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休息的十分钟里，季节迅速向王者荣耀升星俱乐部汇报了她和小条的最新进展，接着又把这段话一键转发给阿歆。


    老D称赞两人再续奇缘，说那座天桥就是鹊桥。而阿歆则说，看小条卸车时颇有担当，的确不像是出去厮混的人物。只有瓶子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初她和季节私下认为，小条是因为下半张脸长得太丑，解封后因一时不自信，而内心崩溃，销声匿迹。


    今天季节有三节大课，前两节都是给崔老师的课当助教。崔老师授课时，季节在几排学员之间走来走去，轻轻摆正每个人的手臂和脚位，低声指点和纠正。待到学员基本掌握了组合，开始跟着音乐练舞时，授课老师和助教老师一前一后带跳，以便学员转到任何角度都能看见领舞。


    第三节原本还是崔老师的华尔兹课，然而崔老师早上起来未曾进食，突发低血糖，于是由季节代课。学员多数都是老面孔，来了以后自觉地压腿开肩，还有的身体柔韧程度较高，已经在自行下胸腰。季节拿着点名册，一一核对到场的学生，发现今天新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身条细长，脸庞稚嫩，在一片成年人里非常显眼。


    季节走过去搭着她的肩膀，把她带到把杆前，示意她跟着其他人一起压腿。那女孩的筋骨竟然非常柔软，季节微笑着问她：“你以前学过吗？”


    她小声回答道：“学过中国舞。”


    “那你的身体条件相当好呀。”季节赞叹地说，“怎么转到国标舞这边了，是不是自己很喜欢这个舞种？”


    那个女孩犹豫了一下，没有吭声。季节对这类含蓄内敛的人完全没有抵抗力，只觉得心中充满了怜爱之情，于是整堂课都对新学员关照有加。


    历时两小时的严苛练习，让全班同学直呼汗流浃背了。季节宣布下课时，所有人都整齐地一拍巴掌，只有那女孩对季节鞠了一躬，就匆匆跑出教室，连舞裙也没有换下来。


    季节对她笑了笑，转头和教室里剩下的人说：“回去记得把新动作练熟，下节课崔老师要考核的。”说着，忽然觉得后脖颈上有热气一阵一阵地喷来。季节一回头，顿时往后跳了两尺远。


    只见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立在她面前。方才她几乎是贴着季节后背站着，距离暧昧，目光炯炯，严阵以待。


    崔老师早就跑出去吃饭了，季节并不认识这位来客。她试探着问道：“您是来咨询课程的吗？”


    来客嗓门尖锐，眉飞色舞地说：“我是刚才那个小姑娘的家长呀，我们今天来试课，想跟你打个招呼，我们有中重度脊柱侧弯，之前中国舞老师不要我们，所以我们转过来的。你知道这个国标舞的考级怎么考吗？我们可以报名吗？”


    季节目瞪口呆，听着她滔滔不绝的声音，只觉得浑身都要冒汗了。一想到刚才整节课上，她以严格的手段训练了一个脊柱严重侧弯的学生，她就觉得心有余悸，一阵后怕。自己半年来攒的一点钱，差点要全搭进去，可能还不够赔的。


    趁着小尖嗓换气咽吐沫的空档，季节立即切入：“家长，我理解咱们想要支持孩子的爱好，但是孩子脊柱的情况，不适合做高强度训练。我们国标舞里有很多脊柱后仰或者扭转的动作，要慎重一点。”


    小尖嗓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季节心想这是崔老师的学校，自己当然不能替她拒客。但如果让女孩继续损伤脊柱，未免太昧良心，将来如果出事，也没人有能力担责或挽回。于是她说：“等崔老师回来，我们一起评估一下孩子的身体条件，再商量下一步，好不好？”


    “我说，你这个助教怎么回事啊？”小尖嗓抱起膀子，不满地盯着季节，“我们孩子有天赋的，我要送她走专业路线的，你懂不懂？你想埋没人才吗？”


    “……”季节连衣服都没有换，水也没来得及喝一口，她站在教室中央，看着这人的嘴一张一合，持续不断地吐出攻击，只觉得脑仁疼。不过她早有心理准备，毕竟不久之前，还有另一个学员谎称季节教课水平不佳，要求崔老师给打折或退钱。


    然而这一次，小条的脸突然浮现在季节心里，就像一团温暖的灯光。她的心特别沉稳，特别充实，她觉得自己应付得了，自己什么都不用怕。


    终于将小尖嗓送走以后，季节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从前那些项目上，随时都会跳出一个刻薄的经理、客户或是对接人员。那时挡在她面前的有资深同事，她们会带着季节一起跟经理周旋。如果客户出言不逊、不付尾款，公司还有法务部门出面处理。那时她身处一个巨大的组织里，组织本身就是力量。


    而现在，她拥有了所谓的自由，但也失去了那层外壳的庇护，她要独自解决一切问题，还要小心不能给崔老师带来麻烦。季节心里反复想着一句经典名言：免费的才是最贵的。她的自由看起来价格低廉，好像只需要一天赚到三至五个馒头，即可维持生命。但其实还是破釜沉舟，付出了代价。


    换上便装后，季节锁好大门，健步下楼。斜阳晚照，街上有挑着扁担卖王八的，还有买中秋荷包和五彩绳的。她蹲在篮子旁边看着，忽然头顶被人拍了一下。


    抬头一看，小条正弯腰看着她。


    季节被那张乍然出现的脸晃得头晕目眩，呆呆地看着他说：“你怎么来这里？”


    “你那些宣传视频，都带定位的哈。”小条得意地微笑着，“我来接你下班。”


    季节突然发现自己和他都不买王八，还挡住了人家的篮子，于是立刻站起来退到旁边。小条贴了上来，软绵绵地问道：“你今天认识我嘛？”


    “不认识。”季节看向别处，极力控制着脸上的笑意。


    “哼。”小条幽怨地说，“那我们一起拼桌吃饭总行吧？”


    季节已经饿瘪，没有反对。她指着学校楼下的小馆子说：“就去这家好了。”


    小条看着那窄小的门脸，迟疑道：“可是这是我们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要不要去好一点的店？”


    “我们舞蹈房为了省钱，租在这种居民地段，附近没有好一点的店哦。”季节笑眯眯地看着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特别像招财猫。


    小条还想说点什么，季节已经轻手利脚地走进饭馆坐下，一口气点了两菜一汤。小条跟了进去，坐在季节对面，加了一份扬州炒饭。


    那盆炒饭一端上来，季节就低头笑了起来。小条装出害怕的样子：“干嘛突然笑。”


    季节暂时忘了要气他，绘声绘色地讲道：“你记得我那几个狐朋狗友吗？老D，老盆和瓶子住在一起。”


    “记得，不就是校庆那天跟我们打游戏那几个嘛。”


    “对。当时老盆每天做饭，他生怕老D不够吃，就总是给自己少盛一点，给老D多盛一点。”季节仰头笑倒在椅子靠背上，“老D呢，他每次生怕自己剩饭会浪费，撑得都翻白眼了还要硬吃进去。结果老盆就以为老D真的不够吃，下一顿又会继续多给他盛一些。”


    小条凝视着季节的笑脸，他的唇角在上翘，使得整张脸都柔和发亮。


    “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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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盆越吃越少，老D越吃越多，两个人都很痛苦……”季节继续演讲，不忘扣题，“后来误会终于揭开，老D为了表示感激，给他做了扬州炒饭。”


    说完，她拍着桌子就大笑起来。


    小条也跟着笑出了声，他还是不眨眼地看着季节，好像要把她的笑容刻在心里。


    在季节表演单口相声的功夫里，小条已经盛好了两碗饭和两碗汤，将其中一份轻轻放在她面前。季节埋头于饭碗，专注进食，不再抬头看小条。


    她一口接一口吃着，每一口咀嚼到位，半天才下咽，那吃相沉默而认真。小条笑了一声：“小橘猫吃饭。”


    季节哼了一声，转眼吃完一碗饭。她用筷子把残留的每个饭粒都刮干净，眼珠滴溜溜地看着那盆饭。小条偷笑着，伸手接过碗，又给她满上。季节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说：“你其实可以再盛出一碗给你自己，然后我直接用盆吃。”


    他哑然失笑道：“都给你哈，我不跟你抢。”


    等季节两碗吃完，从容地抬起头来，发现小条还在看着她。季节问：“你怎么不吃？”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碗，一本正经地说：“你吃饱了？你吃饱了我再吃。”


    季节心虚地说：“这顿姐姐请你。”


    他挑了挑眉毛，把余下的饭菜一扫而空。季节去结了账，吃饱之后，情绪活跃起来。小条冷不丁问道：“你今天上课不开心？”


    “你怎么知道？”季节暗自反思，难道自己无意中给了小条脸色？


    “你从学校楼里走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有点累。”小条静静地看着她。


    季节心里又开始涌现出暖色灯光，但她故作潇洒地说：“没事，我摆平了。”


    顿了一下，她又诚实地说：“我本来也习惯了自己想办法。不过这次，我突然想到了你，然后就觉得不怕了。”


    小条被突如其来的直白心声击中，他的眼睛先是睁大，然后微微垂下睫毛，看着季节，眼珠波光粼粼。


    季节问：“你呢，还顺利吗？”


    小条说：“我从小，也习惯自己想办法。”


    季节点了点头。他又说：“工作里有些问题，是真的很难。有时候焦头烂额，我就在心里说，别害怕。”


    “别害怕。”


    两人对视着，彼此微笑着。小条突然转过头去哼了一声：“你当时跟你的绿豆芽哥哥走在一起，你还摸他脸呢，都没有解释一下。”


    “啥？”季节猛地一仰头，差点拧了脖子，“我摸他脸？”


    “当时我看到你们一起回家，就留在原地，坐在路边坐了好久哦。”小条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看着季节，“想不到隔了两个小时，又看到你们出来散步，你还伸出一根手指去摸他……”


    季节面部肌肉抽动，如同酸倒大牙。她冥思苦想许久，终于一拍大腿，怒道：“我当时在指他眼角的皱纹，根本就没有摸到他！”


    小条故意抿起嘴唇：“是吗？”


    “你知道我的，”季节双手叉腰，据理力争，“摸完别人脸，我还要洗手，我根本不会摸的。”


    这别具一格的理由让小条笑出了声。但季节已经被激怒，她想到小条认为她和绿豆芽翻云覆雨两小时整，而后又互相摸着脸散步，她觉得天打雷劈。


    她瞪着小条，大声宣布：“我又不认识你了！”


    小条伸手拨开她的长发，看着她耳边的橘子啤酒耳环。他也宣布：“好，你不认识我。我要开始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