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 你见着我哥哥了吗?
作品:《北美新明》 上海县城郊外,道路两旁,一群百姓正在挖着壕沟。
另一批人将流民的尸体用板车运来,丢到挖好的壕沟里。
郊外绿化很差,今天的风很大,扬起漫天风沙,却怎么也吹不散空气中淡淡的尸臭味。
“停停停,你们这是干什么呢,不是说让你们把尸体搬到义冢去吗?就这样埋在路边怎么行?”
一个小吏跑了过来,双手叉着腰,厉声说道。
“回差爷,义冢那边早就住不下了,逃难到这里的流民,一天比一天多,城里每天都得死一批。”
百姓当中,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站出来解释。
“那你们也不能就这样埋路边吧?”
“这不能埋,那不能埋,差爷你说埋哪?要不埋你家去?”魁梧壮汉语气有些不耐烦。
其余百姓也跟着起哄。
他们自己家的活还没忙完,就被官府强征过来埋尸体,心中攒着怨气呢。
每天的尸体少则几十,多则几百,也不知这群官老爷是怎么做到的,能让这么多人饿死。
更离谱的是,偌大的上海县,连个埋尸体的地方都难找。
几乎每一寸土地,都有主人,就算是荒山也不能随便埋,附近的地主说,会坏他家风水。
所以只能埋路边。
“你!”
小吏指了指壮汉,觉得自己威严被冒犯了,不过还是压下愤怒。
“晦气!”
而后一甩袖子,干脆不管这事,刚一转头,就见一辆马车驶了过来。
认出那是新知县的马车,立马小跑过去,俯身弯腰,一脸谄媚。
“章县尊,您怎么来这了,那群刁民...”
他话还没说完,马车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中年男人的脸。
“让他们把尸体埋到城南荒山去,若是那些乡绅不允,就说是官府的命令,要在那边设个义冢,否则直接埋他们家门口。”
章光岳扫了一眼远处板车上的尸体,脸色很是难看。
“属下这就去安排。”小吏领命后迅速退下。
章光岳放下帘子,马车继续向前,往上海县城而去。
入城之后,他下了马车,带着人走在街上,眉头就没舒展开过。
城外,百姓挖坑的速度追不上尸体填坑的速度。
城内的景象也好不到哪去。
街道两旁蜷缩着无数逃难而来的流民。
他们都听说江南是鱼米之乡,于是全往南方富庶地方跑。
让南直隶地区很多州县的官员都胆战心惊。
前任上海知县,就是因为没有处理好流民问题,让一伙流民做了贼,闯到一户地主家里,把地主全家给杀了,于是知县立马被治罪。
“县里粮仓还有多少粮食?”章光岳回头看向县丞。
“回县尊,咱们存粮也不多了,朝廷每月都派人来催,说北方战事紧急,需要调粮。”
“而且许多本地百姓家里都没了粮食,揭不开锅。”
县丞面露难色。
“章知县,不是我们不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上一任孙知县,完全是无妄之灾。”
“是啊是啊,咱们松江府,今年居然也开始闹蝗灾了,活了半辈子还是头一次见到漫天的蝗虫,以前从未有过,那些虫子恐怕连人都吃。”
其余几个县衙官员也帮忙解释。
说起蝗灾时,每个人脸上都是难以置信之色。
“老爷老爷,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吧。”
“老爷行行好,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就在这时,一群小孩围了上来,显然是饿惨了,直接围着他们要吃的。
大一点的流民知道这些人是大官,都不敢上前。
有差吏当即皱起眉头,就要驱赶。
“慢着!”
章光岳抬手,而后从袖中拿出一点碎银子,朝一个小官吩咐道:“拿去买些炊饼,给他们一人分一个。”
“县尊大人,您这样不行啊,他们今天吃饱了,明天又会饿,县尊总不可能每天给他们发个饼吧,小心他们赖着不走。”
县丞觉得这位新来的上司过于妇人之仁了。
天下挨饿的孩童又何止眼前这些。
章光岳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那些孩子把饼吃完,这才带着人离开。
......
“哥,俺饿。”
不远处,站着那对刚从河南走来的兄妹。
他们来晚了一步,没有领到炊饼。
妹妹看着前方小孩狼吞虎咽的把饼吃完,肚子饿的如同刀绞。
哥哥目露凶光,死死盯着那群小孩,想要动手抢,但见官老爷一直站在旁边,只能作罢。
“别急,哥带你去找吃的。”
两人挨家挨户的敲门,想要讨点东西。
“滚!”
但这里的人早就被要饭的流民弄得不堪其扰,天天都有人敲门,于是开门便是一个滚字。
若敢赖着不走,直接棍棒招呼。
找不到吃的,兄妹两人只能继续拖着虚弱疲惫的身子,在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
像是两条寻找食物的野狗,目光扫过街道的每一处角落,期待能找到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
城里有个正在修建的阁老坊,是为了纪念徐光启而建造。
两人刚来到附近,便听到满街都是哭声。
许多小孩,会走路的,不会走路的,全都聚集在阁老坊附近,嚎啕大哭。
在灾荒年代,小孩往往是最先被抛弃的群体。
流民们千里迢迢,来到他们以为的‘鱼米之乡’,结果发现,这边的情况也不好过,也有一大堆吃不饱饭的穷人,官府管不了他们。
无数人心生绝望,把小孩往县里一丢,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命好的话,也许能被某个好心人抱回家。
没有选择易子而食,可能是他们作为父母的最后一丝‘善良’。
一路走来,他们中有人见证过繁华地区的穷奢极欲,但那些美好生活的画卷里,没有他们的位置。
几乎每座城市,都有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天色渐黑,兄妹两人找了个地方躺下,蜷缩着身子抱在一起,口中默念起各路神仙佛祖,能让他们吃一顿饱饭。
“小孩,来吃炊饼。”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睁眼看去,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堆大饼。
兄妹两人立即扑了上去,一人拿了一个,拼命往嘴里塞。
“别急别急,小心噎着,没人敢跟你们抢。”
少年名叫郑毕文,是当地一户巨富人家的孩子,每隔一两天,就会向家里要钱,来街上发一次食物。
他年纪不大,今年才十一岁。
爷爷曾经是福建布政使,一省最高长官,家里钱多的不知道怎么花。
虽然郑毕文属于统治阶级一员,但是在接触了‘同社’思想之后,突然意识到这天下满目苍凉,貌似自己爷爷责任很大。
百姓贫苦,是因为朝廷无能,而他爷爷是朝廷一员。
于是他便开始做慈善,甚至报复性的散家财,企图拯救苍生。
只不过以他现在的认知和能力,所做的事情,不过是杯水车薪,帮不了多少人,散一辈子也散不完家财。
每天都发几十张大饼,结果一两银子都用不到,想败家也败不了。
郑毕文无法想象,自己家里到底多有钱,关键是他对钱没有概念。
父母长辈对他发饼的行为视若无睹,觉得是自家孩子天性善良,算是在给未来的仕途积攒功德,还蛮高兴,便由着他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阁老坊下的孩子,有郑毕文定期发饼,基本都活了下来。
但郑毕文因为要准备今年的院试,被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那些孩子又开始饿肚子。
这天晚上,乌云遮月,街道上漆黑一片。
河南兄妹里的哥哥,半夜起床,到路边撒尿,突然一道黑影冲了过来,将他敲晕套麻袋里扛走。
第二天,妹妹醒来后,发现哥哥不在,以为是去找吃的了。
于是便乖乖在原地等待。
可是从白天等到黑夜,哥哥还是没有回来。
年仅四岁的她茫然无措,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逢人便问,你见着我哥哥了吗?
没人注意到,这里每天都会有小孩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