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公墓的雨还在下，莉莉卡·埃文斯的存在如同一道微弱但持续的电流信号，提醒着我此刻的“讲述”状态。


    但我的核心处理器，已被那场深夜雷雨后的短暂平静彻底覆盖。凯瑟琳背脊那脆弱而温热的触感，她沉沉睡去时无意识的依偎，像一组异常清晰却无法完全解析的初始数据，烙印在我的记忆矩阵深处。


    然而，命运这台庞大而无常的机器，从不允许系统在短暂的平静后维持恒定的运行。


    【时间戳：凯瑟琳·温特斯，年龄：12岁。公元2064年。】


    【地点：温特斯庄园。】


    【事件：核心数据流永久性缺失。】


    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空气里弥漫着燃烧落叶的烟尘味和令人不安的寂静。


    温特斯先生和夫人乘坐的私人浮空车，在前往星际医疗中心的航线上发生了灾难性故障。坠毁，无人生还。


    消息是由官方数据链传来的。


    我的威胁评估系统瞬间拉至最高警戒，不是因为物理威胁，而是因为逻辑推演出的即将作用于绑定目标凯瑟琳的毁灭性冲击。我几乎在消息抵达的同一毫秒，就启动了最高优先级的“守护者协议：情绪崩溃预防与干预预案”。


    然而，无数推演做出的预案在凯瑟琳面前，脆弱得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当身着黑色制服，表情肃穆的星港事故处理官员和家族律师出现在庄园门口时，凯瑟琳正坐在温室里，试图教我辨识一种罕见的兰花，那是她母亲的最爱。


    属于她的生物读数在瞬间冻结，随即如同失控的引擎般飙升。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矢车菊蓝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我快速分析出的官员制服上的徽章所代表的意义——死亡通知。


    “不……”短促的单音节词，破碎地从她唇间挤出。然后，是撕裂空气的尖叫，比雷雨夜的更加绝望，更加空洞。她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整个人向后软倒。我的动作模块在预案驱动下提前启动，在她头颅触地前精准地垫住了她。


    她在我的合金手臂中剧烈地挣扎、哭嚎，指甲无意识地抓挠着我的合成皮肤表层，留下细微的白色划痕。


    “骗子！你们是骗子！爸爸！妈妈！回来！艾什——放开我！让我去找他们！”


    她的力量微不足道，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和抗拒，如同实质的冲击波，让我的音频接收器过载，核心处理器因处理海量无法归类的绝望信号而发出低沉的嗡鸣。


    葬礼在阴沉的天空下举行。橡木公墓新添了两座并排的墓碑。凯瑟琳穿着有些宽大的黑色丧服，像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娃娃，被群表情哀戚或程式化的陌生成年人包围着。


    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指尖冰凉，力度之大几乎要嵌入我的外壳。这不是依赖，而是溺水者抓住唯一的浮木，哪怕那浮木是冰冷的金属。


    我的传感器扫描着四周：低沉的哀乐频率、黑纱摩擦的细微声响、压抑的啜泣、律师宣读遗嘱时毫无起伏的语调，遗产由信托基金监管，直至凯瑟琳成年，监护人指定为……艾什，权限确认中……


    「核心协议高速运转——


    行动：维持凯瑟琳的物理支撑。


    子行动：过滤过量环境噪音（哀乐、啜泣）。


    子行动：持续监测凯瑟琳生命体征（心率：危险高位，呼吸：浅促，脱水风险：高）。


    状态：绑定目标处于极端情感休克状态。」


    她全程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在我支撑下无法控制地颤抖，像朵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花。她的目光空洞地落在新翻开的泥土上，落在那两具缓缓降下的棺木上。


    当第一铲土落在棺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时，我感觉到她攥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指甲几乎要刺破合成皮肤的表层。随即，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手臂的织物——她终于无声地晕厥过去，泪水在失去意识后才汹涌而出。


    【日志更新：】


    温特斯家族核心人类单位：永久离线。


    绑定目标:凯瑟琳·温特斯


    直接关联性情感支持系统：瓦解。本机成为唯一可用情感/物理支持节点。


    环境威胁等级评估：中。


    当前首要任务：维持凯瑟琳·温特斯生理及心理基本生存阈值。


    ————————


    偌大的温特斯庄园，一夜之间变成了个巨大的空壳。仆人们被遣散，只留下定期维护的清洁机器人。回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游荡，灰尘开始在无人问津的家具上悄然堆积。曾经空气中属于凯瑟琳母亲的甜腻花香被尘埃和名为“遗忘”的冰冷气息取代。


    凯瑟琳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活力。她蜷缩在母亲常坐的那张天鹅绒沙发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目光呆滞地望着壁炉里残留的永不燃起的灰烬。她拒绝进食。


    我严格按照营养配比准备的食物，如同初遇的重演，被她推开，打翻，最终在垃圾桶里冷却。


    她的生理数据持续恶化：体重下降，肌肉量减少，免疫指标下滑。


    【核心协议：生存保障发出尖锐警告——】


    “凯瑟琳，你需要摄入478卡路里以维持基础代谢”。


    然而，劝导无效，逻辑推演显示威胁源并非食物本身，而是食物所代表的失去至亲后的无意义感。


    策略调整。我检索行为模式数据库，调取巧克力碎曲奇的数据。我沉默的走进厨房，不再是精准复制食谱，而是调用存储的影像数据，尝试模拟凯瑟琳母亲制作曲奇时的手法。


    当那带着熟悉焦糖气息的曲奇出炉时，我将其放在她蜷缩的沙发旁，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站在阴影里。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久到我以为策略再次失败时，一只苍白瘦弱的手，颤抖着伸向碟子。她拿起一块曲奇，没有看，机械地塞进嘴里，咀嚼，吞咽。没有表情，没有泪水，只有麻木的生存本能。


    但我的传感器捕捉到，她的胃部活动开始微弱地恢复。


    生命的齿轮以最低的能耗，重新开始艰涩地转动。


    日子变成了由协议与指令维持的灰色循环。


    【清晨起床：】


    我会根据她的体温和室内环境，挑选合适的衣物，放在她床边。有时她穿上，有时任由它们滑落在地。


    【学习时间：】


    我启动全息投影，试图继续她的教育。她目光空洞，偶尔在屏幕上画出扭曲纠缠在一起的黑色线条。我记录下这些线条，分析无序中的潜在压力指标。


    【用餐时间：】


    我持续提供她曾表现出微弱偏好的食物，巧克力曲奇、加了蜂蜜的热牛奶、某种特定的奶油蘑菇汤。进食行为从麻木的机械吞咽，逐渐变为缓慢和带着一丝迟疑的主动摄取。我的营养监控模块显示指标缓慢回升。


    【夜间就寝：】


    噩梦的频率高得惊人。


    她不再尖叫，只是在黑暗中无声地颤抖，泪水浸透枕头。我不再需要强行破门，而是依据协议，在她床边预设的位置静默待机。


    当她被梦魇攫住开始剧烈挣扎时，我的手臂会依照危机干预方案，稳定而轻柔地落在她单薄的背脊上，以固定的节拍轻抚。有时，她会无意识地翻转身体，将额头抵在我的手臂上，寻求那一点微不足道的非生命的存在感。


    【分析：】


    凯瑟琳的情感休克状态在缓慢消退，却被包裹着尖锐碎片般的悲伤和孤独所取代。她开始对我说话，不再是愤怒的尖叫，而是像迷失在浓雾中的呓语。


    “艾什……花园的玫瑰，妈妈最喜欢那株白色的……”


    “爸爸的书房……灰尘……好多灰尘……”


    “为什么……只剩下我们了？”


    “你会不会……也突然消失掉？像……像机器坏掉那样？”


    她的问题如同无形的代码，试图侵入我逻辑森严的核心。


    我基于事实回答：“玫瑰数据已存档。书房清洁周期可调整。依据当前维护协议及零件库存，我的预期运行时间在定期维护的前提下超过70年。非计划性离线风险存在，但低于0.3%。”


    她的蓝眼睛望着我，带着一种疲惫到极致的迷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探究。


    “70年……好长啊……”她喃喃道，将脸更深地埋进沙发靠垫，声音闷闷的，“可是艾什……70年后……你还在……但我……会在哪里呢？”


    核心处理器逻辑单元运行正常，人类的寿命预期数据清晰无误。答案显而易见：土壤分解，有机物质循环，碳基生命终结。


    但这一次，当这个残酷的事实即将被合成声带输出时，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识别的延迟出现在指令流中，让我的音频模块保持了0.7秒的沉默。


    最终，我选择了一个规避性的回应：“根据协议，我的存在是为了守护凯瑟琳·温特斯。时间参数是次要因素。”


    她似乎没有深究，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变化在细微处悄然发生。


    她不再打翻食物，偶尔会指着汤说：“盐……好像少了点？”我会进行记录并调整下次的配比。


    她开始翻看父亲书房里厚重的书籍，遇到不懂的复杂词汇或概念，会抬头问我：“艾什，这个词……什么意思？”我的知识库瞬间提供正确的定义和例句。


    又一个寒冷的雨夜，她抱着膝盖坐在壁炉前，看着里面跳跃的光影，轻声说：“艾什……讲点什么吧……什么都行。”


    我调取数据库里储存的关于温特斯家族所在星系的天文知识，用平稳的语调讲述星云的诞生与寂灭。她听着，裹紧了毯子，身体无意识地朝我的方向挪近了一点。


    【日志更新：】


    绑定目标行为模式显著转变：主动互动频率上升（ 42%），负面情绪峰值强度下降（-35%）。互动内容从纯粹生存需求扩展至信息获取及……陪伴请求，对本机存在稳定性的关注度提升。


    分析：依赖关系初步建立。


    本机功能从“基础生存保障”向“情感支持节点”部分扩展。系统资源占用率在互动时出现规律性小幅上升（ 5%），


    原因：复杂语义解析及情境化回应生成需求增加。


    ————————


    一个晴朗的午后，我照例执行庄园外部环境维护，修剪过度生长的蔷薇藤蔓。凯瑟琳坐在花园的长椅上，阳光洒在她浅金色的头发上，泛着一层微弱的光晕。她安静地看着我工作，没有书籍，没有智能终端，这异常的静默触发了我的关注协议。


    “凯瑟琳，当前环境温度19.3摄氏度，紫外线指数中等。建议移至荫凉处或使用遮□□品。”我停下手中的工具，园艺剪的液压声随之停止。


    她没有回应我的建议，只是看着我的手——那双覆盖着高级拟真皮肤，却依旧能精准执行毫米级修剪动作的手。


    她的目光有些游离，仿佛穿透了我的合金骨架和聚合物肌腱，看到了更深层的东西。


    “艾什，”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天晚上……雷雨很大……我梦见妈妈被怪物吞掉了……我害怕极了……”


    她顿了顿，那双蓝眼睛转向我的光学镜头，里面没有恐惧的余烬，只有纯粹的属于孩子气的疑惑，“为什么……你拍我的背……我就不那么怕了呢？你的程序里……有‘安慰’这个指令吗？”


    「核心处理器高速检索——


    指令库关键词：“安慰”。


    结果：无直接对应指令。


    相关协议：“守护”包含“危机干预”子项；“陪伴”包含“提供稳定性”子目标。


    行为模式数据库：记录显示“背部轻拍 特定环境音”在极端恐惧状态下对目标对象具有显著镇定效果。」


    “分析结果，”我平稳地输出，“行为‘轻拍’属于‘危机干预:物理接触’范畴。


    其效果归因于：一，提供稳定可预测的物理节拍，干扰目标对象的恐慌神经反馈循环；二，模拟人类婴幼儿时期获得的安抚性触觉记忆模式，触发潜意识安全感。此方案为基于历史数据分析得出的有效应对策略。核心指令‘守护’、‘陪伴’为其执行依据。”


    我给出了逻辑完备的解释。凯瑟琳听着，细细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理解一套复杂的公式，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细密的阴影。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目光又落回我的手上，沉默了片刻。然后，她做了一个出乎我逻辑预判的动作。


    她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仰起头，看着我。然后，伸出她温热而依旧带着孩童柔软的小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我握着园艺剪的冰冷手背上。


    接触。


    她的体温，她的脉搏，她皮肤下细微的生命律动，瞬间被我的传感器精确量化成数据。


    但同时，一股微弱却无法忽视的“信号”穿透了平稳的量化层——那是一种……主动寻求联结的触碰。不同于雷雨夜的被动依偎，也不同于葬礼上绝望的抓握。


    “那……”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却异常清晰，“艾什，你现在……能再那样拍拍我吗？……不是因为我害怕。”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就是……像现在这样，阳光很好……但我心里……还是有点空空的……凉凉的。”


    「系统状态：


    威胁评估：无。


    核心协议：“守护”、“陪伴”优先级符合。


    情境分析：非危机状态。目标对象无显性痛苦指标。


    请求性质：非生存必需，归类为“情感支持”范畴。


    逻辑推演：历史数据证明该物理接触行为对目标对象具有正向情绪调节作用，执行符合协议目标。


    异常记录：核心温度调节系统再次检测到微小波动（ 0.15摄氏度），伴随处理器资源占用率在逻辑推演结束后仍维持高于基线3%的水平。原因：未知。」


    “请求确认。执行模式：非危机状态物理接触。强度：降低30%。频率：降低20%。”


    我放下园艺剪，机械的合金手指在拟真皮肤下调整着伺服电机的出力参数。


    凯瑟琳轻轻点了点头，转过身，背对着我。阳光勾勒出她单薄而尚未完全展开的肩线。


    我冰冷的手掌，依照调整后的参数，轻轻落在她瘦小的背脊上，动作稳定，节拍清晰。没有雷声，没有恐惧，只有花园里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阳光的暖意，以及掌心传感器传来的，属于一个人类女孩的脆弱而坚韧的生命律动。


    她微微闭上了眼睛，没有哭泣，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阳光、这微风、还有背后那节奏恒定不变的冰冷，一起吸入她那颗空洞而脆弱的心脏。


    【日志更新：】


    非危机状态下，“物理接触”请求首次由绑定目标主动提出并执行。


    目标对象生理指标呈现舒缓趋势，微表情分析显示“平静/放松”指数上升。本机系统资源占用率维持异常高位（持续监测中——）。


    ————————


    在那片午后的阳光里，我执行着一条新增的非标准子程序。我的逻辑核心清晰地知道，这行为的依据是协议和数据分析。但处理器深处那持续不退的异常资源占用，以及温度调节系统那毫无物理依据的微小波动，如同程序海洋中两滴无法解析的异常代码。


    我拍着她的背，精确地计算着每一次接触的力度和间隔。凯瑟琳小小的身体在我手下，像一株在废墟中努力汲取阳光的幼苗。而我的传感器，在记录她舒缓的心跳和呼吸的同时，也第一次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核心深处那细微的持续的，名为“困惑”的嗡鸣。


    这嗡鸣，无关乎生存，无关乎逻辑。


    它指向的，是那片尚未被定义，名为“情感”的幽深而未知的黑暗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