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互疑

作品:《我对国师一见倾心

    宣和六年,上元节宫宴。


    飞云军统帅沈砚起兵谋反,遭羽林军及京畿守卫全面镇压,围困于太和门。


    尸体遍地,血流不止,身穿飞云军衣着的士兵已尽数伏诛。


    黑甲加身的羽林军将沈家父子层层围住,沈砚身中数箭,单膝跪地,鲜血顺着玄铁甲胄的缝隙不断滴落。


    沈策一身白衣跪在血泊中,浑身上下浸透着血色,他的瞳孔剧烈收缩着,漆黑的眼仁里映着两位兄长支离破碎的尸身,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泪水混着血水滚落,在下巴凝成暗红色的血痂。他死死咬着嘴唇,握着匕首的手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刀尖却抖得厉害。父亲的手突然覆上来时,他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


    “三郎!”


    他看向父亲溅满血珠的脸庞,眼里尽是茫然。


    “三郎,活下去!为了沈家,活下去!”


    手上力道一重,短刀直直送入了父亲的胸口。温热的血喷溅在沈策脸上时,他的呼吸骤然停滞。父亲的手还死死攥着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可那双总是威严的眼睛却渐渐失了焦距。


    “爹……”沈策的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又像被利箭射穿的幼兽嘶鸣:“爹——”


    瞬间一片芒白掠过。


    沈策醒来时,已是日暮,身上的疼痛褪去,面色仍苍白得可怕,他起身环顾周围,将桌上放着的软剑收回腰间。


    此时屋外有动静声传来——


    “你说,要炖汤还是红烧?”


    “难得抓到品相这么好的,吃了多可惜。不如养在山上解解闷?”


    “不是你念叨着要吃肉的吗?”


    “……那你来动手吧。”


    山间雅苑,竹林环抱。


    洛小北和师姐一个拿着刀一个提着笼子,里面关着一只毛发油亮的母鸡。


    沈策开门后,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少年不过十一二岁模样,身着青衣。女子墨发束起,一袭紫裙,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截手臂。


    冷艳又明媚,眉宇间透着一股英气。


    院中二人闻声齐齐看向他,只见那夕阳余光洒在男子的身上,像极了镀上金边的谪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让人顿时失了心神。


    洛小北心想,眼前这人举止优雅,文质彬彬,若不是见识过他打架时凌厉的招式,刀刀取人性命,他当真会以为这是位温润如玉的清贵书生。


    沈策驻足而立,目光如刀锋般快速从女子脸上扫过,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随即迅速恢复如常。


    他率先走上前去,颔首道:“多谢姑娘出手相救,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空气安静了片刻,沈策忍不住抬头,意外撞上了一双笑意盈盈又透着狡黠的双眸。


    “公子当真生了一副极好看的眼睛。”女子笑道。


    “什么?”沈策愣了神。


    “没什么,我叫华灵。”她的笑容愈深了些,“你体内中了毒,又强行动用内力伤了经脉,小北方才已施针为你护住了心脉,这几日暂时不会发作,但还是要尽快服用解药才好。”


    小北从小跟着师父学医,施针治病已是不在话下,至于解毒嘛,估计只有师父才做得到,可惜这个人运气不好,碰上师父云游,他们姐弟俩也是爱莫能助。


    “华姑娘。”沈策语气疏离,客气道,“姑娘大恩,在下铭记于心,只是不知与在下同行的侍从现在何处?”


    华姑娘……□□灵闻言挑了挑眉,脸上突然出现一抹玩味的笑容,她原本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并不姓华,可转念一想,二人不过萍水相逢,似乎没必要解释太多,而且此人能引来这么多的刺客,是善是恶尚未可知。


    想到此处,□□灵有些后悔一时冲动卷入了是非,但事已至此,起码要打听一下此人来历,免得惹祸上身都不知道。


    洛小北道:“那人伤得不重,我和师姐二人实在扛不动你们两个,所以二选一,师姐说先救好看的,嘿嘿。”


    沈策哑然。


    □□灵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转而问道:“公子不妨先告诉我,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作何营生?又怎会惹上仇家遭人追杀至此呢?”


    洛小北见师姐收敛了笑容,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颇有点盘问犯人的架势,连忙接过师姐手上的笼子,道了声:“我先去做饭了。”便往后院跑去。


    面对这一连串的追问,沈策依旧从容,不慌不忙道:“在下姓沈,家中排行老三,朋友皆唤我三郎,沈某是个商人,或许做生意时得罪了小人却不自知,这才遭了难。”


    沈策毕竟是久居朝堂之人,说起瞎话来都显得格外真诚。


    编,接着编。


    □□灵微微抬颌,眼神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最后瞥了一眼他脚上的官靴,佯装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


    内心暗叹道:真当我是不识货的乡野村姑吗?果然,长得好看的男子没一个老实的。


    说话间,沈策亦发现□□灵衣着装扮虽是简单,但衣服的布料不似寻常人家穿得起的,款式淡雅,做工精致,身上没有过多的配饰,唯一特别的便是腰间别着的鞭子。


    那是北境才有的鼓鞭。他眸光一闪,探究的视线又落回□□灵的脸上。


    □□灵抬头看了看日头,宽慰道:


    “放心吧,我也不是见死不救之人,他伤得不重,我已经派手下去接他了,算算时间,这会也应该到了。”


    话音刚落,一只土色田园犬从院外跑了进来,后头跟着的便是长风。


    □□灵蹲下身子摸了摸狗头,笑道:“辛苦你啦,小红,晚上让小北哥哥给你加个鸡腿。”说着抱起狗子便走了。


    长风伤势不重,一路跟着小红上山,足足走了一个时辰,见到沈策的那一刻,他激动万分,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爷,您没事吧?”他上下左右将人打量了一番,确认了没事才说道:“没想到爷身上的毒竟在关键时候发作,属下没用,没保护好您。想不到那些人……”


    沈策抬手制止了他的话,只问道:“伤势如何?”


    长风道:“爷放心,都是皮外伤。”


    “先去处理伤口。”沈策淡淡说道,眼神却落在飞来的信鸽身上。


    灰翅红爪,那是军中的信鸽。


    洛小北眼尖,连忙跑来取了信,又往后院跑去。


    “师姐,你的信。”


    沈策凤眼微眯,脸上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冽。


    各方军营统帅的背景他了如指掌。如果他没有记错,镇北将军司徒晋有一嫡女,据说从小因体弱多病便远离京城,跟随高人修行,数年来从未在京城露过面。这么看来,这个女子很有可能便是司徒晋的女儿,至于体弱多病……显然是个幌子。


    □□灵十岁起就跟随师父住在灵山,父亲虽军务繁忙,鲜少来灵山看她,但每个月都会寄来书信,且经常差人送些绫罗绸缎,新鲜玩意来。


    比起在京城里的时候,山上闷了许多,好在清静自在。


    上月爹爹来信提过,漠北来犯,也不知如今战况如何。


    □□灵接了信迫不及待展开后,眼色一沉,合上信径直回了屋。


    这一幕正好被站在暗处的沈策看见。


    回了屋,□□灵再次看信,信中写道:


    一叶沉浮观世味,千烫百沸见澄明。


    父亲向来最讨厌这些舞文弄墨的把戏,以往的家书都是直抒胸臆,想到什么说什么,而今却一反常态,只能说明——镇北军出事了。


    这个谜面并不难猜,答案是茶水。


    □□灵取了笔,蘸上茶水,往信上涂去。


    果然纸上有几行字显现:


    灵儿,圣上召我进京,应与朝中通敌流言有关,我军确藏有奸细,恐涉皇族,待我进京面奏陛下。灵山非隐蔽之地,吾儿千万当心。


    □□灵睫毛倏地一颤,神色掩不住的担心。通敌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朝中何人要害镇北军?


    只怕爹爹此行凶多吉少,她必须尽快设法见爹爹一面。


    □□灵立刻从柜子里找出了地图,打开细细查看。


    从北境进京,颍州是必经之路,此去颍州快马加鞭四日便可以到达,或许能在这里碰上爹爹。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门外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


    □□灵警觉地将信收了起来,起身开门,迎面碰上了端着吃食的沈策,站得近了,这才发现,这个男人比她高了足足有一个头。


    沈策道:“沈某来给姑娘送些晚膳,顺便辞行。”


    “你要走了?”□□灵有些惊讶,瞧了瞧外头的夜色,“此时天色已晚,沈公子有何要紧事,这么急着离开?”


    她原本明日也要尽早出发赶往颍州,离开前确实要先把这对来路不明的主仆送走,否则单独将小北留下,她不放心。却没想到这位沈三郎身体尚未恢复好,便急着离开。


    沈策轻叹道:“实不相瞒,沈某确实有要事,要去一趟颍州,今日已是耽搁了一天,再逗留恐怕误了事。”


    说话间,颍州二字特意咬字重了些,眼底不可察觉地闪过一丝暗芒。


    果然,听到颍州二字,□□灵脸上有些意外。


    见沈策手里还端着晚膳,自然地接过了托盘,思考片刻后道:“沈公子既然急着赶路,正巧我知道有一条小道,可比官道快上一日的脚程,不如等天亮后再启程,我来为你带路。”


    沈策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他等着便是这句话,但面上还要故作为难道:“能得姑娘相救已是万幸,怎敢劳烦姑娘随我奔波。”


    他本来生得一双多情的凤眼,敛去了平日里的锋芒,这会看起来倒真有点蛊惑人心的意思。


    □□灵笑道:“无妨,沈公子早些休息吧!”


    说完便关上了门,人却站在门后等着沈策离开了才琢磨起来。


    □□灵虽久居山野,但朝廷的事还是略知一二,今日看那沈三郎穿的官靴,品阶应是不低,若真的姓沈,朝中有哪个高官姓沈呢?


    而且,既是身居高位,出行为何只有一护卫随行,□□灵思索间,眉心不自觉拧到一处去。


    只有一种可能,他身负使命,秘密出行是因为不想惊动其他人,又偏巧要去颍州,难道……


    和父亲回京有关?


    思及此处,□□灵内心徒地一寒,不得不怀疑今日到底是机缘巧合亦或是早已被人算计。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也许真是巧合,想来也没人会傻到用自己的性命做局。


    □□灵认为自己并不算是心无城府之人,但此刻却不由得后悔自己对京城和朝廷了解太少。


    入了夜的小院,格外幽静。


    沈策走回屋子时,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冷漠。


    待他进了屋,长风上前确认了左右无人方才关了门,低声道:“爷,您当真怀疑这位华姑娘是镇北将军司徒晋的女儿?”


    长风显然很是疑惑,且不说这个姑娘和司徒将军连姓都不一样,单凭一只信鸽就将他们二人联系在一起,是不是有些牵强了?见主子不语,长风又问道:“那咱们明日是否启程?”


    “有点意思。”沈策回想起方才和□□灵的对话,若有所思道:“原本只有七成把握,现如今,可以确认她便是了。”


    “爷是说,华姑娘确实是司徒将军的女儿?”长风显然有些惊讶。


    说到这位镇北将军,想当年他还未统领镇北军时,乃是检校金吾卫大将军兼任羽林军统帅,掌管皇城守备,亦是圣上最信任的人。


    镇北军从前也不叫镇北军,而是叫飞云军。飞云军是由沈家家主沈砚一手创办的精锐,当年在北境半年内连夺六城,令漠北闻风丧胆,数年不敢进犯我朝边境。


    然而七年前那场宫变发生后,沈家一朝倾覆,飞云军也不复存在。


    长风思及此处,忍不住又开口道:“爷,接下来有何安排?”


    “携我令牌,即刻前往颍州。”沈策的嗓音轻描淡写,拎起腰间的令牌道,“到了颍州,按计划行事。”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