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明虽意外这位锦衣卫的石大人会为自己出头，不过他并未做出惊疑的表情，还维持着原来的姿态笑着看着赵成亮。


    落在后者眼中更以为石友朋与宋志明早已达成结盟之态，毕竟上次的湖广之行中，石友朋除了去金岭山救人时积极些，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


    赵成亮为难：“这……”


    石友朋微微侧身，眼神似笑非笑，“难道大人明日还有要事？”他佯装疑惑，“可有何事是比蝗灾还更为紧要？”


    “大人可莫要主次不分啊……”石友朋看向赵成亮，微微皱眉。


    话说到这个份上，赵成亮还有什么借口拒绝？


    他心下了然，这锦衣卫摆明了要站在宋志明那头，自己一味和人作对实非明智之举。


    锦衣卫为庆安帝做事，落到了皇帝耳中，他这个巡抚能不能做下去还要再说。


    下一刻，赵成亮轻笑起来，摆手道，“哪有什么大事？”他对上宋志明的眼眸，笑道，“宋大人心系湖广，我等自然是要奉陪的。”


    说罢，身后一众官员皆出声附和：“奉陪，一定奉陪……”


    宋志明闻言，这才将手中的舆图收起来递给身边的小五，朝众人抱拳道：“那就多谢诸位大人了。”


    赵成亮点头，算盘落空的他没心思再和这群人阿谀奉承，微微寒暄过后，他声称家中有事先行一步。


    实则是要回去盘算蝗灾蔓延的情况，不能将希望全放在宋志明身上，只能自己多费些心思了。


    巡抚一走，剩下的官员们也不好再多叨扰，相继一一告辞离开。


    等人走完，只剩下宋志明一行从京中调遣来的站在夏江驿门前沉默不语。


    夏江驿是武昌城中最大的驿站，驿丞蒋山受州县衙门管辖，自然早就准备好迎接宋志明等人。


    蒋山适时出门，他脸上带笑，是个身材低矮的男人：“诸位大人远道而来，久仰久仰。”


    宋志明微笑点头。


    蒋山继续道：“卑下姓蒋名山，是这夏江驿的驿丞，诸位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告知于我，卑下必定尽心尽力！”


    他可谓十分有眼色，一眼就将目光锁定到最前方的宋志明身上，并将众人大致扫视一遍，伸出胳膊请他们进屋。


    蒋山将厢房都已安排妥当，并让马夫将随行的马匹牵到后院栓好，并嘱咐其：“将管爷们的马喂好，可不能怠慢了！”


    赵昭平撇嘴，得，这又是个谄媚的主儿。


    “几匹马也能奉承，哼。”


    赵昭平声音不算小，他不怕得罪一个小小的驿丞，每个字都被蒋山听在耳中。


    蒋山愣了片刻，面上的嘴角咧得更大：“这位官爷说笑，我自然是要将二等照顾妥当，才不辜负你们为武昌尽心灭蝗啊！”


    赵昭平背过头去，他就见不得这种只会钻营的人！


    石友朋见势，上前一步挡在赵昭平身前，捂嘴连咳两声，最后笑着对蒋山道：“蒋驿丞莫怪，只是我们这些马是在城外马行租用的，劳烦马夫们跑一趟给送回去。”


    说完，他补充道：“银钱已经付过，不用驿丞破费。”


    蒋山自然答应，并嘱咐身边人去办，而后他又十分热心道：“大人们外出公干不能没有马匹代劳，可需要小的给大人们准备？”


    赵友朋点头：“那就有劳将驿丞了。”    “不麻烦不麻烦。”蒋山摆手，脸上笑成了褶子。


    他将厢房的钥匙分发给宋志明一行人，这才去忙别的事情。


    待众人拿到钥匙都离开后，只剩下宋志明和石友朋还坐在堂中未曾离去。


    宋志明轻笑，起身对石友朋作揖：“多谢石百户替小生说话。”他说的是方才在驿站门口之事。


    石友朋拱手回礼：“不必言谢，是我不愿看那赵大人为难你一个小娃娃。”


    他这话说得不算错，石友朋虽生得高大威猛且孔武有力，学武之人看着年轻些，其实已年近四十，叫宋志明一声娃娃也不为过。


    想着，他看向宋志明挺直的腰板，点头赞成道：“是个习武的好苗子。”他为人爽朗，直接出手拍了拍宋志明的肩膀。


    谁料对面的人纹丝不动。


    石友朋这下坐不住了，起身围着宋志明转了两圈，惊疑道：“我竟未看出小子你还是个练家子？”


    宋志明未发一言，却并未否认，只轻笑道：“强身健体罢了。”


    石友朋摇头，看向宋志明的眼神中多了些敬佩之意，没想到这书生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看来他是小看这小子了？


    石友朋点头，看破不说破，将话题扯向别处：“赵巡抚实则为人不赖，他此次为难于你，想必也是怕你如宋御史一般只想着回京复命，从而草草了事。”


    “我懂。”宋志明轻啜一口茶水，将茶盏放在木桌上，“我不会责怪与他，只希望巡抚可以尽快信任咱们，这样也好协力抗灾。”


    石友朋颔首：“那就需看你如何能打动于他了。”


    夜色渐深，夏江驿的驿站中，一间厢房的烛火整整亮到夜半还未熄灭。


    “公子，您快些睡吧……明日还要，还要去巡查田亩……”小五双眼已经困得睁不开，他撑着头坐在宋志明身边的小凳上，眼皮不住地打架。


    宋志明继续翻找着书中的文字，头也不抬地回到：“你若是困了，就先去睡，不必等我。”他还有许多东西未来得及整理。


    先前只考虑到湖广气候地理等方面的自然因素，蝗灾的治理也只包含这些层面，可他今日方才知道远不止于此。


    赵成亮不想配合自己，其他官员也与他这个外来的钦差不一心，如何拿捏人心，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所用才是重点。


    否则，无论如何去平息蝗灾，下面的官员与百姓也不会尽心做事，到头来终归竹篮打水。


    小五闻言，又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宋志明凝重的眼神，他猛地消了些睡衣。


    小五拍拍脸蛋，站到案桌前：“不如我为公子研磨？”


    宋志明停下手中的狼毫，抬头轻笑：“不瞌睡了？”


    小五摇头，拿起砚台上的墨块研磨起来：“不睡了，等灾情平息了，我定要睡个好觉。”


    宋志明颔首，低头继续落笔挥毫。


    第二日，赵成亮依言带着宋志明去田间巡查。


    “这一带的蝗虫肆虐最是厉害。”赵成亮走在田垄最前方，对身后一干人道。


    烈日高悬，田地里的土壤被晒得发烫，赵成亮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道：“宋大人，咱们已巡视了四个村子，这一片灾情都差不多，明日就……”他声音中透露着疲惫，看向宋志明等人。


    话音未落，宋志明已经蹲下身子，抓了一把泥土在手中捻搓，能清晰看到里头的蝗虫幼卵：“赵大人，这些土壤干涩，虫卵也更为坚硬，咱们必须还得去别县看看不同土壤下的虫卵情况。”


    赵成亮愣住：“这……”他也心系蝗灾，但也只看了相关州县呈上的文书，也仅仅在临近村落观察蝗灾，宋志明这话倒让赵成亮为之一震。    司农寺官员牛奉贤听到宋志明的建议，一手拄着拐杖剧烈地喘息，他的官服上已经洇出大片的汗渍，嘴上不住地拒绝：“使不得啊宋大人！”


    说着，他已经开始喘息：“再走下去，下官的骨头就要散架了啊！”


    “是啊，下官也没有力气了……”另一个官员跟着附和。


    赵成亮听着这些人的推辞之言，无奈地摇头叹息，终是点了点头。


    宋志明笑了：“那就有劳赵巡抚了。”


    说罢，他看向身后众人：“诸位若是体力不济，明日可在驿站休整一天。”


    一直跟在宋志明身边的小五摇头：“公子，我不累，我也去。”


    宋志明自然答应。


    另一个司农寺的王大人也举手：“大人，下官也去！”


    宋志明看向说话的人，正是当时向宋忠贤提议焚烧虫卵的那位王星王大人：“自是可以。”


    赵成亮点头，他也是识得这位王大人的，蝗灾复发时，赵成亮仍主张名人以焚烧虫卵为主，辅以人公抓捕来缓解灾情。


    只他不明白，为何蝗虫久杀不尽？


    将疑惑放于心中，赵成亮寄希望于自己的毅力，希望蝗灾能尽快扑灭吧。


    看了眼天上的烈日，宋志明问赵成亮：“巡抚可还有力气，是否能陪在下再看两个村落？”


    赵成亮闻言着实想答应，可身体实在吃不消，只能推拒。


    “不过，下官可指派一名本地官员陪宋大人一道，省得大人摸错了路。”


    说完，赵成亮叫来一位熟面孔，卫所百户李然，李然深得赵成亮信任，派他过去是要确保钦差等人的安全，更是有防范宋志明的意思。


    毕竟，谁知道蝗灾钦差是不是表面殷勤，实则另有绸缪？


    石友朋见来人是他，朝人点头示意。


    李然扬起小麦色的笑脸，朝宋志明行礼：“大人请跟我来……”


    这日下午，宋志明等人又跑了五个村落，将蝗灾情况一一巡察一番。


    “宋兄，我看今天许是会下雨，不若我等早些回去？”孙铭看了眼阴云密布的天色，俯身对地上弓着腰的宋志明道。


    宋志明攥着手中的泥土，抬头看了眼孙铭：“你们先走吧，实在不行我可找个老乡借宿一晚。”


    司农寺的王星也劝道：“大人还是一道走吧，去到驿馆也可睡个好觉。”农家小院哪能住人啊？


    在宋志明坚持下，石友朋带孙铭等人先行离开，独留小五还跟着他继续勘察。


    不多时，果然下起一场倾盆暴雨。


    官道上，锦衣卫百户石友朋拽着缰绳，率先下马后，他将马上的巡抚赵成亮扶下马。


    石友朋指了个方向给巡抚：“诺，宋大人就在那边。”


    赵成亮将头上的斗笠扶正，天上的雨滴还是不留情面地拍打道他脸上。


    冷眼瞧着远处的宋志明在泥泞中一深一浅地踩过田间泥土，赵成亮心间猛然对这少年松动了些。    “我是不是，该信他一回？”赵成亮喃喃，声音淹没在雨声中。


    石友朋双手抱拳，将眼前的碎发撩至一侧，他走向赵成亮，道：“小宋大人和您一样，都盼着蝗灾平息……”


    方才在武昌府时，他刚将孙铭几人送回驿站，迎面就看到了匆匆赶来的巡抚赵成亮。


    听闻宋志明仍在田中视察，赵成亮劳烦石友朋带自己一道前去，恐宋志明一人在外出了变数，赵成亮没选择做轿，而是一路颠簸坐在石友朋的马背上过来的。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像那个田间的身影走去。


    走近后，他们只见宋志明俯身蹲下，徒手扒开被蝗虫啃食干净的稻根，泥土顺着雨水占满了他的钦差官服。


    宋志明突觉有人前来，抬头看向来人，见是他们，立时笑了起来：“石百户，赵巡抚！”


    宋志明站起身，二人这才看见他和身边的长随小五一般，裤脚皆沾满了烂泥，手中举起半截稻杆：“虫卵裹在腐叶之下，许地焚烧后用草木灰混杂石灰……”


    赵成亮摆手，将其拉直一旁：“莫再说了，若是染了风寒，明日还去不去别的县府了？”


    宋志明闻言，果然收起笑容，他对自己的身体有数吗，这巡抚着实应多担心下自己。


    想完，宋志明看了眼对方被雨水全打湿的官服。


    不过他还是点头同意，宋志明轻笑，微扬的嘴角在暴雨中无人看到，毕竟这是个笼络人心的好机会。


    几人最后还是找了个破庙落脚。


    小五生了个火堆，众人围着篝火烘烤衣物，赵成亮将采来的野果给几人分下去，最后才看见宋志明竟蜷缩在角落，就着摇曳的火光在描画些什么。


    “这是？”赵成亮走进，方才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是一张被雨水浸泡得发皱的纸张，上头依稀是宋志明刚绘好的蝗灾情况图。


    赵成亮顾不得及将野果递给宋志明，跟着一道蹲下来，仔细看起图上的记录。


    烛火摇曳在图纸一边，二人就着火光自己看起蝗灾分布情况。


    忽地，烛泪滴落在蝗灾图上，将墨渍给晕开，宋志明小心翼翼抬起指尖将这一处抹匀，最后将食指放在临近一处圆圈标记上，朝身边人道：“这片芦苇荡需得重点防范。”


    “地势低洼，落叶遍布，虽未有作物种植，却可能藏着不少蝗虫幼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