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死去的梦魇

作品:《相公何在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


    孟益的读书声渐远渐弱。


    忽而,他的周身被大火团团围住,手中的那本线装书瞬间化为了灰烬。心脏重重一击,初七拔腿就要往里冲。


    脚下一绊,她狠狠地摔在地上,怀里的人骨烛滚落在地。她挣扎着爬起来,却浑身麻木,怎么也起不了身。


    火光中传来缓慢而轻柔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向她靠近,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尖上。


    初七抬起头。


    那人干净瘦削,雪白长袍,袍角绣着一棵针脚拙劣的兰草。初七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了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眸。


    如春日汩汩溪流,柔得似乎要化开。


    这是孟益的眼睛!


    似孟益,却又不似孟益!


    “娘子。”


    那人轻轻喊道。


    他微微俯下身,向初七伸出一只白皙欣长的手。初七记得,这只手的掌心微凉,却很温暖。


    可这只手却在初七眼前拐了个方向,伸向了她身旁的人骨烛!


    一股极致的疼痛从心口撕裂开。初七仿佛魔怔了般,抓起地上的人骨烛就向自己的手心刺去,骨针穿掌而过。


    她望着满手的鲜血,忽然笑出声。


    那人垂眸望着她,眸中有柔情,有悲悯,却唯独没有——


    爱意。


    “吾愿向人骨烛献祭,以我阳寿换你长命百岁,孤死终老!”


    她听见自己对着他喊道,声音刺破幽暗的长夜。


    “咚——”身后的房屋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初七从梦中惊醒。


    伸手摸了摸脸颊,有微凉的湿意。


    她,哭了吗?


    已有半年未曾做过那个梦了,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个没有回忆的人。


    她只记得六年前醒来时,自己躺在一堆柔软的茅草上。一个人推着轮椅来到她的身边,青衣墨发,如山如水。


    “你是谁?”她问。


    “我是你的远房师弟,赵嘏。”他说。


    “我是谁?”她又问。


    “嗯……我和你不熟,不知道你叫什么。”他回道。


    “今夕何夕?”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正月初七。”他回得淡淡的。


    初七向外一望,果然看到一些爆竹的残片,在皑皑白雪里红得鲜艳如血。


    后来,她就给自己取名为初七。


    至于赵嘏,鬼才相信他是她的远房师弟。不过,在这荒芜寂寥的人生中,有他这样一个有趣的伴儿也不错。


    她和赵嘏说,她要去寻找梦中那个唤她“娘子”的人,赵嘏就这样陪了她整整六年。


    “咚咚咚——”


    方才的响声更加明显了,初七知道这定不是房屋倒塌的声音。


    “姑娘起身没?微茉实在剁不动柴火了,快来帮帮我!”


    窗外传来微茉的叫苦声。她是个苦命的小丫头,被初七捡回来后一直跟在她身边。


    初七的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这是她的新生活,没有梦魇的新生活。


    在家中无聊地躺了几日,初七的力气还没有完全恢复,逮捕她的通缉令就在全城张贴开了。


    当她正准备提着两把匕首跨出门槛时,赵嘏推着轮椅堵在了院门口。


    “你去哪儿?”


    初七看向他。他今日画了一张脸,眸若山水,眉如染墨,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


    “今日放榜。”


    “你的身子还没恢复。”


    “今日放榜。”


    初七又说了一遍。没等赵嘏回应,她便越过他踏出了门。


    今日是殿试放榜的日子,她相信能在榜上看到孟益的名字。


    如果能看到,就意味着他在汴周。


    城东挤满了人,东西两墙之间有二三丈的距离,上面写的都是金科及第的举子名字。


    初七在人群里挤了很久。她从西墙的最末一位一个一个地向左看,扫过了几十个名字,就是没看到孟益两个字。


    赵嘏说她看人的眼光不行,但人骨烛确实是在她行至汴周时才亮起来的。


    只要被人骨烛救过的人在此,以她的发为芯、血为烛时,人骨烛便会在夜间发出幽光。


    身前一个高大的壮汉挡住了初七的视线,她踮了踮脚就是看不见二甲榜上的名字。


    “兄台,让让。”初七道。


    那壮汉不仅没听见,反倒将初七的视线彻底堵得严严实实。


    垂眸迟疑片刻,初七摸了摸兜里仅剩的二两碎银,往地上一丢:


    “谁的银子掉了?”


    此声一出,前排伸长的脖子忽然都乌泱泱地压下去,顷刻间视线一览无余。


    初七连忙扫了一眼,依然没有孟益的名字。


    心尖上掠过些许失望。


    “姐姐,这不是你丢的银子吗?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初七低头一看,一个梳着总角的小儿正仰头望着她,手心里放着她方才丢下的二两碎银。


    “谢谢。”


    初七伸出手正准备接过失而复得的银子,却被一只黝黑得发亮的大手抢先一步夺过。


    “你这女伢儿生得斯斯文文,怎能做出抢人钱财的事儿!”


    初七抬头一看,是方才挡在她身前的壮汉,他正掂量着手里的碎银。


    “银子是我的。”初七面无表情道。


    “这银子明明是我的,你空口白牙如何能证明?”壮汉一脸无赖。


    “你空口黄牙又如何能证明?”初七的眸光落在壮汉参差不齐的黄牙上,那里还嵌着块菜叶子。


    壮汉被初七堵得恼羞成怒,挥起黑掌就要劈来。


    眼见着那掌心就要落在初七的脸上,忽然一把匕首贴着她的侧脸出现,匕首尖几乎要穿着壮汉的掌心而过。壮汉一急,挥出的力度紧急一收,硕大的身形向后踉跄两下,一屁股仰摔在地。


    他根本就没看见那匕首是何时出现的!


    “疯……疯女人!”壮汉手指着初七,一脸惊恐。


    初七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掰开壮汉硕大的手掌,从他的掌心抠出二两碎银,在腰间擦了擦后,又塞回兜里。


    “窝囊废。”她冷眼瞥了壮汉一眼,转头又去看榜,根本不理会身后的一片唏嘘。


    津国每三年一科举,一甲上榜人数有十人。初七从末位往上看去,一、二、三……


    每念一个数字,她的心就揪紧一分。


    终于在数到九时,初七的眸光停了下来。


    一甲第二……孟益!


    她在第二列看到了孟益的名字!


    他竟中了今科榜眼!


    那孟益一定在汴周,甚至就在她此刻身处的人群之中!


    初七的视线快速地扫过四周,她的心脏砰砰跳着。


    “这女子真是强悍!”


    “如此泼辣怕是嫁不出去……”


    “真是白长了一张俊俏的脸!”


    人群还在议论着她方才的行径,但初七却根本听不到。


    她要找他,她要找他!


    “孟益,你中了!榜眼!”远处忽然传来一人惊喜的声音。


    “恭喜孟兄!前程似锦啊!”贺喜声纷纷而来。


    孟益?孟益!


    初七循声望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看到了一袭洗得泛白的破旧衣衫。


    是他!是孟益!


    初七连忙拨开人群,试图挤过去。


    忽然一股力道拽住了她前行的脚步。初七低头一看,一双黝黑得发亮的大手正紧紧地抱着她的脚脖子。


    是那个壮汉,他竟还坐在地上。


    初七眉头微微一皱,再抬头时,孟益的身影已经有些模糊。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抠那二两银子。


    “给你,放开我。”初七又从兜里摸出银子,丢在地上。


    孟益尚未走远,现在去追他还来得及。


    可那壮汉却不捡那银子,只是牢牢地抱着她的脚脖子不撒手。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壮汉脸上闪过一抹坏笑。


    初七眸色一沉,拔腿想走。那壮汉却忽然扯着嗓子大喊起来:


    “她是通缉犯,抓住她可得赏金千两!”


    人群开始躁动起来,数百道异样的目光袭向初七。初七捂着脸往远处看去,已不见孟益的身影。


    “她在那儿,快!快抓住她!”


    几个身着金甲的人从人群中露出脸,是昨日的金陵卫。


    初七暗道不妙,拽住地上壮汉的领子照着他的脸就是重重一拳。壮汉被揍得两眼一花,自然松开了初七的脚脖子。


    脚底用力,初七腾空一跃飞上了人群,踩着乌泱泱的肩膀离开了放榜处。


    她记得孟益方才是往城东南方向而去,或许他就住在那里。


    踩着屋顶瓦片跑了许久,初七终于甩掉了那群狗皮膏药一样的金陵卫,只是她同样也跟丢了孟益。


    正失望之时,初七瞥见街旁茶摊边有一袭熟悉的破旧长衫。


    孟益!是孟益!


    初七心中一喜,张开手臂就要飞下去,脚尖却在屋檐边硬生生收住。


    她忽然胆怯了。


    说不清为何,心中既想见到他,却又害怕见到他。


    孟益在茶摊处待了片刻,与一群举子互相道贺后才起身离开。初七踩着屋顶上的一片片青瓦,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孟益一直走到城东南的一处僻静院子,而后开门走了进去。


    初七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门扉上新张贴的大红福字。此刻,她与孟益只有一门之隔。


    要敲门吗?


    她问自己。


    敲门后问什么呢?


    问他为何一言不发就离开了,还是问他为何没来娶她?


    孟益如今高中榜眼,以后是要做人上人的。而她……


    初七垂首揪了揪自己磨破的衣角,那上面还沾着些许污渍。


    她何时变得如此犹犹豫豫了?不,她要敲门,至少同他见一面!


    初七蓦地扬起脸,抬起她的右手。


    手指尚未触碰到门锁时,身前的门忽然“吱呀——”一声从里打开。


    门缝处探出一个年轻女子的脸。


    女子一袭鹅黄萝裙,面容姣好,眼含喜气。


    “找哪位?”


    她的声音柔柔弱弱,像春日枝头的黄莺鸣叫,惹人怜惜。


    初七的心脏“咚——”地一声,脑子瞬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