,不敢去看伊夫。她害怕那种眼神——希冀、小心的、不敢触碰,害怕激起虚空中的涟漪;却又格外坚定,如同陷入沼泽的巨象,用长鼻托起即将溺亡的飞鸟。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爱人……”


    飞鸟振翅,带走最后一抹霞光。伊夫再次陷入沉默。


    叶尔加河再宽广,也挡不住伊城二月的风雪;飞鸟再勇敢,也抵不过寒潮的猎杀。沉入叶尔加河的冰雪,注定无法被捞起,不停转动的齿轮,终于停熄于冰雪之中。


    贝尔悄然看向亚力克。亚力克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起身伸手牵贝尔道:“小孩,我带你去捉鱼吧。”


    两人默默走远。月光洒落,照亮空荡荡铺满白沙的石砖,两人沉默走在白沙上。


    贝尔仰起头,想看看月光,意外看到脸上挂着冰柱的亚力克。亚力克眉尾下垂,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声音像是潮起的海浪,哽咽道:“少校的妻子,死了。”


    “她在天堂。”贝尔轻声回应,一手用力握着亚力克,一手按在胸口,低下头闭眼祈祷,“我听到了。他……很难过。”


    亚力克沉默许久,终于低头看着贝尔,问道:“神,会厌恶血污吗?”


    “加里小姐没有说过。”贝尔摇头又点头,“但祈祷室,从来见不到那些东西。圣院离祈祷室很远,几乎要离开救济院。”


    亚力克脚步猛地顿住,高大的身影一瞬间变得有些僵硬不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


    贝尔察觉到,悄悄握紧亚力克的手道:“我们走吧。雪大了。等到了……要不要喝一杯热可可?”


    “好……不!不用了。”亚力克的头低垂得更厉害,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凌乱垂落,如同月光下的布帘,“小孩,可能得赶回去了。我送你到救济院附近,你可以自己回家吗?”


    “嗯?”贝尔不解抬头,手指下意识一松,声音低缓,“很着急吗?”


    “嗯,很着急。”亚力克垂眼看着地面,被尘土染黑的雪,就像他这样的人。


    “……”


    贝尔露出一个温和得笑容,看着亚力克道:“好,谢谢你,亚力克先生。”


    “愿您安好。”


    贝尔又回到清晨出逃的街道。夜色低垂,唯有两三盏昏黄的油灯在风中摇曳。她步履轻缓,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稍微有一声响,便会惊动藏在黑暗里的怪物。


    她又变成一个人。


    贝尔没法确保,阴暗的角落里会不会突然窜出什么。但她不会去麻烦别人。


    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能感知到:亚力克不愿意靠近救济院。


    她尊重一切。


    身后忽然传来稀碎的脚步声,窸窸窣窣。贝尔害怕回头,黑暗将视野扼住,什么也看不清。


    是狗还是什么?


    贝尔越走越快,脚步错乱成团。最后几乎是奔跑着,扑到救济院门口,双手错乱无章地拍打木门,直到翻落的煤油灯,熟悉紧密的灌木。


    祈祷室一片寂静,唯有风雪肆虐,拍打彩窗与钉在窗上的木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南希·加里起身,推开门,走入廊道。她立在廊下,任由风雪横斜扑打衣裙。回头毫不意外看见两个,追随而出的身影,淡淡道:“等等吧。雨雪总会停的。”


    “加里小姐,你快进来。”贝尔望着南希·加里浸湿的,在狂风下逐渐变得僵硬的衣裙,急急喊道。


    “回去等吧。”南希·加里只是浅笑着。


    贝尔还想说话被身边卡拉拉住手,贝尔侧头看去,卡拉迎上她的目光,温和而坚定。


    “贝尔,我想,加里小姐现在需要一点独处时间。我们先回去,好吗?”


    贝尔愣住。这感觉很奇异,像是小时奖励最乖孩子的糖果,又像是夜晚上映的梦境。


    大脑短暂停滞,身体却已顺从卡拉的节奏,走回祈祷室。


    南希·加里没有提灯,独自一个人站在廊下,单薄的身躯微微颤抖,眼神定定望着庭院中——那棵枝干棕黄,残叶如花般绽落的榆树,以及潇潇洒洒的随风舞动的秋千。


    诺维恩327年,秋。


    那是南希·加里与弗兰,在橡木门后,捡到卡拉的前三个月。


    午后骄阳穿过垂落的叶蔓,在石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南希·加里提着洒水壶,眉眼含笑,戴着白色珍珠蕾丝手套的手,微微抬起,轻掩唇角,压下不断溢出的笑意道:“怎么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