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孩愣愣起身，抓住身前的手。腿却一抖，往灵音身上扑去。他身上很脏，又沾着雨水，灵音的蓝衫不可避免的出现一窝湿印，夹着些许杂草。山愈清大叫不好——这峨眉山脾气又臭又硬，人又特别爱干净，一会儿非卸了这小孩不可！


    灵音依旧背对他们，看不见表情，只从动作来看，她应该僵了一瞬，随后掏出一叠手帕，将那孩子脸上的灰尘雨水擦净。这孩子长得好看，擦干净后更觉俊气，只是太瘦了，有些营养不良，明明是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却像七八岁一般。


    灵音擦完后，又抬手放了些灵力，将小孩身子烘暖。她背影很冷，像例行公事一般，最后蹲下将小孩抱起，撑着缀着白花的油纸伞，在细雨中远去了。


    场景逐渐模糊，如雾般晕了开来。周围场景一瞬扭曲，重组。眨眼间，三人便到了第二层“念”，此方一看便是镜心宗的万剑台，布局和现在一般无异，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万剑台竟毫无变化。


    方才第一层她尚还没明白，突然转到第二层，脑子还是懵的，便看到一瘦高人影走了过来。


    是个少年，约莫和她差不多大。很清瘦，带着这个年龄特有的朝气，大概就是刚刚那个小孩。这小孩长大了，也更俊了，还是那种飘着仙气的俊，穿着白衫，眼睛很漂亮，像藏了千颗星辰一样闪闪发亮，让人移不开眼。再细细看，觉得年时序长得和他确实相像，只是两人气质不同，一个像冬天深潭里的死水，平静无波；一个像夏日河流中的激湍，激情昂扬。


    那少年掠过他们，直直走进一间屋内，他们跟上，便看这少年隔着屏风，向里面一拜，欢快道：“弟子叶时许，拜见师尊。”待里面的人回声后，又叽叽喳喳说了好些东西，她听个大概，应该是下山历练遇到的事，没什么好汇报的，皆是些生活趣事，乡土人情。


    果然，灵音很快就烦了，出声打断，让他下去。


    肉眼可见的，叶时许面容黯淡下来，又很快调整好，扯着嘴角道：“是，弟子告退。”


    他退出来，刚好与进来的人打了个照面。山愈清认出，那是年轻时的羽云生，两人相撞，叶时许又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道：“师伯好。”


    羽云生道：“你师尊现下可在？”


    叶时许道：“在的。师伯有事找我师尊？”


    羽云生点头，道：“嗯。近来有些弟子前来本宗拜师，里面有不少好苗子。万剑台内门只你一人，我便想和灵音商量一下，让她多收几个弟子，也好多些人陪你。”


    三人抱臂站在旁边，对于灵音收徒，这事很正常，山愈清和江吟雪没什么太大反应，倒是年时序，有些弯的脊背就像被抽了筋，从方才听到叶时许名字时就抬起的眼皮此时更是撑开完全，眸里闪过几丝复杂，猜不透摸不清。


    听见这话，叶时许动作明显一顿，但还是笑做了一礼，道：“那弟子便不多打扰，先行告退了。”


    羽云生点头进屋，年时许却并没走，而是踱步向着西窗，在竹后隐去身形。方才羽云生转身同时，他的眼里射出一丝凶光，其他两人不知有没有注意，但这抹凶色，没逃过山愈清的眼睛。


    这里是记忆之地，她也没法感知到记忆造物的情绪，山愈清在心里咂摸几下，觉得有必要跟着叶时许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线索。便拉着其他两人跟上了叶时许，四人排排站着，看着莫名惹喜。


    随着门被关上，屋内扬起了交谈声，窃窃的，听不清，在这里也不能使用听声咒，山愈清趴在窗上竖起耳朵，才听见一二。


    其实听来听去都是羽云生一直劝说灵音再收些内门弟子，里面夹了些对万剑台的考虑，发展，等等。灵音并未表态，任他说的再多也不出声，这态度好像极大的取悦了窗外的叶时许，总之看着，他面上那股愠怒已经散去。


    最后的最后，羽云生一挥袖，道：“算了，犟脾气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那徒弟……他若是个心术正的，也就罢了，我也不怕你这万剑台后继无人。但偏偏……唉！灵音啊，你身为台主，不要耍这些小姑娘脾气，多为万剑台考虑考虑吧……！”


    又是一阵静默，静默之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山愈清刚想把脑袋从窗上移开，便听灵音道：“……知道了。我收。”


    与此同时，叶时许掐了指尖的听声咒，手指骤然收紧。悲意，妒意，恨意，缠在一起，交织在脸上，俊秀的五官也变得扭曲非常。星眸中又闪出了如火的凶光，一双眼睛，也在这凶光的熊熊燃烧下，逐渐红起。这凶意比方才更重，更深。后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方才灵音的那叠帕子，已被洗的发白。他将这帕子放在鼻下，嗅了会儿，低低叹了声，周遭的气压才高了些许。


    这动作吓的山愈清一跳，忙别过头去看其他两人。江吟雪啥也没听，看她这样，一脸疑惑。倒是年时序，像早就知道一样，看着叶时许这般模样，闭上眼，有些不想再看，唇微微颤抖。


    山愈清道：“额额，年师兄？”


    年时序这才睁眼，又恢复以前那副样子，但又好像哪里变了，具体她也说不清。


    不等她开口相问，眼前场景白光泛起，一阵模糊，等清晰过后，又换了一个场景，这里看着像一处山脉，和大多山一样，上面绿荫密布，丛林纷纷，认不出具体位置。看来这便是“执”了。


    她刚进来，便听到一句怒喝——


    “畜生！”


    这声怒喝如惊雷一般，劈的她外焦里嫩，连周遭树木也被震的沙沙作响，紧接着，一清脆的巴掌声，在这平静的天地响起，山愈清三人循声望去，便见不远处立着两个人，在这两人身旁，还倒着一位，他身上血流涔涔，已无了呼吸。


    灵音依旧是水色蓝衫，只是面上的刻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怒气，以及不可置信。她笔直如剑的背气的发颤，又是一巴掌过去，道：“跪下！”


    她没收劲，两巴掌过去，打的叶时许偏了头，嘴角都渗出几缕血丝。他举手轻擦，不恼，反而笑了，笑的灿烂，眉梢都扬了起来，充满少年气，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良家少年郎。


    叶时许缓缓跪下，仰着脸，道：“继续？如果师尊能消气。”


    少年此时蓄着马尾，侧着身，山愈清将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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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张脸看的清楚。他依旧是俊秀的，甚至还多了几分成熟男儿的韵味，只是那爬满魔纹的半张脸，看上去极其骇人。这人和方才长相并无两异，想着过去的时间也不算很久。叶时许竟这么快就坠魔了吗？


    灵音显然被这态度惊到了，唇开开合合，最后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她眼角发红，早就没了平日的淡然，看看叶时许，又看看地上已归黄泉那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徒弟已经变了，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眼神既泠冽，又充满惑意。


    叶时许跪着向前擦去，将灵音的手从袖中带出，笑盈盈握住，贴向自己完好的另半张脸，道：“师尊，这边。”


    灵音用力挣扎，半点都没挣开。她全身颤抖，无奈而失望，又带着浅浅恨意，不知是恨眼前的少年，还是恨自己。


    她道：“我早就知道的……你就是个畜生……”


    “师尊，你的手在抖。”叶时许带着鼻息出声，声音缠眷，如耳鬓厮磨一般，道：“你也舍不得打我，对不对？”


    灵音脸被气涨，直接举起另一只手朝他扇去。只是手还没碰上少年的脸，便被他截在半空。叶时许将这只手带着，贴上热唇，轻轻啃着，道，


    “……晚了，一切都晚了。”


    “师尊，你知道的，我是个畜生。”


    “你说过的，你只收我一个……我本想杀了你的，但我下不去手，只能杀了他。”


    “师尊，是你先骗我的……”


    这幕冲击力太强，山愈清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看，该不该继续听。没想到峨眉山年轻时还有过这么一段师徒孽缘，难怪宗里的人扯皮聊八卦时，聊到这个弟子便闭嘴，久而久之，只知道有这么个人，只从哪里听得一点被扭曲的消息，其他的一概不知。她咂嘴，看江吟雪也一脸震惊，对自己一直敬爱师尊的这段历史接受不良，愣住了。再瞧年时序，虽面色平静，袖下的手却收的很紧，骨节捏的咔咔作响，身形也略微颤抖着，怎么看，都觉得这人状态很怪。但奇怪的是，山愈清一点都察觉不到他的情绪，所以也不敢贸然出口，又把视线移回灵音身上。


    灵音被攥着手，半是悲哀道：“叶时许……你八年前就该死了，是我介了你的因。自食恶果。”


    她叹息：“现在，也是时候了却因果了。”


    眼前顿时归为一片虚无，只剩下那个白色鬼影，淌着血泪，仍在悲鸣。三人经此一遭，自然也知道这鬼影究竟是谁，执念为何了。


    山愈清试着出口：“嗨？叶兄，我是照心台弟子。你师尊到现在都没收徒，记挂着你呢。”


    鬼影听后，身子一飘，鸣叫声也逐渐弱下。山愈清见有用，大喜，忙拍身边两人，道：“快，像我一样跟他说！”


    江吟雪见此，结结巴巴道：“呃，啊哦。我是万剑……药台弟子，师尊……你师尊现在没收徒，你放心吧，她只有你一个徒弟。”


    两人一唱一和，那鬼影听后，也越来越淡，快消失时，一直沉默的年时序开口。


    “在下为万剑台，灵音座下弟子。”他唇角扬起，终于像个活人。补充：“……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