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在破庙勉强度过一夜，第二日天还未亮，李然带着身后几个官差，身骑大马停在庙外。


    “这，大人昨夜就歇息在这儿？”一衙役开口道。


    李然瞪了过去：“小点声！”这么大嗓门，把大人们吵醒了可怎么办？


    李然摇头，早知道就少带几名官差，人多就是费心。


    庙内，宋志明几人夜半才睡下，周围环境嘈杂，时不时有虫蚁作祟，每人睡得都不安稳。


    门外的马蹄声先惊醒了石友朋与宋志明，他们甫一起身，赵成亮与小五也从睡梦中醒来。


    宋志明等人披衣而起，石友朋听到了外头李然的说话声，道：“许是李然看到了我昨夜留下的记号，寻到这儿来了。”


    赵成亮看了眼天色，扫视一圈众人，见人都醒了，这才打头出门。


    走出寺庙，果然看到李然等人。


    李然躬身给宋志明等人行李：“让大人久等了，昨夜雨天路滑，官道上被淤泥挡住无法前行，待卑下命人将道路清理干净，我等这才循着石大人留下的记号一路寻到此处，这才耽搁了时辰。”不然也不会让他们歇息在破庙中。


    因着李然与石友朋一同潜入过金岭山的缘由，他对石友朋在树上留下的标记很是清晰，否则可能要到白日才能找到赵成亮等人。


    宋志明并未出声，李然是巡抚的人，他没有立场指责。


    再说，还得多亏李然未能按时找到他们，自己这有在赵成亮面前演戏的资格，想到这，宋志明不由得轻笑。


    晨光中，无人看到宋志明的脸色，赵成亮也未怪罪李然：“这也不怪你们。”


    不过说完，他声音带上些严厉，“下次可莫要留小宋大人一人在荒郊野外，误了大事你们可担待不起……”


    李然了然，这是埋怨昨日他们送王大人回城却撇下宋志明在此处，他低头应是，满脸知错的模样。


    一旁的小五：我不是人吗，不是还有他陪着公子？


    一阵不痛不痒的谴责后，赵成亮看了眼天色，对身边的宋志明道：“今日应是个大晴天，我陪大人去别县巡察？”


    宋志明颔首，他们昨日就定下了行程，今天必然是要去其他地方看看的。


    破晓时分，薄雾还未全然散去，石友朋带着赵成亮同乘一骑，身后跟着宋志明和李然，三匹快马策马疾驰，一天间接连走访三个县衙。


    歇息间，宋志明等人停在一处田垄上，看着眼前的景象，众人心中无不划过震惊与心痛。


    枯黄的稻田里，蝗虫如黑云过境般在空中掠过，眼前的景象将这两日他们巡查过的地方联系在一起，相距甚远的稻田里，蝗灾竟是惊人的相似！


    赵成亮拿过宋志明递来的舆图，捏着手中被雨水浸泡过的褶皱纸张，他面色凝重：“这蝗灾竟是比本官想的还更为严重。”


    说完，他抬头望天，看到的是肆虐的蝗虫影子：“真是怪哉！先前的宋御史分明在此县巡察监视好几日，为何灾情半点不见好转？”且他这几日收到的灾情文书中，新月县的蝗灾似乎并不严重？


    他口中的宋御史正是前蝗灾巡查使宋忠贤，这话不免令在场众人想到——定是宋忠贤未尽力治蝗草草了事，蝗虫这才去而复返。


    宋志明并未回答赵成亮的话，兀自蹲到田埂边上，他将采集来的虫卵仔细分类搁至地上，指着不同的虫卵，宋志明抬头对赵成亮道：“宋忠贤应是捡了几个灾情不重的县巡视，挑几个‘模范’村来粉饰太平。”


    他疑惑看向赵成亮，眼中带着些许犀利：“赵巡抚就未曾亲自视察，那么相信宋御史？”


    赵成亮眼神看向别处，“本官，本官仔细看过各县递上来的灾情文书，蝗灾当时确实有所缓解……”他也意识到自己有所疏漏，不敢托大，“是我大意……”赵成亮低头，无力地垂下双臂。


    宋志明没管赵成亮这迟到的自责，当务之急应要立刻行动起来，不过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看向赵成亮道：“赵巡抚刚才说宋御史在此县驻扎过？”


    赵成亮点头，回忆道：“新月县蝗灾首当其冲，宋御史先是在武昌府衙临近的村落巡察，开始焚烧虫卵后，宋御史又亲自来新月县跑了一趟，待蝗灾平息才离开。”    “那他可还去过别的县衙？”宋志明追问。


    赵成亮看着手中的舆图，指着上面几个地方道：“这几处都是去过的。”


    宋志明看清赵成亮所指之处后，冷笑起来：“恰好这几县，蝗灾肆虐更甚……”


    赵成亮冷汗岑岑：“莫非……”


    “不会。”宋志明打断他的猜想，“宋忠贤不会巴着自己治理过的蝗虫去而复返，着重查一下几县的县令，是否有欺上瞒下之态。”


    赵成亮点头道是。


    一天前他还存着心思妄图凭一己之力扭转局势，可今日来到新月几县，赵成亮心中方才清明起来，自己这个巡抚做得还有许多不足之处，蝗灾又岂能是他能轻易解决的？


    身旁的宋志明打断了赵成亮的思绪，只见少年起身拍掉身上的尘土，目光坚定望向稻田的方向：“既如此，就按我昨日所说的法子，发动百姓们挖沟焚烧蝗虫幼卵，再用石灰封土……”


    宋志明说完，看向赵成亮：“不过一定要亲自派人督促百姓，家中有田亩的自然会积极响应，可若是人手不够，没有田亩的百姓要由县衙出面分发些许银钱，至少管上一顿饭食，不能让人白白出力。”


    赵成亮点头，州县百姓们经过上次宋忠贤一声令下的折腾，不仅没有消灭蝗虫，反而损失更多，这次定会更加懈怠，宋志明说的这些他也考虑到了。


    见赵成亮不似一日前抵触自己，宋志明心下了然对面人的想法，他兀自抛下一干人等，沉默地走向远处的稻田，看着枯黄的稻子，宋志明沉沉地叹气。


    赵成亮望着远处少年被晒得通红的侧脸，心头一阵松动——心想这场人力与虫害之间的较量，或许真的要靠这个年轻人来扭转乾坤。


    回到武昌后，宋志明着手与赵成亮一道给各个县衙指派灭蝗的人手。


    指派到个县的多是武昌府内赵成亮信得过的官员，还有一些卫所调遣的兵力。


    衙署内，赵成亮看着手中的名册，将桌案上的狼毫拿起，在上面将‘新月县’三字圈起来，抬头道：“还差几人，我已将武昌府信得过的官员分派至其他县衙，可新月县与安平县还差两人。”


    说着，赵成亮眉头皱在一起：“这两处蝗灾严重些，实在抽调不出合适的人手……”


    宋志明接过赵成亮手中的名册，思索片刻道：“我亲自去。”


    一瞬间，赵成亮疑惑地看向对面的少年，他有些怀疑对方是为了掩饰什么，比如上次宋忠贤就是在新月县巡查，或许宋志明是想为自己父亲掩饰什么？


    这念头只在赵成亮脑中停留片刻就一挥而散。


    自己的长随文正早已打听过，宋志明与宋志明虽是父子，可二人关系势如水火，应不会拿治蝗之事给杀母仇人做嫁衣。


    赵成亮抬眸，缓缓问出声来：“您亲自去？”


    宋志明颔首，将名册合上放在桌案上，郑重其事：“若是巡抚没有意见，那武昌府临近的村落，就拜托赵大人了。”说完，他微微一笑，像是料定人会同意般成竹在胸。


    赵成亮倒不是不相信宋志明，就是怕他去到新月县会出乱子，不是哪里都如武昌城一般太平，有几个县市的蝗灾久治不去，百姓已然心生怨怼时常去县衙闹事，新月县就是其一。


    这消息也是他今天才得得知的，新月县县令杨岐山将蝗灾情况瞒得密不透风，其中没有猫腻他是不信。


    若宋志明在那有个三长两短，他可怎么跟上头交代？


    对面的宋志明眼瞅着欲言又止的赵成亮，淡淡开口道：“赵大人放心，我会带上石大人和五名锦衣卫一同前往，有他们震慑想必能省去不少麻烦。”


    赵成亮点头，“这倒是个好法子。”转头想到更多，他又劝道，“你不若将锦衣卫全数带去，下官也好放心……”


    宋志明摇头拒绝：“五个足矣，剩下的留大人在武昌府留用吧。”


    看着桌案上蝗灾灾情的舆图，宋志明嘴角微微抿起：“毕竟武昌城周边村镇，蝗虫也不少呢。”


    似是谴责赵成亮治理不佳，宋志明没再继续说下去，赵成亮却是羞愧地低下了头。    “哦对了，我若将赵公子一道带去，赵大人不会不同意吧？”宋志明幽幽道，打乱了赵成亮的思绪。


    他猛地抬头。“赵昭平？”


    赵成亮重复：“你要带赵昭平去新安？”


    宋志明点头，似笑非笑看向对方。


    赵成亮猛地明白，这少年许是早就知道赵昭平同自己的关系，怕是那天夜里那封送至武昌的密信，他也是知道的。


    赵成亮没有如赵昭平期待那般对付宋志明，仅在初时入城时算不上友善，他没理由拒绝宋志明这个‘请求’。


    毕竟自己现下已决定将湖广蝗灾交给眼前这个少年处理。


    思虑片刻，赵成亮斟酌开口：“大人不若带孙公子过去？”毕竟孙铭看起来更会听人配合，赵昭平若是整了什么幺蛾子出来，他拿谁说理去？


    宋志明摇头，“孙铭我自有他用。”他指着舆图上新月县旁边的安平县，“让他去这儿，可好？”


    这哪有什么好不好，宋志明已经决定好的事，赵成亮也没道理置喙，最后还是咬牙应下，并决定多派十名锦衣卫与孙铭一道，省得礼部侍郎的嫡子在小县衙里受了委屈。


    这般将治蝗的人选敲定后，赵成亮又仔细叮嘱一番，无非是让宋志明当心有人牵绊，话里话外都将始作俑者指向他那远方侄子赵昭平。


    他在心底捏了把汗，希望这侄子不要怪他，毕竟蝗灾为大，少年人的争风吃醋如何也要往一旁撂！


    夜里，夏江驿的厢房中，一声冲天的怒吼响起。


    “什么？叫我跟他一道去新月？”


    赵昭平说着，手中的茶盅被他重重磕在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我才不去！”


    他不再看对面的孙铭，兀自起身坐到八角椅上，一声不吭。


    孙铭无奈，将翻了的茶盏扶正，叹了口气。


    想到什么，赵昭平抬眼道：“难你呢，你也要去新月县吗？”


    孙铭愣了下，不好意思：“我，赵大人说让我去新月县……隔壁的安平县……”


    听了好友这话，赵昭平更加震惊：“我跟宋志明去新安，你一人去安平？”自己竟要当人的陪衬？


    难道他赵昭平是此次历事中很多余的人吗？


    赵昭平看向孙铭，疑惑道：“你一人能行吗，听说那儿灾情挺严重的。”虽然心下妒忌，可他更希望孙铭能将差使办好。


    孙铭挠头，“我尽力吧……”想到宋志明方才交代他那些话，孙铭心中充满斗志，眼神更加坚定，“我会尽全力的！”


    赵昭平闻言，心中更加难受：“祝你成功。”声音有气无力。


    孙铭拍了拍兄弟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难过，说不定会有机遇呢，赵大人定然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赵昭平不可置信，“定是宋志明的主意，我宁愿留在武昌整日杀蝗焚卵，也不愿与他一道去新月县做个空头钦差！”他默认宋志明有意打压自己。


    孙铭想出口否认，说宋兄或许不是那般人，可瞧着兄弟满脸的失落与不甘，他说不出这话。


    孙铭无奈地拍了拍赵昭平的肩膀，最终起身离开厢房。


    待人走后，赵昭平左思右想，还是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呦，官爷，这么晚了，您是要去哪？”驿丞江山见赵昭平要出门，开口询问。    赵昭平笑笑，并未回应。


    他乘车去到武昌巡抚府门前，犹豫片刻，伸手轻扣巡抚府的朱门。


    门后两个小厮蹲在角落，面对面一言不发。


    一人捂嘴，用气声道：“真不开门？”


    另一名小厮摇头，指了指大门的方向，也轻声道：“别惹事……”


    赵昭平应门许久都未有回应，也想到定是赵成亮授意，今日他是如何都进不去这巡抚府的大门了。


    夜色中，长袍少年将手心攥住，冷笑一声，再次乘车回到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