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台北晚餐

作品:《紫藤花开

    时光飞逝。


    转眼已到了民国四十二年九月廿二,中秋。


    我站在金门乌沙头的海边,手里拿着望眼镜,呆呆看着对岸的厦门和同安。


    刚到台湾那些日子,我只是一度的伤心,用工作来麻醉自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回不了大陆。可残酷的现实,狠狠敲打着每一个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人。


    三年前韩战爆发,让某些人一度看到了希望。美国第七舰队进入台湾海峡、第十三航空队进驻了台湾后,国军多次派兵攻击闽浙沿海,但大多以失败告终;仅有一次南日岛占了些便宜,但也就是三天。数月前的反攻东山岛,名为完成任务成功转移,但知情人都知道国军败了且败得很惨,据说约3300多人没能回来。在朝鲜半岛,中国人民志愿军居然和美国为首的联合国军打了个平手!七月份停火协定的签订,标志着抗美援朝取得伟大的胜利,不仅打破了美国不败的神话,还大大提提升了国际威望。


    明白人都知道,海峡对岸早已非吴下阿蒙,再加上苏联的支持,假以时日,海空军发展起来,说不定哪天醒来,睁眼就是红旗四处飘扬。国府好些人一直想促成一个美台共同防务协定,对此我是不置可否。美国人协防,不过是为了守住岛链、不想失去这个不沉的基地而已,美国人怎么可能支持国军反攻大陆?


    中国人的事情,还是自己解决为好;台湾,迟早还是要回归大陆的。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我自是对当下前景有些悲观。我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还有机会回到大陆,估计很难,很难。


    败退之后,二哥带着母亲到了美国和三哥一家团聚,大姐一家去了香港,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在台湾。我还是舍不得离开,我一直期望有一天,能跨过那窄窄的海峡。


    这么多年过去了,芸儿还时常会入我梦来。


    那日小城最后一别,常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在我眼前一一浮现,让我颇为揪心,总觉得哪儿不对,却说不出来。我甚至想那天是不是看错了?可是那一幕一幕却是真真存在的,那人分明是我的芸儿,且不说那一家子关系亲密,那小女孩眉眼分明像芸儿,只是芸儿不敢认我!说看错了,这不是自欺欺人么?


    我因此时常笑自己太傻,只要掰指一算,我来台湾都六年了,芸儿的大儿子应该上小学了吧?我还守在这台岛干嘛?还不时找机会去闽浙沿海的岛屿,特别是金门,这个离大陆最近的小岛?


    我知道,我还是忘不了芸儿,不过是想离芸儿近一些罢了。


    当晚中秋的酒宴,不少人很尽兴,有些人很不开心。


    月色如水,静静地晒在这小小的岛上。


    我和三位较为熟悉的军官,拿着小酒,寻一地小坐。


    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莒光楼,还有近处一片银白空旷的海滩,听着那海浪一遍遍的冲刷,我们几个人的心情渐渐有些沉重起来。


    “之秋,听说你填词甚好,何不趁这月色正好,填上一阙?”


    “填词?我想想,今日中秋,海边望月,听大浪淘沙,就来《浪淘沙》吧。”


    我站了起来,一杯酒下肚,不知怎的,眼里就有了芸儿的影子,在这中秋的夜晚,芸儿是否和家人一起望月呢?


    我趁着酒兴,边走边吟起来:“明月照高楼,望我神州。故园无声人消瘦。且把相思寄广寒,问君知否?往事难回首,欲罢还休。寂寥银滩冷清秋。长空万里雁去也,人在天涯。”


    我又是一杯酒下肚,便觉得气氛不对。回头一看,一位兀自在那默默流泪,一位呆呆的坐着,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一位端着酒杯,却怎么也送不到口中,自顾自的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回不去了,回不去了!说什么毋忘在莒,一场梦啊!”把酒一口而尽,又听“啪”的一声,把酒杯砸在地上。


    那位呆坐的似乎才清醒过来,满脸苦笑着说:“想不到呀,想不到呀,之秋,你也是有故事之人。”然后也跟着一杯酒下肚,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一把搂着我说:“醉了醉了,都回去睡觉,睡觉。”


    月光下,他的泪水不自觉的流了下来,不对,我也是。


    我回到驻地后,久久难以入眠。嗨,我也真是的。时常告诉自己不要想,可是怎么又想了呢?


    我索性坐了起来,一个人看着那月亮。


    那月宫里,可有嫦娥?可有玉兔?她们今晚是否也是孤寂看着人间的万家灯火?看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嫦娥会想她的后羿吗?


    我忽然想起汉人所作的《古艳歌》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我这海峡这头想着芸儿,海峡那头的芸儿会想起我么?


    我不知道。芸儿还是不想我为好......


    十月三日,我回到了台北。


    回到宿舍后,收起门缝下的报纸和信件,居然有一封是张薇来信。


    拆开一看,说是知我外出月初回来;若有空,期望能在六日前见上一面。


    张薇一家也是败退后来台的。她那算是我在台北为数不多可以周末去蹭饭的地方,只是自从年前张薇父母和她弟弟去了美国后,有好些日子没去了。


    说六日前见上一面?张薇这是有什么好事吗?还是她终于要嫁人了?


    若是那样,这倒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我这位“哥们”也老大不小了,有个归属自是最好。不过来台这几年,没听说啥呀?这保密工作不错嘛。


    打电话去医院,电话那头张薇好开心,约我次日去她家里吃晚饭。


    次日正好是周日,我特地买了一束黄玫瑰过去。


    说实在的,张薇的厨艺挺不错,尤其是那川味牛肉面,可以说是我的最爱;只不过我对他们家的餐厅不太满意,虽然是改造后的日式房子,前后都有院子,环境不错,但餐厅却是榻榻米。张薇却说那是日本人学我们的,早在先秦两汉甚至更早,我们老祖宗吃饭不都是席地而坐?还有一个好处,喝多了随时可以躺下,省事多了,对此我只能是无奈。


    张薇家在厦门街,离新店溪不远,附近有大陆老兵开的豆浆店,生意挺好。


    到了饭点过去,张薇照例先给我来个大大拥抱,然后再把黄玫瑰接过去,边插瓶边说花儿漂亮,再把我带进了餐厅,让我稍等片刻,马上就好。


    我才盘腿坐下,就注意桌上只有两副碗筷,餐桌中间花瓶插着些芒花,应该是去年十一月和她一起去阳明山时摘的。


    这和我想的不一样啊,晚餐就我们两个?


    张薇很快的把菜端上来了。一条清蒸鱼,一碟炸河虾,一碟青炒四季豆,一个韭黄炒蛋,汤是海带排骨,酒是花雕,主食自是我最爱的川味牛肉面。


    张薇笑着把酒给我满上了,然后举起杯笑着说:“之秋,走一个。”


    我笑着和她碰了杯,一饮而尽。


    张薇笑着往我碗里夹菜,“快尝尝,味道如何?”


    “薇薇,这厨艺见长啊。”


    “好吃就要多吃,今晚可要尽量消灭的,不许剩下哦。”


    “可是薇薇你弄了这么多菜,就我们两个人?”


    “就我们两人呀,你别看桌上好多菜,可量都不多,我是按两人的份量安排的,你别忘了,我是医生呀,不会让你吃撑的。”


    “那也是,薇薇你这菜做得真好。”


    “别看都是家常菜,这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哦,之秋你再尝尝这个河虾,这是我新学的,味道如何?”张薇一脸的期待。


    我这才注意到,她今晚一身米黄的连衣裙,还化了淡妆,灯光下甚是动人。


    “味道真好。薇薇,你今晚好漂亮。我想想,上回在这蹭饭还是去年和伯父一起喝酒来着,今晚请我吃饭,你这是有什么好事吧?”


    张薇眼里闪过什么,只是一下就没了。


    她举起酒杯,又和我干了一杯,就把话题岔开他去。“亏你还记得,你也是好几个月没来了。你这回去金门,有啥见闻说说,听说那儿可以看见大陆?”


    “那就是一个前线加兵营,天气好的时候不用望远镜就可以看见厦门。”


    “这么近呀?难怪你常找机会去的。”


    我苦笑着回道:“最近地方连2公里都不到。没想到这窄窄的海峡,竟然是天底下最远最宽的鸿沟。”


    张薇听了不由得用手摸摸眼角,动情的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不说这个了,之秋,我们喝酒,吃菜。”


    晚饭后收拾完毕,我们两坐在院子里泡茶,留声机放着肖邦的钢琴曲。


    “薇薇,你这茶不错呀,可是文山包种茶?”


    “之秋真行呀!这个你也知道?”


    “这不比你早几年来台北么?好歹也结识几位福建过来的朋友,没事一起泡茶来着,聊聊彼此的故乡,也算是一种乡愁吧。”


    “乡愁?也是的。我们这些人,都有无尽的乡愁。之秋,还记得广州那个大院吗?小时候我们一起玩的。”


    “记得,记得。那时候我们六个男生一起玩的,记得其他还有几个女生自己一个小圈子玩,女生中唯有你一个,偏偏要和我们一起玩。”


    “我也不知怎么就喜欢和你们男生一起玩。记得那时候我们两个最小,对人,之秋,有件事情挺让人纳闷的:怎么每回玩娶新娘的时候都轮到你呢?”


    “还不是你哥......不好意思,薇薇,让你想起伤心事了。”


    张薇用手摸了一下眼角,“没事的,之秋。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可惜当初一起起玩的,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是呀,要是没有那场战争,该有多好。我还曾好几次还梦见和他们一起玩来着,特别是抗战胜利哪几天。”


    “我也是的。有时候就想,要是大家都在,该有多好。”


    “可以把小时候玩的游戏再来一遍。”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错什么了。


    张薇听了笑着说:“你是想起过家家啦?想得美!对了之秋,和你说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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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什么事呀?”我笑着回应,心说今晚终于进入主题了。


    张薇却眼见的犹豫起来,良久,才冒出一句:“之秋,我要离开台北了。”


    “哦?去哪儿?基隆,台中,还是高雄?”我心想着原来那位不在台北?


    张薇却站了起来走到一边,抬头去看着有些阴沉的夜空,貌似努力不想让泪水流下来的样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薇这是?我不由自主的站起来,走了过去。


    张薇见我过来,挤出一个笑容,眼里分明有晶莹的泪花在闪动。


    “之秋,我要去美国了,七号的船票,去旧金山。”


    去美国?张薇这是去探亲吗?不对呀,难道是?我一下子有些懵了。


    张薇看出我的疑惑,又挤出了两个字:“移民。”


    “薇薇,你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张薇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微笑着说:“我爸妈催了好久了,三月底定下来,后边走流程什么的,爸妈那儿出了不少力,上周才获批的。”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颇有些难受。我所挚爱的,我所熟悉的,难道都要隔这么远么?


    张薇似有些不忍,扑在我的怀里,紧紧的抱着我。


    “之秋,对不起啊,我原本也是想留在台北的,我也想,也想陪着你。”


    我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张薇的肩膀,勉强笑着说:“没事的。薇薇,要恭喜你了。只是这消息一下来得太突然了,我起初还以为---”


    “还以为我要嫁人啦?就没想到我要移民?不过也是,要移民应该去年就全家人一起走了,怎么现在才来呢?”


    “薇薇,你怎么知道我这样想的?”


    “谁让我是你的哥们呢?”


    张薇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之秋,让我好好的抱着你,好吗?以后就是想抱抱哥们,估计也没有机会了。”


    我听了不由得鼻子一酸,终于紧紧抱住了她,她却在我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没多久,张薇开口了:“之秋,和你说个事,你听了别生气呀。”


    “没事,薇薇,想说什么就说吧。”


    “之秋,我曾多次想过,我们之间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真的成为了你的新娘。直到梦芸出现后,我才知道,有一个人比我更爱着你;看她为你痴,为你傻,为你哭,为你狂,特别是看她不远千里万里去寻你,我才知道,她才是你的良人,你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张薇再度抬起了头,幽幽的看着我说:“之秋,知道吗,那些日子我曾放弃了,可是听说你孤身来台后,那希望又在我心中燃起,可来台后看你一次一次的往闽浙沿海跑,我知道,是我想多了。”


    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原来张薇这么多年来一直独身,竟然是为了等我!


    “薇薇,对不起,之秋愧对你了。”


    “说哪儿去了?是我不好,谁让我平时大大咧咧呢?让你老是把我当成哥们,可是之秋,我是真的喜欢你。”


    张薇不再说话,深情看了我一眼,闭上了眼睛。


    我看着怀里的张薇,顿时心乱如麻。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理智告诉我,吻上去是最好的。可是我忽然想起那一日,那一帧帧画面,就如同放电影一般:


    芸儿直直的站着,看见我回了头,脸上露出了期盼的神情,然后急急的向前走了几步,见车子依旧未停;她一手抱紧了孩子,一手便捂住了嘴,脚下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我心里装着芸儿,可这海峡何时才能跨过去?再说芸儿不是嫁人了?不是有孩子了?我这痴痴傻傻的在海峡这头,又是何苦呢?


    我觉得心里一阵难受,泪水就涌了出来;那一吻,终究还是没亲下去。


    张薇睁开了眼,见我流泪了,慌忙帮我擦拭。


    “之秋,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做选择的。”


    我听了一时有些崩溃的感觉,不知该说什么,再度紧紧的抱着张薇。末了,在张薇额头上深深亲了一下,心里说着:薇薇,对不起了。你的一番深情,之秋此生无颜面对了,若有来世,再续前缘吧。


    张薇笑了,作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好啦好啦,之秋,你不祝贺我这哥们去美国吗?来来来,咱们以茶代酒,再走一个。”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回宿舍的。


    两天后我站在码头上,看着那远去的轮船,祝福之余,居然暗骂了自己一句:林之秋,你真混蛋!


    民国四十三年十一月,行政院国军退除役官兵就业辅导委员会成立,为退役官兵(荣民)提供服务。不久后,我退役到了那里。


    民国四十五年七月七日,横贯台湾中央山脉、连接东西海岸的中横公路开工建设,一万多荣民投入工程建设中。因地势险峻,几乎全靠人力建设,在付出巨大的代价和牺牲后,于四十九年五月九日顺利通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