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 66 章
作品:《如何将万年死宅送回家》 我离开天牢这日,是天佑七年正月二十。
时隔一年零七个月,这道厚重残朽的木门在我面前再度缓缓开启,刺目的日光直钻入阴暗的地下,令我眼前不由黑了一黑。
我仰起头来,透过横生互结的飞檐,望向被割得四分五裂的湛蓝晴空,些微早春未化的积雪零落在檐角上,沐浴着日光的洗礼,天地间静得落针可闻。
回头望过去,在石阶尽头,两侧排开的牢房依旧如同黄泉冥河般深不见底,他在彼岸静静地望着我,眼中盛了一汪潋滟的湖光。
我将要回到人间,他却于幽冥沉沦。
那一瞬,我突然很想掉转头,不顾一切地跑回他身旁,告诉他,滇地多毒瘴,依然需要一个懂医术之人照看,我愿陪他去滇南。
但我终究没有,我还有哥哥,并非孤身一人,无法舍弃一切地随他而去,况且我知道……他这样的人,断然不会同意。
我转回来,抬步跨到了人间。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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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着回去见哥哥。这一年多以来,只与哥哥通过寥寥几封书信,我甚是想念。
然而他失踪了。
我找过家中,找过医馆,找过军营处,找过哥哥往日的军中好友,竟无一人知晓他去了何处。
我一直不断地四处奔波,找寻哥哥下落,以至于流放犯人出城那日,也没能去围观人群中再看他一眼。
直到数月后,他病亡于流放途中的消息传来,我这才停下了忙碌的脚步,恍然惊觉。
我回了家中,缩在榻上,抱着被角痛哭了一整晚,只觉得将前半生十几年来忍住的眼泪全数留了个干净。
我其实很清楚,哥哥从来都不会如这般,不留只言片语就消失无踪,这数月来只是在用四处奔波打听来欺瞒自己、逃避事实。
而今两个人都不在了,这个人世间空空如也,我也再没有什么难以摒弃之物了,此后唯一能做的,就是倾尽所有,为他们二人查明真相。
然而,不论是妖蛊案还是哥哥的事,都并非我一介庶民所能接触到的。哥哥先前告诉我这桩差事时曾说过,是一位贵人吩咐的,这位贵人定然知晓不少内情,必须将其找出来,为此我须得寻些途径,进入权贵世家。
那日临走前,他还是将写了字的半截衣袖塞给了我,我本打算留作念想,如今却派上了用场。
我拿着它见了太后,太后端看了半晌,将其收了起来,问我可有何心愿。
我答:“但求一世荣华富贵。”
就这样,我成为了定国公府养在幽州老宅里的三房嫡女,在幽州学了半年贵族礼仪之后,在天佑七年的年底被接回了江宁。
靠着太后的庇护,我顺利跻身上层,听闻襄王从前与广陵王情谊甚笃,况他身为亲王,地位超然,又似乎分外倾慕于我,应当能为我查案添不少助力,于是在襄王向太后请旨赐婚时,我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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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太后七七日之后,我查到当年哥哥失踪前,曾多次出现在慈宁宫附近,似乎是被太后暗中召见过,我不禁疑心,太后会不会就是当初那位贵人,但太后已然薨逝,无处求证,我便前往慈宁宫,本想找寻些有关哥哥的线索,却无意中发现太后藏在枕下的那幅画。
此时的我经过多年查探,已知晓妖蛊案的大致情况,而那幅作为主要证物的画卷,对其内容自然是了然于心,故而见到它第一眼,我便认了出来。
我不知这幅本该被销毁的画为何会被太后私藏在此处,但我知道,这必定是揭开妖蛊案内情之关键,于是我将画卷收到怀中。
接着又发现了一张地契,我顺着地契查到了一间灯烛铺,七七时出了事的白烛,正是这家铺子所做,事出巧合,令我不由怀疑,然而其老板陈彦藩早已潜逃,我只得就此作罢。
尔后在百日前五天,此前一直无法接近的凌烟阁,终于被我等到一个周边禁卫都调走的时机,我得以顺利潜入调查妖蛊案与太后的关联,却发现那灯烛铺老板陈彦藩,居然是御画坊的前画师,而且将那画的笔迹鉴定为广陵王的正是御画坊。
我想到太后房里的灯烛铺地契,想到被私藏的画,想到辞去画师职务开起灯烛铺的陈彦藩,想到蒙受不白之冤的广陵王,想到他在犹如地狱的惨呼声中对我微笑,想到这个惊才绝艳的风流人物如今不知被草草掩埋在了何处。
襄王给了我调用府兵的权力,我从未用过,因为调了府兵必然瞒不住襄王。
今次,是我头一回调遣府兵,下令,捉拿陈彦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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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到两日,陈彦藩便被捆着带到了我面前,他衣衫破败,面如死灰,目露惶恐之色,浑身战栗着不住地向我求饶。我屏退了府兵,关起门来,只余下我与他。
我问:“妖蛊案那幅画是不是你所作?”
陈彦藩忙摇头:“那画确实是广陵王殿下所作,原是殿下送与太后的贺寿礼,草民不过在其上添了朱笔,使其……吊诡了些许……”
我深吸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怒意:“为何陷害于他?”
“是……是太后的意思,草民不知……”
虽先前差不多猜到是太后所为,但当真相确凿无疑地摆到我面前时,仍旧会觉得难以置信。背负谋害兄长、违逆天道之恶名,远驱夷狄的丰功伟绩进不了凌烟阁,削去封号,除名皇族,客死他乡……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缘何能让一位母亲对自己亲生儿子下如此毒手。
而这个陈彦藩,为虎作伥,拿广陵王殿下的命,换了他南三街的繁华商铺,靠着太后护持,由一个原本清贫的画师,就这样摇身变为了富贾。
然而眼下尚不是追究的时候,还有一个问题。
我问:“你在太后那儿,可曾见过朝晖?”
“朝晖……?”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低着头陷入了沉思。
“就是五年前约莫二十出头,身量颇高,白净瘦削的青年男子,对了,你瞧瞧我,他与我长得有几分相似!”
陈彦藩看了我半晌,恍然大悟:“是那个年轻人啊!”
我忙道:“他如今在何处?”
陈彦藩低下头,嗫嚅着。
“我在太后那儿见过他几回,太后召他有事商议,通常都是他一来,我便出去了,故而……没能听见具体内容,但我知道他是镇北军的人,是广陵王的下属,他与我一样,都是在帮太后做事。”
“最后一回见他,我出门之时隐约听见他说:‘作为交换,请太后照顾好我的妹妹。’我想着,应当是出卖了广陵王作为交换,估计是作为属下,捏造证物出来,指证了广陵王吧。”
“那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我向太后问起,太后看了我一眼,语气淡淡地说,死了。我顿时寒毛直竖,我也知晓这桩惊天秘事,难保下一个不会轮到我……”
他后头还说了什么,我已然听不见了。
哥哥死了……
哥哥背叛了广陵王殿下……
哥哥参与妖蛊案被太后灭口了……
原来,原来竟是这般……
我如今安然享受的无上荣华,是阴谋、背叛、权力倾轧,以及这世间我最爱的两个人,付出了生命换来的。
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我不信。
殿下不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吗?哥哥为了报答,不是还找了我去牢中看护陪伴他吗?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他怎么可能做出背叛恩人之事?
可若非如此,他见太后作甚?难不成替殿下求情?
不,不是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后!是太后蓄意构陷,哥哥一定是被权势胁迫的,并非他本意……
有个声音忽然在脑中上蹿下跳,疯狂叫嚣着。
哥哥都是为了你啊!
看啊!为了你能过上如今的日子,他可是摒弃了自己的良心啊!
可即便如此,难免心怀愧疚吧?
所以,他才让你去牢里,陪殿下最后一程,也算是报了他的恩情啊!
你说陈彦藩噬人血肉,换来荣华富贵,那你自己呢?
你可看到了,你如今身上披的每一寸绫罗锦缎,都是紧勒在他们项上的绳索制成;头上簪的每一支金钗玉钿,都是刺在他们心口的刀剑;吃的每一口珍馐美馔,都是在生啖他们的血肉……
姬朝颜,在钟鸣鼎食中过得久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别说了,别说了!
我狠命捂住了头,堵上了耳朵,仿佛只要这样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想,就能回避这扭曲的真相,逃离这荒诞的世间。
我曾以为从天牢出来是重回了人间,可如今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颠倒错乱,这人间怨鬼丛生,魍魉横行,分明就是另一个处在幽冥地府之中的囚笼。
唤回我神志的,是一个按捺着惊骇诧异、小心翼翼、轻声细语的少年声:“颜儿?”
我定神一看,面前躺着陈彦藩的尸体,心口插着枚匕首,鲜血溅满了我半身。
-
我摊开自己掌心,尚有余温的鲜血淌在指缝间,替十指染上了猩红色的蔻丹,两三滴温热顺着指尖滑落。
“嘀嗒——”
我空张着嘴,只觉唇舌蹇涩,声门迟滞,如同被咸涩的海水倒灌进了咽喉,不断急剧地喘着气,却半丝声响也溢不出齿间。
门扇阖上发出木板轻微的碰撞与摩擦声,接着是落锁的“啪嗒”声,脚步声朝我缓缓而来,停在我跟前。
未等我抬头,眼前一暗,额头抵在了一个温暖的胸口,脸上的血顿时蹭满了他雪白的衣襟,他伸手揽住我肩膀,轻柔地拍拍我的背,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如同温软的绵糖,将我包裹在其中。
“颜儿别怕,有我在。”
“我会处理的,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有什么,都说出来,别自己一个人扛着。”
“告诉我,我来帮你。”
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喉咙底里发出嘶哑枯槁的声音。
“我,我恨太后,我恨……可,她已经……”
他忽然笑了,摸摸我的头。
“没事,尚有办法可想,她百日未过,还有机会。”
“况且,我会帮你完成。”
他垂下头,薄唇凑在我的耳旁,清冷幽沉的声音,犹如妖魅低语,蛊惑心神。
“颜儿,我们是共犯了。”
-
“事情说完了。”姬朝颜抬起头道,“还有其他要问的吗?”
殷烬翎摇摇头,颇有些遗憾地看了眼门边,一直到故事说完,叶南扶也不曾出现,看来他今日大抵是不会再来了的。
不过如今真相已经水落石出,他即便来了也无济于事。
“那么,道长现在就带我去见陛下吗?”
殷烬翎看了看外头的夜色,有些犹豫,想着这么晚了也不好打扰皇帝,正打算出言推说“明日再谈”,转头却瞥见姬朝颜神色,心下不由一紧。
“抱歉,道长,只怕朝颜去不了了。”
她面上平淡无波,甚至还冲殷烬翎和谢预笑了笑。
下一刻,拔下头上的木簪,陡然朝心口上扎去!
其动作迅疾狠戾,连忙出手施法都有些赶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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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见着木簪的尖头已刺在了她衣衫上。
殷烬翎瞳孔急缩,一声呼喊不由溢出嘴边。
“别——”
突然间,那握着木簪的手蓦地脱力落下,碰翻了边上的油灯,火苗刹那熄灭,灯油顺着桌沿淌下来,失了握持的木簪“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簪尖上残留着半滴殷红的血,素白衣裳被破开了一条裂缝,心口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星星点点的斑驳血印正透过白衣沁出来。
殷烬翎缓缓舒了口气,她坐得远险些赶不及,还好最后被拦下了,否则老哥不在这里可得出大事。
她抬头看向姬朝颜身后,谢预正立在那里,低头查看姬朝颜伤势,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正是他眼疾手快一手刀劈在其颈侧,令其昏了过去。
殷烬翎庆幸之余不免生出些许惭愧,顿时讪讪地不知说些什么。
谢预弯下腰将椅子上昏睡的姬朝颜打横抱起,微沉着脸一言不发。
殷烬翎也心虚地不出声。
谢预抱着人,径自越过殷烬翎,朝门口走去,脚下忽然一停,背对着殷烬翎开口。
“明日,我会亲自带着颜儿去父皇处请罪,此事,便不劳道长费心了。”
殷烬翎叹了口气,应道:“好。”
谢预继续往前走,殷烬翎暗自苦笑了下,起身打算回去,见先前被姬朝颜碰翻的油灯还倒在那里,便俯身拾起来,正要放回原位时,偶然瞥了眼油灯底部。
她蓦地瞪大了眼,一时竟忘了呼吸,连忙伸出手掌比对大小。
这油灯底部的花纹,她曾见过的,而且当时生怕这图案下一刻就消失,她将其模样深深刻在了脑中。
在灯烛铺里,那布满了灰尘的柜台桌案上,留下了一个圆环状印子。
刹那间,她脑海中铺天盖地涌入无数事物。
凌烟阁上无端塞在太后生平书册后边的,那本御画坊名册……
慈宁宫中一整沓文书信笺最上方独独一份的,灯烛铺地契……
七七日里炸焰的白烛,撞柱的乌鸟……
太子妃黎落失踪的院子里藏匿在角落的木偶……
妖蛊案中皇帝房里的木偶……
广陵王府搜出来的半成品木偶和部分材料……
“阿预尤其喜欢缠他,三天两头与我炫耀……最令他沾沾自喜的一次,同我显摆小叔叔送了他个小玩意儿,却又煞有介事地不肯告诉我是什么,结果隔天就给弄丢了,那叫一个呼天抢地,后来还是小叔叔答应过些天再送个原样的给他,这才罢休……”
“其实太后较为疼爱的还有襄王,襄王在太后几个孙子当中年纪最小,自幼聪慧过人,会讨得人欢心,常去太后跟前陪伴,与其甚是亲近,可以说是太后看着长大的。”
那个小玩意儿……会是,木偶嘛?
那他昔日,可曾向太后炫耀木偶?可曾在太后那儿……见过乌鸟图原画?
他可知晓……妖蛊案真相?
凌烟阁的禁卫何以突然调走,让毫无武艺身手的姬朝颜得以顺利潜入?
又是为何,已潜逃近两月之久的陈彦藩,在短短不到两日的功夫就被襄王府的府兵擒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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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大认同你。”
前一日夜里,当她说完自己的推测后,叶南扶沉吟片刻,忽然道。
“你可知,从齐王行宫到景和园,必然会经过襄王行宫?”
“所以,倘若襄王知晓襄王妃会趁自己不在之时调遣府兵,那么齐王会撞见她派去捉拿陈彦藩的府兵,不是偶然,是必然的。”
“而且,由于齐王素来对襄王妃颇多成见,所以……”叶南扶转头看向她,“他会前来告知我们此事,也是必然的。”
“那倘若他不知呢?”她反驳道,“你这完全是臆想而已。”
“确实。”他坦言道,“但不论知与不知,我相信襄王都会出来顶罪。”
“只是这究竟是顶罪……还是脱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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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握着油灯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险些从手中滑落,她勉力地收拢手掌牢牢拿住,将其稳稳地放回了原处。
殷烬翎抬头正欲开口说什么,却猛然顿住了。
她发现,将此间映得通明彻亮的,满屋子数十盏燃着的油灯,都与手下这一盏毫无二致。
也许别的屋子,别处行宫,整座皇城……会有更多。
她脑中响起先前谢预说过的话。
——天下之大,面貌相似者不胜其数。
即便它当真能证明什么,灯烛铺里的那个脆弱的印记只怕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况且,若他日当真寻到些什么,有顶罪这个名头在,无往不利。
诸多证物,却没有一样行之有效。
“襄王殿下。”她尽量控制住自己声音,使其显得波澜不惊。
怀抱着王妃,已然走到门边正欲推门的谢预,闻言手下动作一停,却并未转首,也未应声。
“我能问冒昧问一句,明日见了陛下后,殿下打算如何?”
谢预始终没有转身,她瞧不见他脸上究竟是何神色,但她觉得,他一定在无声地笑,咧着嘴角,弯了眼梢。
因为他赢了。
她问出此句就代表,已然无计可施。
须臾,他道:“自然是恳请父皇,若要处置颜儿,便一同处置我。”
“毕竟……”
他低下头,吻在了怀中女子的面颊上。
“我们是共犯。”
-
——只是这究竟是顶罪……还是脱罪呢?
或许都不是。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