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南投偶遇

作品:《紫藤花开

    民国五十年二月,位于南投县仁爱乡的见晴农场开始建设。


    到了夏天的时候,我有机会下来走走,权当考察吧。


    当初修建中横公路经过南投,我也来过几次。对于这个新建农场,我自是抱很大希望,希望能像退辅会下其他农场一样,成为荣民兄弟们新的安生之地。从另一个层面上讲,为了中横公路建设,二百多兄弟魂断群山,把沿路建设好,让更多荣民扎下根,也是对先行者最好的祭奠。


    到了荣民服务处,见了李科长,才知情况并不理想。听李科长说荣民倒是上山了一批。也就是每人发了二十几棵果树苗,但真要开花结果需要时间,一些荣民索性就在田畦间先种蔬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谁也不知未来会怎样,只是可惜了那绝美好风景了。


    说到风景,我心头一动,随口说道:“有时我也想寻一地去,如若世外桃源之地最好,将来可以养老。”


    李科长听了便笑着说:“都说林副处长有魏晋之风,原来是真的!您这一说这倒让我觉得见晴农场就很合适。”


    “哦?这个怎么说?”


    “我来南投也数年了,见晴农场这地儿真的不错,时常云雾飘渺的,尤其是早晚,早间那日出可算是奇景,若是遇到云海,那叫一个美!天气晴好之时,还可远眺合欢山!若是到了冬日,那山顶有积雪的,夕阳西下,晚霞缤纷,那合欢山的雪便罩上一层金光了。林副处长若想学陶渊明,或是王摩羯,那真的可以一试!”


    我听了便有些神往了:“李科长还真当之秋要学古人隐居呀,无非是为退休后找个清净点儿的落脚地,台北那人太多,太吵闹了。”


    “林副处长是烦了台北吧?同是大陆过来的,我这想去还没机会呢。”


    “李科长若是有那个心思,好好努力一把,或许有机会的。”


    我听了便安慰一番,心头却道这儿的人都说台北好,可有多少人知道这会不会是一个钱先生笔下的《围城》?


    “那就托林副处长吉言了,届时若有机会,能劳烦林副处长提点提点,鄙人自是感激不尽的。”李科长满脸堆笑着,“对了,林副处长晚间可有安排?”


    “这个倒是没有,全凭李科长安排便是。”


    对于这些所谓安排,我早就没什么感觉了,无非就是喝酒、听歌或是跳舞,一般还会叫上几位歌女或舞女,还美其名曰与民同乐;若不去便是不合群,甚至会被说高高在上或让属下没面子之类的。我以往都是去露个脸,喝上几杯就借酒量不济开溜。


    李科长看出我有些不喜,忙解释说:“我们这新开了一个俱乐部,和其他地方的茶室、乐园不一样的,至少明面上没有那些什么特殊服务项目,毕竟里头服务员什么的都是荣民家属,算是为她们谋出路吧。晚间请林副处长过去看看,这一呢,也是请检查一下我们的工作;二呢是顺便放松一下,还能多听听乡音,毕竟驻唱的歌女都是大陆过来的,唱歌都是用国语的。”


    既然这样说了,那就去吧。


    到了那儿,找了一个角落里的包厢坐下,只见舞池内人头攒动,音乐靡靡,灯影摇曳。昏暗的舞台上,一位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子,如歌如泣的唱着:“望穿秋水,不见伊人的倩影;更残漏尽,孤雁两三声。往日的温情,只换得眼前的凄情。梦魂无所寄,空有泪满襟。几时归来呦?伊人呦,几时你会穿过那边的丛林?那亭亭的塔影,点点的鸦阵,依旧是当年的情景......”


    那歌唱的真不错,尤其是那歌词,不由让我有些感慨了,往那台上看去,那身影居然有些熟悉?一曲歌唱罢,舞台灯亮了,下边是一片掌声。


    我终于看清那位女子,身材不高,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梳着马尾辫,一脸清纯,应该是刚出社会的学生吧,再一细看,那略方的脸,长长的眉毛,还有眉眼间那淡淡的忧愁,怎么这么眼熟?


    我的心不由一阵狂跳起来。


    这是芸儿?我告诉自己,不是,不是的。年龄差多了。可她,怎么会长得和芸儿如此相似?


    台上灯光又暗了下来,伴随着轻快的乐曲声,那年轻女子又唱上了:“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长夏开在枝头上,玫瑰玫瑰我爱你。玫瑰玫瑰情意重,玫瑰玫瑰情意浓,长夏开在荆棘里......”


    舞池内再度热闹起来。


    我依然坐着没动,有几位舞小姐过来,也被我推掉了。


    我目不转睛的看着台上的女子,渐渐的眼角润湿起来。世间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女子?这是上苍可怜之秋,特意送来的么?可是,这不是我的芸儿!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芸儿,又想起小城那最后一面的场景。


    小城一别,已是十五年了。你还好吗?过得开心吗?两个孩子可好?这几年大陆自然灾害,对你们生活有影响吗.......芸儿,真想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啊,哪怕看一眼也好。忽然又想到若是芸儿的女儿,现在的年龄该和台上的那位差不多吧?难道是芸儿一家也来台了?这倒是有这个可能。我依稀记得,芸儿说过她兄长曾在省府里做事的,此后还西撤武汉。大溃败时前前后后据说从大陆来台有200多万人,难道芸儿一家也在其中?


    想到这个可能,我忽然有些激动起来。这些年来我所期盼的,不是能再见上一面?哪怕远远见着都好?


    可若真是芸儿一家来台,我真的能去见吗?还是不见的好?不对,如果这位真是芸儿的女儿,她怎么会来这里唱歌?难道是芸儿来台后过得不好么?我七想八想着,心思越来越乱了。


    正乱想着,俱乐部经理带着那位女子过来了。


    “疏影,这位是荣民服务处的李科长。李科长,敢问这位是.......”


    “这位是从台北过来的,退辅会的林副处长!”


    “原来是林副处长!久仰,久仰!”那位经理一口闽南腔,立刻笑容满面迎上来握手,然后便转过头去责备那女子:“疏影,怎么这样不懂事?还不赶快给两位贵客敬酒?”


    原来她叫疏影!真是好名字!就不知姓什么?老家在哪里?我正想问起,却见疏影颇有些为难的样子,小声的说着:“郑经理,我只是来唱歌的。”


    郑经理急忙劝道:“我给你讲啦,出来就要混社会的,你来这里唱歌,就要让客人开心,客人不开心,你歌唱得好有什么用呢?”


    疏影眼泪都快掉下来:“郑经理,不好这样的,我是真的不会喝酒。再说,再说,这要是让姆妈知道,会被骂死的。”


    那郑经理有些急了:“骂一下不会死人,赚不到钱才会死人啦!来来来,赶紧给两位长官敬酒啦。”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挥了挥手便说:“郑经理,这里不是什么茶室,更不是军中乐园,就别难为这位小妹妹了。她歌唱的挺好,我们今晚过来也就是放松放松,听听歌而已。”


    “对对对!”李科长附和着说:“郑经理,你就先去忙吧,让这位小妹妹陪我们聊聊天就行了。”


    那郑经理先是瞪了一眼疏影,然后满脸堆笑的说:“好好好,那我就不打搅几位了,服务不周,服务不周!我这边自罚一杯啊!”


    待那位郑经理走后,李科长开了一瓶汽水递了过去,和颜悦色的问道:“小妹妹,你是哪里人呀?今年多大了?来这里唱歌多久啦?”


    疏影接过汽水,抓在手上却没有喝,有些怯生的抬起了头,小声说道:“我是苏州人,今年十七了,来这里唱歌才两天的。”


    17岁?年龄貌似对上了。苏州?芸儿那位是苏州人么?


    我正乱想着,李科长又问上了:“苏州好地方呀。我也是江苏过来的,松江人。小妹妹,侬名字好听嘞!侬姓什么呀?名字是怎么写的呀?唱了好几首歌,口渴了吧?这是美国汽水,味道不错的。”


    疏影低着头,抿了一小口汽水,小声的说:“我姓沈,名叫沈-疏-影。疏是稀疏的疏,影是影子的影。”


    我听了心说这莫非是出自宋人的诗?随口吟出:“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疏影听了有些惊喜的抬起了头,眼睛大大的问:“倷知道这首诗?”


    “这是宋初名士林通的《山园小梅》,这林通蛮有名的,朱熹说他是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我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再次问道:“沈小姐,你父亲用此诗给你取名,他是喜欢梅花呢,还是你母亲名字里有梅呢?你母亲可是江浙一带人氏?”


    说实在的,我如此一问,其实是冲着她是否和芸儿有关系去的,若是她母亲名字里真有梅字,那就不是了。


    疏影更惊奇了:“倷连这也知道?姆妈姓梅,是南京人。”


    我听了一时竟然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这应该不是芸儿的家人。再细细一看,这疏影和芸儿虽然挺相似,但鼻子和嘴角还是颇有不同,若不细看,还真以为是同一人呢,然后心里自顾自的笑了,明明不是一家人,怎么就让我想到芸儿的孩子去呢?


    我忽然又有些神伤,这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芸儿呀!


    一旁的李科长自顾笑着说:“早就听说林副处长有才子美称,尤爱古诗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呀。”


    “李科长说笑了,之秋都年过五旬了,怎敢冒称才子呀。对了,沈小姐,你们家是什么时候来台湾的,你怎么会来这里唱歌呢?”


    疏影眼圈就红了,低下了头,兀自拨弄着手里的汽水。


    这应该是有故事了,我正待要问,李科长已抢先问了:“沈小姐,林副处长是退辅会的,我们服务处归他管的,都是从大陆过来的,侬不要太见外好啦?有什么困难就直接说出来,我们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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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能帮上忙?”


    我点了点头便说:“退辅会是为荣民服务的,我只是在里头做事而已,当然一些小忙还是可以帮的。你父母呢?”


    疏影听了终于忍不住,嘤嘤的哭了。


    从她的哭诉中得知,他们一家是民国三十八年来台的,来台时住在台中眷村。沈先生原先在飞机制造厂做事,后因体弱多病于去年病故,欠下不少债;好不容易把债还完,便是家徒四壁了。梅女士只好带着一儿一女投奔家在南投的远房表妹,却不得待见,生活便没得着落。疏影弟弟还要读书,母女两只好四下找活,因不会讲闽南话,时常碰壁,更不用说没啥技能了。迫不得已之下,疏影想起在学校里学过一些歌,还常被人夸说唱得不错,就来俱乐部驻唱;而那位郑经理就是疏影的表姑丈。


    我们听完,也不胜嘘嘘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我们这些外来人不被所谓本省人待见,这早已不是秘密。本省人中大约有60%多的讲闽南话,20%多的讲客家话,还有10%的人是原住民,语言不通是个大问题。我们这些从大陆过来的,不少人一旦退役成为荣民后短期内真的无法溶入社会;行政院这才搞了退辅会,修公路,建农场,也就是想为这些老兵和其军属们谋个出路,但还是力所不逮。


    我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转头就问:“李科长,沈小姐一家,可否设法照顾一二?如农场方面,有没有什么适合或力所能及的工作?都是从大陆过来的。”


    “林副处长,这个没问题。沈小姐一家是荣民家属么。沈小姐,侬回去和姆妈说说,其他的不好说,但是维持一个温饱还是可以的。若是愿意,这两天随时可以过来找我的,我给侬留个电话。”


    疏影擦了擦眼泪,满怀感激的说:“谢谢,谢谢林副处长!谢谢李科长!可是,可是我和姆妈好多都不会,我现在也只会唱些歌,农场能要我们吗?”


    李科长笑了:“不会可以慢慢学,会唱歌也是个本事嘛。”


    我也笑了,这得鼓劲呀。“在俱乐部唱唱歌也是不错的,来钱快,也好补贴家用。只要沈小姐能守住初心,我们可以和俱乐部说说,关照一些。”


    “真的?”疏影眼里就有些惊喜了。


    “李科长,你待会儿和俱乐部方面打个招呼,就说沈小姐是我林某人故友的女儿,请他们多多关照,这么清纯的好姑娘,别给带坏了!特别要和那位郑经理好好说说!”


    疏影激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这个,这个,林副处长,我和姆妈,还有我弟,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们......”


    我见了有些不忍,就把话题岔开他去:“疏影客气了,都是大陆过来的,自然是要互相帮忙。李科长,我在台北时候就听说你们这儿是雾上桃源,过几年我退了,我就来你们农场,过过神仙般的生活,顺便也可常听听沈小姐的歌声。不知两位是否欢迎啊?”


    “欢迎欢迎!林副处长这是给我们农场长脸了,别等退了,您有空就常来,这儿不是还有一位您故友的女儿吗?”


    “这样啊,倒是要常来。沈小姐,以后我们就直接叫你疏影了,那你见了我们两位,该叫什么呢?可不许叫什么什么长哦!”


    疏影很快的就反应过来,朝我们两位认真的鞠了一躬。


    “林伯伯,李伯伯!”


    “哈哈哈!这就对了嘛。”


    我们三人笑成一团,疏影拿起汽水,我们端上酒杯,开心的喝上了。


    后面我也不知喝了多少酒,这或许是来台这十多年来最开心的一晚。


    晚间回到酒店,酒醒之余,我又不由得想起芸儿。


    芸儿,我这个没儿没女之人,今天被一个酷似你的人称为伯伯了。


    芸儿,我这是对还是错呢?那位疏影,和你实在是太像了,我怎么还告诉她我退下来后会来此地定居?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在寻一个影子,来缓解我的相思之苦么?


    芸儿啊芸儿,这些年你还好吗?


    都这么多年了,我常在梦里见到你,梦见你也在等着之秋!


    梦见和你一起四下散步,梦见和你一起谈诗说词;梦见你脸色红红,梦见你笑容盈盈;梦见你又打长途电话,梦见你我深情相依;梦见你门前持灯,翘首以盼,梦见你雨中惆怅,泪洒青衫......


    然后每每醒来,便笑自己,怎么会一直守着一个毫无希望的事,我这是怎么了?是太傻,还是太痴?


    孔夫子曾说:“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这说的是我么?痴情如此,也就是了。


    芸儿,原谅之秋吧!你早已身为人妇,是之秋不对,之秋不该再想你的。可是之秋始终忘不了你呀!


    之秋只能在海峡这头,期盼你一切安好,如意,也只能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