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的是你！”


    少年红着眼眶看他。


    眼底却没有泪，只有一片荒凉。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难救？”


    “你非要一个人出警，不叫支援。”


    “你死于责任感、死于固执、死于根本不顾家的那种破正义！”


    李承嵘一动不动，神情像是被什么震在原地。


    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喉头发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以为我是自愿来救你的？”


    “我恨你。”


    少年终于吼出这句。


    “你从来没在乎过我。”


    “从小你只知道喊我听话、守规矩、像你一样活得像个执法机器！”


    “我试过不救你。我真的试过。我就看着你死，看着你倒在血泊里，我一点都不难过。”


    “可我醒来又回来了。”


    “你知道我在这一天……循环了多少次了吗？”


    “我已经两百天没见过太阳了！”


    少年崩溃的声音，回荡在排练厅里。


    然而，庄诚之的目光，却不自觉落到李承嵘的脸上。


    李承嵘没有说话。


    他连表情都没变。


    只是身体缓缓往下坐倒，背靠着那堵墙，眼神空洞又迷茫。


    他的表演压得极死，整个人像是在一瞬间老了十岁。


    那一刻，仿佛不是在演。


    仿佛这就是他自己的人生。


    而少年望着他，眼神中的怒意也逐渐熄灭。


    只剩下一种冷静得令人心疼的疲惫。


    他走过去，在距离他父亲一米远的地方坐下。


    沉默许久，才轻声说：“我不想救你了，爸。”


    灯光缓缓黯淡。


    两道影子，一大一小，背靠着墙，靠得很近，却又仿佛隔了整整一个时代。


    舞台归于寂静。


    几秒后。


    李承嵘动了动五官。


    看到台下的庄诚之后，有些拘谨的点了点头，诚实道：“庄老师，我们这个剧本，是拜托秦老师帮忙润色过的，这……没问题吧？”


    庄诚之看了他好一会儿。


    似乎还沉浸在刚才那段压抑的表演里，没出声。


    直到过了几秒，他才缓缓点头。


    “没问题。”


    “行，这个戏，有点意思。”


    他转身离开排练厅，脚步却比平常慢了许多。


    剧本的结尾没有说儿子是否真的救回了父亲，也没有明确说明循环是否会停止。


    可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个父亲终于看见了那个儿子的情绪。


    不是孝顺、不是顺从，而是浓烈到几乎毁灭的恨与爱。


    ……


    回想着李承嵘刚才的表演，庄诚之离开排练厅后，一路沉默。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后台停留，和编导闲聊，也没有立刻在评分系统里填意见。


    而是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小休息间，给自己倒了杯水。


    水没喝几口。


    脑子里，却还反复回响着那个少年的怒吼。


    “我恨你。”


    “我已经两百天没见过太阳了！”


    可真正震住他的，却不是少年的台词、也不是少年崩溃的情绪。


    而是李承嵘。


    他那一瞬间的崩塌太真实了。


    不像是演员在演，更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在某个深夜，被现实与回忆压垮了最后一根神经。


    他不争、不辩、不哭、不动，只是坐下。


    像一块沉重又沉默的石头，死死地压在舞台上。


    这剧本，是秦昊润色的。


    庄诚之不是第一次看过秦昊参与的剧本。


    但这是第一次，他在舞台上看见一个配角拼命呐喊。


    而观众却不由自主地、下意识地，把全部的注意力，投注在主角的沉默里。


    那是一种极其巧妙的构思技巧。


    少年崩溃的处理方式非常独特。


    不是对话，而是单向的情绪冲击。


    从一开始的控诉，到逐渐揭露循环的真相，再到彻底的失控与绝望。


    那些台词看似写给观众，其实句句都在打向那个父亲的心里。


    可与此同时，剧本并没有让父亲回应。


    不解释、不反驳、不动摇。


    只是坐下。


    一个情绪爆裂的角色，和一个完全沉默的角色。


    在传统戏剧中，这种结构是极其冒险的，因为沉默常常意味着戏不够。


    但秦昊的剧本，却反其道而行之。


    把少年那段几近失控的独白，写成了一场单人引爆。


    而观众为什么会去看李承嵘？


    因为他什么都没做。


    他不动，不吭声，不解释，也不辩解。


    正因如此，他成了那段情绪的承载物。


    所有观众都不自觉地去揣测：他在想什么？


    他内疚吗？他悔恨吗？他震惊了吗？他想说什么？


    可他一句话都不说。


    就因为这点，他在观众心里留下了“最大的不确定”。


    少年台词里抛出的每一句指控，都是在挖掘观众与父亲之间的那层情绪链接。


    “你有多难救。”


    “你死于正义。”


    “你从没在乎过我。”


    句句不是在说他爸，而是在说所有父亲。


    那种沉默、不善言辞、只知道责任和工作、不知道如何表达爱的父亲。


    可正是这个沉默的角色，成了剧本最强的情感锚点。


    一个恨着父亲的孩子，一个不知道怎么爱的父亲。


    两人被锁进了一个永远走不出去的回环里。


    最后，那句轻轻的“我不想救你了，爸。”


    安静，却让人如坠冰窖。


    剧本最后没有明确写出“父亲活下来”或者“循环终止”，也没有安排和解。


    可正因如此，它才更有后劲。


    “我草……小秦这脑子，怎么长的？”


    庄诚之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坐在休息间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忍不住去想，要是剧本写得稍微普通点，走个套路，最后父子俩抱头痛哭、互相理解、一起迎着日出走出警局，那是不是大家都会更轻松点？


    可偏偏没有。


    整部戏像是故意不让人喘气。


    台词尖利得像刀子，剧情压抑得像封死的屋子。


    而真正的情感高潮却不是吵架、不是哭诉、不是冲突解决，而是沉默……


    不行。


    这个戏不能上。


    秦昊对戏剧，对表演的理解，对于其他演员来说，简直是降维打击级别的。


    他亲自动手帮李承嵘开挂，这节目还能不能录了？


    别人还玩不玩了？


    “秦昊呢？带我去找他，我有事要跟他商量。”


    庄诚之走出排练厅，随便抓了一个工作人员，沉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