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任女王卡特琳娜还没有从原来的宫殿中迁出，晞尔随着海拉穿过层层大门与幽深的走廊，路过与几天前全然改头换面的王宫侍卫和仆从，踏入了那扇属于国王的大门。


    卡特琳娜的寝殿正如她本人一样，喜刚毅肃杀弃华丽辉煌，宫殿内部没有夸张的宝石水晶灯具，墙面上也没有贵族最爱的黄金、珠宝等饰物点缀，倒是有些使用痕迹明显的兵器。


    她最爱的、正式场合从不离手的那把大剑便悬在房间正中央。


    偌大的窗台冲着正午的太阳，明亮的光芒洒在寝殿的各个角落，前任女王正闭眼躺在躺椅上，听到门响动，她眯着眼忘了来人一眼，又看似平静地垂下了睫毛。


    明明是安详平和的画面，晞尔却感到强烈的压抑。


    “海拉，你再不来，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等到你。”


    “卡特琳娜阿姨，您永远能等到我。”海拉拉起晞尔的手，“这是您要见的加纳家的老大。”


    卡特琳娜睁开眼：


    “过来点，孩子。”


    晞尔心虚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卡特琳娜身边。


    她一时没想好要怎么称呼这位前任女王，想了想只好说“您好。”


    卡特琳娜用手撑着起身，海拉立马给他垫上了靠垫，她纵横军方政界多年，一个眼神便看得出面前的红发女孩在纠结什么。


    “如今我已卸任，爵位已经交给劳瑞，你跟海拉一样，称呼我阿姨即可。”


    “好，卡特琳娜阿姨。”


    “嗯，很亲切，让我很愉悦。”卡特琳娜说完，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晞尔这才注意到，卡特琳娜的呼吸声要比常人沉重许多，最简单的呼气也会带着微弱的喘声。


    明明在洗礼日和昨天的仪式中，她还是中气十足的模样，怎么一夜间竟然病成这样？而且她才五十多岁，头发竟已全白，这不是正常的衰老速度……


    晞尔释放感知探查卡特琳娜气息，可能是女王的实力远超她的缘故，除了沉沉暮气，她并没有探查出问题。


    “别费心研究了，除了当年在军团中被捅穿肺部留下旧伤，我没任何病。”


    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感知被卡特琳娜抓个正着，晞尔面露尴尬：


    “抱歉……”


    “你是不是很奇怪，心想‘面前的邪恶老太太昨天还挥舞着剑要伤害你们，今天却像快死了一样？’”


    卡特琳娜的话直白而切中晞尔的心，她当即脸红起来。虽说这样不礼貌，但她心里想得和她说的大差不差……


    海拉笑了笑，替她解围说：


    “不必太过担心，卡特琳娜阿姨和我母亲一样，我和劳瑞也会同她们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晞尔，你是我的朋友，我不想向你故弄聪明或隐瞒什么。再多的，我没有能力向你吐露。”


    “晞尔”女王像是品味一番说，“是你的新名字？”


    “品味一般。”她说。


    “还好吧……”当面被说名字一般，晞尔无奈，却又不好对一个老者说什么，只能安慰自己忍一忍，毕竟是自己先没打招呼用能力探查她的。


    比起名字的好坏，她还是对海拉刚刚的内容更感兴趣！


    卡特琳娜和鲁斯，海拉和劳瑞……她们都会这样毫无理由的衰老，没有齐格勒、也没有“法米娜”！


    这些人……都是触碰过神谕机的人！


    朱诺在地下房间告诉过她的关于神谕机的“诅咒”顿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看着海拉的眼睛，说出了让她和卡特琳娜同时大吃一惊的话：


    “神谕机将每代参选的候选人命运链接在一起，所有神谕机的‘神谕’和‘启示’对你们而言都是‘不可说’。”


    朱诺说过，所有触碰过神谕机的候选人生命相连，只要其中有一个人死亡，其余人也会在不超过一个月的时间衰亡；同时，神谕机通过“不可说”彻底地抹杀各位触碰过神谕机的候选人向后代说明代价的可能。


    主动放弃王位的候选者自知不能背负王国的命运，自知是优秀的品德，对应的奖励是生命的自由。


    朱诺对此的解释是，她希望通过这样不可分割的联系，避免三个家族为权欲离心后的残酷绞杀。


    她冲海拉眨了眨眼：


    “幸运的是，我放弃了参选国王，没碰神谕机，因此没被锁住，你们的不可说对我而言不存在。”


    “你怎么知道？”


    晞尔第一次从海拉的脸上看到了惊讶的神情，大多数时候的海拉都是镇定坚毅的，正因如此，她才能支持她的人带来心安。


    “机缘吧？”晞尔回答说，“我知道还有更多……记得那个赶走序号四的幻象吗，你肯定也猜到了，一切都和她有关。”


    “朱诺，对吗？我听到你和序号四讲过这个名字。”海拉问。


    “是，不过她希望世界忘记她和她的名字，这是她的遗愿……”


    海拉面带尊敬地点头，依言承诺绝不再提。


    卡特琳娜却“顽皮”地打趣起来：


    “我的遗愿是你能放弃革新的理想。海拉，兰克现在无法支撑跨越式的大步，我承认自己的失败，但我的想法不会错。”


    “又来了……”海拉颇为无奈，“我从不认为改变一定要发生在万事俱备后。经济和文明在发展、生命在诞生和消亡、时间永恒地向前流动，作为执政者，我们要顺应，应当顺应，也只能顺应。”


    海拉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今天，这番话终于有除了卡特琳娜外第二个听众：


    “为了稳定，您最看重王权、军权和大贵族权益。可稳定的代价如果是十万百万平民碌碌一生而只能在贫困中挣扎，那稳定不过用来欺辱他们的虚伪谎言。”


    “不是所有平民都永远甘于平凡，”海拉的视线看向王城外的天空，“我想要给他们一个获得更好生活的机会，给他们一个努力有用的机会。如果一个机会不够，我会给他们十个、一百个！”


    “兰克的大地上应该希望遍地，兰克的子民应该昂头生活！”


    “我错了。”卡特琳娜疲惫地摇头，“我一直以为你和鲁斯一样天真幼稚，没想到你的理想程度远超于她……海拉，你明知会带来什么。”


    “叛乱、战争……我明知道。”海拉说，“我更坚定，所以没有选择母亲的神谕机选择了我，不是吗？”


    “你没有经历过战争，没有见过成百上千人横在异乡再也无法归家，当然把它说得像饮水一样轻松。”痛苦的记忆向卡特琳娜袭来，她继续说：


    “如此这般维持下去，每个人都在动也不能的位置，大地便不会被鲜血浸透。”


    “卡特琳娜阿姨，你不是畏战的人。”


    “你错了，走过战争的人更会珍视生命与和平。”


    ……


    卡特琳娜与海拉两人看似兵锋相见却又无比平静，谁都看得出来，这样的争论不是第一次发生，说不定已经吵过成千上万次。


    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谁也无法撼动彼此心中的信念半分。


    晞尔心中震颤，她记起了索菲亚和皮罗星的争论，那时的似懂非懂，现在却真的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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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看清了卡特琳娜女王，她和海拉争的从来不是谁当国王能给家族争光牟利，她们争的是国家的未来！


    兰克就像是一个养马场，马场里有马和养马的农民，马场的主人靠马挣钱，养马人靠卖力换取报酬维持生计。


    养马人过的很辛苦，但不辛苦就没钱吃饭，马的数量不多也不少，刚刚好够维持马场主人的收入。


    海拉想给养马人拥有自己马的机会；卡特琳娜则认为为时尚早。


    现在的马场中根本没有足够数量的马分给养马人……养马人获得了自己的马，马场主的马必然会少，马的争夺就是矛盾的源头。


    所以，她坚信当务之急是增加马场中马的数量。


    而海拉却认为无论马场里有多少马，马场主都绝不会容忍养马人获得自己的马。马场主的贪婪是无限的，无论拥有多少都只会嫌不够。


    永远不会存在完美的时机，革新必须从现在、从此时此刻开始！


    ……


    直到两人疲惫，沉默许久，又默契地同时看向晞尔。


    卡特琳娜问：


    “你认同谁？”


    晞尔刚要坦诚，卡特琳娜却笑了：


    “我真是老了，居然问了一个傻瓜问题。”


    “你如果真姓加纳，自然赞同我。如果是平民，自然认同她。”


    晞尔点点头，卡特琳娜说得没错，身份地位影响人的选择，她永远不可能站在贵族的角度为他们着想。


    不可否认的是，平民中确实有些傻的会试图理解贵族的“痛苦”，但那只是一小部分蠢蛋。另外，当切实的利益摆在面前，“好心人”的数量会进一步减少。


    卡特琳娜重重地叹息，喉咙中又发出了混沌的喘声。


    “我该放过自己了……”


    她不想在为兰克的未来谋算了，生命最后的时刻，她更想再问问其它的、让她感到温暖的事情。


    卡特琳娜看向海拉：


    “帮我跟鲁斯问声好，她一天还是只能醒一小会吗？”海拉点头，卡特琳娜面露悔意，“是我的偏执害了她。”


    “母亲也常问您的身体，她对您同样抱歉。”海拉停顿片刻，“我之前不知道缘故，直到……”


    晞尔留意到，海拉想说的话忽然哑在了嗓子里。


    难道……又是不可说？


    她记得朱诺说过，她不希望兰克的大地上有神明的痕迹，因此，除了让接触神谕机的候选人生命相连外，她还设下了一道更为隐密的约束。


    ——限制与它接触过的人对它本身的探究。


    通俗来说，就是不允许接触者利用、谈论、甚至是思考神谕机力量的由来。


    限制通常伴随惩罚措施，一旦越界，神谕机便会消解越界人的精神。反过来想，接触者并非不能越界，只是要付出燃烧灵魂的代价。


    晞尔恍然大悟，鲁斯公爵和卡特琳娜女王都英年早衰的原因，看来就出自这里！


    也难怪，她们是惊艳时代的双子天才，怎么能忍得住探究世界上最神秘伟大的力量源头呢？


    不用说她们，晞尔想，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探究的欲望，更何况她们两人本就视自己的生命于无物。


    天才的另一面……果然是疯子！还好她不曾和神谕机有过接触，否则她能做的事情就太少了！


    “我知道有些念头无法控制，尤其是你们这些聪明人，尽量少去想神谕机的事情”，她忍不住对海拉说：


    “这样能延缓灵魂的损耗。不要像我们俩这样，尽量活到你笃信的一切实现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