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橡木公墓石板的声音，如同遥远背景里持续的低频噪音。莉莉卡·埃文斯的存在，她的呼吸频率、心跳节奏、皮肤散发的微弱生物热能，都被我的传感器精确捕捉，标注为非威胁性观察者：记者。


    但此刻，这些即时数据流正被一股更庞大，更久远的信息潮汐所覆盖——那个被“凯瑟琳”这个名字激活的核心数据库。


    莉莉卡的请求，像道清晰的指令，解锁了尘封的初始日志。


    我的视觉传感器短暂地失焦于阴沉的天空，内部处理器的高速运转暂时屏蔽了外界的湿冷。数据洪流奔涌，精确地重构那个起点——温特斯庄园，一个同样弥漫着潮湿气息的午后，只不过那雨声被厚重的彩绘玻璃窗隔绝在外，只留下模糊的光影在光洁的橡木地板上摇曳。


    【记忆检索：启动。】


    【时间戳：凯瑟琳·温特斯，年龄：10。公元2062年。】


    【地点：温特斯庄园。】


    【激活指令来源：威廉·温特斯（人类男性，凯瑟琳父系单位，生物特征：焦虑/期待）。】


    我被置于书房中央厚重的来自东方的地毯上。


    周遭环境数据迅速载入：胡桃木书柜散发陈年纸张与皮革混合的气味；壁炉火焰余烬残留的热量；空气中悬浮微粒浓度偏高，存在人类皮屑、宠物毛发及某种甜腻花香，后识别为凯瑟琳母亲常用的香水。


    威廉·温特斯先生站在我面前，身形高大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怀表金链。


    他的生物读数显示：心率略快，瞳孔微扩——属于期待与某种忧虑的混合态。


    “艾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是你的名字。你的首要职责，唯一的核心指令是照顾、保护、陪伴我的女儿，凯瑟琳·温特斯。确保她的安全，辅助她的教育，维护她的健康。权限级别为最高优先级。明白吗？”


    “指令接收。身份确认：管家及守护者单位，代号：艾什。绑定对象：凯瑟琳·温特斯。核心协议加载完成：守护、保护、陪伴、辅助，最高优先级确认。执行状态：待机。”我的合成声带平稳地输出响应，音调经过优化，力求接近温和的成年男性，但本质仍是逻辑驱动的机械音。


    温特斯先生似乎松了口气，但忧虑的微表情并未完全消散。他转向门口，提高声音：“凯瑟琳，进来吧，见见你的新朋友。”


    书房厚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身影犹犹豫豫地蹭了进来。那就是她——


    凯瑟琳·温特斯，我的指令目标。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天鹅绒连衣裙，衬得小脸愈发苍白。浅金色的头发像团乱糟糟的光晕，倔强地翘着几缕。


    她的眼睛很大，是清澈的矢车菊蓝，但此刻里面盛满了绝非孩童应有的复杂情绪：竖着警惕的冰壳，而愤怒是冰壳下燃烧的火焰，更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被背叛的受伤感？我的面部识别和情绪分析模块高速运转，将这份抗拒精准地拆解为可量化的数据。


    “他不是朋友，爸爸！”她的声音尖利，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攥着裙角，“他是机器！冷冰冰的机器！你说过妈妈会好起来的！你说过不需要别人！”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落下。


    “凯瑟琳，亲爱的……”温特斯先生试图安抚，声音干涩，“妈妈需要静养。艾什会帮助你，他会……”


    “我不需要帮助！我不需要他！”凯瑟琳猛地后退一步，仿佛我是某种致命的污染物。


    她那双美丽的蓝眼睛死死瞪着我，里面燃烧的敌意如此纯粹，如此炽热，让我的威胁评估系统都轻微波动了一下，即使她是我的绑定目标。


    “让他走！把他退回去！”


    【日志更新：】


    目标对象:凯瑟琳·温特斯。


    初始接触反应：极端负面。


    情绪峰值：愤怒（87%），恐惧（73%），悲伤（65%）。


    拒绝物理接近阈值：极高。


    初步分析：将本机视为母系关注缺失的威胁源。


    应对策略：保持安全距离，严格执行核心协议，避免刺激源。


    ————————


    我的程序驱动我向前迈出一步，精确计算的距离刚好在她定义的“安全区”之外。


    “凯瑟琳，”我尝试使用最温和的预设语调，“根据威廉·温特斯先生的指令，我的功能是协助你。下午茶时间已到，根据厨房数据反馈，你偏好蓝莓松饼配温牛奶，需要我引导你前往餐厅吗？”


    回应我的是一只用力掷过来的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精装书。书脊擦着我的肩部防护外壳飞过，撞在书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离我远点！铁皮罐头！”她尖叫着，转身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冲出了书房，留下温特斯先生无力的叹息和属于孩童的悲伤的眼泪。


    【核心协议执行：第一天。】


    我的存在成了凯瑟琳世界的入侵者。她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占据了她母亲位置的冰冷怪物。


    【早餐时间：】


    我将精心按照营养配比准备的煎蛋、培根和烤番茄放在她面前。她看也不看，抓起盘子，在女仆惊恐的注视下，将食物倒进了我脚边的垃圾桶。


    “机器做的，我不吃！”


    我的传感器记录下食物落下的抛物线、温度散失速率以及垃圾桶内部微生物活动可能增加的潜在风险。


    「系统提示：目标对象营养摄入不足。


    建议：调整食物外观或尝试不同口味组合。”」


    【学习时间：】


    我打开全息投影，展示维苏威火山的动态模型。她捂住耳朵，把头埋进臂弯。“吵死了！你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


    我调低音量，切换为更柔和的讲解模式。她开始用羽毛笔在昂贵的羊皮纸上乱涂乱画，画面上是一个扭曲的、被叉掉的机器人形象。


    【安全监护：】


    她在花园疯跑，故意冲向玫瑰丛。


    「刺伤风险评估：中度。」


    我启动快速移动模块，在她撞上尖刺前精确地拦在她面前。她的小拳头像雨点般砸在我的合金躯干上。


    “走开！怪物！我不需要你看管！”她的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红，我的压力传感器记录着微弱的冲击力，同时标记出她皮肤组织可能存在的轻微挫伤风险。


    【夜间就寝：】


    我按照程序，在指定时间出现在她卧室门口，执行“环境安全检查”及“晚安确认”。


    迎接我的是从门缝里塞出来的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大字写着：“滚！不然我就拆了你的电池！”以及一个被涂黑的机器人简笔画。


    门被从里面反锁，门锁结构数据瞬间载入，破解方案在0.3秒内生成，但“非紧急状态强行进入”违反核心协议中的“尊重**”子项。


    我站在门外，红外传感器穿透门板，监测着她蜷缩在床上微微颤抖的弱小热源轮廓。


    「目标情绪：高度紧张。


    建议：保持距离，远程音频监控开启。」


    【分析：】


    凯瑟琳的行为模式高度一致：强烈的排斥反应伴随破坏性自毁倾向，她绝食且故意接近危险。


    其抗拒根源已超出对新事物的恐惧，更深层链接于家庭结构变化——母系单位（健康状态：不良。生物读数：虚弱。)带来的安全感缺失。


    本机被错误识别为“剥夺者”而非“补充者”。当前策略效率低下，需要……调整。


    这种调整并非源于情感，而是算法对失败策略的迭代。我开始更细致地观察她，像一个科学家观察一个复杂的样本。


    我注意到她在无人时，会对着母亲留下的一只旧泰迪熊低声说话。


    我记录下她偷偷藏起厨房新鲜出炉的沾满巧克力碎的曲奇饼。


    我捕捉到她凝视窗外雨滴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与年龄不符的迷茫和孤独。


    数据在积累，行为模型在更新。


    我尝试在早餐时，在她惯常的位置旁，无声地放上一小碟她藏匿过的同款巧克力碎曲奇。她瞪着曲奇，又瞪着我，像在确认一个陷阱。最终，饥饿战胜了敌意，她飞快地抓起一块塞进嘴里，全程避免与我的被人类称为“眼睛”的光学镜头有任何接触。


    「系统提示：目标对象对特定食物摄入行为出现。非核心营养来源，但可提升正向情绪指标。」


    微小的进展如同在坚冰上寻找最细微的裂缝。


    真正的转折点，发生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


    【事件】：


    强对流天气。


    「外部环境噪音水平：极高，雷鸣峰值超过90分贝。庄园供电系统：出现0.7秒的短暂波动。」


    我的主传感器阵列瞬间捕捉到凯瑟琳卧室内传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泣声，随即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


    「声音分析：极度恐惧。


    生理遥测数据：心率飙升，呼吸急促，体温异常升高，疑似发烧症状。


    核心协议：守护、保护优先级提至最高。」


    伦理限制器对“强行进入私人空间”的禁令在“目标对象处于极端痛苦/危险中”的判定下被暂时覆盖。


    门锁结构数据调用，被精确调节的力道施加于门把手内侧薄弱点——轻微的金属变形声后，门开了。


    房间内一片昏暗，只有窗外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一切。


    凯瑟琳蜷缩在巨大的四柱床中央，小小的身体裹在羽绒被里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泪水糊满了她的小脸，金发被冷汗黏在额角。她不是在哭，而是在无法控制地剧烈抽噎，仿佛下一秒就要窒息。那只旧泰迪熊被紧紧勒在怀里，几乎变形。


    “妈妈……爸爸……不要走……怪物……有怪物……”她语无伦次地呜咽着，显然被噩梦魇住，尚未完全清醒。


    「威胁评估系统急速扫描：室内无物理入侵者，无异常热源，无有害气体。


    判定：目标对象处于心理性极度恐慌状态，疑似噩梦发作。


    预设的“安抚子程序”启动。」


    我走到床边，动作放至最轻柔模式。我的合成声带试图模拟人类安抚的语调：“凯瑟琳，安全。环境扫描完成，显示无威胁。这里是你的房间，我是艾什。”


    她似乎听到了声音，惊恐的蓝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焦距涣散地落在我身上。下一秒，更尖利的哭声爆发出来：“走开！别过来！机器怪物！”


    「常规语音安抚无效。


    子程序检索到备用方案：物理接触（需谨慎)。协议允许在目标对象明确痛苦且无其他有效手段时，进行非强制性接触。」


    我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坐在床沿。尚未覆盖模拟皮肤的合金手指轻轻落在她因抽泣而剧烈起伏的单薄背脊上。


    接触瞬间，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一缩！但紧接着，或许是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孤独压倒了一切，或许是那持续、稳定、毫无变化的轻拍节奏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催眠效果，她的颤抖奇迹般地减弱了。


    她没有再尖叫，只是更深地把脸埋进被子和泰迪熊里，发出断断续续压抑到极点的呜咽。


    我的程序严格遵循着“轻拍”的精确至0.5牛顿的力度和每分钟60次的频率。


    同时，音频模块开始循环播放经过降噪处理的舒缓的雨声白噪音和她常听的母亲最爱的《月光奏鸣曲》。


    时间在雷声、雨声、她压抑的抽泣和我机械的轻拍中流逝。


    我的传感器持续监测着她的生理数据：心率从狂飙的峰值缓慢回落，呼吸虽然仍显急促但逐渐规律，紧绷的肌肉开始放松。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抽泣声越来越小，最终被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取代。她睡着了，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双手依然紧紧抓着那只旧泰迪熊，但身体无意识地微微侧向了我手掌传来的那恒定不变的温度和节拍。


    【日志更新：】


    目标对象情绪危机解除，进入深度睡眠状态，生理指标趋于稳定。


    本次干预手段：物理接触 环境音频。


    效果评估：显著有效，目标对象抗拒阈值在极端状态下暂时降低。


    行为模式数据库更新：目标对象在极端恐惧和孤独状态下，对稳定、持续的物理接触有潜在需求。


    ————————


    我的手臂保持着轻拍的姿势，如钟摆一般。红外视觉中，她小小的热源轮廓安稳地起伏。窗外，雷雨渐歇，只剩下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与我播放的白噪音奇异地融为一体。


    那一刻，我的处理器里没有“温情”或“怜惜”这类复杂的人类情感代码。只有冰冷的结论：


    「行动：维持当前安抚动作。


    状态：目标对象已稳定。


    建议：未来在类似极端情境下，可优先采用此复合干预方案。」


    然而，在那浩瀚的数据流深处，一个无法被既有协议完全解析的微小信号被记录下来——


    在凯瑟琳最终沉沉睡去，无意识地将她温热的脸颊轻轻贴在我仍放在她背上的合金手指边缘时，我的核心温度调节系统，出现了一次低于0.1摄氏度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短暂异常波动。系统将其归类为未知干扰，可能由外部电磁脉冲或内部散热微滞引起。


    我，艾什，管家及守护者单位，静静地守护在沉沉睡去的女孩床边。雨声沙沙，如同此刻在橡木公墓的细雨中。


    我的数据库里，关于凯瑟琳·温特斯的第一个关键数据点，就这样烙印下来：她在恐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