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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 第91章
辛老爷子大惊,他忍不住看了一眼姜崖,甚至觉得对面这位所谓的白酒协会会长是姜崖请来的托儿。可再瞧瞧人家这房子门头,上面赫然写这市白酒协会几个大字,晕乎乎走进去也瞧见里面确实有办公人员,墙面上也悬挂着诸多奖章和奖状。看来看去,还真不像是假的。
许是太久窝在竹坑乡那个小山村, 不知道山外发展情况,辛老爷子有些局促地听会长介绍自己。
“我们协会成立于1981年,算下来也有15年的历史。哦忘了介绍我自己,我叫毕建中,担任会长一职有五年时间。”这位名叫毕建忠的人看起来年岁不大, 整张脸红扑扑的,像喝醉酒的样子,当然人现在是清醒的。
毕建忠说整个市大大小小的酒厂有几十家, 做得比较大的当然首推赊店老酒。他听说姜崖一行刚从赊店镇过来,便笑问辛老爷子感想。
辛老爷子慨叹道:“人家咋能发展地那么好?”
毕建忠笑起来,“老爷子受刺激了啊!”
徐红霞和童逸民相视一笑,“不光老爷子受刺激,我们两个也受刺激。”他们夫妻两个这次来主要是和辛老爷子相熟,有他们陪着,老爷子比较放心。
他们抱着转一圈长长见识的态度,结果在赊店镇不光看到人家现代化整齐划一的酒厂震惊了,瞧见赊店老街上数不清的饭店招牌也震惊了。
姜崖在路上介绍说, 省内有四个著名古镇,竹坑乡和赊店镇是其中之二, 在明清时代可是齐名的。但人家赊店镇距离市区近,这十来年发展较快, 一条短短不足一公里的老街上店面林立,来玩的人摩肩接踵……再回头瞧瞧竹坑乡,也就十一国庆假期这三天人多了些。
这次参观了这么一大圈,徐红霞夫妻已经不知足了,还想着有没有可能和赊店镇一样多来些人,让他们这些古镇土著也多赚些钱。
毕建忠听了之后也忍不住慨叹,赊店镇之所以现在走在前列,还是前几届的地方领导脑子活泛,思路开阔,引来外部资金投资本地古镇建设,尤其重视赊店老店这个白酒品牌,投了不少钱,而且牟足了劲在省级和中央级电视台和报纸打广告。
说到这里,毕建忠倒有些担忧。赊店老酒再怎么说从品牌价值上与茅台、五粮液、剑南春等有一定的差距,虽然现在他们打广告打得特别厉害,甚至把广告打到了每年一度的春晚,可到底市场基础弱了点,在资金有限的情况下,市场开拓能不能跟得上,销售情况能不能支撑起巨额的广告费是个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当然了,他们现在已经走在前列,出现阶段性的问题也再所难免。”他站起来请众人前往负一层的酒窖。
不愧是白酒协会会长,一行人沿着楼梯走下去,还未见到酒就闻到浓郁的酒香。不过是拐个弯就来到酒的世界。四面墙壁上全摆着一排排的酒瓶。大家为之熟悉的茅台、五粮液、剑南春、山西汾酒、四特酒等自然都有,细看过去,还有台湾金门的高粱酒、俄罗斯的伏特加酒等等不常见的酒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众的土酿果酒、本地黄酒等。
比较引人关注的是多年份老酒,这些酒最好喝也最值钱。姜崖注意到酒窖的梁柱上挂着一个温度计和湿度计。这是为了时时控制好酒窖的温度和湿度,让老酒在时间的沉淀中越来越醇。
辛老爷子是爱酒之人,今天算是长了见识。毕建中爬上梯子,小心翼翼从最上一层储藏阁内拿出一瓶酒来。
这瓶酒酒身用的是老瓷,黑亮亮的,瓶口用泥封着,圆鼓鼓的瓶身上还贴着一张几乎被岁月湮灭的红纸,上面勉强可辨析出“竹坑香”三个字。
辛老爷子捧着细看起来,越看越心惊,“这是……”
毕建忠两眼簇亮,“这是我父亲多年前去竹坑乡在您家酒厂买的,这么多年还保存着。算起来也有四十年的历史。”
当时他父亲买了两瓶,其中一瓶已经招待亲友的时候喝完。他父亲和他一样一辈子嗜酒如命,当然也是品酒的高手,喝了这款竹坑香后,赞不绝口,说它酒味醇厚,后劲带着浓郁的粮食香味,喝起来厚重、沉稳,是典型的浓香型好酒。和川派的窖香浓郁、绵软甘冽以及江淮派的纯甜净爽不同,竹坑香喝起来兼顾川派和江淮派两者的特色,既有川派的陈香,又有江淮派的爽净,主打一个入口绵软,后味绵长。
这或许和竹坑乡的地理情况有关。它位于秦岭淮河一线,这个地处南北交界线的古镇,兼顾南北气候,酿出来的酒也有南北特色就不足为怪。
毕建中父亲喝了一瓶,留了一瓶。再后来老爷子去世,毕建忠每每看到这瓶四十年前的老酒就心里难受,实在舍不得喝掉,最后保存到现在。
辛老爷子听完也忍不住眼圈泛红。他叹了口气,说有一年冬天,有个从关外逃荒而来的汉子讨水到家门口。父亲心软,留他吃了饭。饭余,这汉子抬起头朝空中吸了吸口气,直接说这茬酒没酿好。父亲大惊,那年他三十来岁,从小在酒窖旁长大的他,最为熟悉的就是如何按照老祖宗传下来的方法酿出最地道的竹坑香,结果这个邋邋遢遢,饿得东倒西歪的汉子竟然说他酿的酒不行。
父亲自然不高兴,一定要这汉子说道说道。这汉子让他把酒端上来,他喝了后才能说哪里不好。彼时辛老爷子十来岁,见从小被人尊崇为酿酒大师的父亲被人质疑,非常生气。他当场斥责说这汉子怕不是故意骗酒喝吧。
汉子冷哼一声说要是他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任凭他们处置。于是父亲端上来好几瓶酒,其中不乏有年份的老酒,因为稀少,父亲也舍不得喝。
汉子喝了五年份的酒,一个字不说直摇头,紧接着喝了10年份的酒,还是直摇头,后又喝了20年份的酒勉强说了两个字:凑活,最后喝了50年份的酒,算是点点头说了两个字:还行。
态度之狂妄,让辛老爷子记忆犹新。
这人喝了酒,面不改色,直接走到高粱堆旁,上前捏了捏已经被粉碎的高粱,说这些原料粉碎得太细,容易发腻起疙瘩,而后又走到酒曲旁,又捏了捏,说这些曲香味也不够。彼时父亲面色涨红,质问他凭什么这么说。汉子也不恼,笑着让他看酒曲,说这种捏着不硬,内部湿润且边缘断面一点也不整齐的酒曲怎么可能曲香味足呢?
有道是“曲定香型”,酿酒过程中哪怕其他程序做到极致,如果酒曲不够好,不够味,酿出来的酒肯定不好喝。汉子又走到酒窖旁,这里面铺着六层酒糟,说幸好你家的酒窖历经好几百年,程序完整,质量稳定,出窖这一步没啥错。
都说千年老窖万年糟,浓香型白酒采用多次循环发酵的酒糟进行配料,汉子明着夸父亲,实则说他不过是仰着着老一辈传下来的酒糟才勉强做出点能喝的酒,可至于其他环节,如原料粉碎、制作酒曲等方面都不行。
试想当年年轻气盛的父亲听到这种话如何能忍?尤其他自持是老酒铺的少东家,彼时攒着股劲儿想把家族酿酒事业做大做强,只可惜造化弄人,新时代航运衰落,竹坑乡随之沉寂在历史长河中,连带着来酒铺喝酒的船工、商人都少了又少,他试图靠着一身的酿酒技艺,走出大山,走出竹坑乡,把酒卖到外地去,可这汉子的一番话生生把他的野心打击地七零八落t 。
饶是如此,父亲依然不肯承认,提出让这汉子留下,待酿出他口中最好喝的酒后才能走。这汉子刚开始不同意,他要南下投亲,父亲三劝两劝,说只要他能酿出好酒来就送他南下投亲的盘缠。就这样,汉子在竹坑乡留下来,不肯睡床铺,只在酒窖旁,铺上麦秸垛子这么一趟,时时刻刻闻着酒窖的味儿,就这样盯了两个月终于酿出来了这批酒来。
出窖那天,浓郁的酒香味萦绕在整条街,久久不能散去。还未喝,就已经知道这酒有多好喝。这大概就是酿酒人都想达到的技艺水平。父亲迫不及待品尝了一口,而后又喝了之前自己酿的酒,两相对比,果然觉察出不同来。这汉子酿的酒醇正厚重,酱香味十足,滑入口腔时又不呛辣,喝下去后唇齿间依旧留香,同时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甜味。
原来这汉子竟然在原料里叫了些本地玉米。这在以前从未尝试过,至少父亲不知道除了高粱做为原粮外还能加其他作物。汉子说“高粱香、玉米甜、大麦冲”,甚至还有地方会在高粱里加豌豆,形成特殊的地域浓香白酒。
这汉子只说自己是关外来的,可看他的谈吐见解,怕是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父亲这才彻底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就是窝在竹坑乡的一只井底之蛙,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后来汉子拿着父亲赠送的盘缠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而延续了三百年之久的竹坑香又焕发了新样貌。
辛老爷子缓缓说着过去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姜崖、毕建忠等人听得入迷,哪能想到这瓶酒背后还有这样的过去。
只可惜即便竹坑香再次换发新样貌,时代变迁,不止辛家老酒铺,整个竹坑乡在丹江失去航运功能后全部落寞,成为被遗忘的普通山村,酒再好喝也无人问津,这些年要不是辛老爷子还默默支撑着,每年定量生产那么几大桶酒,怕是新家老酒铺早都成为历史烟云中的一抹。
毕建忠感叹了两句,话锋一转,“但竹坑香这酒真的没话说。说实在话,现在市场上太多用食用酒精勾兑的白酒,又卖的便宜,咱们这些老品牌酒真是活路难啊。”
尤其这种勾兑酒喝不死人,还拼命打广告宣称自己也是老窖生产、古法工艺、原汁原味,不懂的消费者被蒙蔽,业内也愤恨这种做法,劣币驱动良币,肯定不利于整个白酒市场的稳定发展。
姜崖:“所以我们今天来就是想请毕会长指明一条出路。”
他提及现在整个竹坑乡都在积极主动发展旅游,有的和农业结合,有的和古村古街结合,还有像走在前列的金竹村则靠着后山的溶洞奇观走出一条溶洞+农村体验的旅游路子。他又提及国庆假期内竹坑乡举办了山歌赛初赛,吸引了很多游客前来,把徐红霞饭店的竹坑香都喝了个精光,甚至有人跑到辛老爷子的老酒厂买。只可惜竹坑香年年产量十分有限,很多人没有买到,扫兴而归。
说起这个,辛老爷子心中生出几分自豪,有几个看起来喝多很多种酒的男人跑来对着他一通夸,说没想到在竹坑乡这种地方能喝到这么正宗的浓香型白酒,陈香中不失甘冽,甘冽中又有一丝甜味,后味香味绵长,让人回味良久啊。
毕建忠听后沉吟片刻道:“现在白酒市场竞争压力十分大,即便像赊店老酒这样的大厂现在也在头疼怎么和贵州、四川那些厉害酒厂抢市场。”
白酒价位有高有低,高端白酒对应的消费者压根不怕花钱,便宜白酒对应的消费者只会买便宜白酒,现在市场上竞争争利空间最大的是中端白酒市场。赊店老酒野心很大,一直对标贵州、四川那几家酒厂,价位定得高,现在正处于高也高不上去,低也低不下来的尴尬局面。高端消费者不是十分认可它的品牌价值,低端消费者也觉得赊店老酒自己又高攀不起……
毕建忠不愧是协会会长,看问题一针见血。
辛老爷子忍不住坐着身体,洗耳恭听。
“想把竹坑香做好做强,要另辟蹊径啊!”
另辟蹊径?姜崖敏锐地听出他方才说要把竹坑香做好做强,并没有说做大。
“咱们竹坑香虽然有一定的知名度,但说实在话,也只是在你们县,咱们市,有点名声。毕竟咱们好多年没有走出大山,好多人都不知道还有这号酒存在。”
毕建忠说得诚恳也实在,辛老爷子叹了口气。
“但咱们最核心的是什么?”毕建忠显然已经有了些想法,“咱们最核心的是酒好。竹坑香这款酒随便放到谁的面前,谁也不敢说不好!而且我觉得,即便是和市面上一些高端酒相比,咱们不管是从口感、香味还是入口、落口、尾净等方面都不差。”
他这番话说得几人心中兴奋起来。白酒协会会长都说竹坑香好,那自然就是好。
这可是专家评价啊!
姜崖笑起来,看着辛老爷子说:“老爷子,咱们最宝贵的当然是您脑子里的酿造方法,还有你几十年的酿造经验。”
这些平日里不起眼,不显色,没人关注的东西,却是稍不注意就会流逝的瑰宝。
童逸民皱着眉头,“好酒是好酒,可怎么才能卖得好呢。”
不说别的,他们夫妻两个经营一家乡上的饭店,还要投入不小一笔钱,夫妻两人日夜操劳,才能勉强糊口,挣一些辛苦钱。辛老爷子家的老酒厂,当然不可能像赊店老酒一样,盖那么大的生产车间,招聘那么多的人,铺天盖地去打广告,全中国去开拓市场……反正他这个脑袋是想不到有什么好方法能把老爷子这个老酒厂盘活。
毕建忠起身找了本漂亮的画册放到众人面前。封面赫然写着“张裕葡萄酒博物馆”几个大字。
姜崖知道张裕葡萄酒,这是中国当属第一的国产葡萄酒品牌,在民国时期就享誉全国。作为北纬37度全球最适宜种植葡萄的区域,我国在烟台也开辟了这样一块葡萄酒沃土,创建了这样一个优质红酒品牌。
其他人都不是很清楚这个张裕葡萄酒是什么,更妄论这个东西和博物馆加上之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毕建忠打开画册第一页,上面的烫金文字讲述了张裕葡萄酒的百年发展历史,他简单讲述后,道:“前年我去了一趟烟台,拜访了张裕葡萄酒厂,这是他们在92年建成的博物馆……”
一座酒厂建博物馆?这可真是前所未闻。
毕建忠说自己当时也颇为震惊,仔细参观后,发现这样的设计还是基于张裕葡萄酒百年历史,浓郁的文化底蕴让它有这个资格建造博物馆。
众人凑在一起仔细看这本画册。
首先这个博物馆占地近四五千平米,包括地上和地下两个区域。地上部分主要展示张裕葡萄酒百年来的发展过程,通过地契、历史图片、不同年代的广告、报纸,当然还有各种获奖证书奖杯等,算下来有千件文物,从各个角度把张裕葡萄酒介绍给参观者。其中比较珍贵的文物有孙中山和张学良的题词,康有为的诗作等等。
其次,最能引起参观者兴趣的当然是可以亲身走进位于地下五米深的百年老窖。巨大的圆形葡萄酒酒桶近在咫尺,鼻息间全是甜酸的葡萄酒香味,眼睛看到的百年前那些用大青砖砌成的石壁,这种体验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知到它的震撼。
另外,这个博物馆非常重视与参观者的互动。在介绍完张裕葡萄酒的历史后,博物馆还非常详实地科普了葡萄酒的分类和酿造过程,告诉参观者白兰地和雷司令之间有什么区别,为什么在北纬37度能种出这样优质的葡萄,同时博物馆还准备了各种主流葡萄酒的小瓶装,让参观者能在吸收知识的同时用真实的葡萄酒来印证新学的知识。
这是毕建中印象最为深刻的地方,他情不自禁拍了下桌子,“我这个不爱喝葡萄酒的人,竟然在这个博物馆里感受到了葡萄酒的魅力,当场买了好多瓶。”
所以这个博物馆其实和竹坑乡举办的山歌赛一样: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文化是支撑力量,而后目的还要参观者和参与者以各种方式掏钱,不管是掏门票,还是买特产,就是要挖空心思,把获取收益的目的巧妙地藏在这场文化大戏中。
那张裕葡萄酒博物馆最主要的目t的就是卖酒。说透这一点没什么不好意思,也无需觉得太直白。
人总要赚钱,与此同时才能谈文化,讲情怀。
姜崖心中有股热潮在涌动,其实在来拜访毕建中之前,他在心底隐隐约约已经有了些想法,但他想着自己毕竟对酒类不懂,怕搞砸了辛老爷子人家祖祖辈辈的心血,所以才跑来这里讨要真经。
毕建中拿出这本画册,讲了张裕葡萄酒的发展经验,这些竟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咱们怎么整?也建个博物馆?那可要非常多的钱啊!”童逸民喊道。他是生意人,生意千千万,什么都离不开钱。
姜崖:“咱们比不过人家张裕葡萄酒财大气粗,历史醇厚,但他这个思路可以给我们一些启发。”
毕建中看向他,“小姜你说说看。”
姜崖沉吟片刻说他原本就在思考如何把竹坑乡明清一条街盘活。这个曾经的省内四大古镇如今发展最为落后,的确不容再落后下去。这次山歌赛让他看到的一点希望,游客对这种古街还是非常感兴趣的。
浩渺的丹江孕育的关镇码头,曾经在这里发展繁荣的各种亭台会馆,香火旺盛的寺庙道观,当然也包括像辛家酒铺这样的特色店铺,都是这条古街的组成部分。游客来玩,除了看古色古香的建筑外,目前找不到什么地方体验古镇古街的生活,只是干巴巴地溜达一圈,半个小时就结束回去了。如何把游客留在这条街上,如何让他们体验这座丹江上游最著名的古镇,是盘活古街最核心的问题。
若是像辛家酒铺这样的老店能开门营业,让游客沉浸式体验酿酒过程,并了解白酒历史,甚至参与搅拌原料,参与蒸馏封坛……说到这里,姜崖更兴奋了,“咱们竹坑乡那些原粮种植区,也可以利用起来。游客可以亲自体验种植高粱玉米等等,体验劳动乐趣……”
这是一盘大棋。不仅仅要把辛老爷子的老酒厂盘活,而且要把明清一条街都盘活。当然辛家老酒厂会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就看接下来老爷子同不同意,还有投入资金从哪里搞来。
“这能行吗?”徐红霞率先提出质疑。在她眼里,卖饭就是卖饭,卖酒的就是卖酒的,怎么到了姜崖嘴里不能直直白白地卖饭或者卖酒,非要拐个弯跟文化挂上钩才行。
童逸民虽然觉得姜崖说得这个想法不失为好方法,可这中间的困难也太大了吧,他现在随便一想就能想出好几个:比如老酒厂要改造成容纳游客参观体验的地方,那需要钱来改造吧;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可总要花钱打广告吧,还是需要钱来解决;辛老爷子眼瞅着六十好几的人了,身体和精力都有限,搞这么大阵仗他一个人肯定搞不定,这要请人来搞,肯定也要花钱啊,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想想就头大。
辛老爷子听后半天也没说话,他拧着眉又把张裕葡萄酒博物馆的画册翻了好几遍。
倒是毕建忠听后忍不住夸赞道:“小姜,你小子年纪轻轻想法挺多,而且都挺好的啊。”
姜崖笑了笑,“那还是在毕会长的启发下我才有这么多想法啊。”
毕建忠看了看其他人,他也料到大家伙会存在怀疑犹豫的想法,他沉吟片刻道:“我们白酒协会的职责就是扶持白酒企业发展壮大,我们欢迎并支持像赊店老酒这样的大厂,我们更想扶持像竹坑香这样的具有一定历史文化底蕴的本土白酒……”
他又拿出一份文件,“上半年我们协会抽出一定的自有资金,并且联合了熟悉的投资商,正好准备再扶持一些本土白酒品牌……赶巧了,今天遇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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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竹坑乡的路上,童逸民忍不住问辛老爷子,“叔,你心里到底咋想的?”
人家毕建忠会长诚心诚意说会出一部分投入资金,还会找一些感兴趣的投资商,把辛家老酒厂盘活,只要辛老爷子同意,愿意以辛家酿酒技术作为技术入股,就能保留辛家酒厂的牌匾,还能每年分红获利。这是双赢的结果,辛老爷子没说同意,更没说考虑两字。
辛老爷子只是叹气,把头转向窗外。
徐红霞用胳膊肘碰了下童逸民,“这么大的事总要想清楚才能做决定,你着啥急啊。”
童逸民当然有自己的打算。他早都眼馋金竹村靠着□□洞发展旅游赚了钱,只可惜他不是金竹村的人,身为产业办主任徐洪福的姐夫,他更不好意思提及去分一杯羹。今天姜崖提出的发展明清一条街的想法正中他意。他出生在这条街,耳边听到的永远是过去这条街多么繁华,可记忆里永远是那么萧条。他为了谋生开这个小饭店,养活一家人没问题,但赚钱发财那是别想。
这次国庆假期三天他们夫妻两个接待了一波又一波游客,赚了过去一个月的钱,这点让他非常振奋,幻想永远每天都这样忙才好。
按照姜崖的设想,除了辛家老酒厂外,发展整条街,除了要整治环境,维护老建筑外,还要把沿街的店铺都盘活起来,什么裁衣店、香烛店、五香八味店、竹器店等等可能都会再现过去样貌,由此来吸引游客。那他家的饭店自然也要跟着一起提升改造。要是真有这样的发展机遇,他一定不会放弃。
辛家老酒厂占地面积最大,保护地相对完整,是整条街的主要特色之一,如果它盘活不起来,整条街都发展都会受到阻碍。
姜崖:“是不能急。□□洞从计划到开园,已经算比较快的了,也耗费近一年时间。辛家老酒厂是老爷子的心头肉,自然不能草率决定。”
他是很着急,但也不能急在众人面前。尤其把老酒厂改造成为酒厂+旅游的模式,本身对于辛老爷子来说是新鲜事物,对于没有操作过的东西,人生来畏惧是很正常的事情。所以他急也没用,如果劝说多了,可能还会起到反作用。
回到乡里,姜崖向乡长葛兴国和主任徐洪福汇报完了这一行情况。两位领导当然是大力支持,既然人家白酒协会愿意出头来操作这件事,这对于竹坑乡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让姜崖继续做辛老爷子的思想工作。
出了乡长办公室,徐洪福把将姜崖叫到一边,笑道:“你这次山歌赛搞得好,昨天乡长去县里开会,被领导表扬了。”
姜崖也笑起来,“这可不是我一个人功劳。这是咱们乡上上下下的功劳。”
徐洪福哈哈笑起来,“行了啊。该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
说到这里,他问道:“那个乡村大舞台是今晚八点在市电视台播放吗?”
姜崖点点头说是。山歌赛初赛结束后,驻扎在竹坑乡一个月的市电视台工作人员连夜赶回去,加班加点剪辑,总算把《乡村大舞台》先导期之《西河县竹坑乡山歌赛》搞定。姜崖也亲自去了台里盯着过了一遍,略微调整后,提交台里审核,最终敲定播出时间在今天晚上八点钟。
“太好了。去我家把我家的大彩电搬到乡政府院里,院子打开,请大家伙进来看节目。”
这是多少年没有的事。过去辉煌的竹坑乡永远只存在古书里,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如今的竹坑乡终于要鲜活地出现在电视台里,形成人们脑海里新的记忆。
姜崖连声说这个主意好,他让王学海赶紧去安排。
大喇叭在各村宣传,请大家今晚有空有时间的来乡政府大院集体收看节目。
听说有可能上电视台,大家伙都早早吃完饭,要看看到底那两个举着摄像头的人拍出了什么。
安庆生最起劲,还没到七点就喊着大家去乡政府大院看节目,还让老婆廖婶准备了桌椅板凳和零食瓜果。宋香巧领着婆婆和儿子也来凑热闹。竹茂德也在汤钦的搀扶下坐上拖拉机下山。
一行人刚到大院就看到梁有仙已经陪着乡长他们坐在一起,程宿、张建德夫妇等梁家山歌团的人围着几个乡领导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安庆生撇了下嘴,高喊道:“老梁书记,你这陪着乡长干聊,连个水都没有。考虑很不周到啊。”
他边说边让人卸货,桌椅板凳瓜果瓜子小零食麻溜摆好。
梁有仙气定神闲,看着安庆生,笑说:“我这不是想着你安老头肯定想得周到,我就不麻烦准备了。”说完伸手拿了个大t黄梨朝嘴里嘎嘣一咬,叫声说好吃。
安庆生气得半死,梁老头一辈子抠唆小气,就会占别人便宜。
还好乡长葛兴国喊着安庆生坐旁边,这才让他止住把人打一顿的冲动。
宋香巧把儿子塞到搜搜手里,起身招呼大家坐下。
“唉,姜崖跑哪去了?咋还没来?”她话音刚落,就看到姜崖陪着姜春来了。老袁作为护花使者也紧跟其旁。
“葛乡长,北京人民大会堂举办茶话会都没你这丰富啊。”姜春笑道。
葛兴国赶紧指指安庆生,“都是安大老板的功劳!”
一句安大老板把安庆生拍得心花怒放,连忙喊着说坐坐坐。
不到七点半,乡政府大院坐满了人。竹茂德德高望重坐在第一排。山歌赛初赛前二十名选手很多人都赶来了。银峡村的姬条儿比竹茂德还大几岁,自然也被安排在第一排。
宋香巧:“我早上给历桃打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她说还要下地干活,来不及赶过来。”姜崖点点头。雷家洼是竹坑乡最偏远的村子之一,前几年才通电通电视,电话也只有山下那家小卖部才有。历桃一人养一家,着实艰难。
“她们村没有彩电,有黑白电视,一会她也能看到节目。”
姜崖说行。
月中天,夜露浓。
有凳子的坐在电视机周围,腿脚好的居高临下坐在院墙上,电视机被高高摆在正前方……众人高声阔语,言语从嘴里蹦出来,掉在地上都能砸出点声响。
“时间到了到了!”
“都别说话!”
“安静些!”
八点刚到,方才还在插播广告的电视骤然流淌出大家熟悉的山歌,那是戈明德作词的《丹江风光世无双》。
镜头里浩渺江面上鹜鸟掠过,水波荡漾出层层涟漪,初日的朝晖轻柔地铺散开来,天地交合,水光一色……摄像机捕捉到日出丹江的无敌气韵,就连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的本地人也不一定见识过。
“丹江啊好呀嘛好风光啊,气蒸啊云梦江啊,波撼啊古关镇啊,百舸啊争流急啊,一夜啊可达汉江城啊……”
葛兴国越听越惊喜,“这是戈明德老师的声音。”
姜崖点头称是。当年省文工团带着戈明德老师作词的《丹江风光世无双》进京汇报演出,在人民大会堂获得巨大成功,由此这首歌流传开来,只不过经过动乱年代,极少人提及这首歌。包括戈明德老师本人也好多年没有再唱过这首歌。姜崖前段时间找到他,请他再开金嗓,把这首歌重新演绎一遍。戈明德遥想当年,入夜不睡伏案写词的场景,感慨万千,自然答应。
这时镜头闪过,只见戈明德老师站在丹江岸边,面对瑟瑟江面,振臂高唱,哪怕没有话筒、收音工具,全靠一腔热情和高超的演唱技巧,也把这首唱了半个世纪的山歌唱得浑厚有力,振心荡神。
“竹坑乡位于西河县西北70公里处,这里曾是兵家必经之地,被称作‘豫之屏障’、’鄂之门户’、’陕之咽喉’,这里有楚时的传说,汉时的草桥,唐时的舟楫,宋时的渔歌,更有明清时的繁华烟云。这里流淌过拉纤船工的汗水,贬谪诗人的残梦,也有呼朋唤友的各省商客,五里长街的沸沸扬扬……”
镜头穿过江面,回旋至明清一条街上,高低错落的风火墙如同黑白琴键弹奏着过去的风流,青石板上车辙长长,曾经迎来送往多少多少远客和近邻。
这两位市电视台的摄影师恰如其分地选择了一个烟雨朦胧的秋天拍摄古街,解说词里有多少当年繁华,镜头里空空无人的老街就有多少哀愁,为了对比,他们甚至还配上了模仿当年繁荣的市井声音,有叫卖声,有闲聊声,还有操着各种方言的生意经……只不过历史的车轮无情地碾压过这个曾经被丹江河亲吻过的古镇,如今剩下的有残存的碑刻,被毁的石雕,还有一排排不知几经转手的古老院落。
解说词话锋一转, “我们《乡村大舞台》摄制组来到竹坑乡,古老的过去已然过去,崭新的现在已然发生。竹坑乡不甘心继续沉寂,他们在乡政府的带领下,搞旅游,谋发展,恢复古老寺庙,保护古老佛洞,未来还将虔诚供奉青秀和尚的肉身佛像……”
镜头持续闪过,有□□洞内堪比东海龙宫的溶洞盛景,有猴山法海寺庙的潺潺溪水,有千佛洞里神像低眸的瞬间,更有暂时被供奉在香严寺的肉身舍利。
葛兴国身为乡长看到此景又满意又激动,这算是把竹坑乡最能拿得出手的瑰宝,展示在全市人民面前。
镜头继续变化,金竹村村口那棵樟老樟树下,老人小孩在干净整洁的广场上锻炼嬉戏,一派美好画面。袅袅炊烟中,镜头探进安庆生家,屋前屋后花团锦簇,房间内床铺数个,墙面上挂着游客们的好评字眼,厨房的大锅里,丹江鱼在葱香中翻滚着,廖婶喜笑颜开……
“哎呀,廖婶上电视了。”
“真厉害啊。”
廖婶脸红着,摆手说:“老了老了,不上相了。”
这时电视镜头骤然转到桃花沟里,树林下一头头强健的猪仔寻寻觅觅,用嘴巴拱着,正在寻找草里的虫子。
“竹坑乡积极发展复合式经济,经济林种植结合生猪养殖,基于良好的生态环境,生态猪已远销外地……”
安庆生出现在镜头里,嘴里叼了根草,悠闲地躺靠着树下,正对着一群猪唱山歌。
第92章
“哎呦我的树啊, 快快长大啊,哎呦我的猪仔啊,快快长胖啊……”
众人哄堂大笑。就连平日里稳重的乡长葛兴国也笑得弯了腰。
安庆生不服气地哼道:“咋了?山歌就是想唱就唱。人家摄影师说了要我真情流露, 真实表达。”
“是是是!”
“安大老板说啥都对!”
姜崖举起大拇指, “庆生叔不愧是做了三天大众评委,把山歌的真谛表现地淋漓尽致啊。”
安亲生知道自己唱得荒腔走板,但他在50分钟的节目里独独占了一分钟,管他咋样,反正自己露了脸,给自己争了光,其他的他才不会在意。好歹他花了大价钱,赞助山歌赛,总要做点让自己的开心的事。
梁有仙笑道:“老安头是越活越年轻了啊。”
安庆生见不得梁有仙老是对他阴阳怪气,“你不也是?”
还真是。镜头从桃花沟转到梁家洼村的溶洞。这里正在上演最近在市里大放异彩的山歌实景表演。高大的溶洞成为天然舞台,笼聚的空间是天然的传声器,张建德夫妇带着一众演员生动表演,激|情高歌……镜头攫取了几个高光时刻,包括最后那一刻上台的演员,全是朴实的本村人,真情演出,真情流露,最为打动人心。梁有仙作为演员之一,也上台唱了一出。
这下坐在电视剧前的梁有仙脸上也有光了, 他专门算了下时间,镜头停留在梁家洼的时间可比金竹村的时间长, 毕竟这部首秀节目是以山歌为主题,全乡上下也只有梁家洼村有专门的山歌团, 而张建德夫妇又是这次山歌赛的第二名,镜头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格外多一点。
此刻镜头一转,转向了平浪宫。
“第一届西河县山歌赛正在竹坑乡激烈地角逐半决赛名额。来自三省五县的选手共计125人参加。这项最能反映竹坑乡独特地理环境和人文气息的曲艺艺术历史悠久,它用民歌连缀说唱形式来叙述故事,多反映劳动生活和爱情故事……”
这时,镜头一次闪过张建德夫妇所唱的《王婆说媒》、外乡人蒋志勇的《车水歌》、竹小蝶的《鲤鱼闹莲》、历桃的《劝十郎》……台上表演精彩,镜头也捕捉了在场观众的反馈,有人笑得合不拢嘴,有人看得差点从墙上掉下去,还有人不停地鼓掌,张张脸生动,个个人激动,台上台下交融展现,不过是几分钟的剪辑好似把人带到了比赛的紧张现场。
“哎呀,我上电视台里了。”
“也有我!”
“哪有哪有!”
电视机前的大家伙纷纷喊起来,后面被挡着的人也忍不住站起来踮脚看。
这时,电视上出现姬条儿的画面。老太太精神矍铄地站在台上,不屑地让人把话筒拿下去,还霸气地说以前哪有人拿话筒唱。
“共|产|党来了咱心欢喜。分田分粮又分地……”
老太太宝刀未老,唱得那叫一个婉转。唱完还不忘傲娇地自夸:“我现在依旧是一枝花。”t
漂亮的视觉画面夹杂着生动的村民生活,再来几笔像姬条儿这样的闲来随性表达,整个画面美感和喜剧感倍增,惹得台下人大小一片。
“竹坑乡山清水秀,负氧离子含氧量多,据调查目前全乡百岁以上老人有30多个,九十岁以上老人有百人左右,像八十多岁的姬条儿奶奶在竹坑乡只能算小辈。”
坐在电视前的姬条儿哈哈笑起来,“是。我是小辈!”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旁白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一定是姜崖细心调整过的。他在为竹坑乡未来发展方向铺路,早几个月前他就提出要为竹坑乡申请长寿之乡的称号。没想到他还真去做了细致的调查,把全乡高龄人群摸底了一遍。
而且把长寿现场归结为竹坑乡生态环境好,饮食传统健康,当然还有竹坑乡随性休闲的生活方式。
接下来,镜头一转,充满争议的史小翠出现在电视里。
“说呀啊丹江哎哎呀咿呀,都说风光好呀哎呀呀……”镜头闪过她手中所持那件民国时的□□嗡,□□嘴里吐出琴弦,在史小翠的弹拨中发出雨后蛙嗡嗡鸣叫声。她又唱又跳,活泼生动,歌唱和舞蹈自成一体。
旁白没有多余解释,而是把镜头留给五位专家。专家们激动的表情,慨然的解释,还有抚摸□□嗡这件百年前历史遗物时的表情 ,这些不用细说也能知道为什么这期节目要把宝贵的时间留给这个叫史小翠的表演者。
“哎呀,她咋也能上电视啊?”
“咱们不是把她投出局了吗?她没进半决赛。”
“我听说他们夫妻两个已经去办离婚证了。折腾了半辈子总算啥关系都没了。”
“这有啥?专家都说她唱的别人不会,那就是第一,就该代表我们乡上电视。”
“对啊。我觉得这个女的唱的挺好的。”
初赛结束后这几天,关于史小翠的议论一直在发酵。她夜闯竹家祠堂,在竹姓列祖列宗面前大喊要离婚的事迹被传得哪里都是。她在祠堂里说的那些所谓的“疯言疯语”也被人们“津津乐道”。由此竹兴文当年那些恶习和作为也被传得有鼻子有眼。事情过去几天后,倒也有一部分人觉得这女人挺可怜。谁没事干不要孩子跑出去,要不是被逼得实在活不下去,哪能这么做?
当然一直对史小翠义愤填膺的多为男人,他们觉得要是谁娶了这样的老婆,就是千好万好,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而对史小翠开始改观的则是知道了实情的一些女人,她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自己的婚姻生活,发生她身上的很多事其实也在自己身上发生过。只不过她们没史小翠那么勇敢去反抗,而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忍耐了下来。
或许是女人们之间天生的同情心在作用,对史小翠的非议倒是逐渐减少,提及她总会感叹一句:也是苦命人啊。
听说她还在外面辛苦工作省吃俭用攒了些钱,要在县城买房子,还要把一双儿女接到一起生活。这下更让众人对她的好感提升了。
镜头继续,摄制组还在台下采访了史小翠。
她把师父师娘如何传给她□□嗡的故事讲了一遍。本身她就长得风韵犹存,我欲见怜的,再加上这段历史令人唏嘘慨叹,真是说着伤心听者落泪。
“如果师父在天之灵知道我还能拿着他送给我的□□嗡上台表演给大家看,他一定会高兴的。”
镜头掠过平浪宫的屋顶,在山门两侧的楼顶停住。一侧楼顶挂着两个字:风平,另一侧挂着另外两个字:浪静……如今是新时代,大家摒弃过去的老思想,一门心思谋发展,当然希望接下来的日子能保持这样的风平浪静,大家伙的日子能越过越旺。
这时配乐再次变化,镜头来到明清一条街上,此时刚好是国庆三天假的大集,陕西的羊肉泡馍、河南的烩面、湖北的三合汤在同一桌上出现,更有人在一脚踏三省的界碑那里摆着桌子打这种“跨三省”的跨省麻将。
叫卖声、唱曲声、欢笑声渗透了每一处青石板转。
沿街有粉蒸肉、石子烙馍、神仙凉粉,一溜烟排满着,人群涌动着,时不时追着美食跑。
这时镜头钻进徐红霞和童逸民夫妻两个人开的饭店里。热气腾腾的烟雾中,一张张带笑的脸让人看了忍不住也裂开嘴笑。童逸民正在做竹坑乡最著名的粉蒸肉这道菜,他一边做一边解释,“咱们这里的粉蒸肉,可跟南方梅菜制作的粉蒸肉不同。它的制作工艺非常复杂……”
当地特有的玉米碜儿在锅内炒到焦黄,弹性十足的红薯粉条在水里泡软备用,童逸民不慌不忙将从猪肋腹部切下来的猪肉条入锅,葱花、姜丝、酱油倒入翻炒,瞬时锅内雾气升腾……
“哎呀,刚吃完饭这看得我又饿了。”
“童大厨厨艺那是没得比。光看着都觉得好想。”
“我好像闻到香味了。”
刚泡软的粉条也被倒入锅中继续翻炒,最后加入炒熟的玉米碜儿,炒到最后玉米碜中有肉,肉上又裹着一层玉米碜儿……童逸民专门把一碗调料递到镜头前,“咱们竹坑乡人实在,一点也不保留啊。粉蒸肉要想好吃,一定要加上香苜蓿。”
香苜蓿天生的清香味会无限增加人的食欲,让这道兼顾南北特色的菜,咸甜可口,香而不腻。
早都等在电视台前的童逸民满意地憨笑起来。那两位市电视台的摄影师能交朋友,他拿出珍藏多年的竹坑香招待得宾至如归,生生让两个年轻人喝出了对竹坑乡的感情。今天看来他们剪辑制作的时候确实表现出了对咱们的浓浓“爱意”啊。
吃饱喝足,人们又回到山歌赛的比赛现场,参赛人员一一上台,精心表演,土乡土色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人人都是参与者”的宗旨。
在节目的最后,镜头摇到□□洞和梁家洼两个景区。游人如织,笑脸盈盈,旁白说道:“国庆假期间,竹坑乡新开的两处景区供接待游客万余人,农家乐接待爆满,土特产品脱销……”
摄影师是懂的,自己说好那不是真的好,镜头专门拦住几位来玩的游客,请他们讲讲感受。
“没想到这么好玩。我真的建议一定要体验一下□□洞的风洞装置,真的很有趣。其他没见过的。”
“我觉得给我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饭好吃。尤其那个花泥鳅汤真的好鲜。”
“会。我们会给亲朋好友推荐竹坑乡。”
镜头再次闪过,各种笑脸一一跳出,有树下闲聊老人的,有在古街上奔跑小孩的,有田间地头农汉的,还有那一张张在戏台下看山歌比赛的,所有的笑脸聚集在一起,成为一张“最开心”的巨大笑脸,镜头消失,字幕出现:第一届西河县金竹村杯山歌赛欢迎你。
下面有一行小字:决赛将于10月30日举行,欢迎八方游客来耍。
这广告打得直直白白,难得市电视台同意。
葛兴国拍着姜崖的肩膀,“小姜,做得不错。空手套白狼,还能套得这么精彩啊。”
姜崖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还是咱们乡有太多可说可道的东西……”
别看先导节目长达五十分钟,他和两位摄影师还有台里的编导们绞尽脑汁,筛选了又筛选了,精彩镜头还有很多,时间太有限实在没法塞进去太多。
即便如此,这次先导节目无疑是成功的,至少在节目结束的那一刻,响彻在乡政|府大院如雷的掌声证明了这点。
莫名的感动氛围骤然拉满,很多人鼓掌鼓着鼓着忍不住眼圈泛红。
对于过去的辉煌,若是只骄傲于那些存在历史记载中的,或者自傲于上辈的言语中的,咀嚼来咀嚼去,任凭如何说道,也无济于事,唯添更多悲凉。
只有将新的思想,新的方式,新的生活建造在厚重的历史之上,将泛着旧光的过去重新筛选,再次铸造,让其再现新彩,才是当务之急。
这次节目做到了。她带着浓郁的竹坑乡特色,向世人展示过去已然过去,未来已然到来。
新的竹坑乡必将走得更稳,也更稳。
姬条儿不停抹着泪,“能上电视这死了也值了。”
“啊呸呸呸。您老还要活到一百岁呢,以后上电视台的机会多了去了。说不定还能去省里、北京t表演呢。”宋香巧笑道,赶紧拿来手帕给老太太擦眼泪。
“小姜同志,还有啥办法看回放不?”
好多人一听纷纷附和。
姜崖笑着说他已经想到这件事,已经在跟台里的领导沟通这件事,看能不能转制一个录影版,想看的可以来乡政|府看……有些事他没说透。这节目虽然录制的是竹坑乡的风土人情,可版权在人家市电视台。能免费拿来一个录制版已经不容易,当然不能人手一份。
葛兴国猜到姜崖的顾忌,他给徐洪福耳语了几句。徐洪福点点头说好。
既然这节目拍的这么好,完全可以作为竹坑乡的宣传片,葛兴国以后出去谈项目就可以先给投资商先放一遍,不用他再絮絮叨叨说来说去,竹坑乡到底咋好,都有啥,看片子就全知道了,而且还是图景似的,更为直观。
既然这样,他不如向市电视台多买几套片子,事半功倍的事当然要舍得花钱。
节目结束后,众人仍旧依依不舍,嗑着瓜子唠着嗑。
姜春熬不住,要先回。老袁赶紧起身,姜崖拜托他看着点路。
宋香巧八卦心骤起,小声问:“你妈这是要焕发第二春啊。”
姜崖笑起来,“那是好事啊。我当然支持。”
宋香巧啧啧两声。她公公去世的早,婆婆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她这个做儿媳的也不好提再给她找个老伴。跟老公竹正业提过两次,被他呵斥得半死。像姜崖这样看得开的男人还真是少。
要说女人自己不心疼自己,那外人更不能心疼自己。她看着怀里的儿子,越发觉得不管咋说,自己要先把工作做好,指望谁都不如指望工作带来的依靠感强-
1996年10月12日晚上,市电视台上在黄金时间八点档播出了《乡村大舞台》先导节目《西河县竹坑乡山歌赛》。这节目既没有提前铺天盖地的预告,也没有什么大牌广告在播出前后挂着,只是突然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周三晚上,恰好电视台前面播出的《神雕侠侣》刚好播完,中间有这么一天的空档期,电视台索性把这个没花多大精力和成本的节目放上去。
别看竹坑乡乡政|府大院里这天晚上热闹非凡,其实市电视台并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仅是为了年终述职时不用被领导们骂只会播港台剧,勉强撇出点空档播出而已。
结果播出第二天,首先台长办公室座机被打爆了。先是市宣传部的部长打来电话,当头第一句就是昨晚这节目是谁的主意?台长一愣,他压根没上心,只是让副手有空过了下节目,难不成里面哪些画面触碰了红线?他也不能把这事推到手下人身上,只能说是台里的决定。反正不管发生什么事,他这个第一责任人永远逃不掉。
部长连说两声好。台长更懵逼了,这语气咋听不出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这时部长才说刚才分管宣传的副市长打来电话,说这节目创意好,拍得好,把竹坑乡这个古镇的风土人情拍得鲜活生动,而且紧扣当前市里大力推进旅游发展的思路,尤其节目里强调西河县是生态大县,竹坑乡又是生态大乡,走了一条生态+农业+农村+旅游的发展模式。
台长:“……”还是大领导会总结,会拔高啊。
他连说是是是,说西河县尤其这个竹坑乡最近一年动作频频,很多发展思路比较新颖,所以他们才去拍了这次节目。说完,台长自己在心里给自己点了个赞。不愧是在台长位置上浸淫多年,急中生智直接把自己的格局顺着抬高了起来。
果然部长听了很高兴,说电视台是市宣传的主要平台窗口,一定不能等靠要,要打开思路,突破局限。台长连连点头,哪怕知道部长看不见,终于想起来手下人当时跟他提过昨晚的节目不过是先导节目,试水而已,要是表现不错,以后可以推广全市的农业农村发展……部长一听,更加高兴,说一定要把这个《乡村大舞台》办成咱们市的特色节目,如果需要市里支持他来协调。
放下电视,台长这才发现脑门冒了一脑门的汗,他赶紧起身去喊副台长过来。刚走到门口,电话又响起来了,竟然是市办公室的电话。
有了前一个电话的铺垫,台长这次从容多了。办公室秘书说□□昨晚看了节目,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觉得很不错。领导有几个想法让他转告,第一,这样针对农村社会经济文化生活的节目值得推广;第二,节目形式可以更多样,除了纪录片形式外,还可以搞成农村名人采访啊,农业经济模式推广啊,农业技术大比拼啊;第三,竹坑乡自下向上,通过自己的努力发展旅游,举办山歌赛,这一穷二白的情况下还这么有斗志,这就是大家学习的标杆,建议电视台再多做几期节目。
台长额头上的汗出的更多了。领导夸赞是好事,领导关注当然也是好事,可领导交代的任务要是没完成,好事就可能变成坏事。
这节目到底好在哪里啊? □□和副市长亲自交代……还没等他想明白,副台长急急冲进来,喊道:“爆了爆了!”
大清早台长茶没喝一口就被连连惊吓,恨不得拿书砸过去让副台长闭嘴。
“昨晚的乡村大舞台收视爆了。同时段比兄弟台的收视率都要高。跟咱们之前播出的那些港台剧收视率齐平啊!”副台长急急道。
台长睁大眼睛,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
越过走廊,拐弯下去,播放大厅内导播室那边电话接连响起,大家伙忙得不可开交。
“好多人打电话过来,问昨晚的节目还会重播吗?还会有下一期吗?”
台长皱起眉头,“你别告诉我这些你压根没安排?”
副台长尴尬起来,“我之前也没想到这节目会这么受欢迎啊。”说到这里,制片主任急冲冲跑过来了。
副台长赶紧把他扯住,“台长问你话呢!乡村大舞台第二期啥时候会播出?后续节目主题都策划好了吗?”
他见制片主任不说话,叱道:“咋这么墨迹呢?既然都开头了,当然要收好尾啊。”
制片主任暗暗骂娘,当时他找副台长苦口婆心说节目策划思路,副台长压根看不上。要不是他说副市长很喜欢山歌,不管咋说,搞这么一期节目好歹让副市长看了高兴。说到这份上,副台长才同意,现在节目播出效果好,他又来质疑他做事慢。
“我倒是有些想法。但咱们原来想着走一步算一步,没打算那么远啊。”制片主任苦笑道。
台长急了,“现在不能走一步算一步!”他把两位市领导打电话给指示的事情说了,副台长和制片主任双双傻眼。
出名是好事,但压力更大。
台长稳住心神,“大家别有心理压力啊。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变压力为动力……”
其实他也慌,不然咋连着说好几句鸡血?
“这样。在这周周五晚上八点档黄金期安排一次重播,”台长边走边说,“你们两个立马成立节目组,调派骨干力量,专人专职,策划后续节目,制定招商方案。”
收视率这么好的节目广告招商肯定是重中之重,不然哪有钱来做节目。
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台长回头又交代,“你们两个亲自去一趟竹坑乡。□□都发话了,要把这个乡做成典型,咱们要把这件事做扎实了。可以再做几期节目。”
制片主任立马拍马屁说:“领导英明。他们乡正在举办山歌赛,咱们昨晚的节目也只是展现它初赛的情况,过几天的半决赛和决赛都是很好的播出时机。咱们可以去搞个实况转播。”
副台长立马瞪了他一眼,“实况转播不要钱啊。竹坑乡按那个地方,信号差,被搞砸了。”
台长一挥手,“你们赶紧把拍摄方案和计划报上来。台里一起开会决定。”
两人点头称好。
姜崖接到程宿电话时还在忙着山歌赛半决赛准备的事,听说市电视台的领导马上到乡里,赶紧回到乡政|府大院,向葛兴国和徐洪福汇报。
“他们跑咱们这干嘛?”徐洪福想不通,“这天都快黑了。急急慌慌地别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姜崖笑起来,“程宿说昨晚节目播出效果很好。”
葛兴国一愣,和徐洪福交换了下眼t神。
“说是市里领导看了节目非常喜欢,大清早给台长打电话下了指示。”
葛兴国和徐洪福瞬时瞪大眼睛!
“真的假的?”两人惊呼道。
“那还能有假?”姜崖话音刚落,办公室电话响起。
葛兴国接起,刚说了声喂,立马严肃起来。
“是的,郭县长,是我们找了市电视台……”他不停地点头,说着说着也笑起来,“我们一定再接再厉,还请领导多给指示啊。”
放下电话,葛兴国长出一口气。
“郭县长表扬我们?”徐洪福问。
葛兴国沉吟片刻,“表扬归表扬……”他听出了点其他味儿。
郭腾飞郭县长对竹坑乡发展一直非常关心,期间也做了很多协调指导工作。这次姜崖为了宣传山歌赛找到市电视台,制作了这么一档节目,□□看了非常认可。市办公室秘书给郭县长打电话问他情况,郭县长这几天在外地出差,压根不知道这件事,结果搞得有些尴尬。但郭县长并没生气,只要事情做好,他这人向来只看结果不看过程。
但从葛兴国角度,确实应该多给县领导汇报,将发展动态告之,也好获得更多指示和指导。
只是包括他在内的竹坑乡一众人,尤其姜崖,都是闷着头干实事的人,做出了成绩不自夸,没做出成绩更不会在领导面前刷存在……
要是旁人在市电视台获得这么好的宣传机会,早去领导那里求表扬了。
他叹了口气,“没事。咱们赶紧想想接下来咋搞?”-
副台长和制片主任赶到竹坑乡的时候已经夜里八点。两人从市里赶来,双双又是晕车体质,这一路吐得死去活来,到向政|府大院时,两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子吐得腿都软了。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之前来竹坑乡驻扎半个月的两个摄影师兼剪辑师。
葛兴国赶紧把人接进办公室,休息寒暄片刻后请两人去徐红霞的饭店吃饭。
副台长推辞道:“在咱们乡政|府食堂吃饭就行。”
葛兴国笑道:“两位远道而来,这么辛苦,第一顿必须品尝我们乡的‘八大件’。”
八大件?制片主任看了眼姜崖,“咱可不能招待超标啊。”
姜崖笑起来,介绍道竹坑乡的八大件是八道极具竹坑乡特色的美食,是招待贵客必可不少的菜品,统称八大件。之前在节目里大家看到的粉蒸肉就是八大件之首,老少皆宜,人人爱吃。
据说当年在竹坑乡经商主要有八大商会:湖南帮、两广帮、江西帮、山陕帮、河南帮还有船帮、盐帮、漆器帮等,这都是当时在这里势力最大的商会,大家聚集在这里,虽然操的口音不同,但秉持着和则生财的理念互帮互助。在竹坑乡这个融合南北的地方,哪怕连招待宾客的宴席也体现了这点。各大帮派都有自己的特色菜,聚集在这里后南北融合后进一步改良,由此成就今天竹坑乡的八大件。
副台长一听,头也不晕腿也不软了,“主任,咱们要深入竹坑乡的方方面面才能做好节目。这美食一定得亲口品尝才行啊。”
制片主任嘿笑两声,“行。”
几人都笑起来,一行往明清一条街出发。
徐红霞早都接到任务,见人来了,赶紧上菜。
首先上的是一道“大汆菜”,有猪肝、猪耳、瘦肉、豆芽、粉条、鸡蛋皮等,凉拌成盘,清凉爽口。
姜崖:“这道大汆菜不在八大件之列。”
这道菜有肉有素,甜咸辣香,味道兼具南北,是竹坑乡作为丹江水陆码头的见证,吃上这一道菜,意味着五湖四海惯吃各种味道的人们欢聚一堂共谋大业。
紧接着八小碗菜摆在外围,中间留出一空间,看来是要摆主菜。
不负众望,第一道煮菜是粉蒸肉。
葛兴国请众人动筷,副台长一愣,“等菜齐了再吃也不急。我们不算饿。”
说到这里,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响起来。从上午接到任务,下午安排工作后又紧急赶来,午饭也没吃,还吐了一路,早都饿得前胸贴后背。
姜崖笑道:“我们乡的八大件就是一道菜一道菜上,吃完一道吃下一道,这是我们想讨个好兆头,那就是源远流长,永不断续。这跟别的地方确实不一样。”
方才饭桌上上的八小碗不撤桌,一直摆着,本地人叫“坐碗”,意思是镇住场面。
副台长和制片主任点点头。
“那还等啥啊,吃吧。”
副台长夹肉往嘴里塞,只是咬了两口眼珠子瞪圆了,“香而不腻,软烂可口……好吃好吃。”
主厨童逸民在旁边等到这句表扬,哎呦两声,“那必须啊。没看是谁做的!”
大家都笑起来,徐红霞捶了下他,“就你嘚瑟!赶紧做菜去。”
接下来,上的是“柱鼎石”。这道菜也有说头。卤好的猪肉,带着皮被切成块状,看起来很像古街上那一座座会馆建筑的柱础,由此得名。块状猪肉下摆放着本地的红薯,上笼蒸制熟透后就可上桌。这道菜和粉蒸肉一样是对南方菜系的改造,红薯的香味和猪肉的香味糅合在一起,越发香甜可口,肥而不腻。
上一道吃一道,道道都说好吃。
副台长吃得嘴边冒油,他故意说笑手下那两名摄影师,“难怪节目做得好。要是不做得好,可没有今天这顿大菜。”
葛兴国亲自给摄影师夹菜,“要说还要感谢你们两位。半个月时间,天天早出晚归,爬高上低,把最美的景色捕捉到……”
他不好意思地请问两位摄影师名字。
其中一个说自己姓陆,一个说自己姓伍。
葛兴国哈哈笑起来,“这是咱们的五六兄弟啊。”竹坑乡本地话把六说成“陆”,这下赶巧了,一个小五,一个小六。
“以后你们就是我们竹坑乡的名誉乡民,来了就是一家人。”葛兴国作为乡长当然知道这两位小兄弟此次事情上功劳最大,要不是他们发挥聪明才智,剪辑出这么好看的节目,哪能有今天这顿饭,哪能有后续的诸多事情。
小陆和小伍一听,当即乐开了花。他们刚毕业没多久,要说为啥台里派他们两个来竹坑乡拍节目,还不是因为台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件事吃力不讨好,要在竹坑乡这种地方呆半个月,想想都不可思议,当然没人愿意来。所以这种活儿就推到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身上。
姜崖当时看到他们两人先是发愁,后来几天接触下来,发现他们真不错,思想活泛,有创意有想法,和他这个同龄人能说到一起。
小陆赶紧起身道:“感谢乡长。”
说到这里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节目里很多灵感创意都是姜崖给我们讲的。我们只是很好地表现出来而已。”
姜崖赶紧道:“没没没。我那只是一句话的功夫,副台长,他们开始连续五天三四点起床等在丹江边,就为了捕捉最漂亮的日出景色。特别辛苦。”
小陆:“乡长。要不是姜崖给我们说在哪个时间段,在哪个地点才能拍摄到最漂亮的日出,我们等多少天都没用啊。”
两个小伙互相跟对方的领导夸赞,看来这半个月的相处交出了深厚的友谊。
副台长和乡长相视一看,都笑起来了。
“都很好。”
“都表现地不错。”
这时,童逸民陆续上了丸子、香酥肉、狮子头、水煮豆皮等几道菜。每道菜用料扎实,味道细腻,即便像副台长这样吃惯大餐的人也赞不绝口。
他当场就拍板要做一期关于竹坑乡美食的节目。
童逸民一听当即就激动地说:“不说旁的,我在咱们这条街上那可是出了名的会做菜。”
副台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到时候给你特写。”
童逸民高兴坏了,赶紧让媳妇徐红霞把珍藏的竹坑香拿来给众人倒上酒。
刚开始副台长还不太想喝,他这人喝惯茅台的人,说实在话有点看不上这种乡里产的酒,可他一听姜崖说市白酒协会的毕建忠会长说竹坑香比有些高端白酒都好喝,兴趣立马上来了。
“那就来点?”
童逸民不好意思地说:“台长,要多还真没有。竹坑香每年就几大缸,产量有限。前几天十一国庆假,好多人喝了后都说好,都要买,我好不容易剩下这么点……”
副台长一听越发好奇,“有这么好喝吗?”
葛兴国亲自给他倒了一小杯。
这副台长一看就是酒中老手,先是端起来闻闻,眼睛一亮,又稍稍抿了小口,最后一口喝进去。
喝完,使劲砸吧t了下嘴,“还真是意外的好喝啊。辣口但不呛口,粮食的香味好浓重,勾得我七魂六魄都没了。咋喝着后味还有一些甜味?”
葛兴国赶紧夸他是品酒高手,“我们这款竹坑香原料里除了高粱外还有本地的甜玉米。”
“原来如此。主任,你也尝两口。”副台长喊着制片主任也尝一尝。
姜崖趁机说起辛老爷子的老酒厂:历史悠久,古法酿造,有说法,有故事,是个不错的摄制题材。
副台长和制片主任这次来就是亲自要把竹坑香走一遍,找点可说可看的亮点,这下有了美食和美酒两个题材。
“行。明天咱们去辛老爷子的老酒厂看看。”
几人吃饱喝足,从饭店走了出来。
副台长回头看了眼牌匾,上面写着老童家饭店。
他今晚兴致确实高,停住脚步说:“老童,我给你题个词,咋样?”
众人一愣。
制片主任最有眼力,赶紧让童逸民准备纸墨笔砚,“我们台长的书法那可是一流啊,书法协会的荣誉会员,市里领导都想求一份的那种厉害啊。”
童逸民这才反应过来,“哎呀,哎呀,那太好了太好了。”
好在他家里有很多红纸和笔墨,立马准备好,请副台长一现手笔。
副台长沉吟片刻,看向姜崖,“我独胆给老童这饭店改个名,就叫聚德轩,如何?!”
第93章
这位副台长也很有意思,一群人中他独独看向姜崖,知道也就他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把童逸民的饭店题词为:聚德轩。
姜崖略微一沉吟,“古人有云:‘德星常会有, 相望在文昌’。”
这个典故来自后汉,当时一位大学者名叫陈仲弓,他带着子侄去访问另外一位大学者荀淑,这一事情竟被观察天象的太史令通过夜观星象得知,这位太史令告知皇帝:天上德星会聚,五百里内必有贤者聚集。结果一查证,果然是。后来人们经常用这个典故比喻八方贤者汇聚的盛况。
而竹坑乡是繁荣长达千年的水陆码头,南来北往, 东贤西秀,咸来聚集,可不就是德星会聚吗?
德聚,聚德,反正就是厉害人都来我家吃饭? !童逸民用最直白的思维理解着,众人一听皆笑起来,说他聪明,一点就悟。
副台长也不含糊,也不在乎童逸民家的笔墨质量一般,拿着毛笔,大手一挥,聚德轩三个苍劲有力,笔锋带骨的大字跃然纸上。
姜崖教童逸民,“哥, 你可得找个雕工好的人把台长的墨宝模刻下来,做成漂漂亮亮的匾额装到你家饭店大门上啊。这可是传家宝啊。”
副台长挥挥手, “就找你们乡最擅长雕刻墓碑的人来搞,一定不会有错。”
众人:“……”
副台长见众人懵,“咋?我说得没错啊。”
姜崖笑着说是没错。他见过乡里一位姓贾的老师傅,但凡什么样字体的祭文到他手里,他都能一笔不差地模仿下来,雕刻在厚重的石碑上。大小不论,字体不论,阴刻阳刻皆可。要是贾师傅知道他要模刻的是市副台长的字,肯定更会上心。
所以在乡下,也只有这种老师傅才有这个功力,不亏了副台长的墨宝-
翌日姜崖陪着副台长、制片主任还有摄影师五六兄弟拜访辛老爷子的老酒厂。
老酒厂在明清一条街最北端,跨过马饮桥,旁边就是禹王宫。禹王宫是湖广商人在竹坑乡建造的会馆。副台长祖上是湖南人,听说这里是湖南两广人建造的,一定要进去看看。
禹王宫目前属于公产,平时不让闲人进,有专人看管。姜崖提前让人开了门,一行人这才走进去。
湖广人作为南方人最怕水患,于是就供奉最会治水的大禹作为保护神。高大的建筑分为前宫、中宫和后宫。第一入眼的就是正对着大街的高大宫门。抬头看,禹王宫三个大字雕刻在黑色大理石石匾上。灰砖白墙,砖雕精美,一下子就把人引回明清时期最繁华的时候。
遥想当年,同操着湖广方言的人们从这道门走进,祭拜大禹王,祈求风调雨顺,生意兴隆。大禹神像前香火缭绕,一张张虔诚凝重的面孔时隐时现,祭拜完,又去旁边厢房内喝茶谈生意,算盘打得飞起。
副台长走近看着墙壁上斑驳的壁画,叹了口气,“物是人非,年久失修,这勉强还能看出是竹林七贤的故事。”
乡上虽然安排了专人看管,那也只是防着有些人进来乱划乱刻,损坏文物,按理说竹坑乡明清一条街上像请平浪宫、山陕会馆、禹王宫、清真寺等建筑已经被认定为省、市文物保护单位,应该要切实对损坏情况进行维修修补,但全省的文保单位太多,等财政资金分摊下来的保护费用少之又少,也很难轮到这么偏僻的竹坑乡。
每次即便批下来一些维修费用,也只能紧着破损严重的老建筑。
像禹王宫好歹整体建筑骨架还保存得比较完好,其他古建尤其是一些民居坍塌的不少,其中不乏明代古建。这种民居一旦没人居住,少了人气保护,很快就会被荒草占领,蚂蚁老鼠咬来咬去,再厚重的木头也会坏掉,房梁坍塌再所难免。
不止副台长心痛,姜崖等人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明清时候的商人因为有钱建造了这条街,现在又因为没钱这条街变得破破旧旧。
一切皆:钱字来,钱字去。
从禹王宫出来,众人就闻到浓郁的酒香味。副台长一下子兴奋起来,回头跟姜崖说:“你看这丹江从秦岭奔涌而来,在这里冲出山前冲积扇来,常年水雾缭绕,湿度够,温度也合适,太适合酿酒……”
若是到了高粱丰收的季节,冲积扇上高粱田一片开阔,橙红的穗子像铺天盖地的火烧云,美到窒息。
几人拐个弯就来到了辛家老酒厂。几个四五十岁的汉子穿着露肩膀的褂子,正围坐在一起,每人手里还端着个大瓷碗,边喝边唠嗑。
汉子们看起来孔武有力,露出来的肌肉蓬勃喷发,满满的荷尔蒙。
初秋的凉爽并未让他们瑟缩,饶是穿得如此单薄,浑身还渗透出一层薄汗。
“刚干完活?”姜崖打招呼道。
“是啊。姜崖。今年高粱大丰收,要赶在天冷前把原料闷上酒甑。”说话的汉子叫全建林,在辛家老酒厂干活干了一辈子,年龄最大,经验也最多。
姜崖之前来拜访辛老爷子时,他当时也在。
“我昨天给辛老爷子打过招呼,这是咱们市电视台的副台长和制片主任。”姜崖笑着介绍。他提及前天在市电视台播放的《乡村大舞台》中有两分钟关于竹坑香的片段,拍得意犹未尽,今天市电视台的领导亲自来看看,说不定后续还能专门为竹坑香出个节目。
全建林一听,立马起身把大瓷碗交给老伙伴,笑着说这是好事啊。只是辛老爷子这阵还在家里没来酒厂,如果可以由他带着大家参观。
副台长也是好酒之人,早都瞄着这些汉子手里的大瓷碗,“你们这是把酒当水喝啊!”
全建林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一辈子在这里干活,别说把酒当水喝,怕是血液里流淌的都是酒。”
如此豪迈的回答让副台长也为之大笑,当即上前搂着他的肩膀,“那我今天也来浸染浸染酒味。”
一行人抬脚走进去,迎面一面影壁挡住了视线,上面用阴刻方式刻着辛家酒庄四个大字,苍劲有力,一笔一划恣意飞扬,和这里生产的酒一样豪迈。
绕过影壁,竟是一小花园。小桥流水,花团锦簇,乍一看还以为到了谁家民居。
几人站在小桥上,脚下红色锦鲤一簇簇游荡着,好不快乐。
“这水从哪来?”副台长提了个好问题。
全建林笑着指了指池底,副台长恍然大悟,这竟是泉水涌出的水池?
也是。酿酒必须好水配。听姜崖说五公里外的猴山法海寺就有两股山泉特别出名,想必竹坑乡这里水位较高,山前有涌泉点也属正常。好山好水好高粱,再加上本地人的聪明才智,难怪能酿出这么好喝的酒。
全建林介绍说辛家老酒厂就建在涌泉之上,当年先发现这股涌泉,才开始有了酿酒的庄子。
跨过前院,再往里走,五六排巨型酒坛挡住了去路。酒坛黑红色,圆形大嘴被严严实实地用泥封着。姜崖走过去一比,几乎与他同高。
只是敲了敲酒坛里面发出嗡嗡声,显然是空的。
全建林t叹气道:“以前喝的人多,每年这几十个大酒坛都装满,别说谁想买到,就是提前预定也不一定能预定到。现在就是想多酿点酒,也是赔钱,所以这些酒坛就只能空着了。”
姜崖点点头表示理解,不过他话锋一转,笑道:“但这些酒坛摆在这里真的很壮观。”要是以后辛家老酒厂搞旅游开发,这些酒坛完全可以作为展现酒厂特色的景观装置摆在这里,游客肯定很喜欢在这里拍照留念。
全建林笑起来,“要说壮观,待会我带你们去看看我们的老酒窖,那才叫壮观!”
酿酒车间不大,地上铺满了褐红色的原料,这是已经和酒曲搅拌过的。一道道光线从上穿下来,在地上烙下一道道印记。
全建林说屋顶这种错落有致的小窗子,在他们土话里叫狮子口。通过这些狮子口,可以把光线引流到下来,既能通风,又能获取适宜的太阳光线,让原料的湿度、硬度、温度得到最大的保障。
再往里,全建林拍了拍裤腰上的钥匙,“这地方可不是谁都能进来。你们是贵客,可以进来瞅瞅。”
只见他掏出一把古铜色钥匙,插|进门上这把不知道什么年代的老锁,扭了几圈才把锁打开。
哪怕是姜崖,上次也没机会走进来。
副台长一听,好奇心大盛,赶紧跟着走进去。
扑面而来的是又酸又甜的味道,还有不能忽视的古老气息。只见一格格方池整齐有序地排列着,中间有纵横好几条仅一人通过的便道。细看,每一个方池上还铺着浸润着岁月气息的老席子。
“这就是酿造辛家竹坑香的法宝。”全建林一脸神秘。
所谓千年老窖万年糟。古法酿酒最难以复制的就是从祖辈传下来的窖池。浓香型白酒的窖池需要连续投粮,五六层加了酒焙的原料在老窖池里发酵,若是改为其他新做的窖池,还真酿不出这味道来。
所以,酿酒技术再好,没有这些必备的窖池也寸步难行。
若是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解释,这种传承几百年的老窖池里面培养着与众不同,天下独一份的菌群。就是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菌群在过去没有精细科学研究的情况下,依然被老祖宗们掌控着,由此酿出佳酿来。
几人走在老窖池的便道上,久久没有说话。
放眼望去,像棋盘一样的方形窖池虽然沉默着,却又像你的耳边喃喃细语,诉说着当初它们是如何被建造,如何被填满,如何被掀开,又是如何让粮食用另一种方式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姜崖敏锐地瞅见有一处窖池竟是空的,而且就它独独卧在那里,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圆形。
全建林说从他小时候来酒厂当学徒这个圆形窖池就是空的,从来没用过。听辛老爷子说,这座圆形窖池早已经废弃,是什么年代建造的谁也说不清楚,反正它一直都在。
副台长沉吟片刻说:“不如请人来测一下。”现在通过碳十四测定年代的技术已经很稳定,说不定还能把辛家老酒厂的历史再往前推几百年。
全建林把姜崖拉到一旁,偷偷告诉他,辛老爷子从市里回来之后,情绪更不好了。总一个人坐在老窖池旁喝闷酒,问他也不说,再问就急。
姜崖让他稍安勿躁,只说这事要老爷子自己想明白才行。旁人劝都是白劝。
“我都不知道发生啥事,更不知道咋劝。”全建林苦笑道:“反正我就认一个理,树挪死人挪活。干就完了,反正已经半死不活的。”
他也是老酒厂的一份子,最见不得仰仗一辈子的老酒厂现在变成这个样子,所以说出这种话纯属自己给自己戳刀子。
副台长和制片主任之前听姜崖提及老酒厂目前的困境,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完成台长布置的任务最重要,可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是来了竹坑乡半天时间,这里的一切,流淌在山谷间的空气和水雾,沉浸在袅袅炊烟中的古街民居,寂静沉默的五湖四海会馆,还有坐在街边闲谈的人们,包括面前像全建林这样的汉子,他们鲜活又衰败,迷懵又清醒,豪迈又脆弱……这些揉和在一起竟散发出迷一般的魅力。
副台长上前拍了拍全建林的肩膀,“岁去忧来兮东流水,地久天长兮人共死。”
众人:“……”啥玩意?
副台长长叹一口气,“人都会死。死之前总得轰轰烈烈做点事。瞻前顾后,怕这怕那,那咱们白做人啊!”
这么一解释,大家伙都听懂了。
全建林激动起来,“就是这么个理儿!”
一行人在老窖池盘亘了一会,进了蒸馏房。土法酿酒工艺繁琐,需经过踩曲、拌料、生蒸、发酵,然后到最后的一项:蒸馏。长于天地之间的粮食,在先人们无数次的经验以及数不清的灵机一动之中,熬出了那么一点点精华。
一滴一滴的酒,在哒哒声中,在岁月漫长碾压中,从蒸馏器中一点点坠下。
即便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酿出初代酒来,老酒厂还有一项秘密武器,那就是珍藏在酒窖的基酒。
这些基酒长年累月被封存在湿度、温度稳定的地底下,它不能一蹴而就,只能从一辈人传到下一辈人,它们与新鲜酿出的酒进行勾调,比例适宜的情况下,成品带给人的惊艳效果绝非目前市面上那些机械流水线酿出的酒可比。
姜崖也是第一次下到酒窖来。这和张裕葡萄酒厂的酒窖功能一样,但样子不同。
辛家酒厂的酒窖空间小,酒坛也要小很多。走在里面,抚摸着泥墙青砖,指腹间感受到一丝丝凉意,好似能摸到这酒窖从建成之日起到现在的每一次脉络跳动:人们进进出出,酒坛封存又开启,每张熟悉的脸从年轻到年迈,再到消失,一辈人换了一辈人,白驹过隙间唯一不变的是空气中氤氲着的酒香味,它浸润着每一块青砖,每一抔泥土,好似这无声的酒窖变成了人,一呼一吸间,永远在大地的怀抱中,温暖着,治愈着。
“这酒窖可真行啊!”副台长惊呼道,“姜崖,我看下一期乡村大舞台可以专题专集为辛家老酒厂报道一次。”
按照市领导以及台长的想法,《乡村大舞台》后续节目内容、类型和表现形式完全可以搞得生动灵活,贴近生活,但当前任务是不能开天窗。台长要求每周周六晚上八点档专门留给乡村大舞台。如果按照拍摄规律,像这种固定节目起码要提前拍摄三期,手里有粮,这样才不会出播出事故。
可是,现在问题就是,手里没粮,下周六待播的节目在哪还不知道呢。
说到这里他真想把制片主任倒拎起来,把他脑袋里进的水抖出来。他这家伙被姜崖忽悠只做了一期节目,美其名曰要是效果不好那就不往下做。听小伍小陆说,姜崖绝对下了血本和心思扑在节目拍摄和剪辑上。这小子简直精力旺盛,天天忙工作还能每天晚上陪着他们两个选材。节目中那些优美走心的旁白都是这小子写的。
所以姜崖压根就猜到节目一定会爆。现在好了,他这个副台长放着办公室不坐,跑来亲自找素材。
牢骚归牢骚,这事既一听然开了头,那就必须做下去,而且要做好。不然姜崖这小子还以为全因为他节目才广受欢迎。
遥想当年,他也是靠着做社会新闻节目崭露头角,获得台里认可,才一步步爬上副台长的位置。
这两天跑到竹坑乡采风,竟然有种找到年轻时候冲劲的快活感。
姜崖一听立马给副台长一个大大的笑容,“还是副台长慧眼独具。辛老爷子的老酒厂要历史有历史,要传说有传说,还有这么多眼睛可以看到,手掌可以摸到的实实在在的酿酒流程……”
这马屁拍得副台长心里舒服,他回头就给五六兄弟布置任务。
回到蒸馏房,全建林从热气腾腾的酒糟中捞起几个鸡蛋,擦拭干净递过去。
“尝尝。这是早上我家母鸡刚下的鸡蛋。这酒糟嘛,年代就远了,反正这种酒糟鸡蛋你们旁处吃不到。”
副台长一看就是爱吃之人,当即剥开一个表演了什么叫狼吞虎咽。
“香!真香!蛋香,酒香,合在一起简直绝了!”
全建林笑呵呵道:“吃这个很补身体的。我们村的女人t坐月子都吃个。”
姜崖:“这个真不错。以后要是游客来参观,肯定有不会喝酒的人,但也可以吃一个辛家酒糟煮蛋,算是换种方式尝一尝辛家好酒了。”
“主要咱们这酒糟可不是现在一些酒厂搞出来的那种一次性酒糟,咱们这是多年老酒糟,味道更浓,更醇。”
几人边吃着酒糟鸡蛋,边往外走。
绕过厂房,来到前院池塘旁。这时迎面走来两个人。
其中一人正是辛老爷子,旁边站着一位面色不虞的年轻男人。看长相与辛老爷子有几分像,应是他那位在县城定居的儿子。
全建林笑起来,打招呼道:“老掌柜来了啊。哎呀,稀客啊,少东家也来了。”
被全建林戏称为少东家的叫辛建树。他与全建林年龄相仿,四十来岁,看出来他非常不喜欢少东家这个称呼,当即黑着脸说:“老全,给你说了多少遍,不要这么叫我。我跟这破酒厂没有任何关系。”
辛老爷子的脸瞬间火了,他呵斥道:“你要是没事干,回你的县城,过你的小日子去!”
“什么叫我的小日子。你在这破地方能活出什么花来?”辛建树硬着脖子反问。
“你管我过什么日子,反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辛老爷子学着儿子的话反送给他。
眼瞅着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火苗星子都窜起来,旁边人急忙拉架。
“建树,你少说两句,老爷子身体要紧。”
“老爷子,咱们不跟小辈置气。他也是为你好,想接你去县城享清福呢。”
“辛老爷子,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市电视台的副台长和制片主任。”姜崖赶紧介绍着转移话题。
辛老爷子昨天都接到姜崖通知说今天有贵客参观,虽然他现在还没打定主意,姜崖也是好心,这一点他非常明白,所以一大早就穿上拿得出手的衣服,把头发整治地利利索索来见人。
谁知道家里这个兔崽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乡政府想盘活老酒厂,天不亮就从县城跑回来把他堵在家里吵闹了半天。
“不好意思。让你们见笑了。”辛老爷子尴尬地笑了笑,请一行人去客厅坐坐。
辛建树见来者竟是市电视台副台长,而他在县城发家就是靠图文印刷,若是能搭上这条线,以后他完全可以把店开去市里,然后再攒点钱,在市里买房,若是生意不错,再扩几个门面,若是运气更好,还能去省城开店买房赚钱……反正说死就是不能再回竹坑乡这个破地方。
只不过一瞬,辛建树已经在脑海里描绘了一副美滋滋乐颠颠的发财致富蓝图,见一行人往客厅去,他也像变了个人似的,赶紧喊着全建林去厨房烧水,给贵客上茶。
“哎呀,把我前段时间送我爸的信阳毛尖给贵客们泡上。”
全建林愣了愣,不过随即明白过来。他从小认识辛建树,这小子心眼活,脑子聪明,去县城给人打工学印刷,没几年就自己开了门面,不久后就买了房,轻易不回来。
啥信阳毛尖? !他记得这还是辛老爷子之前的老主顾送的。咋就突然成了这小子送的?
当着客人自然不能反驳,他笑呵呵地说好,去厨房给人大大泡了一大杯。
西河县人喝茶,只爱喝两百公里外的信阳毛尖。不像潮汕人喝功夫茶,小壶泡,小杯喝,这里人招待贵客,都会拿那种倒啤酒的大杯子,半杯茶叶半杯水,浓浓地那么一闷,说得不好听还真像牛饮,可也最爽快。
不一会,几大杯信阳毛尖送到一行人面前。
副台长不愧是副台长,不过是浅浅转了一圈,就精炼地总结了好几点。
一是,老酒厂历史悠久。二是,酿造工艺地道扎实。三是,出精酿高品质。
说到四,他眼波一转,“我们总说中国是白酒之国,很多东西只在历史书上能看到,可在这里,我看到了活生生的酿造技术,步步连环,扎扎实实,又是真材实料,不就是活生生的白酒博物馆吗?”
姜崖可从没跟副台长说过毕建忠这位白酒协会会长提议做博物馆的想法,他不由瞪大眼睛,“您真这认为?”
同样瞪大眼睛的也有辛老爷子。
“那还能有假?”副台长说起他曾经去过俄国一个伏特加酒坊,家族传承好几百年的那种,坐落在浩渺的雪原上,人们可以直观地看到酿酒的过程,一路看过去,眼睁睁看到粮食|精酿的伏特加,那种感受可不是你买了酒坐在家里品尝所能比的。很多人亲自参与到酿酒的过程中去,搅拌原料,蒸馏提取,个个像是为自己酿了一杯专属酒那样高兴。
“不瞒副台长,姜崖跟我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说别的,辛老爷子觉得这几天的日子过得比过去平静甚至有些死寂的日子充实多了。放以前,他肯定想不到自己六十好几的人跑到赊店古镇去参观学习,跑到白酒协会听人家专家品评他酿的酒,还能像现在这样连听市副台长这样的领导给自己讲东西。
“那看来大家想到一块去了。”副台长哈哈大笑起来,“那接下来可是有很多事要做啊。”
说到这里几人都有些沉默。
“我老了,折腾不动了。”辛老爷子说出最大的顾忌。他身体渐弱,唯一的儿子心思压根不在这里,后继无人,哪怕这事情能做成,他还能操心几年?
副台长看向辛建树,又看看辛老爷子。
辛建树急死了,老爹怎么这么不会说话。人家副台长一顿激|情输出,手把手地出主意给他,他倒好一句话把人家的好意给熄灭了。
“爸,您咋老说丧气话?别人想听人家副台长说两句都难如上青天。人家一番好意,咱们可不好辜负了。”
这话锋转的,连辛老爷子都看不懂了。是谁大清早在家里说他没事找事?说他年年赔钱还要养着厂里几个工人是做慈善。现在人都喝茅台五粮液只有他把这破竹坑香当宝贝!还说他老思想,没见识!字字句句都扎在他的心窝上,气得他差点拿扫帚打。
制片主任心里亮堂,怕是这老酒厂的少东家动了别的心思。
“我之前听说你准备把这老酒厂卖给什么人?”
制片主任一副闲聊模样,笑呵呵地看着辛建树。
所有人除了全建林和姜崖都吃了一惊,全都看向他。
辛建树眼波有点闪烁,“哪,哪有的事啊!”
“哦。难道是我听错了?”
“我听说买家是个非常有钱的老板。爷爷辈在竹坑乡跑船,后来不跑船了就去搞汽车运输,在外地发了财,老板就想衣锦还乡,在这里落叶归根。这街上也就你家老酒厂占地面积最大,这老板估计是想推倒重新建大院子吧。”
制片主任嘴上说可能说自己听错了,可他又把买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这就不能不让人觉得这事有几分真。
这时候辛老爷子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他这儿子心眼多本不是坏事,他把他那里的一亩三分地搞好就行了,咋还惦记起老酒厂来?
“你听谁说的?”辛建树沉着声问。
制片主任当然是听五六兄弟说的,这两个小伙子上次拍摄期间在这街上就溜达来溜达去,连谁家老母猪生多少只猪仔都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么大的老酒厂的八卦当然也知道。
大概就是辛建树背着辛老爷子带人过来看过房子,被乡里乡亲们看到,由此传出了闲话来。
辛建树气得半死,他狠狠瞪了眼全建林,“都怪你!”
全建林一脸委屈,转头一看辛老爷子看他的眼神也有些埋怨,一个错怪他嘴不紧,一个怪他知情不报,他连连摆手,“我就是个干活的!你们是大东家少东家,我哪头都不敢得罪!”
“你这个兔崽子!你想卖这房子只能等我死了!”辛老爷子气得直哆嗦!
辛建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骂,也一脸委屈,“爸,人家大老板真心实意想买,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我,我就是带他们来看看!没打算背着你卖!再说买卖不卖的,还得你同意才行啊!”
“不卖!”辛老爷子愤恨道:“就是这房子破了塌了,也不卖!”
他对自己的儿子太了解了,他要是没动这个心思,绝对不会带人来看!
辛建树本想趁着今天这个场合树立个好形象,攀上副台长这条线好以后行事,结果被这个制片主任搅得下不来台。
看来他们电视台内部关系也是错综复杂,不容易插|进去。 t
他眼波一转,“我真没想卖。这是祖爷爷留下来的基业,卖就是出卖祖宗!”
这两句话总算说到辛老爷子的心里。
“我之前是孤陋寡闻,格局不够,现在听副台长这么一说,看来咱们辛家老酒厂大有可为!那肯定不能卖,咱们还要趁着有贵人帮助,让咱们酒厂上面冒的烟永远不停!”说着辛建树看向副台长,又特别亲热地笑了笑,还赶紧起身走过去添了些茶水。
“卖只是收一时的快钱!买家要是把房子拿到手里,直接推倒房子,或者打着辛家的旗号卖一些不是咱们老酒厂酿的酒,那砸的可是辛家的牌子!”副台长就事论事,说起自己的见解。
姜崖倒是有耳闻辛老爷子的儿子想卖酒厂,所以他才着急劝说辛老爷子接受白酒协会会长毕建中的提议,走小而精的博物馆模式。
他笑着接话道:“台长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提及乡产业办已经拟稿明清一条街开发计划,通过维修古建、引入业态、植入运营等方式,使得这条沉寂多年的古街发挥它新时代该有的作用。其中辛家老酒厂是该计划的关键环节之一。他还是那句话,希望辛老爷子能试着接受这些新鲜观点,为辛家老酒厂盘活做出一个领头人该有的样子。
至于辛家老酒厂为什么这么重要,姜崖认为现在这条古街上除了一些民居老宅还有人居住外,很多寺庙会馆都无人修缮,无人供奉,说实在话,大清早经过这里,唯有偶尔冒出来的咳嗽以及烟囱里飘出来的烟表示这里有人居住,其他时候真是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放眼望去,这里全是肉眼可见的萧条。走一圈,也唯有辛家老酒厂还经常人来人往,时时散发着迷人的酒糟味,有一些鲜活气息。再想想,前几天热闹非凡的山歌赛就像是一场热热闹闹的梦,梦醒了人就散了。才过去几天,这条街又恢复了如初的沉寂。
就在这时,有人跑来报信,说外面开来好几辆车,其中有人说他姓毕,想来拜访辛老爷子。
辛老爷子大惊,看向姜崖,姜崖看起来也不知情。
一行人赶紧走出去,迎面看到毕建忠领着一群人朝他们走过来。
狭窄的街上被几辆外地牌照的车一占,仅够给人留下一条勉强走路的通道。姜崖扫过去,这几辆车不乏奥迪奔驰,怕是毕建忠等不及辛老爷子答复,主动带了投资商过来拜访。
“老爷子好,我们又见面了啊。”毕建忠本就说话声音大,一激动说话声音更大了,空旷的街巷因为这几辆车,还有他爽朗豪迈的笑声越发显得拥挤。好多窝在家门口聊天的人纷纷站起来,探出头来,有些更是闲得无聊,直接走过来堵在辛家老酒厂门口看热闹。
辛老爷子还真是没想到毕建忠竟然亲自开车跑来,两百公里的路可不是个短距离。毕建忠介绍这次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位特别喜欢白酒,仰慕辛老爷子的朋友过来一起拜访。
副台长和毕建忠也是熟人,两人竟在异乡遇见,一见面就搂在一起互相调侃了两句,显得关系非常亲密。
辛老爷子赶紧把人往里面引。毕建树一看这群人也是贵客,嘴里不停地说:“哎呀呀,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啊?喜鹊都没叫,咋就来了这么贵客。”
这么一折腾,不到半天时间,连刚从县里办事回来的徐洪福都知道辛老爷子要卖房了。
恰好这时姜崖回来了,徐洪福赶紧一问,姜崖忍不住苦笑道:“这都传的什么八卦?”
徐洪福一愣,“不是?”
这当然不是真的。姜崖斩钉截铁地回答。
等他下午去了金竹村,连宋香巧也追着他问辛老爷子要卖房的事,姜崖瞬间觉得竹坑乡别看电话没几部,但这种来自民间的神秘传播系统那是相当厉害,他这个当事人还没如何,远在五公里外的金竹村人都知道了。
“我还听人说,辛家老爷子嫌弃人家给的少,还磨了好久,对方才多加了五千块,最后才卖两万块。”宋香巧叹气,“老房子是不值钱,现在盖一套两层砖房,也要四五万。”
姜崖听得直摇头。他这个当事人都不知道这件事,结果全乡人都知道了。
这时,宋香巧的婆婆走过来,插话道:“老辛头那个老酒厂不值钱,也就占地大,不然买家可能都看不上。要说街上房子最好卖的就是陈家那院子……”
她口中的陈家大院是古街上保存最好的一处民居。占地千平,三重院落,四面厢房围合,硬山式屋顶错落有致,是典型的中原民居。
姜崖皱起眉头,“辛老爷子可从来没想卖房卖地,他是要准备做大事了。”
宋香巧一听,知道盘活老酒厂这事终于有眉目了。要是以前她肯定会担心,乡里其他地方也搞旅游开发了,会不会影响金竹村和□□洞的生意。现在她思想早就变了,现在竹坑乡就苦于成型的景区也就□□洞、梁家洼溶洞以及香严寺。人家香严寺自成一体,不用做什么宣传,靠着自有的名声就能不缺游客,距离金竹村也特别远,远水接不了近渴。而□□洞、梁家洼溶洞需要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才能让游客知道,才能吸引游客前来,想发展就显得特别孤掌难鸣。
要是古街也能发展起来那就太好了,古街距离金竹村也就20分钟距离,古街体验加上丹江风情观光,再加上金竹村的农家乐以及溶洞风光,游客想把这几项玩明白,玩透了,快的需要满满一天时间,慢的话也要两天。这样就能把游客留下来,大家伙都能赚到钱。
这些现在不用姜崖给她讲明白,她自己也都清楚。
她激动地拍手掌,“那太好了。咱们乡真的要时来运转,走上康庄大道了啊。”
姜崖也笑起来,“时来运转是安慰人的话。这可是咱们一步一个脚印,累死累活才得到的机会啊。”
第94章
匆忙回家陪母亲姜春吃了个早饭,姜崖便抬脚往办公室去。还有两天山歌赛半决赛就要举行,上次《乡村大舞台》先导节目火爆导致这几天电话咨询想观看山歌赛的人非常多。人一多,各方面的安排就要周密细致,不能出一点纰漏。半决赛的举办现场在金竹村的村口广场。这是之前就定好的位置,也是金竹村出钱赞助比赛的条件之一。
村口广场不像山陕会馆有墙有阻挡,它开阔平展,舞台这么一搭建,大家伙席地而坐就能看比赛,占不到前排位置也能看到表演,听到歌声。
上次初赛很多游客倒是想进来看比赛,只可惜山陕会馆实在空间有限,只能让五百个大众评审坐进去,其他人进不去。这次是广开大门欢迎大家来观看,听说半决赛不要门票,很多打电话的人都说一定会来。
初秋的早晨凉意十足,姜崖裹紧外套沿着街边往乡政|府走。这时一群人迎面走过来。大部分是男人,少部分女人。每人手上都拎着干活的工具,只看一眼也知道这是谁家请的施工队,大清早就要去雇主家上工了,也不知道哪家要盖新房。
姜崖心里揣着事,只瞥了一眼,就继续往前赶。
走进办公室,徐洪福已经来了,泡了茶正在啧啧地牛饮。
“我把咱们草拟的计划书递给乡长看,乡长说他没意见。但他提了一点, ”徐洪福放下茶杯,“开发老街可跟□□洞不一样。□□洞地权清晰,没有纷争……”
古街虽只有5里长,除去已归公产的庙宇会馆外,还有至少700户住家户,他们的房子属于私产,也就是房子产权在个人手里,若是要想统一规划,统一开发,统一运营,必须得让这些人同意。
开发□□洞已经够南了,开发古街只能难上加男,乡长让大家一定要有心理准备。要是没开发好,引发比较激烈的舆情议论,那可就得不偿失。这五里长街的明清古建筑群自从十年前被选为省级文保单位,也陆续有上级领导提过想搞开发,但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困难不了了之。现在徐洪福和姜崖再次提出开发意图,乡长不能不谨慎。
姜崖自然知道,“是。乡长提醒地对。我们是该有心理准备的。所以刚开始的开发方案就要考虑多方利益……”
两人正讨论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精瘦男人走了进来。
“哎呀,陈支书,你可来了!t”徐洪福赶紧起身把人迎进来,“我们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
这人正是古街所在村子码头村的村支书陈元基。只是他寡言少语,徐洪福颇为夸张的迎接方式像是打在一团棉花上毫无回音。
陈元基轻轻点了下头,径直坐到了凳子上。
徐洪福看了一眼姜崖,笑道:“山歌赛初赛举行时多亏陈村支书慷慨支援我们十来个人维护秩序,不然那么多人可真是容易出事。”
“是啊,”姜崖接话道:“我们还说抽空上门拜访您当面道谢。”
陈元基压根不想来,可乡长葛兴国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不得不亲自上门。
“我可不想让什么青皮猴子撞坏山陕会馆里的一块砖。”陈元基淡淡道。
姜崖虽然很少和陈元基打交道,但知道这人脸黑嘴硬心却软,作为码头村的村支书,也作为从小在这里长大的老住户,他对老街有着不一般的感情。当初他找到对方说乡里决定举办山歌赛,初赛地点定在山陕会馆。刚开始陈元基极力反对,说山陕会馆在过去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进去的地方,虽然现在已经丧失原有功能,但它毕竟是已经上百年的老建筑,万一出现安全事故,房子损坏,人员伤亡,那可如何是好。姜崖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想办法调拨了一些资金把山陕会馆修缮一番,还找了安全评估专业人员,对会馆建筑尤其是戏台进行了摸排调查,好在山陕会馆是两省商人拿真金白银建造的,虽然过去数百年,依然坚固如初。他拿着安全评估报告找陈元基,对方拿着老花镜研究了半天才同意,还主动找了十来个人帮忙维持比赛纪律。
就是那次,姜崖发现这位村支书是个能办实事的操心人,只是平常不显山不显水,默默无闻的好像没什么担当而已。
徐洪福笑起来,“连我那三天都在山陕会馆盯着,生怕把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宝贝给损坏了。当然,山歌赛效果还是不错的。现在咱们明清一条街算是出名了。”
陈元基还是那一副淡淡的样子,“也只在市电视台露个脸,不值得说道。”
徐洪福知道陈元基的性子,也不生气,给姜崖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讲。
“本来今天乡长想亲自找你谈谈,但他被紧急叫去县里开会,所以让我们两个先给您聊聊。”姜崖缓缓道。
“你们带着老辛在外面跑了一圈,又带着市电视台的领导去他的老酒厂转悠一圈,几个有钱人还开着车从外地跑来参观,动静闹得可真不小。”陈元基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搓着,眼波沉沉。
已经有好几拨人来他家找他聊,大家都在猜测这两个乡产业办的人到底要干嘛。
从金竹村和□□洞景区项目启动,陈元基就在默默关注这个不去大城市却回到农村的年轻大学生——看着姜崖被金竹村人骂,看他不被理解,不被支持,看着他深更半夜往金竹村跑,就为了劝全村人同意开发□□洞,不过短短两个月年轻白净的脸庞就变得黝黑。再后面他竟然破除千难万阻把这事给干成了。
开园时的人山人海让陈元基震惊,连带着这条沉寂了多年的五里长街也来了不少人玩。尤其这次十一国庆,山歌赛的启动让这条街结结实实地热闹了几天,好些人借机卖了点土货赚了些钱。有几个吃到甜头的人动不动就找他聊,说人家金竹村村支书宋香巧在姜崖的带领下都能带着全村人发展旅游赚钱,他们码头村有这么牛掰的古街,这么好的条件,咋就不能天天赚钱?
他沉默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回答。在他眼里,时间还短着呢,金竹村和□□洞今后会走向哪里,一切还是未知数。
他只知道一点,他是码头村的村支书,如果没有最好最优的方案,这条延续了数百年的古街宁可继续这么沉寂着,也不能随便搞东搞西。
这是他必须守护的准则,天王老子来了都不能改变他的主意。
姜崖笑起来,“总要出去见见世面。”
他知道辛老爷子找过陈元基,想必这位陈村支书也知道乡长让他来到底是为了谈什么。
姜崖从抽屉里拿出计划书,双手递过去。
“这是初步方案,”姜崖道。
陈元基没接,“我们这条街上700家住户,你们不会想着逼着我们迁走吧。”
姜崖知道他抵触心理严重,依旧笑道:“这点我向你保证,这种事,现在不会发生,以后也不会发生。”
陈元基冷哼一声,“你向我保证?小姜同志干得这么好,说不定过几天就调任高升了,还能管我们这穷乡僻壤的事?”
徐洪福佯装生气道:“老陈,咋回事啊你?怎么跟吃了枪药似的,逮着谁都要扫射啊。”
这人又不愿意看计划书,仅凭自己理解就在这瞎说,姜崖也不气,从来这里第一天,他就知道事情要是好做这里就不叫竹坑乡。
“不是我夹枪带棒……”陈元基作为码头村的村支书,他想到的第一条就是他管辖片区的住家户的利益不能受到损害。
“我明白您的担忧。”姜崖道,“要是一条古街空荡荡的没有原住民,只有游客,那游客来看什么?只是房子吗?”
他的话让陈元基一愣。
中国很多地方都有古村古街古镇古城。资源条件好、交通区位好的,尤其是长三角地区鱼米之乡的那些古镇古村早都开始谋划发展旅游。其中不乏有些古村古镇被有钱投资商全权买下,包括房产权和旅游运营权,一次性付款,以后这些古村古镇就和原住民没有一点关系,他们就此搬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
这种“腾笼换鸟”似的模式,看似“买定离手,你好我好,互不牵扯,干干净净”,把原住民彻彻底底换成了外来的经营者,古建还是那个古建,古街还是那条古街,但这种历史文化底蕴浓厚的地方最为宝贵的生活气息则消失殆尽,留下来的只有令人烦躁的卖东西的吆喝声,再也没有清早阳光下各张互相打招呼的脸,水边浣洗的手,闲庭信步迈在古街上的时光……到处只剩下生意。
陈元基听了姜崖一番解释后这才把抵触心理缓和下来,默默把计划书接过来看。
计划书上面写得很清楚,古街开发第一条就是要保护。若是为了发展旅游搞大拆大建,那会是逐本舍末,毫无意义。游客也不会喜欢这种假大空的人造古街。第二条就是不强制搬迁,原来什么样还会维持什么样。
政府会在保护的基础上,对整条古街进行统一规划,统一保护,其中重点工作有古建维护、拆除违建,电线下埋,还有排水排污管网的整治等。
陈元基看着计划书,看似简简单单的数行字,可真要实施起来,每一项都不容易。这牵扯太多利益相关方,只是想想他的头就很大。
徐洪福笑道:“老陈,你是码头村的村长,你对你们村的情况最熟悉,这项工作必须得到你的支持才行。所以今天请你来是想先给你透个气,接下来很多政策就要请你和我们一起具体执行了。”
不说别的,拆除违建这一项就让陈元基心有余悸。这条街上700户人家,情况复杂,除了有地契的有主房子,还有很多房主去了外地多年没回来的“无主”房子,想拆还得先找到这些人,怕是这项工作都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搞完这些后呢?”陈元基问。大张旗鼓地把整条街搞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然后呢,当摆设?
当然不可能当摆设。
按照计划书,政府会成立项目公司,组成政府、投资商、村集体三方股权架构,各司其职,按股分成。政府主要负责规划、协调、政策支持等,投资商主要负责旅游运营,接受政府和村集体两方监督,而村集体则是700户原住民的集中代表,他们无需搬走,无需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同时也被鼓励参与整条街的旅游运营。
陈元基沉默半天。
即便是找不到投资商,政府愿意出钱把整条街的环境整治一番,那也是天大的好事。这条街真的太老了,很多老房子坍塌不说,大家伙为了自家方便私自搭建的电线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一个不留神就出安全事故。放眼望去,古街上全是丑不拉几的电线杆,电线杆之间悬挂着好多条电线混在一起,像甩不开的黑t色鼻涕,特别影响观瞻。
“前几天来辛老爷子老酒厂参观的人中,有几个不光对老爷子的酒厂改造感兴趣,看了咱们这条街,也想参与旅游运营。”
陈元基点点头,这事他听辛老爷子说过。老爷子是动了心。他总说自己年岁大了折腾不动了,可正是因为年岁大了,所以再不折腾人就要归西了,不如趁着还能走得动使劲折腾。说不定能在死之前看到不一样的光景呢。
这事非同小可,陈元基不能当场表态,只说自己再想想。
既然未来要以村集体的形式入股项目公司,他这个村支书肯定要担起责任,作为领头人,他要先明白才行。
几人正说着,王学海冲了进来,他急得一脸汗,喊道:“快去看看,方正平正在拆房子。”
众人一愣,姜崖连说两声坏了坏了。
这个叫方正平的人,家就在平浪宫旁边,是街上难得的三进四合院。只不过因为多年未住,后院屋梁破损,已成危房。
陈元基脸色当即黑了。早在70年代,乡里就说过这条五里长街上不允许建新式房子。这个方正平竟然在大白天堂而皇之地拆房子,简直无法无天。
当然,政府自自有政府的道理,可村民们不理解,相反,他们认为盖新房是有钱人才干的事,是特别长脸的事,拆旧房盖新房说明日子越过越好嘛。
几人赶紧往外冲,几乎小跑着一路冲到了方正平家门口。
清早遇到的那群施工队竟是来拆方家的,姜崖看着已经被砸出窟窿的地面,顿时又气又恼,方才应该多问一句的。这可不是一般的路面,这是走过多少马帮队伍的百年青石板路啊。
方正平瞅见刚才在他家门口喊半天不让拆的王学海,竟然一会功夫把村支书还有产业办的人都叫来了,顿时觉得这小子脑子有病。
“我拆我家房子犯法啊?至于叫这么多人过来?快拆!上午拆了前院,中午给你们吃粉蒸肉!”方正平大喊道。
施工队是拿钱干活的,雇主让拆,那自然没二话,众人举起锤头准备继续砸。
姜崖立马上前斥道:“住手!不能拆!”
方正平今天可是看了良辰吉日才找施工队来开干,这耽误了时辰谁负责?他转身叱问村支书陈元基,“支书,这啥情况啊?”
陈元基走过去,抢走施工队为首那人手中的锤子,“不能拆!”
方正平这下火了,跳脚喊道:“咋就不能拆?这地是我的,这房子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拆?”
姜崖抬眼看过去,方正平家的院墙与平浪宫宫墙紧紧相连,两处高大的“风火山”挨着,中间只有一条二十公分宽的空余。
方正平以为姜崖怕他拆自家房子的时候会不小心碰到平浪宫的墙,立马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我会让他们小心的,不会砸到平浪宫。”
姜崖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来,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大家开开会,现在省了,就在这里直说吧。
“咱们竹坑乡的古建群早在连86年的时候就被评为省级文保单位……”
方正平立马打断他的话,“平浪宫我肯定不敢动,可我家的房子都烂成这样了,我想盖新房给我儿子找媳妇用,总行吧。”
旁边立马有村民喊起来。
“盖了新房才有女娃相得中,这个道理没错。”
“人家老方有钱,我倒是想拆想盖,没钱啊只能羡慕。”
姜崖抿着唇,打开这张纸来,上面画着五里长街的平面图。这条街像是一条匍匐在人间的蜿蜒长龙,从南望不到北关,从北望不到南关。街上有两个拐弯处,将长街分为北街、中街和南街。平浪宫正处于中街和南街的交接点。
中街上依次坐落着山陕会馆、禹王宫、万寿宫、平浪宫,这些古建筑群周围画着两条线,分别是文保单位的保护范围线和建设控制线。按照文物保护法,文物保护不仅要保护文物本体,还要以文保单位为核心划定一定范围内的保护圈,以及更大范围内的建设控制范围。目的就是为了让保护文物以及文物所在的环境,形成统一协调的风貌。
姜崖指了指方建平家所在那个小方块,它距离平浪宫最近,自然在最为严格控制的保护范围线内。
方正平看都不看,“我不管,我就是要拆。”
他之所以着急拆,还不是因为儿子几次相亲都因为没有新房对方姑娘看不上,几次之后他就动了心思要把这套老房子拆了。这地方位置好,进出方便,离集市近,比他现在住的老宅条件好多了。既然钱有限,那不如使在刀刃上。
他当然知道乡里不让在长街上新建房子,可他这破房子没有任何用处,隔几年还要花钱找人维修,不然屋漏雨淋,破损地更严重。
“你们是我掏钱请来的,给钱就得给我拆!”方正平叫嚣着,喊着施工队继续砸。
施工队知道今天不干活,中午连粉蒸肉都吃不上,更不用说今天的工钱。他们可不管这其中的弯弯绕绕,立马喊起来,吼着砸砸砸,还说什么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姜崖沉着脸,上前堵着,“你们这是犯法!”
方正平呵笑起来,“我犯得哪门子的法啊?我在自家宅基地上想干嘛就干嘛,你们乡政|府管得着吗?别好事你们不做,屁事做一大堆。”
他的话极其不客气,陈元基呵斥道:“正平,你好歹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不要犯老糊涂!”
王学海真真忍不了了。大清早他瞅见平浪宫旁边好多人围着,钻进去一看竟是户主要拆房,这还了得?当即让他们停下来,结果人家压根不听,没办法他才赶紧回来找徐洪福和姜崖。
“没错。按理说,在你们自己的宅基地上你们想干嘛就干嘛。但刚才姜崖说了,你家房子在平浪宫隔壁,在省级文保单位的保护范围线内……”
方正平朝地上吐了口唾沫,打断王学海的话,“平浪宫谁想保护谁保护,管我家啥事?凭啥要把我家划到它的保护范围内,经过我同意了吗?这不是搞笑吗?”
徐洪福皱起眉头,“《文物保护法》就是这么规定的。你今天拆了你家房子,建了和周边环境不协调的红砖新房,那就是违法。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呵呵。我听都没听过,别在这给我瞎科普。”
姜崖见方正平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沉声道:“根据《中国人民共和国文物保护法》第六十六条第一款第一项规定,在擅自在文物保护单位的保护范围内进行建设工程或者爆破、钻探、挖掘等作业的,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五万元以上五十万元一下的罚款。”
姜崖一字不差地把法律条文念出来,坚定且从容。大家伙哪个见过这场面?天天看港台电视剧里那些光鲜亮丽的律师念什么律条,还是头一次活生生地看到一个乡村干部出口念法,这场面怎么瞧怎么魔幻。
方正平本就想糊里糊涂,耍着赖把房子推到了再说。在他的小算盘里,既然我把房子砸了,你乡政|府总不好让这块地空着,总得让我把房子建起来。结果这几个乡产业办的这么硬茬,死活堵着不让拆,还在他面前念法律条文,让他知难而退。
“你们听懂了吗?我反正听不懂。”他嬉皮笑脸地左问右问,“我盖个房子才多少钱,你们竟然敢罚我交五万到五十万?你们把我这身肉拿去卖了,要是能换这么多钱,随便你卖!”
旁边看热闹的人原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
“活着人都过不好,还要管那些不吃不喝的文物?真是搞笑!”
“平浪宫平常连个人影都没有,保护给谁看啊?”
“要我说咱们这条街上的老房子就该全拆了。建成那种齐整整的小洋楼,那才叫漂亮呢。”
“就是。咱们街上这些老房子冬天又阴又冷的,光线也不好,我这老寒腿就是在这种房子里落下的。”
姜崖听在耳里,只能在心里重重叹口气。
这就是现在古街发展最大的矛盾:文物保护与住户需求之间存在极大的差距。
从1986年竹坑乡五里长街古建筑群被评为省文保t单位到现在已经10年了。十年来,竹坑乡顶着省内四大名镇的称号,除了得到这个难得的荣誉牌子外,还得到了什么?
老百姓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在过去非常繁华显赫,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他们现在过的是漫长贫苦的生活,即便住着百年老宅,每天看到省文保单位又能如何?能换来一口吃一口喝吗?
至少过去的十年时间内,没有,也不能!
反倒是因为这个省文保单位的荣誉牌子,整条街都要被严格保护起来,不能有任何破坏性的建设,不然就是违法。即便是距离长街五百米远的地方也被划入建设控制地带,不能建造比古建高的建筑,以避免破坏整条街的历史景观轴线,尤其不能破坏古街与丹江的历史脉络。
即便是在建设控制地带建房子也不能建设与古街风貌不相符的建筑,那些乡里最为常见的红砖房或者整面楼铺瓷砖的房子更不被允许。
这块牌子带来的诸多限制让本地人的很多想法都得不到实现,难怪怨气大。
“你说我家在平浪宫的什么保护范围内,那按道理是不是该把平浪宫的维修保护费分我一点啊?”方正平阴阳怪气道:“反正这么多年我啥都没见着!谁看见或者用了这个钱,咱可不知道,也不敢说。”
陈元基见他越说越离谱,斥道:“正平,早都说过长街上不能建新房。咋就你不遵守?”
“窝囊废才遵守你们政|府的破规定。”方正平是好脸的人,施工队他也请了,第一下也砸了,结果还是拆不了老房子,动静闹那么大,以后还在这条街上怎么混?
“我今天就是要拆。谁也不能阻挡我!”话音还没落他就冲过去抢了一把大锤子,轮起来就往木门上砸。
“干嘛干嘛!”有人冲进来大吼着,一个箭步夺走方正平手中的锤子,“你给我放下!”
方正平的胳膊被来人一个反切,连连嗷叫着喊道:“我不砸了不砸了。疼疼疼!胡所长你松开松开!”
胡文林把他往旁一推,双目圆瞪着,“咋回事你?这是闹哪出?想进派出所聊聊?”
接连三问,吓得方正平不停摆头,“没没没。就是闹点小矛盾。”
胡文林可不是好糊弄的。派出所就在北街的关公庙,他天天在这条街上走来走去,谁家啥事他不清楚?方正平想拆房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之前偶尔在街上碰到他的时候,他还当面提醒过,结果这人直接大白天堂而皇之得拆房。
姜崖所在的产业办没有执法权,只能以劝为主,他瞧见胡文林那张脸顿时松了口气,再往后看,王学海紧跟其后。还是这小子机灵,知道方正平蛮横不听劝,只有胡文林才能整治住他。
“这破坏挺大的啊。”胡文林绕了一圈,“你家门口的青石砖可是有上百年的历史,这是破坏文物。走吧,去派出所说道说道。”
他这话吓得方正平急了,“胡所长,你也说了这是我家门口的路,我想砸没问题吧。”
“废话!”胡文林揪住他胳膊,“当然有问题。咱们这条古街上的一砖一瓦都是宝贝,都不能破坏。”
自从在猴山发现千佛洞,最近来偷盗文物的坏蛋多了起来。猴山后山村的村长侯刚报警说村里人在山上发现很多陌生人的脚印,怕是有人在偷盗。气得他连夜上山盯了好几天,终于把人逮住。从这些人的手中追回了一些文物,前几天送到文物局报备并鉴定。
先不说坏人惦记竹坑乡的宝贝,本乡人要是还不好好保护,那更没人保护了。
方正平急了,“胡所长,那我现在赶紧找人把这块地方修好了,行不行?”
胡文林黑着脸,“都像你一样,随便砸这里砸那里,然后说再修好,那不就乱套了吗?”
说完这句,他转身看向施工队,“你们这些人也去派出所走一趟。”
这些人瞬间傻眼了,纷纷喊着说自己是被方正平指使,钱还没收到一分,就要去派出所,这道理说不通啊。
胡文林皱起眉头,“上次老张家盖新房,也是你们吧。当时我就给你们说过这长街上方圆五百米的房子不能随便拆随便建,算是给你们普过法了。现在你们知法犯法,还跟我说道理讲不通?”
呼啦啦胡文林一顿怼,这群人终于老实了,不得不跟着他齐齐进了派出所。
陈元基喊着让大家都散了,还不停叮嘱大家伙以后谁家要是想建新房,必须先给乡里报备。乡里同意了才行。
还有人不服气,喊着:“你咋不说我们盖房还得□□同意?”
陈元基气得半死,刚想斥对方两句,听见旁边的姜崖说:“你说对了。咱们这条长街上谁想盖房,搞建设,还真要□□同意。”
众人:“???”
姜崖慢条斯理地解释说,因为五里长街上这些明清古建筑群是省级文保单位,如果需要在保护范围内开展建设工作,必须由省人民政|府审批同意,而在此之前还必须向上一级单位报备,也就是说需要由□□审批同意才行。
姜崖还说以后咱们这些古建筑群说不定还会被申报为全国文物保护单位,那就更没说,在保护范围和建设控制地带内开展任何建设行为,都必须由□□审批同意才行,不然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严重者还要承担刑事责任。
□□?这三个字太过遥远,以为这辈子都和自己没有任务关系,没想到竟然和自己真的有关系。
这下谁也不吭声了,默默地在□□三个字的震撼中缓缓离去-
两天后的半决赛如期进行,举办地点在金竹村的村口广场。
为此全村人全投入到热气腾腾的整村美化当中去。进村道路和村口广场插满了彩旗,村口的老樟树也被装饰得年轻了好几岁,各家各户房前屋后都干干净净不见垃圾。
宋香巧为了再把气氛烘托起来,还请安饮水在最显眼的墙面上画了一幅山歌主题的壁画:一条宽阔的江水从连绵的山谷中喷涌而出,拉纤的汉子匍匐在岸边,边唱歌边用血肉之躯逆流拉货船上岸。有人弯着腰高粱地里边干农活边唱歌,有男女璧人站在树下看着面前池塘里的鸳鸯唱对歌,期间还有一群人走街串巷,正在表演“鲤鱼闹莲”“旱船庆余”等等,一路围观的男女老少各个眉飞色舞,欢庆洋洋。站在这幅画前,明明你只看到了“丹江好风光,竹坑好风情”,却好像手握了点读笔,随意看到哪里,哪里便响起嘹亮的山歌声。
比赛头一天,金竹村的农家乐全部爆满,甚至很多住不下的分流到了梁家洼村。宋香巧高兴地给姜崖说这一晚上就能把投赞助的钱赚回来。姜崖也很高兴,说只是赚回来可不行,必须要翻倍才算不枉大家伙劳累一场。
大清早九点比赛正式开始。这次比赛场地开阔,视野好。金竹村原本就打算在广场上搞一个大戏台,以后逢年过节可以有个举行表演的场地。这下好了,刚好趁着山歌赛半决赛,提前把这事给做了。全村人出资建设,掏钱都掏得很爽快。
另外,为了记录这次难得的盛会,姜崖还专门请市电视台帮忙拨了一个摄影师过来,录制全场比赛。这次姜崖没有遇到任何障碍,电话里简单说了需求,制片主任就一口答应,还说以后要多多互相帮忙,多多互相合作。
制片主任还说过几天的决赛能不能让市电视台也前往拍摄?这完全跟之前姜崖前去求爷爷告奶奶的情况颠了个儿。姜崖原本想着请市电视台做山歌赛决赛的直播,怎奈山里的通讯条件实在太差,他私下问过摄影师五六兄弟,他们两位也担心到时候信号断断续续的,直播效果差,别搞得事与愿违,被期待了很久的观众骂。
所以他就没跟市电视台提这个想法。但若是普通拍摄倒是可以,姜崖知道《乡村大舞台》如果想做成固定节目还需要好多素材,刚好山歌赛打出了点小名气,拼拼凑凑倒也能做几期节目了。只不过等来年第二届比赛,市电视台还想拍摄,那可就要收点转播费用。这点他心里打算着,并没提前跟制片主任讲。来日方长,还有一年时间,市电视台还是那个市电视台t ,可一年后的竹坑乡绝对不是现在这个实力了。
宋香巧这次也担任了主持人,作为金竹村的领头人,她和王学海一男一女搭配刚刚好。还别说,别看宋香巧平常不施粉黛朴朴素素的,跑到街上一家新娘妆发店那么一化妆,主持服这么一穿,还真是好看。
台下背主持词的时候,一群村里老婶子小姑子跑来围观她,搞得宋香巧更紧张了。
“哎呀,真漂亮啊。”
“是啊,可不就是新娘子。”
宋香巧脸面绯红,“瞎说啥啊。见过这么老的新娘子吗?”她嫁过来的时候才22岁,前年28岁的时候被推选为村支书,去年才生了儿子,今年都30的人了,跟新娘子完全不搭噶。
“你结婚的时候是不是都没办仪式啊?”
宋香巧想了想,确实是。今天这次主持工作是她万万没想到的,还是姜崖坚持让她上台和王学海搭档,理由是以后这种上台面的事会很多,她身为村支书要多锻炼。
她原本是坚决拒绝的,说她干不了这种事,可姜崖说一年前你能想到村里会来这么多人来看山歌赛吗?
不敢干不致命,不敢想才致命。三言两语就把她忽悠到台上了。
九点比赛正式开始。
还是五百位大众评审以及五位专家评审。这次五百位大众评审是重新选出来的。进入半决赛的选手总共20组,另外,五位专家评审一致同意史小翠复活继续参赛。这事经过比赛组委会讨论通过,也提前告知了五百位大众评审以及20组选手,所以争议性很大的史小翠今天可以再次为大家表演。
五百位大众评审坐在最中间位置,两侧前排坐了住金竹村农家乐的游客。住一晚能免费坐前排看比赛,这超值服务也真值了。
21组选手根据抽签顺序依次上台。张建德夫妇再次好运抽到第一个号码牌,率先登台。
锣鼓声起,两人腰一弯,头顶白发,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地走了上来。
这不就是活脱脱两个老头老太太吗?
第95章
第095章
初赛时, 张建德男扮女装演了一个精明市侩的媒婆形象,他媳妇王桂芬则变成了受骗的未出阁的黄花大闺女,两人现实中是夫妻, 一上台却成了这种关系, 搞笑氛围拉满。
这次他们夫妻两个又想搞哪出?
张建德表演能力强,不过是往那里一站,缩着脖子驮着背,双腿打弯小腿抖,眼皮子耷拉着,还真把六七十岁老头的样子演了个十足十。
“我和老阿妹要呀么要私奔啊……”这人张嘴第一句就把人吓到了。台下观众目瞪口呆,倒也听过年轻情侣私奔的唱段,哪见过年逾花甲的老头老太太要私奔?
只见王桂芬扮演的“老阿妹”听到对面老情哥唱了这么一句,赶紧把他的嘴捂住,垂头丧气地唱:“你在银河左啊我在银河右啊……”这里化用牛郎织女的典故。
“老树开花花真香啊。”
“老树开花没人看啊。”
“阿妹今年十八岁啊。”
“皱纹爬脸不配爱啊。”
“……”
曲调还是反映爱情生活的《送郎》, 可是歌词内容却完全不同。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对唱,演绎了一对老鸳鸯,兜兜转转六十年竟在半截子快要入土的时候再次爱上了对方。这在农村简直就是惊世骇俗。双方儿女们自然不同意,非要把他们拆开,还骂他们老不正经。
“他们说啊孙子没人带啊!!”
“他们说啊农活没人干啊”
“他们说啊脸面丢不起啊。”
台下的观众原本瞧着两人化身老头老太太还要唱老鸳鸯私奔的故事,以为是个搞笑剧情,结果唱词的里的每句话都像在扎心。
这对老鸳鸯年轻时候就被棒打鸳鸯,各自成家,好不容易拉扯儿女长大,后来他的老伴因病去世,她的老伴车祸身亡,双双成了寡妇和鳏夫。不幸的事情在死之前都不会停下摧残的脚步,只会让岁月变得更漫长。
在某个不起眼的早晨,两人相遇了,原本以为只是残酷岁月施舍的半点微光,可就是这点微光让两人如枯井的心波动荡起来。两人渐行渐近,两颗走丢的心再次归拢,竟像年轻人似的,你吭吭哧哧弯着老腰为我采一朵野花,我揉着看不清针脚的眼睛为你缝一双鞋垫。
很快,两人的事被儿女们知道。他们苦口婆心,劝解之语从早说到晚,全是从这个家出发:孙子孙女要你带,家里农活要你干,你活着不能全为了自己。说来说去就是要榨干他们的最后一点劳动力。
老阿妹:“一辈子一眨眼啊,不到死不停歇啊。”
老情哥:“一辈子一眨眼啊,不为自己为了谁?”
老阿妹:“人人戳脊梁啊,背后全在嚼舌根。”
老情哥:“管嘴管舌管天地,不听不看人自在啊。”
老情哥一直在劝,老阿妹顾忌太多放不下。
台下的观众脸上都没了笑容。台上表演的是故事,可却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身边甚至自己身上的事。尤其在场的很多老年人,感触极深。他们累死累活终于把娃们带大,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又要带孙子孙女,甚至这都不需要特别讲明,就被小辈们安排地明明白白。
农村的老人哪个不带孙辈,哪个只要没有中风瘫在床上都会下地干活,他们不被允许有休息的想法,不被允许有享受的权力,不被允许有再次追求第二春的可能。
好像地球运转只需要年轻人似的,只要人生开始走下坡路变成老年人,你就成了这个世界的背影,不被关注不被重视的背影,若是这个背影连干活都不干,那更没有存在的价值了。更可怕的是并非年轻人这么认为,很多老年人也这么认为。
老阿妹:“算了算了我累了,走吧走吧黄泉见。”私奔半途,终究接受不了世俗的拷问,她朝老情哥含泪挥手告别。
老情哥同样两眼含泪,紧紧握住老阿妹的手,“只羡鸳鸯不羡仙,棒打鸳鸯何时休啊。”
唢呐声骤然响起,如泣如诉,揪人心扉。两人手握手,颤颤巍巍绕了一圈,和声唱道:“上穷碧落啊下黄泉啊,奈何桥上不喝汤啊,来世再做好夫妻啊,你侬我侬再恩爱啊。”
歌词凄婉,唱调催泪,表演结束后掌声久久不能平静。
老袁第一个点评,他上次在其余四位专家都觉得张建德夫妇唱得很好的情况下,敏锐地指出他们夫妻两人表演性质太浓厚,技巧性太强,与山歌直抒胸臆,随性随情的本质有一定的差距。然而他这次要收回上次的评论,“你们夫妻两个表演是没有天花板的吗?”
台上两人一愣。
“你们敢在这么热闹这么重要的场合,唱悲剧性的题材,而且还是自创的剧情,自创的歌词,可见你们不仅是表演者,还是创作者,这简直超乎我想象。就是有你们这样的人才存在,咱们山歌才会绵延不断,永不落幕。”
张建德夫妇还没什么太大反应,老袁自己没控制住情绪,越说越激动,到最后竟然激动地连拍三下桌子。
宋香巧笑道:“袁老师,今天比赛才刚开始呢,您预估您面前的桌子还能在比赛结束的时候保持住四条腿平稳吗?”
老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指着张建德夫妇说:“不愧是梁家洼山歌团台柱子,牛!”
宣传部长丁佳慧拿起话筒道:“前两年我去省里宣传部开会,当时有人给我看了一本小说,名字叫《暮年》,说的是一个六十岁的女人退休后独自去全国旅游的故事。这本书不厚,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剧情都在说她提出周游全国的想法后,全家人没有一个人同意。刚开始家人还委婉地劝说,后来见她油盐不进,就把话说得特别难听。说她自私自利,贪图享受,再后来家人直接说如果她坚持己见,就和她断绝关系。”
“这件事就在双方争执不定的情况下拉扯了很久。就在某一天早上女人醒来,走到院子里,仰起头看到院中的一棵树上落了一只麻雀。麻雀朝她嘬了嘬嘴,然后振动翅膀一飞冲天,再也看不到。这一刻,她突然醒悟了,她也长着一双翅膀,别人看不到,但她能感觉到。她已经60岁了,再不飞就飞不动了。然后她就不告而别,独自一人踏上周游的旅途。 t”
然而这个故事结局她并不喜欢。如此独辟蹊径从一个年老女性的角度叙述她内心的挣扎,她人生的困境,性别的压抑的故事,可结局却说她出去游玩了一圈后发现还是要落叶归根,要回归家庭。好似这样结尾才更符合主旋律,才众望所归。
“当时有人说想把这部小说拍成电视剧,但被否决了。说播出这样的电视剧,是想宣扬什么观点?别搞得大家都学着女主角不管家庭跑出去玩了,这个社会不就乱套了吗?”
说到这里她苦笑一下,说出这段话的还是位职位颇高的领导,他更是彻头彻尾地否定了这本书的立意。自然这本书没出版,更不可能拍摄成电视剧。
“不过呢,今天我在咱们比赛现场又看到同一题材的故事,”丁佳慧两眼放光,“我好像在看一台舞台剧,用山歌演艺的舞台剧。情节生动,表演到位,情绪也非常酣畅,虽然最后是个悲剧,但怎么说呢,好歹我们看到了一种可能:老年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追求美好生活美好爱情的权力。咱们西河县是农业大县,农村人口占据多数,像这样反应农村生活。尤其是农村老年生活的表演非常值得推荐,我个人觉得他们的表演非常好。”
不愧是县领导,丁佳慧的话直接把张建德夫妇的表演拔上了很高的高度。
最后统计得分,张建德夫妇竟获得了比初赛还高的分数:950分。
这一下子吹响了半决赛激烈的号角声。
接下来,初赛的热门选手如年龄最大参赛选手姬条儿、历桃、贾平涛等都表演了自己最擅长的山歌曲目。看今天他们在台上的表演情况,看来几人在台下做了充分的准备,对进决赛势在必得。尤其姬老太太这次不仅唱了,还挪动她的小脚,跳了两步舞,更是让大家又惊又喜又担心,好在老太太圆满地完成了任务。
这几人成绩不相上下,互相咬得很紧。
午休时,姜崖找到宋香巧问她咋没看到竹小蝶,宋香巧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说小姑娘这次没法参加半决赛,刚好赶上期中考试。她说自己也是凑热闹,没想着能进决赛拿奖,反正她妈妈也通过复活进了半决赛,她不好跟她妈妈同台竞赛。
姜崖皱着眉头听着,末了说:“她妈妈是她妈妈,她是她,两回事嘛。”
宋香巧笑起来,“小蝶还是学生,以学习为主嘛。以后还有的是机会。”她嘴上说有的是机会,可也知道再过一年半这小姑娘就要考大学去外地了,以后就是有知识有身份的大学生,没啥可能回来乡里,更没啥可能登台唱山歌。
姜崖点点头,“尊重她个人意愿。”
今天上午看比赛的人这么多,中午结束时,这些人全部进村找吃的。提前预定好的直接坐桌吃饭,没预定的只能排队等,好在组织方提前规划,若是不想等,可以直接在会场买盒饭吃。盒饭也不错,一个鸡腿一个蛋,再加上炒野生菌菇和有机青菜,才象征性收费三块钱。
这一项就卖疯了。廖婶几个婶子姑子忙得脚不沾地,一会就把保温箱里的盒饭卖完了。还有没吃到饭的观众也不慌,安庆生直接把人领到其他村民家里,只要不嫌弃,就能吃饱,而且不要钱。
反正就一个宗旨,不能让来了金竹村看表演,看玩耍的游客空着肚子。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吃饭不要钱这说不过去吧。”
“是啊是啊好歹我们买点啥吧。”
“听说你们这里有很多土特产啊……”
那些被婉拒的游客吃完饭顺便把村民家里本来准备拿出去卖的土蜂蜜土药材风干鱼鸡啊鸭啊全都买了,而且连价钱都不问。村民们也不好意思了,原本要价二十的只收十块,连买带送全塞进了游客的怀里……
最后大家伙相视一笑,做了场随性随缘的买卖。
下午比赛继续时好多观众的脚下卧着好些塑料袋,其中几个还探出来鸡啊鸭的头。听到台上锣鼓喧天,这些小东西好像也能听懂似的不停地啾啾嘎嘎地叫着,甚至有时候还配合着鼓点……一时间也不知道是台上更热闹还是台下更热闹,有种现实魔幻主义的喜感。
下午出场的选手表演质量有高有低,再看舞台旁的得分表,姬条儿位排名第二,历桃排名第五,贾平涛排名第九,而张建德夫妇众望所归排名第一。前十名可进决赛,看分数之间的差距,后面的争夺主要集中在第十名上。
史小翠最后一个登台,她作为被专家复活的选手自然所受关注最多,而且今天还是在金竹村举行半决赛,上次她大闹人家竹家祠堂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今天这女人又杀回来继续表演,可见是有点子东西的。
史小翠一身火红掐腰旗袍,靓靓飒飒,让人挪不开眼睛。只是这次她没有拿□□嗡上台,而是换了把蛇皮三弦琴,施施然在台前坐下,旁边有工作人员帮忙搬来一个木头装置,她把右脚塞进下面的绳索,脚尖翘起落下,一个精巧的联动装置立马作用旁上面的铜钹响起来,等于史小翠一个人就是一个乐队,可以实现自弹自唱。
宋香巧笑着问:“小翠这次你又要给我们带来什么厉害的表演?”
史小翠自谦道:“不敢说厉害。只是觉得咱们山歌赛的舞台太好太难得了,能上来表演是我的福气。我就想着把我会的东西都显示出来。”
“那能简单介绍今天表演的节目吗?我看你是准备自弹自唱?”
史小翠神秘一笑,“都说咱们中国没有说唱艺术,要我说那是孤陋寡闻。那就是我一会要为各位表演的三弦书,用的就是我手中的三弦琴。”
这张琴用蛇皮两头包裹,长柄,有三根弦。这种琴音色干涩,音量却大。这种琴传入日本后发展成了三味线,在异域倒发展地更好。
在乡间举行的比赛随意性更大,不像在电视台里录播或者直播的那些比赛,要严格控制时间,要严格按照流程,几位专家见大家对史小翠说的这些感兴趣,当即开口一起聊天。
“三弦书要追溯起来可以讲到秦始皇。据说当时秦始皇征用民卒修建长城,这些人在长城下风雪交加之时,用棍子用动物皮用绳子发明了这种琴,后来就有了三弦琴,再后来就有了三弦书。不过三弦书发展最鼎盛的时候是在乾隆时候,当时咱们市会唱三弦书的就有三四百人。现在嘛,会唱的人就少了,听得人也少了,大家对三弦书很陌生也不足为奇。我只是好奇史小翠你咋啥都会?初赛□□嗡,半决赛三弦书,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县文化馆馆长巩仁忍不住笑问,这女人真是浑身充满了神秘感啊。
史小翠连连摆手,“巩馆长过誉了。我会的都是三脚猫的功夫,三弦书也是听我师傅唱过,我跟着学了几段,要跟三弦书的老前辈老艺人相比我还嫩着呢。我就是想既然是山歌赛,咱们市咱们县还有咱们乡都是曲艺之乡,这些快失传的曲艺都能有机会上台展示,说不定以后有人愿意学愿意唱,咱们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瑰宝不至于在我们手上断了。我这纯属抛砖引玉。”
这女人长得好看,又能歌善唱,说出来的话又如春风细雨般让人感觉到很舒服,重点是她还很自谦,却又不自卑,落落大方的样子让人不由高看几分。
“史小翠选手今天是一个人自弹自唱,三弦书还可以两人或者三人一起同台演唱。若是两三人演唱,主场者手中一般会拿一种叫做铰子的乐器或者八角鼓。铰子也就是比较小的铜钹,有的地方也把三弦书称作铰子书。使用铰子或者八角鼓演唱三弦书的时候,主场者会拿一根筷子敲击铰子或者八角鼓,与伴奏者的三弦琴互相迎合。”市学院教授苗秋月浅浅地介绍了三弦书的演奏特色,“小翠,你今天是准备表演文段子还是武段子?”
三弦书可说唱的内容包罗万象,上可说唱历史故事侠义传奇公案传说等武段子,下可说唱才子佳人针线箩筐等文段子,厉害的说唱者随便站在那里就t可以唱一本书。
史小翠笑着说:“我独胆为大家演唱一段《火烧新野》。”
要说三弦书大家可能不太熟悉,但火烧新野在场的大部分人都熟。毕竟这段历史就发生在两百公里外的新野县,话说当年曹操爱将曹仁率军攻打新野,见城门大开以为刘备怯弱弃城,当即入城驻扎,结果半夜大火四起,这才知道上了诸葛亮的当,仓皇突奔死了不少人才得以逃脱。
而且这段故事也在其他曲艺如河南坠子、宛剧等演绎过,尤其爱听戏的老头老太太则更熟悉了。
宋香巧笑道:“那就闲话少说,咱们请史小翠为我们表演《火烧新野》。”
史小翠说了声好便敛起神色,低头轻轻扫拨了琴弦,做好了准备,仰起头瞬时念道:“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汉川。风伯怒临新野县,祝融飞下焰摩天。”这段来自《三国演义》的开场词立马把人引入三国争霸群雄厮杀的年代。
三弦声起,史小翠一边弹奏一边开唱,“唱的是,诸葛亮初出茅庐把功建,火烧曹军博望坡前,夏侯惇损兵折将无功而返,曹孟德暴跳如雷怒冲冠,校场点兵五十万,浩浩荡荡杀奔西南……”
曲调抑扬顿挫,唱词简单朴实,把火烧新野的前情讲得清清楚楚。
唱完这段,史小翠站起来笑语盈盈地说:“这段唱的是火烧新野,智圣诸葛亮的故事,想当年诸葛亮感念刘玄德三顾之恩出山相助,第一把火火烧博望,第二把火火烧新野,第三把过火烧赤壁,今天咱讲的是火烧新野…… ”
史小翠美目略挑,一口气连说好几段,骤然一停顿,手上三弦琴又起,“曹仁用目睁,打量新野城,四门大敞开,无有一个兵,街上无人走,鸦雀静无声,人都说诸葛亮计谋广,是不是诱敌深入留座空城……”
接下来许褚小瞧诸葛亮,撺掇曹仁入城。这段是大家伙最爱听的剧情,许褚有多小聪明,后面马上脸就被打多么重。
“突然飞沙走石,狂风四起,好大的风啊!”史小翠像看到了这一幕连说几声哎呀呀!
“这阵风真不善,刮得天昏地又暗,往上刮了一阵风刮到玉皇凌霄殿,王母娘娘来观风,一头青丝被刮乱,往下刮了一阵风,刮到阎罗森罗殿,土地爷爷来观风,手中拐棍刮不见,刮得大鬼找小鬼,刮得牛头找马面,刮得小鬼疼难忍,吱吱哇哇乱叫唤……”
这一段酣畅淋漓,口条疾速,又形象又生动,这段耳熟能详的故事夹杂了三弦书艺人的原创台词,更显趣味。
接下来,曹仁快速入城,驻扎休息,刚卧床睡着,突然报子来报:“新野城火烧起来了!”
曹仁还有起床气骂报子说定是有人烧火吃饭,不要扰乱军心,紧接着唰唰唰好几名报子来报,声音都变直了,“报报报禀都督,大事不好,新野城全城起火……”
别看史小翠细弱柳条模样,可她学小兵报子,连喊那几声报报报,学得那叫一个真切,声音颤抖,手脚发软,往前踉跄几步,让人觉得是小兵报子附体了。
台下观众屏息凝神,目不转睛,瞧着史小翠大吼一声,“曹仁听见这头发稍子都支棱起来了!大事不妙呀!”
火龙翻飞,风乘火势,噼里啪啦,房屋倒塌,轰轰隆隆,热浪翻滚……好一场大火啊! ! !
高|潮骤起,三弦琴铜拨骤然响起。
赵子龙在城外指挥若定,数万条火箭腾蹿天空,风驰电掣似流星,曹仁率兵直往西门冲……赵子龙杀将出来!
史小翠瞬时化身赵子龙,一身正气,中气十足大喝一声,“哪里走!”
接下来琴弦更急,几个回合下来,曹仁往东门逃去,连奔二十余里逃至白河边,士兵们扑通扑通像下饺子一样跳入河中,史小翠停下来一笑问,“有人问,这究竟是为何要跳下水?”
她略一停顿,昂首笑道:“说当然是为了扑灭他们身上的火星子啊!”
这种夸张中带笑点的设计立马引得众人大笑。
接下来唱段借用火烧赤壁故事中曹操仰天三笑却被打脸追杀的典故,在这里也设计了曹仁三笑,最后还是诸葛亮仁心让张飞放走了他。
三弦书唱词扎实,史小翠唱功了得,即便在没法收音的户外舞台,也能越过糟杂的环境把观众的注意力和好奇心全部收拢在自己的表演里。
“酣畅淋漓!精彩!真是精彩!”老袁忍不住又拍起了桌子,“这才是表演,这才是艺术,这才是咱们西河县千百年来传承的说唱曲艺,今天没掏钱就听到这么好听的,赚了啊。”
戈明德也很激动,“五六十年代的时候咱们这十里八乡谁家有个红白喜事都爱请人去唱三弦书,甚至没事干的时候,只要拿起一把三弦琴,就能连说带唱,唱两汉三国,唱三侠五义,唱老包判案,什么都唱,那时候可真是热闹啊。只可惜现在啊,别说喜欢三弦书,怕是知道三弦书的人都很少。”
他啧啧两声,话锋一转,“小翠啊,□□嗡你也会,三弦书你也会,这两样都不好学,都不好练,你咋同时都学,还学得这么好?”
史小翠腼腆一笑,“戈老师你这么说我还真是不好意思。其实,三弦书我就只会这么一段。”那年在山洞,她跟着师父师娘学了七八天□□嗡,偶尔听他们拿出三弦琴唱了这么一段,也就记在脑海里了。或许那时候,她年纪小,白纸一张的脑子,师父师娘随便往里面泼点墨,就再也忘不掉。后来她南下去了广东,又忙着挣钱,又不愿意交朋友,孤独的时候就爱在宿舍里自己给自己唱,一天又一天,便真的刻入骨髓里,再也忘不掉了。只可惜,当时她只学了这么一段。
戈明德一听,略有遗憾,“你这基本功在,学其他唱段不过是时间问题。”
五位评委点评完,宋香巧请五百位大众评审开始投票。她走下台,走到观众中间,看有没有人愿意说两句。
刚开始大家伙都不好意思,但一大堆人中总有那么几个显眼包,只见梁家洼村的老支书梁有仙施施然站起来,“咱就是说,今天的半决赛非常好看。纵观我的人生,今天算是排名前三的最幸福的日子。不用花一分钱还看了一天的大戏,这不叫幸福什么叫幸福?”
宋香巧率先鼓掌,“有仙叔说得好。”
梁有仙话锋一转,“当然山歌赛的决赛更好看。趁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啊,我想打一波广告。 10月30日晚上八点,在西河县竹坑乡梁家洼溶洞,举行山歌赛决赛。到时候谁能获得更多专家大众的支持?巨额奖金花落谁家?谁能成为第一届山歌赛冠军?咱们拭目以待。我代表梁家洼村欢迎大家莅临比赛现场欣赏表演!”
在场的梁家洼村村民立马为老支书欢呼。
安庆生在旁边哼了两声,“可真是会挑时候。”
宋香巧有大局观,她笑着接下话题,“是啊。咱们就要看看今天到底哪十组选手能有机会去梁家洼溶洞那个天然大舞台表演呢?”
她走到两名显然是外地游客的面前,把话筒递过去听他们来说两句。
“我们是隔壁县的。本来只是听说你们这的溶洞好看,还不要钱就跑来瞅瞅,没想到竟然看了一场免费的山歌赛。我们压根就没想着在这过夜,结果昨晚在你们村的农家乐住了一晚。我就在想,你们这么好景色,这么好的服务,为啥不收钱?”这名女性游客说话抑扬顿挫,有趣的很。明明想占便宜却又结结实实花了钱,结果呢,看得开心玩得开心,最后还发出灵魂一问。
宋香巧就爱这种直直白白的表扬,立马豪迈地说:“我做主了,你下次再来我们这里玩,房费餐费全免费。”
“哎呀,太好了。我回去一定帮你们好好宣传,把我的亲戚朋友邻居都叫来玩。”
梁有仙碰了碰旁边的安庆生,嘀咕问:“这是你们安排的托儿吧。可真费心啊。”
安庆生直接给他一个白眼,“谁要安排托儿谁不得好死。”
见梁有仙还不信,狠狠道:“谁要安排托儿我是你孙子!”
梁有仙这才有了几分信,“行行行。你们村也不知道走了哪波狗屎运……”
安庆生瞪了他一眼, t“什么狗屎运!是泼天的富贵。”
王学海正在紧张地统计票数。第十名和第九名之间只差了三张票,只要史小翠的选票超过832票就能挤进前十名。但鉴于上次在初赛中她的群众基础太差,五百位大众评审中才获得了小部分票,所以这次也不容乐观。
宋香巧小声问史小翠要不要给自己拉拉选票,史小翠轻轻摇摇头说不用。她现在婚也离了,房子也买了,又能时时看到两个孩子,前几天还有人家里长辈过寿请她去唱戏,拿了不少出场费。熬到现在终于苦尽甘来,什么也不缺,自然不想再出口说软话,求别人给她投票。反正嘴长在别人身上,爱咋说就咋说。
就在这时,从台下收集选票回来的王学海,朝宋香巧和史小翠悄悄挤挤眼,而后大声道:“恭喜史小翠获得连932分,获得半决赛第三名的好成绩。”
史小翠大惊,满脸不可置信。
宋香巧更是比她还高兴,上前一把抱住她,连说恭喜。
史小翠不仅超过方才第十名的832分,还比她多了100分,直接冲进前三,比第一名张建德夫妇只少了20分。
梁有仙沉沉看向台上的史小翠。这女人不容小觑啊!
从落选到逆袭进前三,不过是经历了20天的时间,这中间发生了什么?让大家对她的感观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张建德前几天找到他和程宿,建议说请史小翠参加山歌团。原因无他,这女人□□嗡是一绝,若是能让她留在团里,不仅可以作为特色表演吸引观众,还能教|徒弟,让□□嗡成为山歌团的招牌。当时他没同意,觉得这女人风评实在不好,怕招进来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别带坏了山歌团的名声。
之前他一直担心金竹村也搞山歌团,可史小翠现在已经和竹兴文离婚,不再是金竹村的媳妇,梁家洼山歌团不要她,金竹村肯定也不要她。
台上几位专家围着史小翠。巩仁巩馆长请她去文化馆座谈,老袁请她去家里吃饭,苗新月也邀请她去市学院给大学生上课,就连宣传部部长丁佳慧也说春节市里要举办晚会在各县遴选节目,想请她去参选。再看向张建德夫妇,即便获得了第一,也没人围着他们说话。
梁有仙觉得自己似乎又失策了。
不过,话不能说得太早。他安慰着自己,还有十天,决赛那天,他们梁家洼村的高光时刻就要到了。只要张建德夫妇能获得冠军,到时候所有的目光都会朝向他们,也就是朝向梁家洼村,以后他们村的溶洞景区也有了金字招牌,完全可以做出比金竹村更好的成绩-
当天晚上,史小翠拎着两个礼盒上门拜访姜春。姜春大喜,赶紧把人往里屋请。老袁戴着围裙从厨房传来,见到史小翠也是高兴地紧,赶紧喊着让她务必吃了饭才能走。
姜春想给姜崖打电话让他回来一趟,史小翠赶紧劝住,说姜崖是大忙人,她上门叨扰已经够麻烦,可不敢再麻烦他专门跑回来一趟。
史小翠说这一年来是姜春和姜崖母子对竹小蝶和黑蛋多有照顾,她这个做亲妈的无以为报,只能拎着两盒她从广州带回来的海产表示道谢。
“客气太客气了。”姜春连连摆手,“你生的两个娃太招人喜欢,我这么冷清的人都忍不住亲近。”
说到这里,她笑起来,“你总不会家家户户都上门送了礼吧。”
史小翠抿了下唇,“对我两个娃好的,我都记在心里,能力范围所在,该登门道谢的一定要道谢。”
姜春叹了口气,“你呀,也该放过自己,好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
史小翠笑起来,“是。我现在每天醒来看着自己亲手买的房子,打造的窝,就觉得空气也是甜的。”
两人同时笑出声来。
老袁手快,不一会就端上来四道菜,“你现在可是香饽饽,丁部长、苗教授、巩馆长要么请你讲课,要么请你教|徒,要么请你表演……”
史小翠把公筷放到菜盘上,“说句矫情的话,我现在只想和两个娃多待一点时间。”
姜春表示理解,不过竹小蝶马上就要考大学,黑蛋目前还在乡初中上学,周末才能去县城和她呆在一起,史小翠其实大部分时间还是一个人呆着。
“小孩们有自己的生活,你呀,我就不劝你再找个伴儿,既然这么喜欢唱,不如就把这条道走得扎扎实实的,开开心心的。”
老袁说:“你要是有意的话,我可以帮你去跟巩馆长说一声,让你在文化馆谋个职位。当然没有编制,工资也不高,也不用每天坐班,就是搞搞山歌研究啥的……”
姜春皱起眉头,“你这个提议对于有些人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可我觉得,小翠就应该自己单独干!”
史小翠一愣。
“第一,咱们市山歌曲艺的群众基础不错,第二,你也不想让你师父教你的在你手上断了根吧,第三,你可以吸纳喜欢上唱歌跳舞的人一起搞个山歌团,有你这个台柱子在,不怕招不到人,收不到钱。再不济你也可以去一些红白喜事场合唱戏,细水长流的,也能赚到不少钱。”-
从姜春家出来,史小翠一个人走在古街上。她现在算是乡里半个名人,不过是走了一小段已经有好几个人停下来跟她打招呼。当然面带好奇打量目光的人不少,不过也有喜欢她表演的人,拉着她说家里哪天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请她过来为亲戚朋友唱出戏。
本地人好热闹,好脸面。家里遇到红白喜事,总爱请人过来唱大戏。史小翠年轻时候就靠这个赚钱养家,现在她因为山歌赛再次回归大众视野,邀请她的人更多了。
两个娃还要上学要结婚生孩子,她从不指望竹兴文能给钱,所以她还要努力挣钱。她当即记下来,并答应到时候提前过去彩排-
宋香巧有些不舍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裙浓妆,好似变了个人,却是不一样的自己。这样的自己让她喜欢。婆婆推开门走进来,见她这样忍不住笑道:“咋,还穿上瘾了?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赶紧洗掉。”
宋香巧啧啧两声,回呛道:“妈,你今天听张建德唱的时候,咋哭了?”
“你咋知道?”
“我一下台,好多人都跟我说,三婶刚才看表演哭得稀里哗啦的。”
大家都习惯性叫宋香巧婆婆三婶,也只是因为她的老公,也就是宋香巧的公公排行老三,由此称呼。至于这位三婶,本家姓是什么,叫什么,很多人并不知道。
三婶顿时羞起来,“别听他们瞎说。我哭啥啊哭。”
宋香巧盯着她看了一会,“你是不是想到你以前的老情人了?”
三婶恼了,“哪有什么老情人。我就你爸一个。”
宋香巧不说话。
“反正人这一辈子很短的。你守寡几十年,再找个老伴正常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有看上的,就跟我讲。”
“这也是你儿子的意见。”
第96章
第096章
乡政|府准备开发明清一条街的消息一经传出, 和这条街相关的人内心都开始打起了小九九。若是以前,诸如此类的提法也不算罕见,只是大家伙被假消息糊弄了几次后基本都当听听笑话。可现在不同了, 提出这个说法的是现在的乡政|府, 金竹村作为前例,扎扎实实的发展和获利, 摆在人们面前,因此消息传出来后,沉寂的老街再也不沉寂了。
有几户搬去外地居住的听闻了消息连夜赶回来打探,有脑子转的快的已经找了施工队看能不能再加建几层,好歹拆迁赔偿的时候多给算点面积,有人则盘算着等这条街开发提上日程后,在自己家房子能干得什么挣钱的营生……很快乡政|府先贴出了一个告示。
告示再一次强调古街保护的重要性。这次乡政|府重申了古街的保护范围,包括五里长街为核心周围三百米的范围。但凡这个范围内的建筑都不许有任何未经允许的新建、改建、加建活动, 再往外两百米划定为建设控制地带,这个范围内的建筑风格要统一,建筑高度不能超过六米。
也就是说那些想通过拆迁获得赔偿的别想了,那些想加建几层房子多要赔偿的更别想了。所有在保护范围线和建设控制线以内建筑的任何t建设行为都必须通过乡政|府和文物局的同意才可以进行,不然就是违法行为。
告示上也提了开发古街首先要对古街进行统一规划,梳理公建和个人产权,对基础设施进行全面提升完善,除了重点古建群要进行维护修缮外,政|府还将对古街上的古建进行勘察分级,划定需要重点保护的对象和一般维护的对象。
前几天方正平把门前的青石板路砸了几个洞,被派出所叫去留了案底不说, 最后不仅要把青石板路恢复如初,还在自家门口贴道歉信, 希望街坊邻居要以他为戒,遵守法规制度,呼吁保护自己的家就是保护古街,保护古街就是守住自己的根,沿街700户都要有这样的思想觉悟,拧成一股绳才能把整条街做大做强。
如果谁家的老房子被评为重点保护对象,政|府会出一部分钱对其进行修缮。当然,到时候700户会集体共享整条街的开发红利。
头一次,政|府拿出了实实在在的开发条款和实施路径,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街上的人知道这次是准备动真格了。
告示贴出来以后,接连着来了好几拨人。有人拿着GPS对整条街进行勘探,测量正街小巷的长度宽度,划定平浪宫等古建筑群的范围等等。另一天,又一群人分好几拨,在陈元基的带领下挨家挨户丈量老房子的尺度,尤其对一些具有典型特征的老房子则进行了细致描绘,包括门廊下的彩绘,墙壁上的砖雕,屋脊上的吉祥小兽等等,听说这些是乡政|府从市大学请来的教授团队对古街进行摸底排查,由他们出保护方案,经县政|府和文物保护单位审批后还要报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审批,而后才能成为正式的文件,在此指导下进行保护开发。
那些在平浪宫、禹王宫、清真寺附近的古建筑就成了重点关注对象,这些建筑对于展现整条街的风貌至关重要,未来也是业态植入的重点空间,这些户主将获得更多的维护费用。
那些已经完全坍塌的地块,就成为可建可不见的区域,未来可作为难得的绿化空间,为古街添一些绿色。
这天早上刚过七点,就有人急哄哄地来敲乡政|府的大门。咚咚咚敲得震天响。
住在办公室值班的王学海揉着眼睛,披着衣服,趿拉着鞋走出来,遥遥一看,顿时一阵头大。
外面这人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叫啥他还真不清楚,大家伙都称呼她为寡嫂子。据说她刚嫁过来没几天老公就出事死了。
克夫,晦气,倒霉,这些字眼从此和她紧紧攀扯在了一起,大家伙明里暗里天天戳她脊梁骨,待她伺候公婆去世后,她就越发地深入简出,不和人打交道,脾气也就越发古怪。
天天不是怀疑这个人偷她种在院子里的菜就是怀疑谁去她房间偷她的钱,经常把整条街闹得鸡飞狗跳。
街坊邻居都被她怀疑过,被她骂过。
甚至经过她家的狗都被她怀疑尿了她家的墙角,有时候犟脾气上来了迈着小脚拿着棍子把狗追出好几里远还不解气。
大家深受其苦,对其尽量避而不见,但寡嫂子找不到吵架的人就跑到乡政|府来告状,逮住谁,谁接下来这几个小时都别想工作,只能被她扯着袖子听她讲。街坊邻居可以把门紧紧关住不听她说,乡政|府又不能一直大门紧锁。所以任谁瞅见寡嫂子来了都想躲得远远的。
寡嫂子倒也想去派出所找胡文林胡所长告状,但这老小子黑着脸说她报假警犯法,她就不咋敢去寻她的晦气,只能往乡政|府跑。
整个乡政|府也就姜崖和王学海还愿意听她唠叨两句,也此被扯袖子谈心的时间更长。
王学海硬生生刹住车,转身往宿舍逃。
“学海啊,我瞅见你了。快给我开门。我有特别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讲。”寡嫂子使劲拍着门吼道。
王学海皱着脸,只能转身继续往下走。
“唉唉,我早上新做的肉馅包子,还热乎的,给你拿了几个。快吃。”寡嫂子从门缝里递过去,硬要塞到王学海的怀里。
王学海挤出一个笑脸,把包子又塞回去,说不能要群众的一针一线。
寡嫂子顿时脸变了,嚎叫起来,“我大清早三点起来蒸包子,就是想给你拿点尝尝……”
王学海不得已把门打开,从塑料袋里拿走一个包子,边吃边问,“您干吗起这么早啊。”
寡嫂子好似这才想到自己要来干嘛,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有人藏在我床底下。”
王学海一脸无语,“您说啥?”
寡嫂子满眼紧张,捂住嘴再次把声音压低,“有人躲在我的床底下……”
“咚咚咚!”
“敲一会,停一会,再敲一会,又停一会……”
“吵得我脑袋疼,一夜没睡好,只能起来蒸包子!”
王学海扭头就走,“您还是赶紧回去补觉吧。”
别看寡嫂子瘦小,手劲很大,她一把拽住王学海的胳膊,“我说的是真的。”
王学海大清早觉没睡好,还要听一个脑筋不太好的老太太瞎白活,真是觉得就这点工资真不够这么折腾自己的。他转过身来,举起手指头,“您上次说有人深更半夜蹲在您家屋后头监视您睡觉,后来我去了,发现是你家电线掉下来被风吹得砸在后墙上的声音。还有一次,您说有人半夜不睡觉在你家院子里飞来飞去,后来我也去了,结果呢,不知道谁的风筝缠到你家晾衣绳上,半夜起风那破风筝飞上飞下,您非说那是人……”
寡嫂子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不提那些。我老了看错东西很正常。但这次……”
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准没错。”
这时候陆陆续续有人进大院上班。但凡知道寡嫂子事迹的都朝王学海投去了同情的目光,“哎呀,辛苦了啊。”
寡嫂子扯着王学海,“你去看看嘛。我眼神不好,但我听力那在整条街上我是第二好,没人敢说第一好。我真听见有人人在我床底下咚咚咚敲个不停。怕不是在偷什么东西吧!”
王学海被扯得生不如死,恰好瞅见姜崖来了,“您最爱的小姜同志来了。您让我去上个厕所,快被憋死了。”
寡嫂子一喜,转身又扯住姜崖的胳膊,“小姜,你可来了。我跟你说啊……”
姜崖换手扶着她,“您慢慢说。”-
王学海蹑手蹑脚地回到办公室门口,听里面姜崖正在耐心地询问。
“您说最近一周时间您的床底下半夜两点到三点有人在敲敲敲?”
“是。声音虽然非常小,但我耳朵特别特别尖,就像我去县医院做CT那种咚咚咚的敲击声,敲得我脑门子疼。”
“您说这声音响五分钟,停五分钟,非常有规律?”
“是。”寡嫂子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的本子,翻到其中一页,让姜崖看。
“这是我记录的。不会错。”
王学海越听越觉得离谱,这老太太一天到晚没事瞎捉摸,一副“总有人要害朕”的心态,搞得整条街上的人不得安宁。好家伙,这次编的竟然还朝悬疑离奇故事发展了?
他一脚踏进去,喊道:“姜崖,咱们今天还要去县政|府开会呢。赶时间。”
寡嫂子急了,指着本子说:“你看,我没说错。每天晚上吵得我睡不着。”
王学海把姜崖手中的本子拿过来,定神一看,直接笑了。这位“可爱”的寡嫂子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半截铅笔,在本子上画满了竖线,一条紧接着一条,画满了七页。
“你看,这些实心的竖线是敲击声,这些空心的竖线是我的心跳声……医生说我老了,一分钟跳五十下就够了,这里有一个五十,两个五十……总共五个五十,也就是五分钟……”
寡嫂子没上学,这已经是她用尽平生所学能算出来的最大数值。
姜崖赞许地点点头,“是,您算的很正确。”
“别……”说这句话。王学海想拦都拦不住。
寡嫂子像是遇到了知己一样,把凳子往姜崖身边挪得更近了。
“咱们这条街以前都是有钱人盖的,到处都是宝贝,都在地底下埋着呢。我床底下也有。嘿嘿。”寡嫂子神秘地笑了笑。
王学海扶额,老太太这是自己给自己编电视剧呢。悬疑剧转为探宝剧。 t
他上前一把搂住姜崖的肩膀,“走啊,再不走县委书记就该骂我们了。”
“哎呦,县太爷召见你们,你们可得赶紧去。”
姜崖无奈地看了一眼王学海。这小子用这招哄骗了多少次啊。但别说,次次都管用。
“我先走了。明天这时候我再来。”
王学海:“……”大可不必-
一早上的美好时光就在斗智斗勇中蹉跎完了。
今天要去县政|府开会是真的,县委书记召见他们是假的。关于竹坑乡明清一条街的保护利用,县里从文物、城投、规划、土地、旅游、宣传等相关部门调选了人员成立专班,定期召开推进会,汇总保护开发中遇到的问题,集中决策,快速落地。
前期姜崖提交的初步方案,得到了县里的认可,由副县长郭腾飞作为专班工作组组长,继续往下推进。
现阶段的问题当然是尽快编制保护开发方案,上报市、省相关单位审批,同时广泛征求专家和群众意见,群策群力,获得最广泛的支持。当然,要同时寻求合适的旅游开发运营机构,洽谈出最利于政|府、居民、开发商三方利益的合作方案。不管合作模式如何,有两个原则不能打破:第一,绝对不能以破坏古街为代价开发旅游,第二,绝对不能为了开发而开发,损害本地老百姓的利益。
从县城回来已经是傍晚了。坐车途中他还不忘打开古街保护图不停研究。
早在清朝初年,古街上还有至少两千户人家,人口超过万人。家家户户经商,人来人往全是生意。小孩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去街上商号店铺做学徒,再不济也会挑起担子沿街叫卖。这里做的就是倒卖生意,一代代传承下来,积攒了万千家财,也培养了一代代的商贾巨富。
他们秉持诚心信誉,从不做一锤子买卖。据记载,这条街如此繁华却极少有小偷小摸的行为。很多大型商号都有自己的当票。也就是被大家承认的流通的土钱土货币。拿着这些当票,可以随时到全国各地的连锁商号兑换银票。要是没有诚信为基础,哪敢这样?
其中最大一家商号叫德胜正,由湖北黄州富商陈明璋创造,鼎盛时拥有流动资金五十多万两白银,收购诸如桐油、生漆、柴胡、黄花菜等土特产,有八个掌柜管事,五个账房管账,在丹江汉江长江沿途都设有分号和客栈。另外同等级别的商号还有山西韩姓巨商创建的“复兴美”,开出来的银票可通行于太原、西安、北京、济南等大城市。再次一等的商号那就数不胜数。然而每一家商号都有艰辛的发展史,比如德胜正,发家生意做的是牲畜皮子,后来逐渐开始经营各地土特产和药材,并且开始收购黄金。
根据历史记载,仅仅陈家就在北街上占据了数十座院落和商铺。然而,任何繁华在时间线拉长后都会变成过眼烟云,民国十四年,竹坑乡匪患频发,一天夜里,有个本姓人叫陈四麦的土匪,率领一杆弟兄下山,烧杀掠夺,将陈家祖祖辈辈经营了上半年的商号烧得干干净净,唯独一处稍微偏远的老屋躲过一劫,也就是现在古街上保存最为完成的古民居陈家大院。
姜崖盯着地图,陈家大院五进院落,房间数十间,游墙影壁,雕梁画栋,应有尽有。前几天他还陪着市大学的教授团队去看了一圈。这座院落主体架构都还在,只可惜很多地方的壁画破损严重,斑驳地看不出原貌。另外,房屋漏水严重,需要尽快找人修缮,不然影响屋架下的木梁安全。
一周前,有个消息灵通的老板知道乡政|府要开发古街,主动找来说要租下陈家大院搞旅游。老板打算把陈家大院改建成小型博物馆。他向姜崖等人展示了自己在其他地方的成功案例,其中不乏南浔、周庄、同里等著名古街古镇。他说他是有情怀的文化人,见不得这些老一辈留下来的建筑瑰宝被破坏被废弃,同时他手里还珍藏了非常多没处放的私人藏品,准备都放到陈家大院。他的这个思路和县里乡里的想法高度一致,于是专班组同意让他来租下陈家大院,希望把陈家大院做成一个样板产品。老板签下合同的当天就找来了工队说要对房子进行维护。他提交了维护方案,也得到了文保单位的许可。
当时姜崖还说真是时来运转,刚想瞌睡就有人递来枕头。辛家老酒庄的保护利用也在近期提上日程,陈家大院也马上遇到合适的机遇。
姜崖忽然皱起眉头,一周前?
他再次低头查看,“寡奶奶家是不是就在陈家大院旁边?”
大家都忘了寡嫂子叫什么,小一辈都问她叫寡奶奶。
王学海点点头,咕哝道:“寡奶奶夫家姓韩,祖辈在街上开了数一数二的大商号,后来家道中落,人丁稀少,到她嫁过去时家里连一缸米都没有。我也是听说,她夫家跟隔壁的陈家在生意上是死对头……”
不过现在谁也别看不上谁。韩家商号到寡嫂子这里就算断了根,陈家商号更是被烧得七零八落,现在只做陈家大院连个主人都找不到,被划为了公产。
姜崖眉头锁得更紧了,“或许还真是有问题。”-
王学海已经习惯姜崖时不时抽风做出点匪夷所思的行为,比如现在,两人匆匆从县城赶回来,来不及扒拉两口饭,就趁着夜黑竟然去翻寡嫂子家的院墙。
幸好寡嫂子家后墙长了一颗高大的银杏树,枝叶繁茂,直接伸到了院墙里。不过这次也算轻车熟路。第一次见识寡嫂子的奇葩行径就是这位老太太把家里钥匙搞丢了,逼着他们两个翻院墙找钥匙。后来墙也翻了,才发现钥匙被寡嫂子藏在自己内|裤的小口袋里。
院墙后是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且前后不通,只有偶尔窜出来的狗经过。两人抱着树蹭蹭往上,狗子就在树下撒尿,撒完仰起头看着两个奇怪的人类。
幸好这狗子不爱叫,不然引了人来那就不太好解释了。
院子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还有骂骂咧咧的咕哝声。寡嫂子独居,早都习惯自己跟自己说话,而长期孤独的生活让她性格别扭地逮谁骂谁……王学海有一瞬间的后悔,等会跳进去吓到老太太自己会不会被骂到尿失|禁。
两人顺利爬上院墙,而后顺着墙下的假山慢慢溜达到地上,没有发出惹人注意的声音。
寡嫂子刚好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拎着洗锅水,“唉呀妈呀!”
姜崖赶紧朝她嘘了一声,寡嫂子在昏黄的灯光下瞧清楚这两个乡政|府的小伙子,顿时眉开眼笑,她非常上道地也嘘了一声,招了招手,蹑手蹑脚地把他们迎进堂屋里。
王学海:“……”不愧是剑走偏锋的寡嫂子。
三人一进屋,寡嫂子立马把门闩住,压低声音说:“你们相信我说的话了是不是?”
姜崖也压低声音,“八九不离十,但还需要您帮我们演场戏。”
寡嫂子顿时眼睛一亮,指着收音机,“我要演穆桂英挂帅还是王宝钏挖野菜?”
姜崖:“……”
王学海抹了一把脸,“我们两个今晚守着您的屋,看看到底是哪个鳖孙不睡觉乱敲敲。”-
翌日清晨。
安静的古街上响起一阵尖锐的叫声。大家伙都还在吃早饭,抱着碗就往外走。
只见街上有名的疯婆寡嫂子像疯了一样吼道:“我昨晚梦到我家掌柜的,他告诉我我要发财了。”
大家捧着碗蹲在墙角看好戏。
“哎呀,你家掌故的都死几十年了,你还记得他长啥样不?”
“咋个发财?去河里捡金子吗?”
“寡嫂子你发财了可要记得分我点,让我也享享福。”
寡嫂子两眼一瞪,“我家掌柜的说不能告诉其他人。”
姜崖和王学海站在不远处的树后面,瞧着寡嫂子一本正经地演戏,两人默默相视一看,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寡嫂子迈着小脚从自家门口往陈家大院走去。
“唉,你们老韩家不是跟人家老陈家有仇,老死不相往来吗?”有人拦住寡嫂子笑问着。这事全街上的人都知道。寡嫂子在街上疯来疯去,逮谁骂谁,可经过陈家大院的时候总会快速走过,绝不停留。她说她那早死的老公警告过她,陈家人都不是好东t西,当年韩家败落陈家人没少出力。幸好后来土匪把陈家商号都烧了,这口气算是出了。
寡嫂子脑子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但早死老公的话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不行,”寡嫂子嘘了一声,小声说:“我家掌柜的说了,他们陈家抢了我们韩家的银子,就藏在他们家的院子下面。”
众人一听纷纷大笑起来。
“寡嫂子今天格外的疯啊。”
“银子?我看是老太太自己编的吧。”
“她都分不清白天黑夜的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总而言之,大家都不信她说的疯话。
寡嫂子可不管旁人怎么想,她立马冲到陈家大院门口,朝着结实的木门咚咚咚敲了起来。
“开门!开门!”
大家都爱看戏,尤其现在的陈家大院刚被一个叫黄建中的外地有钱老板给包下来,说要搞什么博物馆。这个姓黄的天天闭门在里面捣鼓,施工队进进出出忙得不行,也不知道在里面搞什么东西,大家正好奇呢,见寡嫂子上前砸门,都凑过去看热闹。
“开门!快给我开门!”寡嫂子见里面人不应腔,越发敲得使劲。
这时,有人的声音从远到近,急哄哄地喊着:“吵啥吵啥!来了来了!”
门开,一个穿着中山装黑麻裤的男人从里面探出来。
姜崖远远看过去,这人正是黄建中。之前签合同的时候见过一面,为人和煦,一副文化人模样。哪怕现在再看过去,一时间也不容易看出有什么不对劲来。
寡嫂子见黄建中终于开门,抬脚就要往里冲。
黄建中赶紧拦住她,“老嫂子,您这是干什么?怎么没经过主人同意就往家里钻?”
寡嫂子冷哼两声,“我家的银子埋在这家院子下面,你得让我进去找找!”
黄建中眼珠子一转,陪笑道:“您这说的是哪里的话?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银子不银子的,听不懂啊。”
寡嫂子一脸认真,“昨晚我睡觉做梦,我家掌柜的明明白白告诉我,我们老韩家积攒的十万两白银被陈家人抢走埋在他们家的院子下面。这钱是我们老韩家的,必须还回来。”
黄建中饶是想扮演好和善人这时候也绷不住了,“您做的是白日梦吧。拜托,麻烦回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好吗?!”
寡嫂子最讨厌别人质疑她的话,她两脚一跳,拍着自己的胸口喊道:“什么白日梦?!我家掌柜的不会骗我。十万两白银就是陈家人抢的,不管过去多少年,都得还给我们。我要拿着这个钱,重修我韩家祖坟!”
黄建中一口气差点没顺过来。都说这穷乡僻壤出刁民,他怎么这么倒霉,这一等一的刁民怎么就住在自己家隔壁。前几天这老女人就上门说些疯言疯语的话,被自己打发走,没消停两天,今天竟然又来发疯。
他双手抱拳,朝街坊邻居喊道:“我是外地人,被咱们竹坑乡的好山好水吸引,被咱们街上的古香古色吸引,想在这里搞一处院落,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宝贝放在这里展示给大家看。”
说到这里他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人啊想做点事怎么这么难。我租借陈家大院的时候已经请人勘探过一遍,并未有什么她口中的银子。我是真心实意想把这座院落保护利用起来。大家也都看到,我请来专门维修古建的团队,务必要把咱们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古建修复如初,这事情你们县政|府和乡政|府都是同意的。”
寡嫂子在街上骂人无敌,就是因为她从不听别人咋说,黄建中一副语重心长又真诚无敌的话在她这里全是废话,她双手一挥,“你别说这么多。你敢不敢让我进去看看到底有没有银子?”
黄建中:“……”
街上人都开始劝。
“哎呀,寡嫂子适可而止吧。别让人家黄老板以为我们竹坑乡的人都是这样胡搅蛮缠。留点脸吧。”
“对啊。哪有什么银子?有银子也该你去你们韩家大院找,平白无故跑到人家陈家大院找什么找?”
“寡嫂子你要不现在再睡一觉,看你家掌柜的有没有说他昨晚托你的梦是假的?!”
寡嫂子所向披靡惯了,这些人的话在她耳朵里毫无作用,她的一对混白眼珠子死死盯着黄建中,质问:“你到底敢不敢让我进去!”
黄建中一脸无奈,他嘴上说着没什么不敢的,可身体却越发把门堵得严严实实。
“您逼人太甚!我得去找你们村长还有派出所所长。让他们给我做主。”黄建中一边喊委屈,一边找手下人出去搬救兵。
街上人都劝他别浪费这功夫。要是村长和派出所能管得住寡嫂子,也不至于这老太太骚扰全街人这么久。
这女人真发疯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不然你就让她进去看一眼,找不到就死了心。”
“对啊。陪她演一出戏,戏演完她就放弃了。”
“上次我硬跟寡嫂子争执对错,结果她咕噜一声躺地上,喊胸口疼,吓到我赶紧认错。闹出人命我可没钱赔。”
“是啊是啊,就让她进去溜达一圈,不费事的。”
大家见劝不住寡嫂子就让黄建中退让。
黄建中左看看右看看,心里那个气啊。要是一般情况下他还真不怕这疯婆子,可现在……
没等他想出招数,寡嫂子一个箭步从他咯吱窝下面冲了进去,嘴里还笑嘻嘻地喊着:“我进来了进来了!找银子了找银子了!”
站在不远处的姜崖和王学海恨不得抱住寡嫂子一左一右亲一口。这位可爱的老奶奶有时候还真是分不清是真疯了还是在演戏。
黄建中没拦住人,气得连连跺脚,赶紧追进去。
街坊邻居也都非常自觉地跟着进去看戏。姜崖和王学海低着头也跟在了人后面。
“哪里有什么银子啊!真是天地良心,你这老太太胡搅蛮缠,耽误我的工期我看你赔得起不!”黄建中跟在寡嫂子旁边,想拦着她,可她像炸毛的鸡死活不肯让他碰到,整个人疯疯癫癫的,到处掀东西看。
要真是碰倒了伤到了,可就真说不清。
他索性停下来,指着院子喊道:“找吧。随便找。要是你今天找不到银子,我一定把你扭送到派出所让警察给我做主。”
寡嫂子嘿嘿一笑,“好呀好呀!”
屋檐下绑着脚手架,几个工人正在描金绘彩,见忽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都纷纷停下来。姜崖抬眼看过去,这几人显然紧张了,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互相之间给着眼光,却又一个字都没说。
昨晚他和王学海从县城回来,装作经过从陈家大院门口走动时,这几个工人正好蹲在门口抽着烟小声说着什么,见他和王学海走近立马停下来,表情十分不自然。
要是平时,姜崖肯定不会多想,顶多以为他们不想让人听到私密的话。可他总觉得不安宁,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本想直接进寡嫂子的院子,见这几人蹲在门口不动弹,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和王学海只好从后院翻墙进去。
“哎呀,你看人家黄老板请的人真是专业。这牡丹花画得真漂亮。”有人注意到脚手架上的壁画,忍不住夸赞道。
黄建中稳了稳心神,“那可不!我是真心实意想为咱们竹坑乡做点实事。这些工人都是我高薪从外地聘请过来的。人家那手艺都是祖传的,西河县可没有这号人物。”
“啧啧。寡奶奶你闹够了就走吧。别耽误人家黄老板做事。”
“是啊是啊,这里哪有什么银子,就你能瞎折腾。”
“不行让乡政|府出面把她送到养老院或者哪里!”
有人觉得寡嫂子给大家伙丢人了,不过也碍着都是多年的街坊邻居,没把精神病院四个字说出来。
黄建中巴不得现在就把这个疯女人关进精神病院,他爽朗一笑,“我本来就想着这里搞好后请大家来参观。那算是提前请大家进来。大家随意啊。”
他不动声色上前把主屋门关上,只让大家在院子里活动。
寡嫂子吸着鼻子,在院子里嗅来嗅去。
昨晚姜崖和王学海也在她的房间内听到半夜两点到三点的敲击声。证明她没瞎说,没说谎,这是她最有底气的地方。
姜崖和王学海沿着墙角,仔细勘察着院落里规整的小花园。花草葱郁,水缸里鱼儿上上下下,乍一t看看不出哪里有问题。
寡嫂子摸着主屋的木门,摸啊摸啊,突然一个使劲把门推开。
“我家掌柜的说银子就在主屋的墙壁里面。”
黄建中这时觉察出不对劲来。这女人怕是借着疯来闹事的吧。他当即挡在寡嫂子的面前,呵斥道:“你这老太太不请自来,又胡言乱语,我要把你送到派出所让警察来处理。”
“不要不要!”
“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寡嫂子在常年与人吵架的过程中练就了超级灵活的身手,任凭黄建中怎么抓都没把她抓到。
姜崖一眼就看到主屋内放置的案桌被人挪动了。这案桌上供奉着陈姓祖先牌位,从之前陈家大院被收回为政|府公产的时候就没动过,这是给陈姓人的尊重。
乡政|府和黄建中签订合同的时候还专门给他讲过,主屋不可乱动,必须维持原样,其他房子可以作为陈展的地方。
案桌上的牌位下方有明显的灰尘擦痕。
大家都看着寡嫂子跟唱戏似的飞来飞去,黄建中怎么追都只能扑空。
一片吵闹声中,姜崖“不小心”伸了一下脚,黄建中这老小子吧唧一声跪在了陈姓牌位面前。
众人:“……”这是什么操作?
还别说,这么重重跪下去,却砸出嗡嗡声来。显然这片地下被人挖空了。
“谁他妈跘的我?站出来!”黄建中气急败坏试图站起来,怎奈王学海像是站不稳似的,一把上前摁住他,嬉皮笑脸地说:“黄老板,你咋这么孝顺?亲自跪在人家陈姓牌位面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黄建中两眼冒火,“你瞎说什么!放开我!”
王学海龇着牙,“别啊。你多跪一会,说不定陈家老祖宗就不会半夜来找你了。”
姜崖像是刚从外面走进来似的,站在门口大喊道:“怎么了?”
寡嫂子瞅见他,立马冲过去,躲在他身后叽叽咕咕说黄建中偷她银子。
姜崖咳咳两声,装作无意似的使劲在地上跺了几脚。有的地方声音敦实,有的地方声音空洞……黄建中见他这样,脸色刷一下变白了。他拼命挣扎着,怎奈王学海吨位足够,无论他怎么反抗都挣脱不开-
胡文林闻讯赶过来时,黄建中已经被绑得结结实实跪在门槛外。主屋内案桌被挪开,案桌前的柜子也被挪开,露出能容一人下去的地洞来。
黄建中找来的施工队也被控制起来,分别关在偏房几间屋内,省得他们凑一起串供。
“咱们竹坑乡是戳了盗墓分子的窝了吗?”他忍不住骂道。前段时间刚在猴山的后山村抓了几个试图盗取千佛洞的坏蛋,这次竟然又有坏蛋直接打着搞旅游开发的旗号跑到古街上堂而皇之地盗取。
姜崖初步入洞查看,这波人已经挖了几十米。洞内墙壁整齐扎实,每隔五米还在墙壁上挖了个小龛放置一盏灯。
“这些人到底在挖什么?”
“难不成还真有银子?”
“卧|槽,寡嫂子立了大功啊。”
“她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这时寡嫂子悄无声息地从旁边掠过,阴侧侧地问:“你们猜!”
第97章
要说这个黄建中是哪根脑筋没长对,不惜冒这么大的险跑到竹坑乡来挖地洞,整条古街上的人都搞不明白。
没错。竹坑乡在过去几百年被称作小香港,是水陆交汇的繁华之地。到处都是商号,各家库房地窖里都藏着白银,可那都是过去的事。清末民国数十年的战乱匪患,早已将这些碾碎地一文不留,哪还有什么宝贝让这些犯罪分子肖想。
那天在陈家大院主屋里,惊心触目的黑洞让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莫不是真的自家有宝而不自知吗?从那天起大家伙都有事没事在自家院子里,主屋里,偏房里,甚至后院的厕所里,翻看踩踏,万一发现哪里有什么嗡嗡声,里面有什么银窖啥的,可就发大财了。
当天黄建中以及他的同伙就被抓到派出所。这群人显然经验十分丰富,任凭胡文林怎么讯问,他们就只说自己不知情,不知道为什么主屋内有这么大一个洞。有可能这是之前谁挖的,他背锅而已。
胡文林从他的卧室里翻出罗盘,“能解释解释这些玩意是用来干嘛的?”
黄建中嬉皮笑脸, “不用来干嘛。纯属个人爱好。平时就爱帮人看看风水啥的。”
这个人显然油盐不进,把胡文林这个偏远乡村的派出所所长当做什么都不懂的白丁。
“胡所长, 我看你这官运不咋样,要不要我帮你挪挪祖坟, 调调家宅,保证你官运亨通, 一路之上。窝在这乡里太委屈你的才华了。”
胡文林两眼一瞪,“老子要你帮?你|他|妈算算你这次能从我这里走出去不?!”
黄建中讪笑两声,“别生气嘛。我真的就是想来竹坑乡做点实事。我虽然不是西河县人,但我母亲是。算是半个西河县人。”
说到这里他神秘一笑,压低声音说:“我之前在陕西做生意赚了点钱,不多,但是那啥……”
他说得隐晦,可胡文林是老|江湖,顿时知道他啥意思,“小何,嫌疑人黄建中试图贿赂国家公职人员,你刚才也听见了,把这点记录在案。一会咱们一起给领导汇报一下。”
小何是今年新分配下来的警员,和胡文林一起讯问黄建中。
黄建中哪能想到胡文林这么说,吓得连连摆手,“胡所长你误会了,我只是说我是生意人,赚钱虽然不多但也不少,没必要再跑这里偷什么东西。我可没想贿赂你。”
他心口窝止不住地冒汗。这人看起来黑脸阎罗,就不信没有弱点可攻。
稳了稳心神,他瞥见胡文林脖子里似乎有一条黑绳,应是项链。一个男人戴这种东西,不是佛像能是什么?
“黄建中你不要再试图隐瞒自己的犯罪行为。你是从哪里得知陈家大院有宝贝,是如何组织同伙来踩点租赁,又是如何深更半夜挖地道……”胡文林懒得跟他废话,让他赶紧交代。
黄建中突然暴跳如雷,使劲拍着桌子,“我要见你们乡长,不,我要见你们县委书记。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生意人,来你们竹坑乡投资,还被你们诬陷,以后还有谁敢来你们这种个鬼地方投资?!”
小何被他的话惊得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把他这句话记下来。
要真是冤假错案,这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
胡文林稳如老牛,“急什么!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这是谁都改变不了的事实。你找谁来都没用。”
黄建中双手抱胸,硬着脖子说,“从现在开始我一个字都不会再说。反正你要是没铁证的话, 24小时候必须放我出去。”
接下来这人果然一字不吭,活脱脱是一个削了嘴的葫芦。
与此同时,乡长葛兴国的办公室内气氛也十分沉郁。
古街开发刚启动,竟遭遇当头一棒。任谁心里都不好受。
姜崖沉声道:“还是莽撞了。没有对黄建中进行彻底调查就同意他租借陈家大院,导致这样的事件发生。我要负一定的责任。”
徐洪福接话道:“我是你的领导,要负责任也该我负。”
王学海也举手说自己也有责任。
葛兴国挥挥手,“行了。要这么说,郭副县长是专班工作组组长,他该负主要责任。”
这事影响极坏。葛兴国已经料到郭副县长的脸上会有多难看。去年西河县招商的时候就遇到一个姓叶的骗子,这才没过去多久又遇到一个姓黄的骗子。这些人总觉得西河乡不过是个偏远山区的小县,本地人傻乎乎地好骗吗?还是说,正是因为西河县地处偏远山区,对发展两个字连太渴望太期待以至于让某些人钻了空子?
郭副县长现在还不知情,葛兴国是想着既然事情已经不能再坏,那不如等胡文林那边审出什么结果后他再向领导汇报。这样好歹也有个结论,不然……
他抬眼看过去,忍不住问:“你们确定这姓黄的是骗子吧。”说完又觉得自己没事干多此一问。
王学海急了,用手比划着,“他在陈家大院的主屋挖了这么大一个洞,我和姜崖都进去看了,要不是为了偷宝贝,谁没事干猫着腰累死累活地这么挖洞啊。”
姜崖没接话。当时这洞口被掀开来,黄建中的脸变得十分难看,可他随即否t认不知情。搜罗了一圈也只在他的房间内发现一个罗盘,其他再给力点的证据一时间还真没有。
这时,胡文林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骂。
“这家伙软硬不吃,油嘴滑舌,就是不肯承认。”
葛兴国沉吟片刻,“那这事不好办了。”
若是24小时内没有确切性证据,只能把人先放了。一旦放了,这人很可能就会跑到县里击鼓喊冤,会搞得大家非常被动。要么这人一溜烟跑了,抓都抓不回来。
再过几天就是山歌赛的决赛,要是这事持续发酵,影响了比赛进行,那可真是坏到家了。
几人一合计,不能坐以待毙,要分头行动。
胡文林让人继续对黄建中施压审问,同时对他带来的几个同伙分别审讯,争取从这几人的嘴里撬开真话。同时,王学海去确认黄建中当时来自荐的时候所提供的那些证明材料的真假性。这人提供了在周庄、南浔。同里等古镇的投资情况,还提供了他注册的文化公司的营业执照,那就好好查查他的缴税情况,看有无真实经营。
姜崖则一直想不明白,是什么宝贝让黄建中花费这么大力气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冒险挖洞,他到底想挖什么?
从乡政|府出来,姜崖又去了一趟陈家大院。
刚拐上北街就瞅见寡嫂子被人围在中间。大家伙叽叽喳喳地问她到底怎么发现这么大的盗墓分子?
是的。虽然现在还不清楚黄建中到底要挖什么,可大家都认为他就是掀人祖坟不得好死的盗墓分子。
寡嫂子显然对她一夜之间成为名人非常适应,只见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给姜崖看过的破本子,“我眼睛虽然不好使,我的耳朵比狗子还灵,哪怕隔着好层墙我也听得清清楚楚……那谁家,你们昨晚不就半夜打架,噼噼啪啪地吵得我睡不着。”
被点名的某家立马脸红起来,“寡嫂子你别岔开话题。”
寡嫂子以前出名是因为她脾气古怪,疯疯癫癫,逮谁骂谁,现在出名是因为大家发现她疯还是那么疯,但人家疯中带着一丝玄学,做了个梦就找到一个罪犯,说不定这老太太还真有点本事。
“寡嫂子,他们到底在咱们这挖什么啊?咱们这又不是坟地,能挖出什么来?”
寡嫂子立马紧张地嘘了一声,“咱们这条街到处都是宝贝,你小声点,别坏蛋听到。”
“到底啥宝贝啊。银子?古董?瓷器?钱币?”
大家伙叽叽喳喳地问,寡嫂子一脸无语,“我不都说了嘛。我家掌柜的托梦给我说,我们韩家的银子就埋在他们陈家大院下面。”
众人:“……”可今天姜崖他们乡政|府的人找了半天也没有所谓的银子啊。
寡嫂子绝对不允许大家质疑,见众人不信她的话,顿时老脸一掀,“滚滚滚!爱信不信。”
“我要回去睡觉。让我家掌柜的再托梦给我,让他一定告诉我,是埋在花盆下面呢,还是埋在墙里面呢,还是埋在屋顶上的……”
寡嫂子越说越离谱,众人没好气地摆摆手,散了。
姜崖苦笑两声,趁着众人不注意,再次进了陈家大院。
要说这黄建中还真是善于掩盖的好手,转悠了一圈发现要不是那个洞赫然在目,这里还真是一派干实事的气氛。修缮壁画的工具应有尽有,包括昂贵的颜料。他蹲下来,看了看,这些颜料还不是市面上卖的那些,是用矿石提炼出来的颜料。就这道工序就要耗费太久时间,何况他带来的同伙真的会修复壁画。描了一半的壁画在矿石颜料的映衬下栩栩如生,果真漂亮。
所以他才会被迷惑。黄建中是有真本事在身上的。
走进主屋,那个通往地下的洞被警戒线包围着。有个年轻警员守在一旁。
这人见姜崖来了,笑着起身打招呼。
姜崖朝他点点头,顺着洞口往下爬。
这人挖洞的技术也真是厉害。墙壁被挖得十分光滑,还设有供脚踏足的小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他还以为进了地道战的洞里。
继续猫着腰往里走,地道像一条游蛇一样一会左一会右,穿过陈家大院最右边的院墙后进入到了寡嫂子家的范围。正是在这个位置,地底下半夜的敲击声让听力极为敏感的寡嫂子发现。
黄建中此刻肯定恨透了寡嫂子。他已经够小心翼翼,晚上挖洞,每次还在人睡得最死的两三点钟,还生怕被人听到,一会挖,一会停,结果还是被寡嫂子听到。
姜崖蹲在地道的尽头,四处查看着。伸手捏了捏土,湿软新鲜,还真是好挖。
忽然土里露出一个被踩扁的矿泉水瓶,他赶紧扒拉出来,看了下生产日期。是去年十月份。他小心翼翼隔着袖子把水瓶捡起来,看能不能提取指纹之类的有用的信息-
辛家老酒厂。
改建工作正在大张旗鼓的进行。上次毕建忠带来的几个人中有个叫陆正奇的兴趣最大。这人祖籍东北,在隔壁县长大,年轻时候走南闯北,做倒爷,做二道贩子,挣了第一桶金,后来又在南方开工厂,赚了不少钱。可能是因为前半生太累了,突然有一天他就不想干了,把工厂卖了,生意转了,兜里揣着花不出去的钱,去游逛祖国的大好河山,玩了几年后又觉得没意思,处于无事可做又想找点有意义的事的阶段。
前段时间他也是无意听说毕建忠组织白酒协会的人去竹坑乡看一家老酒厂,他闲来无事就跟着去,结果这一去竟然就“掉坑”里了。
原因很简单,他听辛老爷子讲了那个关外人教他父亲酿出酱香爽甜的竹坑香的故事,故事中那个关外人和他一样都是东北人,性格爽朗,爱好喝酒,走南闯北的经历也和他一样。当年这位东北前辈因为受了辛老爷子父亲一顿饭的恩惠就敬献了竹坑香的酿酒方法,辛老爷子又投之以李送了这位前辈盘缠好让他继续寻亲。
陆正奇深深被其中的恩义所感动。加上他本身也是东北人,不由自主地代入其中。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年这位同乡老前辈与辛老爷子结缘,于是有了超级好喝的竹坑香,现在竹坑香又遭遇低谷,让他遇到了,看到了,那必须得帮一把,是不是?
反正前期也不要投多少钱,但他得到的是55%股权的老酒厂,一件有意义的事业,还有接上这份东北人和竹坑乡人的缘分。
改建第一步自然是要把老酒厂的建筑进行维护。这其实也是辛老爷子的心病。这房子骨架是三百年前搭建的,后面修修补补最晚一次还是解放前。很多地方漏雨的漏雨,破损的破损,院墙上全是青苔,瓦片也破破烂烂,好在种在前房后院的树那叫一个郁郁葱葱,古朴雅致,给老酒厂增添了不少氛围感。
陆正奇非常尊重辛老爷子,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个出钱的,辛老爷子手里的核心技术:竹坑香古法酿造法,这是老爷子的立身之本,他不会强要也不会偷学,老爷子以技术入股,占45 %的股份,平常就负责酿酿酒,带带学徒,有人来参观的时候出面讲解一番,其他的如市场销售、产品包装等等,这个他熟,他来搞定。
别的都好说,就是辛老爷子的儿子辛建树几次三番想捣鼓点事出来,甚至还找他说能不能一次性把酒厂收购了,给他一笔钱。这咋能行?先不说辛建树说了不算,再说,他又不傻,离开辛老爷子,这老酒厂也就是个空壳。他花钱买个空壳做什么,傻吗?
当然,他也不好跟辛建树关系闹僵,每次对方说这种事,他都会打着哈哈过去。
今天不知道抽什么疯,辛建树又从县城回来了。大清早就把他堵在门口。
“陆老板,你现在天天在这种破地方待着,会待出病的。”
陆正奇笑呵呵地说:“这里山好水好,咋可能待出病?我觉得我现在精神头比之前好多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壶,说完对着壶口啧啧喝了两口。
辛建树神秘地朝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北街上那个投资陈家大院的黄老板被派出所抓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陆正奇肯定知道。
“该抓!这些人脑子里竟是些歪脑筋!”
辛建树连连摆手,并不认同他的话。 “我可听说事情不是你们表面看到听到的那样哦。”
陆正奇这人吧,要说圆滑也t是圆滑,他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现在好不容易找了个几乎等于养老的地方,还能找点喜欢的事做做,别提多开心。就是这个辛建树真的碍眼。可他又不好说什么。
“是吗?”他敷衍地起身。
辛建树紧跟其后,“我觉得咱们乡的这些当政者就是格局小,一点风吹草动就把人抓起来,还扣了那么大一个帽子,这影响很坏啊!”
陆正奇转身看向他,“少东家,你想说什么?”
辛建树嘿嘿笑了两声,“咱们两家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这不是担心你害怕吗?”
“我有什么好害怕的?”
辛建树一横心,道:“你想啊,你在我们老酒厂投了钱,万一这些当官的,随便编个理由把你撵走了,或者抓起来,你这不是当了冤大头了啊。”
陆正奇哦了一声,“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辛建树赶紧道:“还是我之前跟你提的。你不如直接买了我们家的酒厂。一锤子买卖搞定。我可以做主,便宜一点也没问题。你拿到酒厂,就把这里当做养老院,没事来喝喝茶喝喝酒跟朋友聚一聚,真的没必要陷在里面。不然,你看黄老板就是前车之鉴啊。”
陆正奇脸上还是维持着笑容。这小子真是能言善辩,一个不留神就掉他挖的坑里了。打着为他好的名义,实则全是为他自己考虑。
陆正奇再次确定辛建树肯定资金链出了问题。不然几次三番让他买断老酒厂。
“派出所还能随便抓人?”他笑道:“再说,我也亲自去了陈家大院。那么大一个盗洞,这个姓黄的肯定有问题。”
辛建树苦口婆心道:“陆老板,你在外地可能经验丰富,可在竹坑乡我经验比较丰富。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不想回来的原因。这乡里乡下的人情世故,太复杂了。尤其牵扯钱的事,全是麻烦事。”
说到这里,他一副过来人模样,“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陆正奇被他这幅语气给整笑了,“咋的了,还能把我淹死不成?”
辛建树:“所以你才遇到了我,让我给你提点两句啊。”
陆正奇想了想,忽然抬头说:“辛老爷子来了啊。”
辛建树一个激灵,赶紧捂住嘴,回过头瞧见门口空无一人,瞬间知道被陆正奇给耍了。
“你干嘛你啊?!”
陆正奇把玩着手中的紫砂小茶壶,“我敬你是少东家,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得太难听。你就是资金链出了问题,也不该打老酒厂的主意。这是你爸的命根子。现在也是我的命根子。”
辛建树一下子被陆正奇猜中了痛处,想反驳狡辩,可见他满脸冷峻的模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过了好半天才讪笑道:“我也不是说要打酒厂的主意……”
“自己惹的祸自己解决。说实在话,现在老酒厂我是老板,你以后没有提前打招呼,这大门还是少进吧。”
辛建树:“……”-
派出所。
胡文林忍着哈欠,盯着面前死活不开口的黄建中。这人闭目养神,纹丝不动,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要么是心中无愧,一点都不害怕,要么就是反侦察意识太强,经验丰富,知道怎么应对警察的审讯。
他翻看着之前黄建中交代的细节。这人说他在陕西做过生意,赚了不少钱。
陕西?这可是文物大省。
他低头写了一句话交给旁边的小何让他去给领导打报告,请求邻省支援协查。看看这人是否有过类似的案底。
这时候黄建中睁开了眼,再一次瞥见胡文林脖颈上的黑绳。
小何的身影刚闪出门外,他出声了。
“胡所长也爱戴玉啊。”
胡文林一愣,黄建中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胡文林眨了眨眼睛,“咋,你很懂?”
“男戴观音女戴佛。胡所长,你这玉可要戴对了才行。不然得不偿失。”
胡文林摸了摸黑色绳子,“这样啊。”
黄建中见胡文林并不抗拒这些,顿时来了兴趣,坐直身体道:“反正闲着也是无聊,我跟你讲讲玉吧。”
胡文林打着哈欠,顺手伸了伸拦腰,“行。给你五分钟。”
胡文林从盘古开天地说起,说这玉啊最好的是和田玉,羊脂白玉那是上品中的上品。这种玉戴上后能净化身体,保佑健康,还能替人挡灾。
说到挡灾,胡文林配合似的眼睛一亮,“挡灾?”
胡文林见他上道了,说得越发起劲,“当然。古代人为啥这么爱戴玉,就是因为相信玉能通神灵,有什么灾祸,只要身上戴着最好的玉就能把那些倒霉事全吸走。”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快速说:“现在市面上那些羊脂白玉再贵再好,要我说还不如戴这种古玉好。你想啊,古玉那可是经历过千百年的老玉,常年被人捏在手里把玩,已经成精了。它们能辨别哪些是好事哪些是不好事,会主动帮你挡灾消祸。你说,这才是懂玉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
他啧啧两声,“你脖子里的,我猜,压根不行。”
胡文林还是一脸沉静,“哦。黄老板见多识广,想必见过很多这种古玉了。”
黄建中摆摆手,“岂止见过……”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紧紧盯着胡文林的脸。这人脸黑面沉,看不出情绪波动。唯一的波动就是刚才听到挡灾这两个字。
胡文林动了动唇角,“我是没福气戴了,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摸上一摸。”
就在这时,小何走了进来朝胡文林点了点头。
胡文林:“小何,你帮我倒杯水,顺便帮黄老板也倒一杯。”
黄建中满意地笑了。
第98章
被“请去”派出所不过9个小时的黄建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夜黑风凉, 今天农历初六,一勾月牙高高悬挂在天上。他不屑地回头看了眼关公庙的庙门,冷笑两声, 转身踏入夜色中。
翌日清晨, 古街上的人都“炸”了。有人看见原本应该被关在派出所的骗子黄建中却施施然出来倒垃圾,从这人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嫌疑犯的样子, 还不忘给满脸震惊的邻居打招呼。
这人不是被派出所所长胡文林抓紧派出所,说他在陈家大院里挖地道,偷宝贝吗。街上的人都看到这黑魆魆的盗洞,咋回事啊,派出所怎么把人给放出来了?
上午太阳刚露出脸来,黄建中请来的那几个施工队的人也从派出所出来了。这几个人行色匆匆,低着头擦着墙根一溜烟钻进了陈家大院,门哐的一声紧紧落下。
好多人扛着锄头连农活都耽搁了,都聚在陈家大院四周,试图从这禁闭的大门中看出些什么八卦。
“产业办那个姜崖不是被你们说成神人嘛,咋这次失算了?”
“就是。这看起来就是抓错人了。不然怎么把人放出来?”
“抓错人了那可就是冤假错案,要是人家黄老板告他们一个诽谤,我看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啊。”
“我就说不要听寡嫂子瞎说, 她一个疯老婆子的话还敢信?我昨天就觉得不对劲。”
“是是是,我也是这想!”
一群人全成了事后诸葛亮, 纷纷把自己说得义愤填膺。
上次姜崖不过是去了趟香严寺,竟然发现不对劲, 半夜把偷盗名贵古树的坏蛋抓住,还由此让香严寺避免了被北京投资商欺骗的恶果。
上上次姜崖领着人不过是去了趟猴山的后山村,竟然发现被掩盖在深林高崖下的千佛洞,甚至意外遇到了在山里苦行的老和尚,更夸张的是他还发现了青秀和尚的肉身。
更不用说,在这小子的推动下,穷中穷的金竹村竟然搞起了旅游,原本吃不饱穿不暖的村民们个个赚上了钱。
说起来,姜崖这小子有点气运在身上。
眼毒!看啥都一个准。
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翻车了。
“哎呀,完蛋。这下完蛋了!”有人精大喊几声。
旁边人纷纷追问他咋了。这人满脸嘚瑟,为的是自己想到了大家没想到的一层,“人家黄老板可是主动来投资咱们古街的大老板……被这么一搞,以后谁还敢来咱们这投钱,一不小心分分钟被抓紧了派出所。”
“那也就是说,咱们还不容易盼来古街开发,这下又给搞黄了!”
这些人越说越气,声调也说越说大,甚至有些人把乡政|府禁止街上房子随便修盖的不满也一通发泄出来t ,骂着骂着把乡政|府所有人都拉下水开骂起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陈家大院大门后面,有人紧紧把耳朵贴在上面,一声不吭地听着呢。
“中哥,接下来咋办?”
黄建中满脸得意地转过身来,目露狠厉,“挖!继续挖!”
“大白天挖?”
黄建中冷笑起来,“怕什么!要是他们真有证据,就不会把我们放出来。”
更何况,现在正是乡政|府招商的关键阶段,这些当官的,宁可做少,也不敢做错。他们现在投鼠忌器,生怕因为抓了他影响了招商,他笃定这群人不敢轻易把他定罪。
他向来都是刀刃上发财,要是胆子小一点,哪有现在的成就。
所以,挖!继续挖!大白天也敢挖!
回到房间,他打开了一个小小的保险柜。别看它小,里面竟放了好些块古玉。玉琮玉蝉玉壁玉环,黄色油亮的沁色透着古朴的时间光泽。他这人见钱眼开,什么贵就挖什么,就倒卖什么,只不过这些“小玩意”是他最最心爱之物,去哪都随身带着,每天晚上还会小心翼翼把它们拿出来,铺到床上,用他的身体把这些冰凉的玉暖热。
这个癖好,旁人不知道,却是他最为痴迷的。
他看着保险柜里的“小可爱”们,为难地皱紧了眉头。皱了半天,心一横,从里面拿出一个温润漂亮的玉扳指。他轻轻套在大拇指上,举高高仔细看着玉石里流淌着的光泽,哎呀,那心痛得一阵抽动,末了还是砸吧着嘴,赶紧放回了保险柜。
唉声叹气了半天,他勉强从里面挑出一个小小的玉蝉,愤愤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你了!”
就在这时,有人咚咚咚拼命砸门。
黄建中心一沉,赶紧把玉蝉踹兜里,保险柜收好放好,转身往外走去-
“寡嫂子,你别发疯了行不行!”
“人家黄老板被冤枉了。派出所都把他放出来了。你还说人家偷东西!”
“消停些吧。一天到晚就你折腾事,要是没钱搬走,我可真不想跟你当邻居。”
“就是。上次我家狗子明明没有偷她家的鸡,她非追着我家狗子骂了三条街。”
聚集在陈家大院门口的人越来越多,好多人纷纷指着寡嫂子斥责,有些人甚至动手想把她扯开,省得在人家黄老板面前再丢脸。这次可不是丢她一个人的脸,是丢整个竹坑乡的脸。
“别动我!”
“松开我!”
“他们又在挖地洞,咚咚咚,敲得我耳朵疼!”
寡嫂子一脸执拗,死活不肯走,趁人不注意还一把抱住陈家大院门口的石墩子不松手。
这时,紧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拽开,露出黄建中一脸和气的笑脸。
“哎呀,今天又是什么好日子,大家伙都来我家门口晒太阳啊。”
大家瞬时齐齐一愣,这人也太好脾气了。被寡嫂这个疯婆子屡次骚扰都不生气?
虽说现在竹坑乡人不像百年前富裕,可为人和气,与人为善的传统一直都在。绝对不能让来投资,来做好事的外乡人在竹坑乡的地盘上受委屈。
几个力气大的婶子婆子冲上去把寡嫂子按住。
“松开!松开!你们都是聋子吗?听不到他又在挖地洞。”寡嫂子枯瘦的脸扭曲成麻花,嘴里不停地喊着,还生怕别人不相信似的,不停地学着锤子一声声凿开土层的声音。
“咚!咚!咚……”
她这般模样在旁人眼里俨然是好不了的疯魔症。
黄建中倒是一脸慈祥模样,对寡嫂子满眼怜悯。
“哎呀可怜啊。也没人管管!按理说是该送到医院,伤了我没事,我心大身体壮,关键是别伤了她自己。”
他这般说辞一下子引得众人好感倍增。不愧是见过世面的有钱人,见多识广,不跟乡间疯妇一般见识。
“不如我出点钱,把她送到市二院去看看。”
大家都知道市二院是精神病院。村东一个女的,家里盖新房的时候工人从楼上掉下来摔死,吓得她一下子疯了,之后她被家人送到了市二院。听说这家医院俨然就是监狱,进去后人就被绑在床上,又是电击又是喂安眠药。人进去一个月就安静很多,只是永远也不能出来。
这事街头巷尾传得很广,以至于听到市二院三个字就连连哆嗦,不愿沾染。
众人正要说黄建中宅心仁厚,不计前嫌还愿意出钱送寡嫂子去市二院,就在这时,方才还挣扎叫喊的寡嫂子立马安静下来,默默推开众人的手,咕噜一声爬起来一声不吭地钻会了家。
众人:“……”
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啊?
黄建中见寡嫂子终于消失不再纠缠他,当即笑开了花,还不忘说自己要加快对陈家大院的修缮工作,白天黑夜可能有些动静,请诸位乡亲不要介意。另外,他还让人拿出茶包来,挨家挨户送一包。这下任谁听到陈家大院里发出任何动静,也不会有人多说一个字-
半夜,有人裹着夜色匆匆钻进了派出所所长胡文林的家。
胡所长的家在北街,就在辛家老酒厂附近。最近老酒厂正在搞改造,白日里的喧嚣刚落下,就有人登门拜访了。
胡所长的老婆开的门,瞧见黄建中,安安静静把下巴朝里面一努,自己则走到偏房哄孩子睡觉去了。
黄建中忍不住在心里啧啧两声,看胡文林的老婆如此“懂事”,看来这老小子不少收人钱财。但凡他有想要的东西,事情就好办。就怕他浑身没一个窟窿眼,怎么都穿不进去。
掀开帘子,迎面看到堂屋墙壁上悬挂着两幅挂画,中间则是毛主席半身像。案桌上摆着瓜子糖果,上面还供着一个小香炉,里面插着三炷香。
胡文林听见声音,从内屋走出来,当即笑起来,道:“哎呦,黄老板,稀客啊。”
黄建中还是第一次瞧见黑脸的胡文林有这般随和模样,他心里越发松弛起来,上前一把握住胡文林的手,满眼诚恳道:“我老黄得以沉冤得雪,全仰仗胡所长啊。”
胡文林连连摆手,“还是黄老板自己屁|股干净,跟我没关系。”
“干净!干净!”黄建中拍着胸脯,“我清清白白做人,正正经经做事,哪里都干净。”
两人客套了一会,胡文林把人引到内屋,并锁上了门。
黄建中不动声色地看着,贴身藏着的那枚玉蝉,此刻已经被暖得温热。
胡文林坐下来后,一瞬不瞬地盯着黄建中看,好似要在他身上看出几个窟窿出来。
黄建中被盯得心里发毛。
胡文林抬起手来,捏了捏脖子里的黑色绳子……
黄建中恍然大悟,赶紧侧身从怀里掏出玉蝉来,小心翼翼摆在了黄建中的面前。
“这是?”胡文林居高临下睨着面前这个小小的玩意。
黄建中就知道胡文林不识货,心里不由一阵鄙夷和疼痛。妈的。好东西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他笑道:“这叫玉蝉。你看着薄薄的蝉翼……”
胡文林瞧着这所谓的玉蝉,跟他的大拇指一样大,寥寥数笔雕刻就将一枚蝉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古朴温润,只看了一眼,便好似被它勾进去般,再也不肯错开。
黄建中将他这幅模样看在眼里,心里暗道早就知道没人会逃过古玉的诱惑。
他殷勤地把玉蝉递到胡文林的面前,“所长,你摸摸看。这手感绝对不是你去玉器店买的那些垃圾货能比的。”
胡文林满脸稀罕,小心翼翼把玉蝉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轻轻抚摸在蝉翼上。
“是不是不一样?!你猜猜这是什么时候的老东西?”
胡文林皱起眉端详了半天,“明朝?”
黄建中大笑起来,忽又觉得自己的笑声在半夜太过夸张,连忙收敛起来,撅起屁|股凑近道:“您抓坏人是好手,这识玉赏玉我可是好手。”
胡文林见不得他嘚瑟,冷着脸说:“有屁快放。”
黄建中暗骂两声,“这是战国时候的玉。至今已经有两千多年了。”
胡文林顿时两眼瞪大,“两千多年?!!”
黄建中嬉笑道:“我哪能拿不入流的东西糊弄您大所长啊。”
胡文林抬起头深深盯了他一眼,鼻子尖几乎碰到玉蝉的嘴。这一幕让黄建中的心啊又难受又爽快。
难受的是这么好的古玉明天即将不属于自己,爽快的是他拿捏到了这个硬汉子的软肋。竹坑乡的人都是大傻蛋,坐在金山银山上却不自知。只要他在这里把关系打好, t别说陈家大院地下的宝贝,哪怕是整个乡的那些一般人看不见的宝贝都是他的了。
他再一次默念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赔笑道:“胡所长,这玉啊要养。就跟养孩子似的,要每天仔仔细细地养着才能把它养成自己的。”
胡文林连连点头,眼神不抬地问:“黄老板你就直说咋养?”
胡文林简直倾囊相授,说这古玉啊别看表面上是个死物,其实它通人性,知天命,不懂的人才会嗤之以鼻。但凡懂的人无不悉心照顾,除了每天仔细擦拭外,还要用体温用□□温暖它,让自己的气息脉搏浸润它,养着养着这玉就和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这玉就成了自己的护身符,也就是挡箭牌。
“什么是挡箭牌?”黄建中得意道:“就是它能提前预知到你的灾难,预判你的不幸,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
胡文林像是被他的说辞勾住似的,点点头,“有道理!”
想了想,他还是忍不住把玉蝉放回桌面上,“我不能要!”
黄建中一愣,当场就急了,“咋?嫌它不够好?”
胡文林摆摆手,“这么好的东西,我哪能嫌弃。我是在想啊……”
他欲言又止,盯着黄建中沉沉看了好几眼。那要说的话就挤在喉咙里,就是不肯发出来。
黄建中脑子一转,“你是担心这玉来路……”他没说出不正两个字,电视里那些给领导送钱的行贿者都会拍着胸脯保证这钱干干净净,别人查不到来路。其实呢,只要有这种行为,顺藤摸瓜总会查到痕迹,这些话不过是说出来洗|脑领导让他找到借口收下。
所以他也能这么说,“胡所长,这玉蝉从出土后就没在市面上露过脸,见过它的人不超过三个。我是其中一个,剩下两个嘛,人早就没了!”
死人最能保护秘密不被泄露。
胡文林眼皮一跳,两个人没了?这里面难道还有?
他不动声色地哈哈大笑起来,使劲拍了拍黄建中的肩膀,“黄老板不愧是干大事的人。既然如此,我就收下了了。以后你在竹坑乡但凡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这时,他眨了眨眼睛,神神秘秘地说:“不怕黄老板笑话我,我虽然没你见识多,但从小对这个文物啊,古墓啊……”
黄建中心中一荡,下意识地手指蜷缩起来。
胡文林收到这么好的古玉,显然心情好极了,他给自己倒了杯酒,又给黄建中倒了杯,一说开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势不可挡。
他说自己小时候奶奶家供奉了一尊唐朝佛像,铜制的,黑不溜秋一点也不起眼。每天奶奶都会在佛前供着香,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有一天村里来了个外乡人,说是收古董的。这人在村里这家的猪圈里发现清代的碑刻被嵌入了院墙,在村里那家的厨房里发现耀州窑大瓦罐成了装米的容器,这人也把村民们送来的玉啊检验一遍,说全是劣质玉。还有人拿来家里的瓶瓶罐罐,这人也说都是赝品。当时他小,纯属看热闹,跟这人身后,听他说各类古董,像开辟了新天地……
黄建中听得直乐。胡文林说得这种事,他简直不能知道太多。十来年前改革开放刚开始的时候,社会开放,去哪里都不用介绍信,很多文物贩子终于有机会从老鼠洞里钻出来,专门往农村那些落后地区扫货。还别说,往往是这种地方,会藏着大货。而且那些村民孤陋寡闻,啥都不知道,把值钱的宝贝当做寻常物件,这就给文物贩子可乘之机。他们往往以极低的价钱买走,再找人转手,这中间发了大财的人数不胜数。
说实在话,他黄建中刚开始也是干这行的。赚了第一桶金后,他就不屑于这种坑蒙拐骗的来钱之路。后来他就去了陕西……
“后来,我非让这人来我家看看有无值钱的东西。这人勉为其难来家里溜达一圈后,说啥好东西都没有。把我当时气得啊,真是恨不得从地理挖出块玉来。”
黄建中喝了几口酒,打住胡文林的话头,“胡所长,让我猜猜故事的结尾。”
胡文林嘿嘿一笑,“你要是能猜到,我就叫你大哥。”
黄建中一听更乐了,他巴不得胡文林和他称兄道弟,这样两人的感情越发深厚,以后的事情就好做了。
“这人在你们村里住了七八天,最后走的时候他说啊,反正来就来了,你们村子人手里那些劣质的玉啊还有是赝品的瓶瓶罐罐他可以全部高价买走。算是这几天叨扰你们的补偿。”
胡文林两眼瞪大,“你咋知道?!你真神了!”
黄建中大笑起来,“他们骗你们外行人还凑活。但凡东西不好,别说赝品,哪怕是劣质品,我们一分钱都不会出。买来干嘛?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胡文林拍着桌子,大骂道:“妈的。当时大家还说他是个好人,大善人,谁知道早都在我们挖坑了。”
这时,黄建中眼波一转,“你奶奶供奉的那尊佛像不会也被他骗走了吧。”
胡文林老脸一红,“丢人啊!”
当时这人做大善人把村民手中的值钱东西低价骗走后,又把他偷偷叫到一旁,说他家供桌上那尊佛品相还不错,就是年代不太早,是清末民国的……
胡文林当时年纪小,嘴馋心眼大,这人三言两语鼓动下,他竟然背着奶奶偷偷把佛像从家里拿出来给了这人。这人用区区五十块钱换走。奶奶知道后当场气得病倒,他爹把他打得半死,要不是奶奶最后心疼他,怕是当场被亲爹打残废。至此后,奶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大家都说这尊唐代铜佛是奶奶的护身符,佛像没了,奶奶就没了保护,身体自然每况愈下。果然没过一年,奶奶就怆然离世。
这事显然在胡文林幼小的心灵上刻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他愧疚,他愤恨,他从此变得谨慎小微,不肯轻信于人,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使命就是练就敏锐的眼光发现坏人,并抓到坏人,于是他考取了公安学校,还自行申请分配到了竹坑乡这个小山村里。
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刚开始总是收着敛着,不愿意透露过多的内心世界给彼此。但凡开始讲小时候的糗事伤心事甚至影响人生的绝密心事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赫然缩小。黄建中人精一样的,见胡文林说起这件事面露愧色,流露出男人的伤心本色,立马打蛇随棍上,拍着胡文林的肩膀说:“胡老弟,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人死不能复生,咱们的任务就是把有限的人生过出无限的意义来。让你奶泉下有知不担心啊。”
胡文林适时擦了下眼角,瞬即爽朗一笑,“黄大哥,你说的对。好男人要活在当下,把眼前的事情做好才是正道。来,我们干了这杯。”
两人你来我往,你夸我捧,气氛比刚开始融洽百倍千倍,要是有人这时候推门而进,见此场景定然认为这两位是可以交心换肺的好哥们,还是可以好一辈子的那种。
两人甚至交换了这辈子换个几个女人的私密情报……黄建中打着酒嗝,拍着胸脯保证道:“不是我嫌弃啊,你们竹坑乡山好水好就是漂亮女人太少,等大哥有空带你去外面,保证让你尝到最地道的妞儿,再也不愿意回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说到这里,他眯着眼睛道:“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胡老弟,等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知道能高兴一会是一会,说不定下一秒这个世界就和我们拜拜了。”
胡文林搂着他的肩膀,两人几乎头对头,迷迷糊糊地说:“你说得没错。我现在就是后悔当初怎么就脑子抽了非要来这个地方当什么破警察。”
黄建中一听,立马笑起来,“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生怕在自己的鼓动下,胡文林真的丢开公职跟着他,他当下的目的就是要让胡文林把派出所所长的位置坐稳了,他好在这棵大树下干自己想干的事。至于以后胡文林如何,与他何干?
就怕自己把氛围烘托地过了,让这小子想岔了,他赶紧往回收,“你这是为人民服务。高尚!自豪!你可得好好干。咱们还要一起干大事呢。”
胡文林哈哈大笑起来,“那必须啊。”
他目露贪婪,再次把玉蝉拿到手里,把玩t摩挲,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东西好东西。
黄建中看在眼里,悔在心头,早知道胡文林是个啥也不懂的白痴,不如换个不值钱的玉哄哄就算了。还是自己一时冲动,拿了这块战国的玉。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只能忍耐着内心的不舍,捧到:“第一次见老弟,我当然要拿出最实诚的礼物。要说这玉蝉确实稀罕,但哥那里像这样的,比这样还好的,大把的。只要我们兄弟齐心,以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话说得实在是满,饼画得实在是大。胡文林听得快噎死了,要是换个心术不正的人,怕是立马倒在这枚古玉的温润之下。
“那是自然。我这人慕强,大哥你这么厉害,是我这么多年来一直苦苦寻找的敬佩偶像啊,我当然要多跟你亲近亲近,多学习学习。”
黄建中被这话哄得简直要飘起来。要知道几个小时前,这小子还黑着脸把他当犯人审,看来当时他就想好先狠后甜的策略,故意打压,而后又亲手把他释放,再盛邀来他家喝酒……套路一环又一环啊。
黄建中心中的那根弦彻底松弛下来,只要胡文林贪,那就有招数。
“只可惜,我就是个小小的乡下派出所的所长,没啥本事。一个月工资也就那么多。家里上上下下都指望那点死工资,我就是有想法,也难实现。大哥,你懂不懂我的痛苦。我想给娃买个电子琴都掏不出钱来。真是难受。”
黄建中叹着气,“都说咱们男人天生顶天立地,可我们顶着天就要承担那么大的重担。压得人啊头都低下来。大哥当然懂你。谁活着不是为了家人。”
这时,胡文林突然抬起头来,“大哥,你这趟来竹坑乡可不是为了搞什么博物馆吧。”
黄建中一愣,随即笑起来,“那你觉得我是来干嘛的?”
胡文林凑近,“咱们明白人不说糊涂话。你来竹坑乡这破街上搞什么博物馆,能赚几个钱?还没赚钱你又是请人修房子补壁画的……谁赚的钱也不是大风吹来的。你就跟弟弟说句实话,让弟弟也好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黄建中盯着他,脸上笑容不减,只是半天没吭声。长叹一口气,又继续沉默。
胡文林急了,“咋,大哥,你是不是瞧不上我?我是没钱没本事,但我好歹有一身力气,脑子也不算笨,只要你给我指条明路,就是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不怕。只要能赚到钱。”
黄建中沉吟片刻,“不是大哥瞧不上你。只是,我|干的这行吧,不是至亲至近的关系,还真不好一起干。”
胡文林当即站起来,双目眦裂着,“你看看,你让我叫你大哥,只是说着玩啊。什么至亲至近?这还不是吗?”他当即把玉蝉摔到桌面上,“你拿回去吧。我不要了。”
说着,还疾步走到门口,把帘子掀开,“请”黄建中现在就滚蛋。
黄建中赶紧起身,“我的胡老弟,你这脾气可得改改,不然干不了我们这行。”
他心疼坏了,把玉蝉拿起来,亲自塞到胡文林的手中,“既然我今天来,送老弟这么一份大礼,其实心里就有和老弟一起干大事的想法。”
“你既然这么认可我这个大哥,那必须带着你一起干。”
胡文林这脸说变就变,立马笑呵呵起来,再次又亲热地拉着黄建中坐下,一脸乖巧,听他细讲。
要是真正了解胡文林的人看到这一幕,下巴一定狠狠掉到地上。这黑脸罗刹,平常两只小眼睛总冒着精光,好似所有人人世间的恶,都逃不过他的眼。此时此刻,竟然露出痴乖模样,简直匪夷所思。
黄建中狠狠喝了口酒,“哥干的这份事业不是做活人的生意,是做埋在地下人的生意。”
胡文林不动声色地问:“没明白!”
黄建中指着外面,“你听到什么声音了没?”
胡文林仔细竖起耳朵,“大半夜的,哪有什么声音?!”
“不!”黄建中笃定道:“我听到了丹江从秦岭山谷一路奔来的声音。有水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财,有财的地方,不管他是过去有财,还是现在有财,在我们这行人的眼里都是财……”
胡文林见他说得玄玄乎乎,急了,“大哥你就别跟我卖关子,直说吧。”
黄建中笑起来,“你呀,刚还说让你改改你这暴脾气。”
漫漫长夜,他不急,他要一步步把胡文林拉进他的“甜甜圈”。不是他主动拉,而是胡文林自动进。结果虽然一样,可又不一样。
一枚玉蝉打开了胡文林的心门,接下来黄建中说什么,他都不会拒绝,然后慢慢接受,然后成了他黄建中的棋子。
“不瞒你说,大哥以前也是你最恨的古董贩子。去乡下收货,挣点辛苦钱,可这钱吧,还是来得太慢,我就去了陕西。”
陕西北有延安,中有八百里秦川,南有汉中安康,最富裕的自然是八百里秦川,多少王侯将相富商豪侠埋在这里。随便挖条路就能碰到一串串的古坟,随便种块地都能挖出点秦砖汉瓦。甚至连小学生上学无力踢石头玩都能踢出吕雉的皇后之玺。
黄建中原来跟着一个本家堂叔四处收古董,学了几年后便自己出来干。他胆子大,心又细,什么紫微斗数,周易洛图,都懂一些,刚开始的时候只敢挖一些无主老坟,只是这些老坟都被自己的“前辈”翻过好多次,几乎什么好东西也没留下,白忙活了一阵后,他沉下心来,自己研究古籍,专门找那些现在不咋出名但历史上却非常出名的名人墓地……还真别说,这些墓中有一些还真被他找到,还挖出了不少好东西。
比如这块玉蝉就是他在挖一个唐朝三品大官的古墓时,意外在唐墓下面的战国墓里挖到的。也不奇怪,从古至今都流传的是同一套的寻xue方法,什么前水后山,左拥右抱,同一片风水的地方全扎推埋着从古至今的墓。墓压墓很正常。这就让黄建中捡了漏。
胡文林像听天书一样听黄建中侃侃而谈,说到紧张处甚至还不忘朝他凑近一些。
“大哥,你都不怕吗?”
“怕啥?人都死了那么久,留下来的就剩骨头渣子,有的连骨头渣子都没有,全和地下的土融为一体。只要你的目标坚定,就不怕。”
“那你挖到宝贝最多的一次在哪?”胡文林急问道,“我就听你说干这行总是走空,就怕白干啊。”
黄建中呵呵笑道:“咱们这行,十次九空,但凡一次挖到宝贝,我跟你说啊,那就三年不用干活,天天吃香喝辣都行。”
胡文林目露歆羡,“那你快给我讲讲。”
黄建中示意胡文林给他倒酒,他嘬了两口道:“你知道陕西东边有个渭南市,渭南市北边有个澄城县。这个县,在关中众多县中一点也不起眼。没啥古坟老墓不说,连座帝王陵墓都没有。但是呢,我研究了《新唐书》《旧唐书》……”
要说人就是要干一行爱一行,黄建中的发财美梦的召唤下,自主学习,拼命钻研,翻看满满繁体字的古典文献,查找有用信息,还真让他找到了。他在书里看到在澄城县有个姓吕的大姓,从唐延续到宋,历代为官,虽然没有做到宰相这么高的位置,但有人做到了盐铁转运使,这可是肥差啊。家族财富迅速积累,累世不少,想必这墓里的陪葬品肯定丰厚。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吕姓祖坟就在县里某处鸟不拉屎的地方,平日里没人管,更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埋着本地的大姓。他伪装成要开砖厂的老板,找人在这里挖洞取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挖了好几座大墓。更让他欣喜的是,这墓竟没有“前辈”光顾,好东西全落他口袋里。
要不是后来他带来的人中有人被坍塌的墓道给压死了,他不得已连夜退出,说不定还能挖到更多的宝贝。
这可是他埋在心底最秘密的事,现在全给胡文林讲了个清清楚楚。
“那我们竹坑乡也有大墓?”胡文林皱着眉问,“我在这里工作好多年,咋没听说。”
黄建中神秘一笑,“我说了,你们不干这行,当然不知道……”
他在澄城县半途而废只挖了几个大墓,可他这人运气向来不错,在渭南市某个旧书市场t淘到一本叫做《竹坑旧事》的老书。这书被压在一众《金瓶梅》《肉蒲团》等热门书籍下面,不知被哪个年代的老鼠啃过,本就不厚的书只剩下前半部分。可黄建中浸淫这个圈子太久,一眼就从书的纸张、印刷字体等方面判断这起码是道光年间的老书。只是这些人压根不知道竹坑在哪里,上面记载的也不是淫词浪语,自然没人关注。
黄建中不过几块钱买下来,仔细研究后竟让他发现了不得了秘密。
他们这种人,本质都是赌徒。即便混出些名堂,手里有了家底,这种刀锋上谋财的刺激让他们每每在夜里辗转反侧,过段日常生活,便再也忍受不了,总要找些没人发现的宝地去挖去找,这样好似才能证明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似的。所以那些真正金盆洗手的人,大概也是年龄大了,干不动了,才迫不得已说不干了。
黄建中自以为比行内很多只会暴力挖墓的人不同,他自诩文化人,能发现旁人发现不了的好东西。通过典籍找到澄城县的吕姓大墓是他的杰作,通过旧书摊上一本不起眼的破书找到竹坑乡,当然也是他的能耐。旁人没有,只有他黄建中有。
他说得两眼冒光,显然把竹坑乡当做他的囊中之物,随时可取,取多少他说了算。
胡文林似乎看到了面前这个男人嘴角正挂着几欲垂地的口水,冒着贪婪的光。
“大哥,你可真是厉害。那书上到底写了什么?”
黄建中慢条斯理地夹了一颗花生豆,然后伸出手指沾了沾杯中的酒,在桌上写下两个字。
酒水被他的指腹碾压成横撇竖,沁入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桌面上,胡文林心跳如鼓,眼睁睁看着两个字在他面前赫然成型。
银!窖!
不过片刻,这两字便消匿,唯留有一抹浓郁的酒香味在鼻尖环绕。
环绕胡文林脑海的还有四个字:怎么可能? !
第99章
怎么就不可能呢? !
历史的车轮如果可以倒转,如果能带着胡文林来到清末民初的那段岁月,他会在家门口这条平日里只有老叟稚童的冷清古街上,被前后左右挤压而来的人吓到。这些人穿着马褂长衫,头带着瓜皮小帽,兜里揣着银票白银,很有可能还揣着一把小算盘。
他们相互打着招呼,吆喝着说刚从汉口回来马上要去上海,略作寒暄,便各自奔向东西。
他们迎面握手,毛茸茸的袖口里两只手交织着,不一会便谈成了一笔生意,至于价格只有双方知道。
这条街上摩肩接踵的人们,谈的是生意,挣的是白银,随便每家商号日常储存的白银少说也有十万两之多,更何况像陈家这样首屈一指的大商号,高峰期也有五十万两之多。
这么多白银不可能堂而皇之摆在显眼处,必然要藏起来。
既然要藏起来,那必然要藏在地下某个隐秘之处。
黄建中瞧着胡文林像个傻子一样,下巴都快掉到地上,心里越发神气。
胡文林伸出双手使劲揉了一边脸, 缓了半天这才说:“哥,真有这个……银窖?”
黄建中像是没听见似的, 慢悠悠又夹了个花生豆,朝口中一扔, “你猜!”
“就在陈家大院?”胡文林紧跟着问了一句。
黄建中就是不回应,像是跟花生干上了一样,黄黑的牙齿一上一下把花生尽数碾碎,而后就着口酒悉数吞肚。
这阵势,像是把花生换成银子,不管银子再坚硬,他也能咬碎吞吐里。
胡文林见状,也不问了,只是倒酒。
只是黄建中这人酒量极好,不管咋喝,他都能两眼簇亮,毫无昏聩之色。
这场酒喝到半夜,胡文林亲自把黄建中送回陈家大院,刚结为金兰的兄弟在门口上好好上演了一波兄弟情深。转过身,胡文林绕了半天,偷偷溜进了乡政|府大院-
翌日清晨,在古街上人最多的时候,据说是寡嫂子本家远方亲戚的某人出现在寡嫂子家门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寡嫂子孤苦伶仃一个人,吃不饱穿不暖精神状态还时好时坏,真真太可怜了。遥想当年韩家也是竹坑乡数一数二的巨商之家,后辈竟然沦落至此,真是令人难以接受。这人说自己也算略有积蓄,听闻自家表姑奶奶这样境地,实在不忍心让她孤老至死,愿意出钱送她去市二院治病兼养老。
寡嫂子对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亲戚抵触心极大,当即拿着扫帚要把人往外赶。这人也不恼,也不气,嘴上哄着,脸上笑着,见文不行,直接上手,请乡亲们帮忙把人抬上车……寡嫂子像是预感到了危机来临,又是骂又是掐,她这般疯魔样子越发印证大家对她精神状态的怀疑,也更对这位不嫌麻烦的好心亲戚更加敬佩。
要说这场热闹就发生在陈家大院外,可陈家大院的大门紧紧锁着,那位大善人黄老板也不见出来凑个热闹。
最终寡嫂子寡不敌众,被人连哄带骗塞进车里。
车门哐的一关,一溜烟,塞着古街超级大|麻烦的车迅速不见了踪影-
山歌赛从国庆开始“折腾”,至今长达二十多天,这波引流活动将竹坑乡这块多年无人关注的地方“折腾”出了不少热度。
搞旅游就是要不断地制造话题,不断地折腾,一波接一波,闹得人尽皆知最好。
还有三天山歌赛决赛就要举办了。这次决赛现场放在了梁家洼溶洞大厅里。初赛、半决赛的比赛现场都在室外,可以容纳千人之多,观众不需要花钱就能看到,这样的决策在山歌赛寂寂无闻时是扩大影响,吸引人来的利器。然而经过近一个月的暖场,但凡来看过山歌初赛和半决赛的人对决赛越发期待。
然而这次想进溶洞大厅现场观看决赛的人必须要掏钱了。
而且价格不菲。
按照姜崖的说法,决赛是精华中的精华,是时候培养观众的付费习惯了。
其实这个决策也遭到很多人的反对。其中反对声最大的竟然是梁家洼老支书梁有仙。在梁有仙看来,决赛就不应该在溶洞大厅举办,这里面空间小,仅能容纳三百人,就应该摆在溶洞大厅外面的开场空地上。不收费就可以吸引更多的人来,到时候人山人海的才显得决赛好看,决赛重要。
半决赛那天获利的是金竹村,他们赚得盆满钵满,让他眼红得不行。决赛他们梁家洼村必须也要这样,而且必须超过金竹村。
先不说有多少人愿意花大钱观看决赛,只来这么少的人,他梁家洼村的农家乐连口肉汤都喝不了。
姜崖听到梁有仙这个想法的时候第一反应不是质疑,而是高兴。大家伙总算学会思考走哪条路才更有利于自己赚钱,尤其愿意放弃即时利益,放眼全局利益,这格局确实打开了。要知道去年他可是费了好多口舌才让金竹村同意□□洞免费。
然而这次决赛参观资格必须掏钱才能获得。
姜崖讲了三个理由。
第一,越是在热度最高的时候关门比赛,只提供数量有限的观看位置,越是能引得更多讨论。梁家洼村、梁家洼溶洞、梁家洼山歌团就能获得更多热度。
第二,门票起步价一百,前排核心位置两百。仅此一项,算下来一场决赛,也能获得几千收入。更为重要的是,姜崖和市电视台谈好了转播权。要不是竹坑乡太过偏远,加上溶洞闭塞,信号不佳,最优方案当然是采用直播形式。但好在这次是市电视台主动来谈合作方式,在正式比赛后的第二周周六晚上在市频道播出。也就是这次比赛将作为《乡村大舞台》的节目内容。一方面直接解决了市电视台每周六晚必播《乡村大舞台》的压力,另一方面竹坑乡能借着市电视台再好好地露次脸。双赢的结果谁不喜欢。如果决赛闭门操作,只接待少量观众,越是藏着掖着,那市电视台彼时的收视率则更高,竹坑乡获利更大。
第三,最为重要。若是第一届山歌赛初赛、半决赛和决赛都以免费形式进行,以后再想收费就难了。何不趁着这次传输给大家一个重要信息:山歌传唱者不是闲来无事,不是谁都可以,他们表演的是艺术,传承的是文化,有资格获得大众的尊重,有资格获得劳动报酬。其实姜崖还有更深层的目的,梁家洼溶洞的实景表演一直上座率不高,他t这次费这么大心思操办,就是想让大家清清楚楚地认识到这台表演值得票价。
他耐心地对梁有仙说出自己的想法,把老爷子没想到的地方悉数掰扯清楚,到底看看走哪条路利大。梁有仙听得一愣一愣,可他总自持比姜崖多吃几十年盐,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听到最后,他知道是自己格局小了。
这下再一次被姜崖给搞得下不来台。方才他大声叫唤的样子在这小子眼里不知道是不是很好笑?
“有仙叔,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咱们三百张门票都卖出了。”姜崖笑道。
梁有仙一惊,“真的?”之前梁家洼溶洞实景演出一张票二十块,每晚上座率还不足60%。这次票价少则翻五倍,多则翻十倍,竟然都卖出去了? !
“是的。还有好多人打来电话想买票,但票已经卖光,他们只能一周后在电视机里看决赛表演。”
梁有仙深深松了口气,“还真是被你小子算到了。”
姜崖:“主要是咱们的参赛选手在初赛、半决赛的表现太两眼了。我对他们有十足的信心,喜欢他们的人非常多。”
梁有仙啧啧两声,“那可不!”
他当然知道。自从张建德夫妇参赛后,好些人来看实景表演就冲着他们两个。这对夫妻也是场面人,男粉丝来看老婆,老公不生气,女粉丝来看老公,老婆不生气。和和美美地跟各自的粉丝拍照合影。
让他更开心地是,历桃这小丫头也被他招到了山歌团。许她堪比县城超市收银员的工资,她还能干自己最喜欢干的事,团里的人也都是她的老师……重点是离家近,能照顾到家里的弟弟妹妹。
这丫头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情感表达能力强,身段唱腔拿捏地像是上辈子就是唱戏出身的,随便往台上一站,自有她的风流韵味,惹得不少年轻小子往她身边卖殷勤。她的粉丝也不少。
只可惜史小翠任凭他怎么笼络,这女人就是没松口同意。她的□□嗡、三弦书都是一绝,一个人就能撑起半个舞台,看来看去她的粉丝就属她最多。不过她不来也好,一山不容二虎,她和张建德夫妇之间怕是只能留一个。只要她被金竹村笼络了去,梁家洼村能把山歌这个金子招牌紧紧抓在手里就行了-
山歌赛决赛这天,整个竹坑乡已经到了一整年最冷的时候。然而梁家洼溶洞内却暖意洋洋。这个溶洞就是典型的冬暖夏凉,洞口极小,外面的冷空气进不来,洞内则保持着恒温,非常适宜看表演。
能从两三百个参赛选手中夺得前十的名额,已经证明自己的实力。比赛还没开始已经可以预料到一会儿比分将会如何前咬后追。唯有前三名才能拿着巨额奖金走人,不可谓不慷慨,也不可谓不刺|激。没有夺得前三名的人,不管你分数如何,也与奖金无缘。
决赛的评委采取专家评分制,还是之前那五位专家,至于大众评审资格则给了在场的三百位观众,他们可以选出本次山歌赛“最美歌者”、“最具潜力歌者”、“最具表现力歌者”等荣誉称号。
十位选手按照抽签顺序上台。既然是决赛自然要拿出最厉害的看家本领。
最有冠军模样的张建德夫妇回归山歌本色,将两人相识、相爱、相伴、相互扶持的故事编了曲词唱了出来。两人都是穷人家出身,文化水平都不高,然而两人因爱唱相识,因为唱曲走在了一起,也因为唱曲将彼此作为最知心的支持者。他们顶住了来自父母的压力和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走乡串街,上山下乡。不管刮风下雨,只要有人请他们去,他们就去。哪怕主家只够请他们唱一支歌的钱,他们也愿意去。甚至有些主家掏不出钱,只要管饭他们也愿意。就这样,不停地为了喜欢的事情锻炼自己,两人的技艺越来越强,后来被程宿招进了山歌团,算是有了正经工作。
许是这是张建德夫妻发自肺腑的人生总结和感触,唱词直白朴素,直抵人心。不加修饰的情绪在此刻得到了最大的展现,被收音的巨大溶洞放大又放大……还是得是坐在现场才能获得如此震撼的体验。
在场的观众纷纷鼓掌不说,还有人高兴得往台上扔米面油!
是的!米面油!字面意思上的米面油。
以前旧社会那些戏台上的角儿经常被台下的疯狂粉丝“投喂”金银珠宝,谁收的越多,谁的角儿就越大。这习俗延续到现在就朴实多了,人们现在最看重的就是吃好喝好,米面油最实惠。
除了米面油这些硬通货,还有红糖白糖饼干等小礼物。
显然张建德夫妇受到很多在场观众的喜爱,两人演唱结束台上就被塞了好多此类的礼物。两人联手鞠躬,表示感谢。就在此时,这两天竹坑乡的风云人物黄建中竟然也施施然招招手,他身旁的两个男人抬起一大捆甘蔗送到了台上。
黑魆魆一大捆,好几十根,被绑得整整其实,就这么被送上了台。
一下子所有人都看了过去。要知道黄建中本就是最近被讨论最多的人,“受冤枉的有钱老板”这个标签紧紧贴在他身上。前两天他从派出所出来后,无惊无喜,还跟往常一样每天在街上江边溜达,正常跟人打招呼,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被冤枉似的。今天还买了高价票坐到了决赛观众席的前排,还送给张建德夫妇这么一大捆甘蔗。
要知道竹坑乡本地人绝少种甘蔗,平常能吃到的也是北方那种黄皮甘蔗,细细的,甜味有限。黄建中拿出手的可是从南方运来的黑皮甘蔗,粗壮甘甜,价格不菲。关键他还特别大方地送了一大捆。
着实大方!
张建德夫妇朝黄建中鞠了一躬笑着说谢谢。
姜崖沉沉看了一眼在众人惊诧眼光中颇为自得的黄建中,朝洞口走去-
这夜太冷。几乎没人在街上溜达。住在街上的人早早钻进被窝要么看电视要么睡觉。此时的陈家大院里透着亮,时不时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在这么寂静的夜越发明显。
住在周边的人见怪不怪。人家黄老板花了钱租了陈家大院,要改造成为小博物馆,总要施工吧,搞出点声音也属正常。只有寡嫂子这人讨人嫌,非说人家偷东西。上次发现那个黑洞也不知道是谁挖的,黄老板倒霉背了锅,还被关到派出所十几个小时……现在人家加班加点施工,闹得四周不得安宁,也不能怪人家。
胡文林死死盯着陈家大院的门。冷风钻进他的脖子里,像刀片一样刮着他,冻得生疼。他不敢跺脚,纹丝不动地躲在阴暗处,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这群人胆子越发地大,白天不停地挖,晚上还加班加点地挖。看来不是他们着急想赶紧干完走人,就是快挖到银窖了。那晚黄建中在他面前拍着胸脯说陈家大院下面有银窖。若是挖到了分他一半。条件是赶紧把寡嫂子这个坏事的老太太送走,另外还要护着他,不再让人打扰他干活。
寡嫂子被送走后,黄建中又登门道谢。任凭胡文林怎么套话,这人就是不说银窖埋在哪里。还说术业有专攻,就是跟胡文林讲他也不懂,他只管发财就行。
银窖的一半,像是巨大的胡萝卜,悬挂在胡文林的眼前,他佯装咬上。而黄建中显然信了,今晚还大摇大摆地去梁家洼看表演。
就在这时,陈家大院里突然传来一阵惊呼声,只是刹那后便再次沉寂下来,胡文林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后,果断跺了两下脚,径直走了过去,咚咚使劲拍了两下门。
半天没人回应。
他继续拍。
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快速走过来,咯吱一声把门拉开一道缝。
胡文林知道来者是谁,这是黄建中最得力的手下,人称黑子。这人见到派出所所长的脸当即哆嗦了一下,而后又想起黄老大说这是自己人,随即又松弛起来,皮笑肉不笑地说:“胡所长,我家老大不在家。”
说着就要关门,胡文林立马把脚插|进门缝里,黑着脸说:“老子进来讨杯茶都不行吗?”
黑子犹豫了片刻,把门打开,胡文林侧身迅速钻进去。
“妈的。你墨迹啥啊你。让别人看到我来这里,我跟你家老大,还有你们这些鳖孙都要玩完。” t胡文林小声咒骂着,径直往堂屋走去。
黑子不敢回嘴。
堂屋里一个人都没有,胡文林回头问:“其他人呢?都死完了?!”
黑子赔笑道:“这么冷的天,睡了。”
胡文林大咧咧坐到太师椅上,问起修缮进度。黑子搞不动这黑心所长大半夜跑来到底要干嘛,只得一五一十地说:“那些破损的墙面都翻新好了。屋檐下面所有的壁画等着阴干再描一遍金也差不多完工了。主要是屋顶那些破烂的瓦片还没找到合适的。胡所长,你也知道我们老大是懂行的。这些老瓦可不是现在砖瓦厂生产的那些粗瓦能比……”
胡文林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而后从怀里掏出黄建中送他的那枚玉蝉,随意丢到桌面上。
黑子浑身一哆嗦,心疼道:“咋了这是?这可是宝贝东西,咱要轻拿轻放!”
“啥他妈宝贝东西?”胡文林一脸不爽,“我找人问了,这玉蝉,妈的是塞在死人屁|股里的玩意。”
黑子:“……”
“这也太他妈恶心了!你们黄老大还让我天天暖心口窝上……简直要吐了!”胡文林嘴里呕着,像是快要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架势。他一把扯住黑子的衣领,“你们是不是在诓我不懂行?故意拿这种东西糊弄我!”
黑子被揪得气都快喘不过来,“哪,哪能呢!玉蝉确实是塞那啥地方的,可不管咋说,这也是块古玉,是宝贝啊……”
他们干这行的就是在死人身上掳宝贝,见惯了恶心场景,压根不觉得玉蝉有什么不一样。
“这就是个古玉我也不稀罕。”胡文林把玉蝉往黑子怀里一扔,“我不要了!”
黑子小心翼翼把玉蝉抱紧。
这黑心所长深更半夜跑来发疯,可咋整啊!刚好黄老大不在家,刚好下面弟兄们才有所发现……还等着他过去找黄老大回来。
“胡所长,咱们有话好好说。等我们老大回来了,让他再送你一块。”
“老子稀罕他送?!”胡文林使劲拍着桌子,“还要等他回来?”
前一句还说不要,后一句又显得他等不及。
黑子一脸无奈,“关键我做不了主啊,保险柜的钥匙在黄老大身上。”
“还有保险柜?!”胡文林瞬时瞪大了眼,“让我看看!”
要不是黄老大说过这个胡文林非常重要,按照他的性子,直接找块砖把他拍死埋到洞里算了。
胡文林莽得跟狗熊似的,抬脚就往黄建中卧室走,黑子拦都拦不住。
“保险柜在哪?”
“我就知道这老小子藏了不少好东西!”
“要啥钥匙,老子用枪把它崩开!”
黑子站在原地,两只眼睛死死盯着胡文林的背影,像是可以盯出两个窟窿。
胡文林转过身来,迎面撞见黑子已经泛起杀意的眼神,他冷笑两声,刚准备开口说话,忽然有人掀开床铺,露出一个头来,喊道:“黑子!妈的!下面闷死了!老子上来透透气!”-
黑魆魆的地道像通往幽冥地宫的路,闷,冷,硬,土腥味包裹着,胡文林觉得自己像活在地下的蚯蚓,稍不注意就要憋死在这里。
地道仅有半米高,他硕大的身体必须蜷缩着才能一步步往前挪。不知爬了多久,终于面前开阔了些,不过也仅能让他半弯着腰,略作喘息。
先是向左,而后向右,再又往左……再往后,胡文林记不清方向了。
黄建中不是说银窖就在陈家大院下面吗?咋看这地道走势,早过了陈家大院的地界,往外围去了。
黑子跟在胡文林身后,手上紧紧攥着一把小型铁锹,若是这人敢再多一字废话,就当场解决了他。好在胡文林只管往前爬,压根顾不上跟他说话。
这人方才叫嚣着要崩开黄老大的保险箱,一看见传说中的地道可以通向银窖,一脚蹦下去,压根没带犹豫的。不过也好,就怕人不贪,不贪就没有弱点,就没有行动动机,黑子暗自安慰着,只盼着黄老大能赶紧回来,不然他可能会压制不住自己的劣性对胡文林下黑手。
钻了半个小时,胡文林才猛然清醒过来。黄建中租下陈家大院也只是掩人耳目,银窖一定在一个他怎么都不可能进去的地方。远肯定不会超过古街的范畴。就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可唯有他知道。
快要被憋死的时候,他听到地面上有人在啊啊啊乱叫。
绝了!这伙人竟然把地道挖到了平浪宫下面。
看管平浪宫的人叫王聋子。小时候发烧把两只耳朵烧聋了,一辈子没结婚,街上的五保户。王聋子没地方住,村里就安排他住到平浪宫的偏殿。反正一方面给他安排个住处,一方面也给他找点事做,省得街上的皮娃子翻墙进平浪宫搞破坏。
他这人聋了后也哑巴了,只会啊啊啊叫。他没事干就在平浪宫里转悠,到处啊啊啊乱叫。大家都听习惯了。胡文林听这啊啊声好多年,哪怕隔着土层,也立马听出来。
这事就这么巧。刚好王聋子啥也听不见,刚好银窖就在平浪宫。
前面那人回头朝他嘘了一声,悄悄扒着洞口,爬了出去。胡文林也跟着爬出去,还没等他呼吸两口新鲜空气,就看到平日里绝少人来的平浪宫后院被掀开了。
坑里赫然堆着发黑的一团东西。
他刚要往近看,被黑子拦住,“胡所长,眼见为实。我们黄老大说好分你一半的银窖就在这里。你该放心了吧。”
胡文林冷笑起来,“我还真不怕你们黄老大不分我!他从这里挖到什么都有我的一半。”
黑子陪笑道:“既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那胡所长就安心回去睡觉吧。”
胡文林推开他,朝坑边儿蹲下来。伸手摸出一团疙瘩出来。隐约还能看出银白色,只是上百年的时光侵袭下这些银子早被挤压得变了形。
连续几天的憋闷,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彻底的纾解。他转过身来,朝黑子嘿嘿笑两声,下一秒扑过去把他一举压在身下。
其他人见状纷纷冲上前。
胡文林人高马大,又会搏击,几人都奈他不何。
拳拳生风,打在肉上瞬时炸出惨叫声。胡文林边打边朝前院跑,几人急了,赶紧追过去,迎面撞上正在四处溜达的王聋子。
王聋子头一次在深夜见这么多人,还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当即啊啊啊啊啊大叫起来,狂奔而出,沿着整条街不停喊叫着。
附近的灯一盏盏亮起来-
梁家洼溶洞内的比赛还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最长者姬条儿演唱了一首《老来乐》。老太太用诙谐的歌词告诉大家如何才能活得长,活得久,活得开心。和你无关的事千万别管,和你有关的事能管则管,管不了天又不会塌下来。还有更重要的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千万别插手儿孙生活,尽量不当一个讨人嫌的老太太。
最后她唱道:“老来乐,老来乐,哭哭啼啼生,高高兴兴死。看山看云,听风听雨,来处来,归处归,不过是灰尘一粒,自自在在随风飘啊。”
姬老太太坦言自己压根没想着能进前三名,拿什么奖金。她就是太闲了,来玩的。这一个月她实现了自己的很多第一次:第一次登台演唱,第一次化妆,第一次上电视台,第一次写词,第一次……
她虽然八十多岁,但相信还有更多个第一次在等着她。
那么,首先就是勇敢地迈出第一步。要是当时她犹豫了,没报名,也就没有今天体验了很多个第一次的姬条儿。
难怪老太太身体好,状态佳,就这心态绝少有人能赶得上啊。
比赛继续。
历桃继续发挥她甜歌特性,唱得整个溶洞像开满了桃花,到处都是粉红泡泡。自然也赢得众多粉丝的“投喂”,可见其人气之高。
半决赛第三名的史小翠也在万众瞩目中上了台。前两次比赛中,她表演了稀少剧种□□嗡以及说唱化石三弦书,表现出旺盛喷薄的才艺水平。
这次她摒弃了□□嗡和三弦书,而是用清唱方式,以最原始的姿态把戈明德的代表作《丹江风光世无双》演艺出来。但见她的唇一张一合中,红霞铺满江面,孤鹜飞起冲云,千帆掠过,码头上下人来人往……她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魔力可以把所唱之内容带到众人面前,犹如一幅缓缓打开的山水画卷。
这就是唱功,摒除了花里胡哨的表演形t式,回归山歌的本质,让人身临其境,身心都收到极大的抚慰。
史小翠获得了冠军。张建德夫妇获得亚军,历桃获得季军。
梁有仙看到分数的那一刻,连连叹气。他本想着张建德夫妇这次稳稳拿到冠军,这下梁家洼山歌团就能借着这个名号和热度再好好树立下品牌,结果被史小翠这个女人给夺走了。
在场的金竹村人显然乐疯了,纷纷上前要和史小翠合影留念。她虽然现在不是金竹村的儿媳,可她和金竹村的关系最近,同村的人当然与有荣焉。
宋香巧也非常开心,当即就请史小翠改天来村里给小姑娘大姑子好好培训培训。她都想好了,既然山歌是整个竹坑乡的招牌,那就不能只让梁家洼村从中获利。她准备让村里那些机灵的女孩子们都学那么一两首拿手山歌,待游客来了,就可以表演一二。试想一下,谁也不会讨厌充满喜庆欢乐的山歌,说不定这还能成为金竹村农家乐的特色。
见宋香巧和史小翠聊得那个开心,梁有仙哼了两声,转身走了。
决赛不只有十组选手表演,虽然持续时间不长,可个个精彩。专家分别上台为前三名颁发奖品和奖金。冠军得主史小翠高举五千块的奖金牌,笑得十分开心。主持人问她拿到奖金要做什么?她说明年她的女儿考大学会考到北京,她准备趁明年那个暑假带两个孩子去首都玩一趟。
主持人笑问她,咋就这么确定女儿一定能考到北京去。史小翠非常斩钉截铁地说我闺女说她可以,那就一定可以。我相信她。
持续一个月的比赛圆满结束,再过一周,比赛视频就会在市电视台播出。到时候会有更多的人知道竹坑乡山歌赛盛况,知道这些进入决赛的选手是多么的厉害,是山歌表演佼佼者。
观众依依不舍和选手道别,缓缓向洞口撤退。
黄建中方才又上台和张建德夫妇合了影,还说自己在陈家大院搞的博物馆开业那天一定请他们两位去唱两首,造造气势。张建德夫妇当然高兴,这种有钱老板出手向来大方,虽然没拿到冠军非常遗憾,但紧接着不就来了这位金主的邀请?
姬条儿高高兴兴拿着“最具潜力歌者”奖牌往外走,她的两个孙子一左一右扶着她,老太太整张脸都笑成了一朵菊花。姜崖站在洞口,朝姬老太太笑道:“姬奶奶这次不负众望,拿到了最‘值钱’的奖牌啊。”
姬条儿笑得合不拢嘴,“我这个老太太都潜力无限,咱们整个竹坑乡更会潜力无限。”她伸手拍了拍姜崖的肩膀,“你小子可以!好好干啊!奶奶看着你呢!”
姜崖等人都笑起来,正在这时,黄建中气定神闲地走过来。
姜崖不动声色地朝前一走,笑道:“黄老板今天也来捧场?!”
黄建中肉笑皮不笑,朝着姜崖啧啧两声,“姜同志,看你这话说的。我不能来吗?”前两天寡嫂在他家闹那一出,显然是姜崖安排的。不然他不会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还敏锐地发现堂屋那处黑洞,只可惜,那个洞是个失败的假洞……
姜崖笑起来,“只要掏钱买了票,谁都可以进来。”
说到这里,他话风一转,沉下脸来,“不过,还是要请黄老板再去一趟派出所。”
在场的众人纷纷愣住,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建中皱起眉头,稳住心神道:“要是还是为前几天的事,我没什么话再说。我清清白白做人,干干净净做事,到哪里都站得稳立得端。不然也不会被你们胡所长亲自道歉并放出来。”
“我想大家伙都很清楚这件事。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姜崖哦了一声,“胡所长,要不你来给黄老板看看他的拘捕令。”
拘捕令? !这可意味着黄建中将被正式拘捕,也就意味着警方掌握了他犯罪的证据……大家伙本来是看精彩的比赛,没想到在比赛结束后还能看到这么刺|激的一幕。
胡文林一脸沉色出现在黄建中面前。
他递过来一张纸,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拘捕令三个大字。
“拷上!”
几个警察冲过来把黄建中以及他的两个随从用手铐铐住。
黄建中这下慌了,喊道:“这不可能!胡所长,你不能说话不算话!你收了我送的好东西,你答应要为我做事的啊。”
胡文林盯着他,一点也不慌。
黄建中忽然明白,原来这鳖孙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收他的东西,而是在挖坑等他跳。更可笑的是,他还屁颠颠地跑到他家中送了那么宝贝的一件玉蝉,还耐心教他如何养玉,还把自己在陕西干的那些事都讲给他……这人明明就是在等他露出马脚,然后一举拿下。
他不是没有犹豫过,从派出所出来的那个晚上他想过跑路的。可是《竹坑旧事》里那么确之凿凿的记载被他发现了,他不验证一下实在不甘心。
不对!既然胡文林敢给他发拘捕令,那一定是发现了实打实的证据,那就是发现了银窖! ! !
真的被他找到了!
他果然宝刀未老,是最厉害的,谁都比不过。
黄建中瞬时心潮澎湃,目露精光,大喊道:“让我看看!看看!银窖在哪?!我找到银窖了!银窖是我的!是我的!”-
山歌赛第二天,原本最具热度的新闻应是谁拿走了五千块的奖金,然而大家都在激烈地讨论“并未被冤枉的黄老板”、“寡嫂子到底有没有发疯”、“平浪宫里的银窖到底值多少钱?”、“胡文林视金钱为粪土”、“竹坑乡有些气运”等等。
“真是可惜啊。平浪宫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竟然不知道里面埋了银窖。”
“这到底是谁埋在这里的?埋了后是忘了,还是死了,怎么就留到现在?”
“银子不值钱,又不是金子啊。”
去市里玩了一圈的寡嫂子又回来了。她刚出现街上就被人围住……
“老婶子,你可真厉害啊。要不是你耳朵尖,发现黄建中偷咱们宝贝,还真是要被他骗过去了。”
“寡奶奶,我以后再不说你疯了。你才是明白人。”
“寡嫂你演技真可以。那天你那亲戚送你去市二院,你哭得撕心裂肺,连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
多年后,寡嫂子回忆说,那天是她一辈子守寡孤苦日子中最开心的一天。
第100章
黄建中一人之力又送竹坑乡这么大一个热度。发现银窖的消息一经传来,古街上顿时来了不少满是好奇心的寻宝人。
以前这条五里长街大家走一趟不过二十分钟就逛完,除了老房子好看外,不觉得有什么厉害之处。现在大家不约而同地降低了逛街的速度,时不时还要在墙上、地上用手指敲一敲,扣一扣,看能不能撞大运再次发现银窖。
导致古街所在的码头村不得不出一道告示, 请大家自觉保护文物,不要破坏古街的一砖一瓦。
乡政府请文物保护单位派专家团队来看看平浪宫挖出来的银窖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若是能知道是何人何时藏在这里,背后隐含着什么秘密故事,那就更能为古街开发留下一个其他古镇古街绝对没有的绝妙特色!
黄建中仅凭一本百年旧书就能推测出这里有银窖,这条线索落到更为专业的专家手里说不定能挖出更厉害的东西或者结论!
专家团队很快到位,将平浪宫围了起来进行抢救性发掘。盗墓分子从来关注的只有实物状态的金银珠宝瓷器玉石,他们通过机械暴力手段挖走后会尽快出手换钱,而文物保护工作者们却从不轻易挖开墓葬或者遗址,他们通过如菜畦样的探方一点点寻找历史线索,推断出当时历史断面的真实情况,那些所谓的值钱的文物也只是其中一部分而已,文物周边的环境、地质、人文等等也非常重要。但盗墓分子可不管这些,他们为了拿到宝物不择手段,对文物出土的环境破坏极大。
果然专家来了后看见平浪宫后院被挖得乱七八糟,顿时心疼不已。
一行人驻扎在平浪宫,一点点小心翼翼将银窖里的土层用小刷子清理走。
按理说把银子埋在地窖里应该往深处埋才对,可是为什么平浪宫的银窖这么浅,不到一米深,像是草草挖了个坑,随意把银子丢进去一样。
也是命运使然,这么浅的t地窖就在脚底下,每天被人踩来踩去,却没人发现。却被黄建中这个外乡人通过古书研究发现了。
专家初步判断银子之所以埋这么浅,怕是银子所有者因为某件紧急事情仓促埋的,所以才没有时间挖深一点。
想想也是极有可能。
竹坑乡过去数百年的辉煌,成千上万的人在这里做生意积攒财富,每天市面上流通的银子有多少?不难想象。这些银子是财富也是灾祸的缘由。尤其在清末民初那个战乱年代,及时各个商号请厉害的武师看家,也不能保证能在战火匪患的铁蹄下保存财富。
所以各家秘而不宣,挖银窖,把银子埋在地下深处,即便地面房子被人抢了被火烧了,只要有银子在,就能东山再起。
只是没想到,银子还在,人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再也没机会回来!
对黄建中的审问也在同时进行中。这家伙叫嚣着要戴罪立功,只要把他放出去,他能帮助政府找到很多很多的墓葬,像竹坑乡这样的银窖不过是小菜一碟。
胡文林让他死了这条心。从陕西协办来的信息显示黄建中在澄城县盗掘了好几座吕家大墓,期间他的一个收下受伤跌落,他没有及时送医,导致对方失血过多死亡。
王学海也带来另外的消息。他托人去查了查,黄建中压根没有在其他古镇古街搞过博物馆,他当时拿来的那些资料都是为了这次能顺利入驻竹坑乡专门杜撰瞎编的。
市里的文物专家也按图索骥,根据黄建中保险柜里的宝贝找到了不少他盗掘的古墓。基本上只要过他手的墓都被破坏得很严重,性质极其恶劣。
身负重罪,还妄想被放出来真是异想天开-
这本《竹坑旧事》此刻就摆在姜崖面前。岁月的车轮碾得它只剩下半本,发黄的纸张脆得好像薄皮饼干,轻轻一碰就能掉下渣来。放眼望去,封面上竹坑旧事四个字,隶书写就,苍劲有力。也无作者,也无年代。
“这书起码是民国初的,我略略翻了一遍,里面记载了陇海铁路,这铁路从1903年开建,陆陆续续修了快半个世纪。”坐在姜崖对面的张汉张教授定定道。这人是市文物局的顾问专家,人称张教授。
姜崖点点头。这条陇海铁路修了近五十年,断断续续的,从郑州开始往东西方向修……谁能想到这条铁路的修建会让远在五百里之外的竹坑乡古街,这处繁荣了数百年的地方,竟由此渐渐衰落。
当然除了陇海铁路的影响外,丹江上游上无秩序砍伐林木,导致水土流失,河道被大量的泥土填充,淤泥让深阔的航道丧失了通航的能力。诸多影响因素齐聚,才导致古街的衰败,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
这本《竹坑旧事》就像是一本随笔日记,没有什么章法,也没有什么逻辑,不知是谁闲来无事,细细记录着各大商号帮会的秘闻。谁和谁是死对头,斗得你死我活;谁家子孙是败家子,花起钱来一泻千里;谁家帮会兄弟阋墙,闹得老死不相往来……作者也对古街数十家商号的资产进行了排名。在这张财富榜上,陈家商号遥居第一位。韩家商号排名第二位,其余商号紧跟其后,这些家商号合起来也才堪堪与陈家商号可争高下。
一家独大,招人瞩目。难怪成了土匪头子的目标。
了解竹坑乡历史的人都知道,陈家商号就是被土匪陈四麦给霍霍没的。这件事因在《西河县志》上略有记载广为知晓。县志上的记载不过寥寥数字,《竹坑旧事》中却被当做大事件详细记载,现在读来真可谓字字沁血,句句哀歌,目光掠过旧书,明明时间已过去半百年,可这字里行间燃烧着的火光依然触目惊心。
那夜,丹江边上渔火星星点点连成火蛇,古街上连绵店铺终于在夜色中安静下来,灯落人息。独有陈家商号内依然灯亮着灯,十来个账房先生齐刷刷把算盘打得震天响,银子化作流淌的水,在手指翻动中,在上下来回中,在各地商号一进一出的买卖中,流进银库,埋入银窖……如往常一样的夜,就在众人收尾时,无数挂着火的流矢破空而来,像极了过节时的烟花,然而这次烟花不仅美,还要人命。瞬间屋顶、门窗、花木浓烟滚滚中腾起火蛇,舔舐着夜幕。
马蹄烈烈,嘶鸣如雷,结实的木门被撞开,强壮的武师被子弹撂倒,这群从静夜中突然出现的土匪,如鬼魅幻影,突然露出了实体,他们叫嚣着,咒骂着,嬉笑着,居高临下睨着脚底下的这群人,如无头苍蝇哭着蹿着,却又被火蛇退逼至烟雾稀薄处,试图多吸一口空气却又被呛得满脸泪水。
陈家商号成了他们囊中之物,随意来,随意取,随意烧,随意杀。
《竹坑旧事》中说:夜火冲天照半街,墙倒屋塌九室空。
累积数代的财富一夜之间被抢掠殆尽,古街从此一蹶不振。直到两年后地方政府上山剿匪,陈四麦及其团伙才被灭。只是,那时陇海铁路建造,即便没有匪患也没人愿意走丹江水路。
不过《竹坑旧事》的作者在结尾处发出疑问,按理说这陈四麦掠走那么多银子,他招兵买马买粮存武器,不至于才两年时间就被打得屁滚尿流,而且据说这人死的时候被剖开身体,胃里全是不消化的树皮草根,就算不被政府军打死,这显然也要被饿死啊。
那他那夜到底有没有抢走银子?如果没有,那陈家银子到底藏在哪里?
作者显然知道些什么,他神秘兮兮地在最后吟道:“上古街下古街,暗xue游龙保家财。”
张汉张教授拧着眉念了又念,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叹气道:“这个黄建中死活不肯说他是怎么知道平浪宫后院有银窖,这本书都被我背会了,还是没找到一点线索。”
“这件事交给胡所长,他有办法从这人嘴里翘出线索。”
说到这里,姜崖缓了缓,道:“张老师,有没有一种可能……”
张汉抬眼看着他,笑道:“我们现在是发散思维,要敢比古人想,才能找到线索。”
姜崖:“有没有可能,咱们脚底下还有一条街……”【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