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秦昊若有所思的表情，苏云熙还想再问点什么。


    但秦昊似乎并不急着解释。


    等到牵着她走出机场，坐上车之后，才一边系安全带，一边慢吞吞地说：“其实也不算真要冲奖吧，就是刚好，有个机会。”


    “什么机会？”


    “曙光奖。”


    秦昊看着她，“你知道吗？”


    苏云熙点点头：“听说过，是欧洲那边的新电影节，每年评一次，全是文艺片。前几年我们有两部片子提名过，但都没得奖。”


    秦昊“嗯”了一声，声音不轻不重地落下来：“我拿到了一个内部名额，可以直接参选，但前提是……必须要本土拍摄、本地主创、原创剧本，必须从夏国语境出发，不能照搬西方的表达方式。”


    他说完这句，苏云熙微微皱眉：“听起来挺合理的？”


    “听起来是。”


    秦昊点了点头，也不意外苏云熙为什么会这么想。


    毕竟她当年虽然是影后，但拍的还是商业片居多，文艺片基本没怎么碰过。


    想了想后，秦昊挑起嘴角，饶有兴味的问到：“但你知道吗？他们所谓的夏国语境，其实是一种筛选机制。”


    “筛选机制？”


    “嗯。你得表现够本土，还不能太本土。得让他们看得懂，又得看得新鲜。最好有点批判性，但也别太尖锐，别太真实。要给他们提供情绪，但不能让他们不舒服。”


    “……这听起来，怎么有点像表演给他们看的？”


    “说白了就是，”秦昊低头看她一眼，“你得以他们喜欢的方式，讲你自己的故事。”


    苏云熙不说话了。


    她多少能理解一些。


    这种奖项，挂着“多元”、“包容”的名号，骨子里其实依然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和意识形态倾向。


    它们看似鼓励全球不同文化交流，但最终能获奖的作品，往往都是那些能用外国人看得懂的方式，讲述本国的“问题”、“困境”的作品。


    这种电影，在夏国本土一般被称为“文艺片”、“年代片”，但在国外，更常被归类为“先锋电影”，甚至是“社会现实电影”或“文化实验作品”。


    可问题也正在这。


    真正的先锋电影，不是拿自己文化当商品卖，而是用电影语言突破形式边界，表达真正的思想。


    可如今，很多人把先锋理解成自虐、猎奇、矫情、消费本土文化。


    他们拍摄贫困、边缘、压抑甚至痛苦。


    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在歪果奖项的评委面前，证明自己有深度。


    有的导演，把自己国家的落后面暴露无遗，却在受访时洋洋自得地说：“我只是忠于现实。”


    有的编剧，为了迎合海外口味，故意把人性写得一团漆黑，然后在电影节红毯上发表反思发言。


    仿佛只有抨击本国，才能获得文化认同。


    就像前几年。


    某届影帝在上台领奖。


    他在领奖台上，穿着得体的西装。


    站在欧洲最具声望的电影殿堂中央，面对着上千双眼睛，微笑着说：“感谢评委团的认可。我们来自一个伟大的国家，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但它也有不完美的地方，就像我电影里拍到的那样。我们要勇于直视创伤，哪怕它让人不适。正是这些不适，构成了真正的表达。”


    台下掌声雷动，不少人将其评价为真实、敢说。


    但那一刻，秦昊却记得，屏幕上刚播完的那部电影里，夏国的一座小镇被拍得像是末日废墟。


    污水横流，儿童失学，家庭暴力，官员冷漠……


    连阳光都没一束明亮的。


    所有人，都像是活在压抑与绝望中。


    而现实中，那座小镇的真实样貌，其实早就截然不同。


    但这不重要。


    因为重要的是，那样的故事，外国评委看得懂，他能拿到奖。


    “你……你要拍那种电影？”


    苏云熙皱了皱眉，语气里少见的带出了几分不赞同。


    而秦昊听完这话，不由得失笑。


    懒洋洋地靠在座椅背上，嘴角一勾，笑得有点坏：“我看起来像那么贱的人吗？”


    “……”


    苏云熙一噎，忍不住笑了，“你自己说的，我哪敢评判。”


    “我从来不做那种事。”


    秦昊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依旧懒散。


    但眼里却闪过一丝锋利的认真：“我说要拍先锋电影，不是说要拍那种，靠出卖自己国家苦难来博同情的片子。”


    “哪怕它或许揭露现实，哪怕它也许有批判的作用……但那不是我要的方式。”


    他说到这儿，顿了顿。


    像是在斟酌语言，又像是在掂量情绪。


    “我知道现实有问题。”


    他看向窗外掠过的街景，低声道，“我也知道，现实里有黑暗、痛苦、悲剧，甚至荒诞。但电影如果只知道揭开伤疤，却不去处理伤口，那它就不是理解、传达和共鸣，而是居高临下的审判。”


    苏云熙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打断。


    而秦昊轻声笑了一下继续道：“先锋电影，本质上应该是敢于对抗固有叙事的，它是挑战，是思考，是自我方式的重构。”


    “但现在，在我们这儿，有人把先锋变成了廉价的矫情。把创伤当商品，把民族的苦难当敲门砖。他们不是在表达，而是在讨好。”


    “讨好谁？”


    “讨好国外那群评委，讨好外国的媒体，讨好歪果仁那种，我来理解你悲惨命运的优越感。”


    苏云熙没有再说话。


    而秦昊说到这里时，眼神更冷了几分。


    带着几分讥诮和不屑：“但问题是，这有什么用呢？”


    “你在台上领奖，他们在台下感动，但我们的文化呢？就变成了他们审视我们落后与痛苦的一个窗口？”


    “……贱的嘞。”


    秦昊和苏云熙异口同声，幽幽的说出了三个字。


    说完之后，谁都愣住了。


    苏云熙先绷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而秦昊也有些失笑：“看来我们两个人的观点是共通的。”


    “没错。”


    苏云熙干脆的点了点头，把车靠在路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秦昊：“所以你打算，怎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