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丢了相公
作品:《相公何在》 雨夜,汴周城。
雨点似擂鼓般,狠劲地敲打着青石板铺就的街道,将白日里所有的痕迹洗劫一空。
初七拖着疲软如麻袋的身体,一步一步地踩着石板上的水坑,每走一步就溅起一圈水花。
她的手上托着一盏烛台,烛台上虽没有蜡烛,却在阴湿的雨夜发着幽幽的冷光。
忽而,冷光在一个阴森的路口黯淡下去。
初七眸光一暗,停下脚步。她面无表情地抽出一把匕首,对着手心一划,一股鲜血顺着雨夜的冷气流入烛台。
霎时,烛台发出诡异而刺眼的冷光,照得烛台身一清二楚。透过冷光看去,这烛台竟非铜非铁,而是……
白骨所制!
“嗖——”
一支冷箭自雨夜深处射来。
初七飞扬的眉角一锁,身子微倾,冷箭从她的腰间擦过。
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冷箭又再次袭来。一支,两支,三支……密密麻麻如雨点。
箭刃划破她的四肢,鲜血混着雨滴悄无声息地滴落。但初七却不觉得疼,她只是用尽全力握着烛台,目光冰冷地望着箭矢涌来的方向。
“小人。”她的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耳边传来一阵筒靴踏地的声音,雨夜深处走出十来个手执利器、身着金甲的人。
他们是暗厂金陵卫,临鲁皇帝的走狗,专司见不得光的龌龊事。
“呸!”为首一人冲着水塘吐了一口唾沫:“都死到临头了,你这张嘴还是这么讨人嫌!”
“专挑他人势单力薄时下手,金陵卫不过尔尔。”初七黑如点墨的眸底,映着烛台的幽幽冷光。
“废话少说,将人骨烛交出来,老子赏你个全尸!”
刹那间,十把闪着寒光的利刃直冲着初七的死门袭来。
初七将人骨烛塞进衣襟,从怀中抽出另一把匕首。她无力地张开双臂,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着。
此刻的她徒有内力,却无一丝一毫的力气。没有力气,再深厚的内力也形同虚设。
或许,今夜她就要死在这里了。
可是她不想死,不能死。人骨烛告诉她,那个人就在汴周……
利刃即将自头顶贯穿而下时,初七的身前忽然爆起一声巨响,将那群金陵卫硬生生震开。
初七的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微微侧首道:
“造假,你怎么才来?”
“你又念错我的名字了,初七,”一人的声音穿过重重雨雾,悠悠而来:“我叫赵嘏,下次可要记住。”
“嗯,皂荚。”初七道。
他似乎叹了口气,而后缓缓地自暗处出现。
青衣长袍,墨发轻垂,他的手上执着一把十二骨油纸伞。雨水顺着伞檐而下,滴落在他的木制轮椅上。
青衣袍角下空空荡荡,他没有腿。
“让你别出门,就是不听话。”他抬起胳膊,将油纸伞盖过初七的头顶。
“可我丢了相公,我得去找他。”初七的双眸起了一层缥缈的雾气。
赵嘏又叹了口气,声音中掠过一丝不忍:
“养好伤,再去找,好吗?”
初七沉默了。她望向那群重新爬起来的金陵卫,喃喃道:“你没武功,来了也只是送死。”
赵嘏望着她倔强的黑眸,似是有些无奈:
“所以我来带你跑啊。”
“好。”
初七回答得很干脆。她走到赵嘏身后,将两只胳臂搭在他的脖颈,脑袋贴着他的耳根,似是要赵嘏背着她跑。
“初七,你这样我们如何能跑?”赵嘏无奈道。
“那要怎样?”初七歪着头,眸色困惑。
“坐我腿上。”赵嘏侧首看着她。
初七望了望他空荡的裤腿,只是迟疑片刻,便一咬牙横坐了上去。
待那群鼻青脸肿的金陵卫赶来时,赵嘏已经带着初七飞至夜空了。
一个满脸麻子的金陵卫望着那只扑扇着巨大双翼,掠过屋顶飞过夜色的轮椅时,惊异地张大嘴巴:
“头儿,那是个什么东西?”
金陵卫首领呆愣片刻,目光深思:
“那不是个东西。”
“不是个东西又是个什么?”麻子追问道。
“你他妈话太多了!”金陵卫首领伸出粗手对着麻子的脑袋重重一拍,转身收起刀刃离开。
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觉得那轮椅上的人邪门儿得很。
因为,他没有看见他的脸。
不,是他没有脸。
初七紧紧盯着赵嘏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一个五官。他正低垂着头给她上药,一缕发丝挡在额前。
“皂荚,你今天没有画脸。”初七道。
赵嘏上药的手指微微一顿,声音无起无伏:“你不怕吗?”
“你是不要脸了吗?”初七不答反问。
她这么一问倒是让他愣了一下,混沌一片的五官似乎也有了形状。
“今夜我刚卸下原来的脸,面皮子还未褪去,微茉就急色匆匆地跑来敲门,说你带着人骨烛直冲城南而去。我只能顶着这张没有五官的面皮子去寻你,哪里还来得及画脸。”
赵嘏将初七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中,轻轻地将药粉洒在她的手心,那里有一块老旧的伤疤,再加上今夜新添的伤,显得格外狰狞。
“以后别再伤害自己了,我不会一直都在的。”
“可惜了。”初七叹道。
“可惜什么?”赵嘏抬头,顶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看着初七。
“没什么。”初七面无表情道。
她自然觉得可惜。赵嘏每日都换一张脸,他的易容术天下无双,每次换上的脸都俊秀无比,她日日看着赏心悦目。
只是这些,她才不会告诉赵嘏。因为……
“没什么好可惜的,本公子即便不画脸,风姿气度亦无人能及。”赵嘏戳了一指白膏抹在初七右脸的口子上。
瞧,她就说吧,赵嘏此人经不得夸,他的尾巴早就翘到天际了。
“倒是你,”赵嘏没有五官的面皮子对着初七脸上的伤口,似乎在为她惋惜:“一个姑娘家成天打打杀杀,连破相了也不在意,如何才能嫁得出去?”
“不要紧,找到我相公便好了。”几乎是下意识地,初七说出这句话。
赵嘏忽然将手中的白玉药瓶搁在床沿上,那张没有五官的面皮子上看不到一丝神情。
“药上完了,你早些歇息吧。”
初七疑惑地望着他,明明她脸上的那坨药还没抹开,怎能说药上完了呢。只是现下她浑身无力,只能软软地靠在床头,没力气去琢磨赵嘏突如其来的不悦。
“嗯,你也早些歇息。”
初七滑下身子,窝在被子里,将背脊对着赵嘏。
赵嘏望了一眼她留下的后背,似是有些恼火她的淡漠:
“为了救他,差点丢了自己的性命,值得吗?”
而后,又仿佛是害怕听到她的答案,他的轮椅一转便离开了初七的卧房。
人骨烛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但幽光已然褪去。初七久久凝视着烛台,眼前恍惚出现了一张清秀腼腆的脸,这张脸上有一双极好看的眼睛。
如翠微生于溪流,似银河落满九天。
他穿着灰旧的袍子,手中拿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嘴里吟诵着: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阙中……”
她就坐在他的身旁,听得昏昏欲睡。
“初七,我要去参加科举了。”他忽然停下来,看着她。
她从梦中惊醒,欣然道:“孟益,你一定能高中。”
“若我高中了,定会回来娶你。不,是入赘你家。”孟益面色一红。
“好。”
她看着他的脸,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回答。
“只是……”他的面上忽然现出一丝为难。
“只是什么?”她急切地问道。
他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的嘴中咯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她慌乱地站起来,拿着袖口帮他擦拭,却越擦越多。
“初七,我已经病入膏肓了,怕是等不到那天了……”他艰难地呼吸着。
“我不会让你死的。”她的声音冰冷而坚定。
因为,人骨烛可以救他的命。
与孟益初相识时,孟益的老母便求她助儿子续命。只是,人骨烛救人,需要以命换命。孟母是要拿自己的命换孟益的五十年寿数。
孟益不愿,初七亦不忍。
但此刻孟益就要死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死。若是不牺牲孟母的性命,那便只有一种办法,以自己的阳寿来换取孟益的命。
寻常人若是想要为对方续命,只能向人骨烛典当自己的性命。而初七不同,她用五年阳寿便可换得一人长寿。
因为,她是人骨烛的契主。
此事,只有她和赵嘏知道。
许久以前,初七也曾用自己的阳寿换得过一人长命百岁。至于那人是谁,她记不清了。她只记得,每次使用过人骨烛,她身上的某个零件就会失灵一段时间。
有时是目力,有时是耳力,也有时,是修炼十几年的内力。每次都不确定,时间也可长可短。
这是违逆天道的代价。
而这次,她付出的代价便是一身的气力。
当初七拖着疲软的身子再次回来见孟益时,那座破旧的茅草屋早就人去屋空。
“看吧,被我说中了,”赵嘏一脸幸灾乐祸,似乎对自己的远见颇为得意:“早就跟你说过,此人不值得救。”
“孟益不是这样的人,你不要污蔑他。”赵嘏的话令她微微烦躁。
“你倒是维护得紧。”赵嘏的假面上露出一丝不屑,但也没继续挖苦她。
“我要去找他。”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坚毅之色。
“你确定他就是你的相公?”赵嘏眉梢一动。
“我只是感觉,他的眼睛很像我的相公。”初七的声音低了下来。
“上次你说隔壁王二的眉毛像你相公,结果不也是认错了么?”赵嘏言语调侃,神情却很认真。
初七垂下头,这次她无话可说了。
她的确没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她的记忆,消失在六年前的正月初七。
她根本不记得,她的相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