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尘海岸。


    晨曦扬起了一点光晕，浸润了整片夜色。墨色开始褪去，光亮一点点侵入大地。入冬的风吹遍整片平原，带着瑟瑟的冷意。


    一间木屋里，一早就醒来的老人正在扫着院子里的落叶。扫帚扬起尘土，飞散在空气中晕染了光线。


    突然，一阵叩门声打断了清晨的静谧。


    “谁啊？”


    咳嗽了两声，老人驼着背去开了门。这里一向人迹罕至，没有什么客人来，这么早有人叩门，他很是讶异。


    门前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公子。他穿着一袭浅灰色的外衣，身材修长，清晨的风从他的身边吹过，晨曦的光映在他的身侧，在寂静的清晨的光中，他像是自一副画卷中走出的人物一般，静静地站在了老人的门前。


    是殊尘。


    他从蝶萦那里离开之后，便顺路来了白尘海旁。


    他看了一眼老人：“我路过这里，想向先生讨口水喝。”


    “老头子虽然穷，要水还是有的，”老人和气地笑了，“你进来坐，我去给你倒点来。”


    殊尘走进屋内，有些怅然地看着屋子四周。


    “好久没来这里，样子倒是变了不少。”沉默很久之后，殊尘低声喃喃了一句。


    老人的年纪虽然大了，但耳朵却极为灵敏，他一边拿了水给他倒上一碗，一边道：“胡说八道，这附近一直都长这个样子。你这个小子什么时候来过这里？我可不记得见过你。”


    殊尘接过那碗水，饮尽之后道：“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和我的妻子曾经在这里住过几日。”


    老人哈哈大笑起来：“那你一定是找错地方了！我和我家老婆子在这里住了十年了，可从没见过你。我看你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你年纪轻轻的，成亲才能有几年？白尘海附近多山，山长的都还是一个样，你再多找找，兴许能找到你从前住过的地方。”


    说到这里，老人看着屋子四周，怅然道：“我们家老婆子几年前去了，这地方我一直保存的好好的，一点儿也不敢变了。我怕这里变了，她的魂回来了，会认不得家。”


    不知为何，殊尘却像一个孩子一般和老人争辩了起来：“我没有记错，分明就是这里。”


    老人瞪了他一眼，伸手就在他头上敲了一记：“你这小子还挺犟，我说你是记错了，你就是记错了！”


    说着，他又感叹道：“这里是我和我们家老婆子一起住过的地方，我们已经住了十年了，十年了……”


    殊尘看向屋子内的陈设，目光游离间，风吹过他的脸颊，清晨熹微的光线中，许多许多往事在他的眼前浮现。


    一边的老人只是在旁边自言自语：“我住在这里，好几天没见着什么人了……今天有个小家伙来搭我这个老头子的几句话，结果还是因为找错地方了……”


    说到这里，他看向殊尘，又问：“对了，你是做什么的？看你的穿着，倒不像是普通人家的孩子。”


    老人打量了一下殊尘，忍不住又开始嘱咐他：“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是很厉害的，赚了好多钱，可惜后来身体不好，全都花光了。钱来钱去都是一场空，你这个小家伙要记得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要生病，知道吗？”


    病……


    听到这个字，殊尘的心中不自觉地沉了一些。


    如今练了这样的术法，他的身体早已破败不堪，像是一棵被虫腐蚀的树木，不知何时就会訇然倒塌。他不知道哪天究竟什么时候会来，但他知道，它会来的。


    殊尘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是，也没必要知道了。


    他的心中很轻地笑了一声，这笑有点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不过面对着眼前的老人，他倒也不想把这心中的怒意发泄在对方身上，于是他只是笑笑道：“好。”


    老人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个富家公子，你应该也有下人才对，怎么会一个人跑来这山里？”


    殊尘道：“我嫌下人烦闷，就没带来。”


    老人大笑道：“还是年轻好，年轻人才会觉得身边有别人烦闷，等年纪大了，巴不得能有人来帮自己做事。年纪一大就哪里都疼，水都提不动了……”


    “我来帮你啊。”


    殊尘回身看向旁边的水桶，伸手用绳子吊了水桶下去。待装满水后，又把水桶摇了上来。他提着水桶提到了屋子里的水缸旁，将桶里的水都倒了进去。这么来回了几次，水缸里的水才慢慢满了。


    老人本来不想让殊尘帮忙，但见他执意要帮，便赶忙去厨房里找了点吃的端出来。


    打完了最后一桶水，殊尘长长喘了一口气，用袖子抹了抹头上细微的汗珠。


    老人递了一方帕子过去：“看你就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没干过什么活。你刚刚提桶的时候袖子里掉了东西——在你旁边，是支笛子吧？”


    殊尘愣了一下，低头看去，果然在脚下看见了一支笛子。


    他捡起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把它放进了怀中。


    老人故意逗他：“看不出来，你还懂音律？”


    “懂一点点。”殊尘笑着看对方。


    老人笑了起来：“哈哈，吹一首歌给老头子听听吧？”


    举起笛子，殊尘的眼中微微波动了一下。安静了很久，从他唇边缓缓飘了出去了悠扬的乐声。


    那首熟悉的曲子奏响的一刹那，他感觉铺天盖地的回忆突破了束缚向他袭来。那首曾经融化了他心里的冰雪的曲子让他心里的什么东西破冰而出，让他无法招架。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少女，在天空下跑着跳着，喊着他的名字，冲着他招手。他追着那个人跑啊跑啊，可是却抓不到……她跑的好快，他抓不到她。


    好快……真的好快。他努力的伸手，可是抓到的都只是虚空。


    “从前有个小女孩，她住在山林之中，附近没有人，有的全是想吃掉她的、会幻化成人的野兽。她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人。她不能相信他们，他们都是在骗她，只是想把她吃掉。可是这一天她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的眼神很孤独，就像她一样。”


    “……后来呢？”


    “后来……小女孩不该救他，可她太孤独了，想要一个人陪她，她明明知道这片山林里除了她没有别的人，明知道其他人都是野兽幻化的，可她还是把那个人救了回去。”


    “然后呢，她救了那个人之后怎样了？”


    “后来……不知道，大概被一口吃掉了吧……不过她不会难过的，因为她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山林里的野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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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早晚都会被吃掉的……”


    “你讲的不对。”


    “不对？我讲的哪里不对？”


    “山里会有人的，不是所有人都是野兽幻化的。会有另一个人，她会碰到另一个人的。或是……哪怕不是人，即使真的是野兽幻化的，他也不会……不会将她吃掉。”


    是晨曦前的露珠，日光出来之时便会消逝。他们都是没有光的人。彼此相靠，就是唯一的温暖。


    他希望用一切来换取再与她相见，可再次相见的时候，他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路里。


    既然是绝路，就没必要让她再陪着他了吧？


    他有时会想，也许卿辕说的是对的，他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人，他就应该不挣扎地死去。死就是他的宿命。


    他不该挣扎，这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就……


    闭紧了眼睛，那首曲子蜿蜒曲饶的结束的余音，像是一根针一样钻着他的心。


    白宓听……如果我们还可以再有一次重新认识的机会，那该有多好。


    可是，我想要的东西，终究是没有。


    遥远的地方，熊熊的战火已经燃起。我已经孤注一掷，我不愿意退却，我早已已无处可逃。


    “真是一首好曲子啊。”老人长长叹了口气。


    殊尘看着冬季浅灰色的天空，自言自语道：“很久之前的曲子了，这首曲子就是我在这里谱的。”


    老人瞪了他一眼：“又骗人，你这个油嘴滑舌的小骗子。这首曲子我十年前便听过，怎么成你谱的了？你才多大啊？我看啊，你当初就是用这种小把戏骗了你的小媳妇的吧？看你油嘴滑舌的。对了，你还没吃饭吧？老头子该去做饭了，给你也做一份。你若是不累了，帮我清理一下院中的落叶吧。最近几天我腰疼的太厉害，枯叶一直没有扫……”


    他抬起头，看见树上的干枯树叶被风吹动，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殊尘，我刚刚听见那边的村民说，秋天树叶落的时候，许一个愿埋在树下，等到春天的时候啊，树神就会让新叶子会带着愿望一起长出来，那个时候，愿望就能实现了。”


    他坐在山顶，自山上看往山下的白尘海岸，对着她笑了笑，心中却是落寞的。


    他们都知道，他们哪还有什么明年？又怎么可能能够见到明年的春天？


    “许个愿吧。”那年的她递给他一片落叶，“我们一人许一个，心里默想着愿望，将落叶埋在树下。”


    他看向她，笑了：“两个愿望太奢侈了，还是你来吧。”


    少女盯着那片落叶想了很久，而后闭上眼睛虔诚地对着树许愿，接着将落叶埋进了树下。


    殊尘殊尘俯身下去，在院落中拾起了一片落叶。


    他的指尖顺着枯黄落叶的叶脉缓缓向下，感受着那片叶子的纹理。他看向那片落叶，突然轻嘲地笑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有点可惜啊……现在的我，居然不知道该许什么愿望好。”


    说着，他抬头看向了外面如若枯骨的树枝：“虽然我很想看见明年满树翠绿的希望……满树翠绿的……我的希望。”


    风吹过，他仿若看见那干枯的树枝一瞬之间满是青涩的绿叶。


    白宓听……那年的你，究竟许了什么愿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