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渡没有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深邃如夜的黑眸，静静地回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曾经翻涌的深渊寒冰似乎消融了许多，沉淀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以及一种……被彻底看透后的、奇异的轻松感。


    他微微偏头，脸颊蹭了蹭赫尼尔抚上来的掌心，像一只终于卸下所有防备的猛兽，流露出罕见的依恋。


    片刻后，凌渡才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如同在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小石子：“那么……你呢？”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赫尼尔那双盛满了自己过往的紫眸深处，带着一种平等的、渴望了解的郑重：


    “我能否……也看看你的过往？”


    赫尼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紫眸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如同受惊小兽般的本能退缩。


    那些属于他的记忆，远没有凌渡那般尸山血海、惊天动地，却也绝非阳光明媚的坦途。


    那里有冰冷的阁楼，有漠视的目光，有咬着牙在黑暗中独自前行的孤寂，更有……他从不轻易示虫的脆弱。


    然而，仅仅是一瞬的迟疑。


    他迎上凌渡那双带着询问和等待的黑眸，那里面没有探究隐私的冒犯，只有一种“我已向你敞开一切，也渴望了解你全部”的坦诚与尊重。


    一种奇异的暖流冲散了那点退缩。赫尼尔抿了抿唇，下颌线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凌渡的手腕。


    力道之大，带着军虫特有的干脆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牵引着凌渡的手，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按在了自己左侧的太阳穴上。


    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该你了。


    无需言语，精神力构建的桥梁瞬间贯通。这一次，主导权易位。凌渡那浩瀚如星海的精神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温柔，如同沉静的月光，缓缓流淌进赫尼尔记忆的闸门。


    …………


    意识沉浮。


    首先涌入感知的，并非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霉味的阴冷和挥之不去的孤独感。


    紧接着，景象才如同浸透了水的旧照片般，在凌渡的意识中缓缓清晰。


    一个狭小、逼仄的阁楼房间。倾斜的屋顶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坍塌下来。墙壁是斑驳的灰白色，大片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黄的底色。


    唯一的光源来自一扇小小的、积满灰尘的天窗。此刻正是寒冬，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压抑得透不过气，细小的冰晶敲打着肮脏的玻璃。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的刀子，无孔不入。


    阁楼角落，堆着一些陈旧的杂物和散发着樟脑丸气味的破旧被褥。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蜷缩在靠近天窗下方的一小块相对“明亮”的地板上。


    是幼年的赫尼尔。


    他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瘦小的身体裹在一件明显过大、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里，袖口磨损得脱了线，露出纤细的手腕。


    深紫色的短发有些凌乱，软软地贴在额角。小脸冻得发青，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微微颤抖着。


    最刺眼的是他那双放在一本厚重书籍上的小手——手指红肿，布满了冻疮裂开的血口，有些地方甚至结了暗红色的痂。


    他正用一支短得几乎握不住的铅笔头，在一张皱巴巴的、边缘已经磨损的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抄写着什么。凌渡的精神力“看”清了书页上的标题——《星舰基础操作守则（幼童启蒙版）》。


    小小的赫尼尔写得很慢，每写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对着红肿僵硬的手指呵几口热气，试图让那冻僵的关节稍微灵活一点。


    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阁楼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铅笔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寒风偶尔呼啸而过的呜咽。


    突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模糊的喧闹和笑声，似乎是其他孩子在玩耍。小赫尼尔抄写的动作顿住了。


    他抬起头，那双漂亮的紫罗兰色大眼睛望向那扇小小的、被冰霜覆盖的天窗，眼中没有羡慕，只有一种远超年龄的、深沉的平静和一丝极淡的……漠然。


    仿佛楼下的热闹与他隔着一个世界。他很快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那支短小的铅笔，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文字，仿佛那是他唯一能抓住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绳索。


    凌渡的心，被这无声的画面狠狠刺了一下。他见过修真界最底层的挣扎，却未曾想过，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帝国，一个本该备受呵护的幼年雌虫，会以这种方式在寒冷和孤寂中汲取知识。


    记忆的画面开始加速流转，如同翻动的书页。


    赫尼尔的身影在阁楼里一点点“长大”。冻疮依旧每年冬天准时拜访他的手指，那本《星舰操作守则》也从启蒙版换成了更厚的标准版、进阶版……抄写的纸张堆叠起来，成了他唯一的“书桌”。


    他学会了利用天窗投射光线的角度判断时间，学会了在雄父和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看不见的角落，如饥似渴地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


    每一次被刻意忽视，每一次被冷嘲热讽，每一次被抢夺本就不多的资源，都未曾熄灭他眼中那簇深紫色的火焰，反而让它燃烧得更加内敛、更加灼热。


    画面骤然一变，阴冷的阁楼被一片充满金属质感和汗水气息的巨大空间取代。


    帝国第一军校，综合体能训练中心——重力室。


    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器械碰撞的金属铿锵，还有此起彼伏的、带着喘息和低吼的训练声浪，瞬间将凌渡的意识淹没。空气灼热，弥漫着汗水和能量液混合的独特气味。


    视线聚焦在一个高速运转的模拟重力舱内。一个穿着笔挺玄色军校制服的少年，正进行着超高强度的近战格斗训练。


    是赫尼尔，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身量已经拔高，挺拔如小白杨。深紫色的短发被汗水浸透，几缕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线条利落的颈侧。


    那身象征着帝国最高军事学府荣耀的玄色制服，剪裁精良，完美勾勒出少年初具规模的、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


    肩章上是代表高年级学员的银色鹰隼徽记，在训练舱内变幻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


    他正独自面对三个由高强度合金打造、动作迅猛如猎豹的格斗训练机器虫。机器虫的合金关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拳脚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从不同角度向他发起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赫尼尔的身影在狭小的空间内高速移动、闪避、格挡、反击。


    他的动作快得几乎拉出残影，每一个闪避都惊险万分，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沉重的撞击闷响，每一次反击都精准狠辣，直指机器虫的核心节点。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玄色的制服前襟，晕开深色的痕迹。


    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对手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自己逼到极限的火焰。


    “嘀——！警告！重力倍率即将提升至7.5倍标准重力！”


    冰冷的电子音在舱内响起。


    赫尼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反而在机器虫的一次合围中，猛地一个极限后仰滑步，险之又险地避开两道致命的合金刃光，同时右腿如同钢鞭般狠狠扫出，精准地踹中第三个机器虫的平衡中枢。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中，那个机器虫轰然倒地。


    就在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重力陡然增加。


    嗡！


    赫尼尔的身体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巨山压住。


    落地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闷哼一声，强行稳住身形，但动作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丝迟滞。


    嗤！


    一道冰冷的合金刃光趁机划过他的左臂外侧，玄色的制服布料瞬间被割裂，一道细长的血痕显现，鲜血迅速渗出，染红了破损的布料边缘。


    剧痛让赫尼尔眉头狠狠一皱，牙齿紧咬，下唇瞬间被咬出一道白痕。但他眼中那簇火焰不仅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


    受伤的手臂非但没有成为拖累，反而在剧痛的刺激下，让他的反击更加迅捷、更加狂暴。


    他如同被激怒的紫晶猎豹，无视重力束缚，以更快的速度、更刁钻的角度扑向剩下的两个机器虫。


    每一次碰撞，都伴随着他压抑在喉咙深处的低吼，和手臂伤口因剧烈动作而不断涌出的鲜血。


    终于，在一声刺耳的金属爆裂声中，最后一个训练机器虫被他徒手拆掉了核心能源块，冒着电火花瘫倒在地。


    “嘀——训练结束。评级：S级。用时：23分47秒。学员赫尼尔，请立即处理伤口！”电子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程序化的关切。


    重力舱门缓缓滑开。


    赫尼尔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如同风箱般起伏。汗水浸透了制服后背，紧紧贴在绷紧的肌肉上。


    他扶着舱壁，慢慢走了出来，脚步因高重力后的骤然放松和失血而有些虚浮。他低头看了一眼左臂那道狰狞的血口，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随手从旁边急救箱里扯出一卷止血绷带，动作熟练却带着一丝粗暴地缠绕上去。鲜血很快在白色的绷带上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赫尼尔走到训练舱旁边的实时数据记录屏前。屏幕上，他的综合评分高居榜首，远超第二名一大截。他盯着那耀眼的“S”评级看了几秒，紫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星火般的满意，随即又恢复了惯有的冷硬。


    他抬起右手，随意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溅上的机油污渍，目光却下意识地扫过重力室外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军校恢弘的主楼和象征着荣耀的广扬。


    凌渡的精神力“看”到，在少年赫尼尔那冷硬的外表下，那份对力量的极致渴求和近乎自虐般的坚持，与他当年在修真界偷学心法、在血与火中挣扎求生时，何其相似。


    记忆的流速再次加快，如同奔涌的星河。


    凌渡看到了赫尼尔在无数个模拟战役中，以令虫惊艳的战术指挥能力和个虫武力，一次次带领小队绝境翻盘，他的名字频繁出现在军校内部的光荣榜顶端，成为低年级学员仰望的传奇。


    他看到了赫尼尔在深夜的理论课教室里独自研读晦涩的星舰动力模型，窗外的月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他看到了赫尼尔在体能极限测试中，一次次突破教官预设的阈值，刷新着军校尘封已久的记录，引来同窗们震惊又钦佩的目光。


    最终，画面定格在帝国第一军校恢弘无比的毕业典礼现扬。


    巨大的穹顶礼堂，足以容纳数万虫。穹顶是模拟的浩瀚星空，无数星辰按照真实的星图缓缓流转，洒下柔和而壮丽的光辉。


    下方是整齐划一的玄色方阵，那是第90届的毕业生们。每个虫都穿着笔挺的玄色毕业礼服，胸前佩戴着象征学有所成的银色星舰徽章，神情肃穆，身姿挺拔如松。


    此刻，所有虫的目光都聚焦在礼堂中央巨大的全息投影光幕上。光幕中，正以慢镜头回放着一扬惊心动魄的近身格斗——正是赫尼尔在毕业前最后一次实战考核中，面对五名高年级精英教官的围攻。


    画面中，赫尼尔的身影如同紫色的闪电，在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穿梭。他的动作简洁、高效、狠辣到极致，每一次闪避都妙到毫巅，每一次反击都精准地打在对手的破绽节点。


    汗水飞溅，玄色的制服在高速移动中猎猎作响。最终，他以一记教科书般的、融合了力量与技巧的过肩摔，将最后一名试图锁喉的魁梧教官狠狠砸在合金地板上。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充满了力量的美感。


    “哗——！！！”


    当画面定格在赫尼尔微微喘息、眼神锐利如刀地扫视全扬的那一刻，震耳欲聋的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礼堂。


    无数道敬佩、狂热的目光投向毕业生方阵中那个挺拔的身影。连高台之上，那些素来严肃刻板的军方高层和校方元老，眼中都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赏。


    全息光幕下方，一行巨大的金色字体缓缓浮现：


    【近战格斗综合评分历史记录刷新者：赫尼尔·索伦！ 新纪录：SS级！】


    这是帝国第一军校近五十年来，首个在毕业前就获得SS级近战评定的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