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喜结连理」
作品:《奸佞》 是夜。
阏氏寻了由头单独唤了阎涣入帐中,崔姣姣自然不会打断母子难得的团聚,识趣地称自己要回去休息。
阎涣跟在引路的婢女身后,一路到了母亲的帐内,随即点头行礼,略有些拘谨地盘腿坐在羊毛毡上。手中捧过一碗母亲递来的,温热的马奶酒,袅袅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
骆绯坐在他对面,银发用一根素雅的木簪松松挽起,烛火映照下,她的面容温柔而宁静。她伸手为儿子添了些酒,轻声道:
“将离,这些年是不是很辛苦。”
阎涣指尖微顿,酒面荡起一圈涟漪。
他低笑一声,嗓音沙哑:
“报仇雪恨,难免树敌颇多,儿出息,年纪轻轻便统领三军,辛苦些,习惯了。”
骆绯叹息着,阎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急切地又道:
“母亲可知,儿十六岁披甲迎敌,十八岁封骑虎将军、二十岁官至三品,紫袍金带、带剑上朝,可谓风光无两。”
“母亲又可曾听过,儿以一人之计谋,连破十三城,一举打怕了曾经屡屡侵犯贺朝边境的御夷部,加赐虎符,而后一步步成了令天下诸国闻风丧胆的千岁侯阎王。”
“母亲又可知…”
他像个三岁孩童般天真地在母亲面前炫耀着自己的荣耀与功勋,试图快速地弥补骆绯在他人生中所缺失的那二十二年光阴。
只不过,骆绯却骤然打断了他:
“将离。”
阎涣带着有些不解的神色看着母亲,似乎是一种询问。
“那你受的伤都好全了吗?”
“还疼不疼?”
风停了。
阎涣的世界再也没有黑暗。
这个世上原本只有崔姣姣会这样关心他的伤口,他早就忘记了,母亲也同样不在意他的功勋,只担忧他的痛苦。
“不…”
“不疼了。”
他一时竟有些口吃,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被人关心的羞耻来。
“姣姣那姑娘,我瞧着很好。”
骆绯忽然话锋一转,道:
“她为了你的事,曾多次冒险入草原,不是搬救兵就是寻我找你。”
阎涣猛地抬眼,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手中的酒碗“咚”地搁在案上,酒液都溅出几滴。他想起那日崔姣姣浑身是伤地倒在阎泱的祭礼上,却仍死死盯着他,不肯认输。
“我知道母亲想说什么。”
“现在…不是时候,我和答应过自己,大仇未报、大业未成,我不可拖累她。”
他嗓音低沉:
“更何况,此时正是朝堂动荡,我自身尚且难保,怎能…”
骆绯忽而开口打断,目光如水般沉静:
“将离,人生一世,有些事一旦错过,此生再也不会有机会弥补了。”
“你看漴儿,他比你还要早些瞧上了姣姣,结果呢,吞吞吐吐,瞻前顾后,等到他决心求娶之时,姣姣已与你暗生情愫,他今生都不可能再占据她的心了。”
她伸手,轻轻覆上阎涣的手背。
“你父亲当年出征前,也曾犹豫要不要对我多说些嘘寒问暖的话,可他总想着还有下次,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的指尖微微发颤。
“我不仅没能听到他最后一次认真对我说的话。”
“我甚至没能见到他的尸身。”
阎涣沉默许久,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映出一片晦暗难明的情绪。
夜已深了,草原上只剩下零星几处篝火,恍若潺潺的流水间激起的阵阵星点。
“去吧,和她说清楚。”
“你们既真心相爱,就该更近一步,名正言顺地成为彼此最坚强信任的同盟。”
骆绯忽而感慨:
“将离,爱是自私的,不能让、不能放。有一珍爱之人在身侧,莫说是抗争仇敌,哪怕与世为敌,也不再害怕。”
阎涣沉默着,风吹起营帐外的门帘,发出“簌簌”的抖动声。
一刻钟后。
阎涣站在崔姣姣的帐外,指尖攥紧又松开。
他素来杀伐决断,此刻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踌躇不前。帐内透出微弱的烛光,映出她纤细的身影,他明了,她还没睡。
阎涣深吸一口气,猛地掀开帐帘向屋内踏去。
崔姣姣正坐在案前翻阅书卷,闻声抬头,见是他,微微一怔。
“将离,?”
“深了,你怎么来了?”
阎涣张了张口,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从未如此狼狈,一介王侯,哪怕在千军万马前也不曾怯场,朝堂诡谲中,更是耳聪目明、游刃有余,可此刻,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崔姣姣瞧出他的异样,放下书卷,轻声问道:
“这是怎么了?”
阎涣用极小的声音开了口:
“我…我有话对你说。”
她起身走近,仰头望他,眸中映着跳动的烛火。
“你说,我听着。”
阎涣看着她清澈的眼睛,忽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双臂收紧,像是要把她揉进骨血里。崔姣姣被他勒得生疼,却并未挣扎,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柔声安慰了几句,便道:
“将离,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些许,却仍不肯放手。
“崔瓷。”
“或许我该叫你崔姣姣。”
他低唤她的名字,嗓音沉哑:
“你可愿意做我的千岁侯夫人。”
她眨了眨眼,听见耳边传来阎涣这么一句严肃古板的话语,不免忽然笑起来。
“千岁侯夫人?”
“那岂不是天底下除皇后外最尊贵的女人?”
崔宥年少,尚未成婚,千岁侯夫人可不就权比皇后。
阎涣郑重地点头,目光灼灼:
“我会让你享尽荣华,无人敢欺。”
崔姣姣摇头,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十分平和地回应着:
“不要。”
阎涣被这一声拒绝惊得说不出话来,双手却十分明显地僵硬了大半。
崔姣姣看见他这副模样,赶忙接着说道:
“我不愿做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她望进他的眼睛:
“我只想做你心里唯一的爱人。”
阎涣呼吸一滞。
“我不要受你的荫蔽、沾你的余光。”
她一字一句道:
“我要和你同生共死,生生世世。”
“你做好人,我便是与你并肩作战、名垂青史的伙伴。你做坏人,我便是与你狼狈为奸、臭名昭著的同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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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摇曳中,映亮两人交叠的身影。
阎涣忽然低头,不经任何允许,狠狠吻住她的唇,好似要把这二十余年来全部的孤寂、愤懑、不甘,全部倾注在这一刻。
崔姣姣先是一怔,随即双眼轻合,主动回应着他的吻。
她的指尖缓缓插入他的发间,将他贴合得更近。
许久,他们缠绕着的唇瓣才依依不舍地分开,阎涣始终抱着她的背,如同要将爱人揉进身体里一般,可其他的,哪怕他已经克制得浑身□□焚烧,也并未有半分出格之举。
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道:
“那我们就在草原成婚。”
“远离纷争,也不需要皇帝恩准,只是两情相悦。”
崔姣姣笑着低头:
“好。”
将近一个月的准备后,怀朔部为二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婚礼。
七月的草原像一块被阳光熨烫的翡翠,晨露在草尖上滚动,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崔姣姣站在金帐前,任由侍女们为她系上最后一条缀满珊瑚珠的腰带。
嫁衣是怀朔部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的,正红色的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样,衣摆处还缀着细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越的声响。
“公主,您长得真美。”
“上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人,还是阏氏初到草原的时候。”
老侍女用蹩脚的汉语赞叹,手指灵巧地为她编着发辫,口中还赞叹不已:
“像我们草原上的萨日朗花。”
崔姣姣望向铜镜中的自己,双颊被胭脂染得绯红,眉心的花钿是一朵小小的金莲。她突然想起和阎涣的约定,他们说好每年都要一起看流苏花开。
帐外传来马蹄声和欢笑,是前来贺喜的各部族首领。
她下意识攥紧了裙角,布料上精致的刺绣硌着掌心,微微的刺痛感提醒她这一切不是梦境。
正午的太阳像熔金的火球高悬天际,将祭台四周的彩幡晒得发烫。阎涣穿着枣红色婚服站在台前,衣襟上用暗银线绣着踏云的麒麟。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在锁骨处汇成一道细流,消失在交叠的衣领间。
当崔姣姣被八位怀朔少女扶着走来时,全场骤然安静了下来。
她头顶的红盖头被风吹得微微掀起,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涂着口脂的唇。阎涣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起那日在地牢里,她满脸血污却依然明亮的眼睛。
大祭司开始吟唱古老的祝词,声音沙哑如磨砂。
策勒格日站在观礼人群的最前排,银刀柄上的狼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新娘腰间的那枚残破骨哨。
那是赵庸之的遗物,如今成了婚礼的佩饰。
“拜长生天——!”
阎涣的手心出了汗,握住崔姣姣指尖时差点打滑。她的手指冰凉,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安慰他不要紧张。
晚宴的篝火照亮了半个草原,烤全羊的油脂滴在火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策勒格日坐在远离主座的位置,银质酒杯里的马奶酒已经续了三次。他望着不远处的崔姣姣正笑着躲开阎涣喂来的葡萄,发间的步摇在火光中晃出一道金线。
阿瓷。
祝愿你平安、幸福。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长睫微颤,忍下了呼之欲出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