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鉴于花泥鳅如此受欢迎,姜崖专门跑了一趟市畜牧水产技术站。站长非常有经验,听姜崖提及这种鱼生活在溶洞的暗河里,一口说出这是一种鲤形目鳅科须鳅属,栖息在河床底部的鱼类。


    站长说这种鱼营养价值极高,甚至有“鱼中人参”的美誉。当然人参能治病也不能吃了长生不老。敖二事件确是虚假宣传,但花泥鳅的食用价值毋庸置疑。


    只是这种鱼的生存条件极为苛刻, 水温必须控制在10到18度,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另外这种鱼必须生活在水质清澈的河水中,但凡有一点点污染,就会得病死亡。


    站长叹气说:“这种鱼可遇不可求,要不是你们竹坑乡生态条件好,没工业没污染,哪还有花泥鳅。”他提及六七十年代但凡遭灾时,这种鱼就会被悉数捕捞,现在野生花泥鳅越来越少。


    现在在□□洞能找到这么大一族群的花泥鳅实属难得。


    “贪心无止境。你们现在搞旅游,想多卖多收益,我理解。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捕捞过度,最后连花泥鳅的影子都找不到了。”站长语重心长地叹道。


    姜崖沉吟着。站长的话说到他的心坎里。现在金竹村有十几家农家乐,每家农家乐每天要供几十斤花泥鳅。而且谁家捕捞得多还容易引起争议。以后随着游客数量递增,压根不够每日消费。


    现在除了要保护□□洞的生态环境不受干扰,定时定量捕捞外,还必须未雨绸缪,及早探索人工养殖花泥鳅的可能。


    站长听姜崖这么一说,忍不住笑起来,“不是我打击你,人工养殖花泥鳅在十来年前我都有这个想法。只可惜养一批死一批,鱼苗压根活不过几个晚上。水质和水温都太难控制了。”


    姜崖也笑起来,“我有个想法。”


    焦家老夫妇也是花泥鳅事件的受害者,前两天他拎着竹坑乡的土特产专门跑到化工局家属院,代表竹坑乡赔礼道歉。


    顺道访问了家属院那位生物学教授,闲谈中,他得知这位教授退休前是市理工学院生物系的系主任。对方听到姜崖提及花泥鳅的养殖和售卖问题,提到他前几年去日本考察学习的时候,看到对方已经在水产养殖场使用恒温控制系统,同时能实时监测水质情况。这一套设备极大避免了人工控温控水的错误率,也极大提高了鱼苗的成活率。


    姜崖已经在找人看能不能从日本引进这条技术线。到时候希望能在畜牧水产技术站率先开展花泥鳅的人工养殖探索。但凡能成功脱离□□洞暗河人工养殖花泥鳅,这条产业链就能打通。除了在竹坑乡实现全年段鲜鱼品尝外,还可以制作成鱼干,和丹江风干鱼一起成为竹坑乡特色产品推往全国。


    站长大惊,“你们乡现在这么有钱吗?”


    姜崖笑起来,“现在还背着银行贷款,不过日子总会好过一天。要是因为没钱啥事都不敢做,那我今天也不会跑来找您讨教了。”


    *


    暑假两个月整个金竹村在热热闹闹中度过,每天500至1000人的接待量,不多也不算太少。金竹村人只要睁开眼就有人来玩,有人来玩今天就有进项。


    两个月过去,有好几家黑白电视换了大彩电,厨房里也高高竖立着大冰箱。尝到甜头的几家,比如安庆生等人已经在和其他村民协商,租下他们闲置的老房子,改造成为农家乐,扩大床位,多多挣钱。


    梁家洼的山歌表演前段时间也参加了市减震器厂的厂庆大汇演,得到长久不衰的掌声。值得一提的是,当时分管副市长也坐在台下,看了表演后大为震动,认为这是被掩埋的文化瑰宝,歌舞内容又紧跟时事,和竹坑乡发展转型息息相关,展示了竹坑乡人拥抱变化,谋取发展的决心,当即联系文化和宣传口的同事,安排梁家洼山歌团在市剧院表演。


    既然副市长把这场表演拔高到如此高度,文化局和宣传部自然明了领导树立先进事迹,彰显地域文化的目的,立马组织人员在市大剧院连续安排了三场表演。


    来看表演的除了各企事业单位外,还有学生和老师代表。


    三场表演结束后,想要观演的需求还是很旺盛,文化局索性让山歌团在市电视台录制了一遍,直接在面对全市平台上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表演。


    这下全市都知道在竹坑乡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冒出来这么个“东西。”演出第二天,文化局就接到好多市民打来的热心电话,说自己从小听山歌长大的,脑子里装着好多首山歌,他们愿意把这些歌词记录并传唱,希望这样的“楚地瑰宝”不要流逝。当然也忘不了赞赏梁家洼山歌团的勇敢尝试。


    这个时代,谁不往钱眼里钻,有唱曲的闲工夫还不如去广东打工挣钱。听说这个山歌团的成员除了团长都不是正职。团员有家庭主妇,有工地小工,有餐厅服务员等等,甚至还有部分人是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的村民,没有任何舞台经验,却奉献了一场赤诚有趣的表演。


    怕是这个团忙到现在还没有挣到什么钱。这些打电话的山歌爱好者提出,若是需要他们出钱出力,绝不推让。


    这些信息反馈到姜崖耳朵里,一个计划在他心中初具雏形。


    当务之急是多找些能歌善舞的人加入歌舞剧团。在人手有限的情况下,剧团主要表演人员需要分成AB组,用于替换,以防意外情况发生。目前愿意掏钱看梁家洼溶洞实景表演的人虽然不多,但哪怕一个人买票,也得表演。更何况,目前剧团的组成人员除了团长都不是专职,随时都可能离岗回去帮忙农活,在姜崖看来,至少要保证一个基本表演团队时时在岗,才能保证剧团的正常运营。


    从哪里发觉现有人才和储备人才,是个问题。


    姜崖刚从市里回到乡政府又被安庆生堵在办公室门口。不用对方张口,姜崖都能对其嘴里喷出的话模仿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游客又少了,钱少赚了,姜崖你得想办法。


    不过这次,安庆生好歹主动给姜崖倒了杯茶水,让他喝口水缓口气才开始喷。


    “姜崖,我已经跟我旁边几家没人住的房主谈好价钱了,只等资金到位,我就准备把它们收回来。”说到这里他讪笑起来。


    钱没问题。从四月份到现在五个月内他赚的钱是过去的几十倍。想都不敢想的数字,难免让他内心膨胀起来,总想着趁着身体还好,多赚点,再多赚点,所以他才起早贪黑,要么在桃花沟养猪场,要么在家里招待游客。


    但他总觉得还不够。


    “减震器厂的钱给你结了吗?”姜崖喝了口水,问道。前段时间,减震器厂的千人团在竹坑乡玩得好吃得好,大家除了赚了他们一大笔旅游费用外,安庆生还因为在桃花沟养的林下猪肉质鲜美额外获得了减震器厂食堂的大订单。要知道这个厂数千工人每天要吃好几头猪,安庆生这下直接赚翻了。


    “哎呀,就是在等着他们给我结钱,不然我早都把旁边房子签下来,赚暑假这趟钱了。”


    姜崖笑起来,“不对吧。”


    安庆生呵呵笑了两声,给姜崖的茶杯再添了点水。


    姜崖知道安庆生不差钱。他那几个争气儿子给了他不少钱,加上老头胆子大,作为金竹村吃“旅游发展螃蟹”的第一人,他现在依然稳稳坐在除了安思源之外的“在村”首富的宝座上。


    即便如此,他现在仍在观望。


    旅游流t跟其他客流不同,它时高时低,与经济形势、市场开拓、闲暇时间等等息息相关,有时候人数多到你接待不完,白白看着钱从指缝溜走,有时候又门可罗雀,等半天也等不到几个人来,还得跟旁边的同村人竞争抢游客。


    这种起起伏伏的客流状态,在安庆生看来太难把控。即便他已经算是全村最有胆识的人也不敢冒险扩大投资。


    对此,姜崖给不了他确定的答案。还是那句话,事在人为,尽力而为。


    安庆生虽然知道,但接受不了。他偷偷瞄着姜崖桌面的文件,“姜崖你脑子眼最活,你肯定想了什么好主意。”


    姜崖佯装生气把文件盖住,“机密!”


    安庆生哼了两声,“我老花,让我看也看不清。”


    两人拉扯了一会,姜崖才神神秘秘地把一份文件放到安庆生面前,“咱们□□洞能有今天,庆生叔的功劳绝对是最大的……不给你看,给谁看?”


    安庆生被夸得心花怒放,赶紧掏出老花镜看起来。


    文件名字赫然是他不能理解的标题:西河县竹坑乡山歌比赛计划书。


    山歌?他知道,梁家洼的梁有仙最近风头正盛,又是被副市长接待,又是去电视台录节目,一个干巴巴的乡下老头竟然被称作老艺术家。


    可惜只赚吆喝不赚钱,他安庆生才不干这种花里花哨出力不讨好的事。


    他快速翻了翻计划书,只看到要给参加山歌比赛的人发奖金,表演优秀者还可以成为梁家洼山歌团的正式成员,工资福利一样俱全。


    咋看这件事都有利于梁家洼,跟他金竹村无关。


    姜崖笑道:“叔,你可以第一个看到这份计划书的人。”言外之意,包括梁有仙都没见到。


    安庆生突然警惕起来,“你想说啥?”


    “咱们这个活动比赛还缺个冠名!”


    安庆生知道什么是冠名,中央电视台每年春晚都有各大驰名商品冠名,全国各族人民都能听到能看到,确实风光,可也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姜崖张嘴就请他出冠名费,成为第一届山歌赛的首席赞助商……


    安庆生一下子明白了,难怪今天姜崖把他夸成全村发展的首席功臣,原来是在这等着让他掏钱呢。


    嘿!这臭小子!


    姜崖反过来给安庆生倒了杯水,“我为什么第一个给庆生叔您第一个讲这件事,就是觉得这件事别人看不明白,你一定明白。”


    啪一声,姜崖又盖了顶大帽子到安庆生的头上。回顾过去的一年,不管是修路还是开启□□洞景区建设,亦或者姜崖推动农家乐和金竹村整村环境整治,安庆生除了刚开始因为不相信姜崖扯过后腿外,其余时候都是冲在前面的第一人。别人还没想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他已经开始赚第一桶金。


    安庆生迟疑了,他啧啧两声,又赶紧把计划书仔细翻看了一遍。


    姜崖初拟的计划书里,重点在于山歌比赛的流程,初赛、半决赛、决赛三步走,全民参与,全民投票,最后选出大家心目中最厉害的山歌王。参赛者免费,观众观看也免费,只是最后冠亚军将会获得丰厚奖励。


    安庆生皱起眉头。参赛也不收钱,看表演也不收钱,最后也还要倒赔奖金,这事谁愿意干啊。


    突然,他愣住了,全员免费参加? ? ?


    全员免费?鉴于中国人爱凑热的习性,又是不要钱的活动,那不得来个几千人?


    姜崖说过,只要来人,就不怕他们不消费。姜崖也一定不会费力搞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他和姜崖可能有很多不同的地方,但在这个观点上两人向来想法一样。


    安庆生饶是看到姜崖计划书里的深层意图,此时此刻他也不想张嘴答应他,让这小子白白让他当了冤大头。


    姜崖像是能看懂他内心想法,一本正经道:“庆生叔,我可没让你当冤大头。这件事不仅对咱□□洞、咱金竹村有利,还对竹坑乡、西河县有利,甚至还可以在全市全省掀起一场竹坑乡旅游热。”


    “不说别的,梁家洼山歌剧团这回在市里狠狠露了脸,赚了名声……”


    发展旅游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吸引眼球”的生意。人们的眼睛往哪边看,哪边就蕴藏着层层生机。


    安亲生摆摆手,“你可别提这茬事,他梁家洼要不是靠着我们金竹村,靠着你,能有今天?早被那个投资商坑死了。”


    姜崖笑道:“所以咱们得反过来利用梁家洼山歌团引起的热度,维持住,利用好,把好名声转化成收益啊。”


    安庆生一愣,姜崖总说竹坑乡上下一体,大家要齐心协力,才能发展好,共享发展红利,现在他提出的山歌赛,不就是这个思路吗?


    要是再拉扯下去,姜崖刚才给他戴的“首席功臣”的高帽子怕是要守不住,“那我要是冠名了山歌赛,有啥好处?”


    姜崖摆摆手,“不是要您冠名,是金竹村来冠名第一届山歌赛。”


    第82章


    第082章


    姜崖难得早点下班, 和一波从田里收工回家的村民迎面相撞,双方停下来含蓄聊天,要是旁人看到还以为姜崖是本地小伙, 不论是这家的老母猪下崽, 还是那家的男主人出门打工,大小事情他都如数家珍。


    这一耽误, 到家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推开木质门,咯吱声中回应他的只有屋檐下那只鸟精八哥,嘴里不停喊着“师父师父!”


    母亲不在家。姜崖走进厨房给煤炉换了煤球,又坐上水,然后又去院子里的菜地里拔了两颗萝卜两个茄子几个辣椒, 又从屋檐下拽下一根风干肉条,洗干净,切好, 而后出门。


    走过平浪宫,越过关帝庙,又经过山陕会馆,走过百米,仿佛走过这条街的百年岁月。姜崖绕过一间老房, 顺坡而下,两步路便来到了丹江边儿。


    九月的竹坑乡凉气渐盛,舒适的江风吹佛着岸边的河滩草甸,傍晚的晚霞浸润着江面,确如诗中所言“半江瑟瑟半江红”。


    草甸上的芦苇随风摇荡,期间偶尔闪过几个端坐着的人影。


    姜崖笑了笑。母亲年近六十, 折腾半百,竟在此时找到从未想过的爱好。


    以前她总说他太忙, 现在他可以说她太忙。忙到连饭都忘记吃,只为能多一点时间甩杆在这丹江水中,多品品这钓鱼的滋味。


    走进芦苇荡,如雪的芦苇花中,姜崖一眼看到母亲以及她的师父。


    上次他忙中抽空想回家帮母亲把家里积攒的重活干一干,结果回到家发现一个和母亲年龄相仿的男人弯腰在院中,旁边是劈好的木柴,一堆堆的,显然已经劈了很久。


    对方头发虽已花白,但身体尚健壮,看起来本本分分,见姜崖回来,大大方方地介绍自己姓袁,是县文化馆退休职工,老家就是竹坑乡的,老伴早年过世,现在就他一个人在老家住着……母亲从厨房走出来,朝他白了一眼,说这是我儿子不是查户口的。


    姜崖倒不尴尬,只是怕母亲想太多。当晚他就给母亲亮明观点,她当然有资格追求幸福,而且不用考虑他这个做儿子的感受。


    母亲倒也没说要如何,只是抿着唇说:我不想那么多,现在挺好的。


    确实挺好的。姜崖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人同样的钓鱼装扮,两把小凳子挨得近近的,时不时头挨着头说悄悄话。


    夕阳铺撒过来,落在两个人的肩膀上,姜崖一时间有些不想破坏这个画面。


    就在这时,母亲惊呼起来,蹦起来,扯着鱼竿嘴里喊着上钩了上钩了。老袁赶紧帮忙拽,显然这是一条大鱼……母亲手忙脚乱,老袁淡定如常,不一会总算用网兜把鱼套住。


    姜崖笑了笑,上前道:“今晚有口福了啊。”


    姜春头一回,瞧见儿子来了,笑得脸像开了花,老袁朝姜崖笑道:“姜崖是福星,你一来你妈就钓上鱼了。”


    姜崖耸耸肩,朝桶里看去,大鱼小鱼好几条,看来今天收获颇丰。


    收摊回家。姜崖方才把菜切好收拾好,就等接母亲回家再炒。老袁厨艺也不错,自告奋勇说要做原汁原味地道的红烧丹江鱼。


    不一会烟囱飘出了烟,姜崖把小方桌搬到院子里,大海缸里的鱼好似凑热闹,不停地在荷叶间躲猫猫。


    热气腾腾的红烧丹江鱼被端上来,青椒炒腊肉、凉拌萝卜丝、炒茄子一应摆上,三人凑在一起,闲t谈着,黄莹莹的灯光下,颇有家的味道。


    只是这一幕没保持多久,就被门外哐哐的砸门声给打破了。


    姜春皱起眉头,“谁啊?”


    门外响起梁有仙的声音。姜崖抱歉地朝母亲和老袁笑了笑,“找我的。”


    门一开,梁有仙像是吃了枪药似的,吼道:“就是找你的。”


    老腿迈过门槛,也不管里面坐着谁,旁人都在做什么,继续吼道:“姜崖,你搞山歌赛,凭啥让金竹村冠名?谁不知道竹坑乡的山歌团是梁家洼的?副市长都知道的事,你能不知道?你非要金竹村冠名,到底是啥居心?”


    炮轰似的质问劈头盖脸砸过来,姜崖稳了稳心神道:“有仙叔,你吃晚饭了吗?给你加双筷子吧。”


    “谁还有心情吃饭啊。我们梁家洼的饭碗都让人砸了!”梁有仙气得胡子都直了起来。原本他今天要找姜崖出出主意,看梁家洼的农家乐怎么搞,结果还没等他出门,有人跑来报信,金竹村的人得意洋洋地说他们要冠名竹坑乡第一届山歌赛,到时候数不清的游客会跑来他们村参观,那钱还哗啦啦地往他们村的口袋里掉?


    梁家洼明明和金竹村几乎同时期发现溶洞,同时期开始搞旅游,只因为他们短视差点被投资商坑,幸好及时止损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但在梁有仙的眼里,梁家洼仍然错失良机,让金竹村抢了先,现在游客主要还是去□□洞,而他们村的溶洞山歌实景表演,也就这段时间观看者多了些,但仍然和金竹村有很大的距离。


    他绞尽脑汁正想着如何才能多往前跨几步,赶上什至超过金竹村,结果姜崖搞了这么一出?他能不生气? !


    “有仙,你这暴脾气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啊。”老袁站起来,笑着喊道。


    梁有仙定睛一看,哎呦两声,“老袁,你这老小子怎么在这?”


    姜崖哪能想到老袁和梁有仙竟然是熟人,看着梁有仙暴怒的脸缓和下来,他的心也落下来。


    姜春饶是不喜欢怒怼儿子的人,也不会在这时候甩脸色,起身进屋多拿了一双筷子。


    几人坐定,梁有仙顾不得和老袁叙旧,转头让姜崖给个交代。


    姜崖只说了一句,“有仙叔,你一个人代表不了梁家洼。”


    梁有仙愣住,“什么意思?”


    昨天姜崖告诉安庆生山歌赛这件事后,安庆生一刻也不敢耽误径直回村,喊上宋香巧召开了全村会议。山歌赛赛制采取免费报名,全民投票的方式。按照姜崖的设想,山歌赛肯定不会只是一锤子买卖,而是要做成未来竹坑乡的节庆标志性活动。鉴于暑期旅游热度消退,唯有人为制造吸引眼球的事件,才能再次掀起热度,引流前来竹坑乡旅游。


    这不仅对于金竹村是百里无一害的事情,对于全乡也是一个巨大的发展助推器。


    只是现在□□洞刚开园4个多月,还没回本,银行贷款还背着,组织这样的赛事需要资金,姜崖便直接找了安庆生谈这件事。


    也不是谁都能获得冠名权。姜崖之前有考虑让在福建建厂赚大钱的安思源来冠名,但对于安思源来说这只是获名的好事,不能对他远在福建的工厂产生任何经济效益。思来想去,姜崖还是觉得由某个村来代言山歌赛比较合适。而且山歌赛每年都会举行,等以后各村都发展起来了,可以竞聘轮流做赞助和主办方。


    以全村名义冠名,当然需要全村人的同意。不是安庆生、宋香巧或者梁有仙一人能决定。


    姜崖料到金竹村一定会达成这样的共识,因为他们已经从旅游发展中尝到了甜  而且姜崖也称赞他们的勇气,毕竟第一届山歌赛属于摸着石头过河,到底效果如何,姜崖只有七八成把握。事在人为,如果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行不行。


    姜崖的质问让梁有仙陷入了沉默。他长长叹了口气,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应答。


    一步错,步步错。一步慢,步步慢。明明同山同水,他们金竹村有的,他梁家洼也不缺,怎么就在一年时间内变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不说别的,要知道金竹村是两姓村,姓竹的和姓安的以前随便一件事都能互相掐起来,而他们梁家洼是单姓村,往上算都是一个祖宗,抱作一团成大事是他们村一贯的做法。只是现在他这个老村长因为之前被投资商坑惨的事,少了,说什么大家都不怎么听他的。以前所谓的抱作一团,现在看来压根只是同宗同源同血缘所致,远不如人家金竹村抱着同一个发展目标所达成的结构稳固。


    姜崖安慰道:“有仙叔你也不用太上火。”


    按照他的计划,山歌赛第一名奖励5000元,第二名3000元,第三名1000元。这些钱由冠名商提供。为了吸引更多的人参与,但凡上台表演的参与者都可以获得随机礼物一份,如丹江风干鱼一条、安庆生提供的桃花沟林下生态猪肉一条、金竹村农家乐体验券20元等。


    听到这里梁有仙更没话说了。获得冠名权至少要出9000元现金。这是种五六亩小麦才有的收成,这是姜崖两年半的工资,这是卖出450张梁家洼实景演出票的收入,一下子让梁家洼人拿出这么多钱压根不可能。


    这两个月山歌剧团虽然风光无限,却没什么收入。还没挣到钱就让出这么多钱,不用全民投票他也能料到结果。


    但不代表他们梁家洼就放弃参与权。


    “既然他们金竹村都出那个什么农家乐体验券20元,那我们梁家洼山歌表演也免费送门票。”梁有仙使劲拍了拍桌子,算是挽回点面子。


    姜崖和老袁两人笑起来。


    “当然,考虑到梁家洼目前是咱们县山歌传唱的基地,所以山歌赛的主会场会在你们村的溶洞大厅里举行。”这样既能再给梁家洼发展一把火,也能做出竹坑乡山歌赛的特色。旁人举行什么比赛都是在市内舞台,唯有竹坑乡是在天然溶洞舞台中。这独一份的特色哪里能比得?


    梁有仙瞬间眼睛亮起来,“真的?”


    姜崖:“当然。到时候我们会出一份详细的比赛计划书。”


    像山歌赛这样的赛事,人多事杂,稍不注意就会出纰漏,造成大祸。所以组织方的能力非常影响节事举行的效果。


    “举行期间,需要很多人手,到时候……”还没不等姜崖说完,梁有仙举起手来,“没问题,你要多少人,只管报数。”


    姜崖笑起来,“大家齐心协力肯定能把这件事举办好。”


    老袁:“姜崖,我记得我们文化馆内还存着一份西河县山歌集,我明天就回去找给你。”说到这里他顿了下,“我有个提议。如果只是全民投票,都是一个乡的,难免……”


    他的话没说完,姜崖便明白老袁的意思。


    都是乡里乡亲,选哪个,不选哪个,有时候难免受到亲情世故的影响。


    “我认识几位在山歌方面很有造诣的人,不如请他们来做专家,结合全民投票,双管齐下,保证比赛结果的公正公平。”


    第83章


    西河县竹坑乡第一届山歌比赛定于1996年10月1日正式开始,主打标题是“唱支山歌给党听”,欢度国庆,传承文化,届时整个竹坑乡将是歌的海洋,曲的世界。国庆当天为开幕仪式加初赛, 20号举行半决赛, 30号举行决赛。


    当然普通人看到的是长达一月的热闹,而明眼人都知道这将是一场“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盛会。金竹村、梁家洼村等走在前列的村子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然而姜崖让人把山歌赛启动告示贴在明清一条街上的平浪宫时,并未引起重视。大家行色匆匆,要么着急下地干活,要么往丹江开船打渔,只有几个闲人坐在平浪宫的台阶上。其中一个识字的人抬头念着, “比赛第一名获得5000元现金奖励,第二名3000元,第三名1000元。”


    “啥?你没多念个零吧。”


    “五千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骗人的吧。咱们把它撕了,省得谁上当受骗。”


    说话那人起身就去扯,好在旁边人拦住他, “别别别,我刚才来得早, 看到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贴在这里的。他们总不会骗人吧。”


    有人眉飞色舞地说道,解放t前但凡你走在竹坑乡的田间地头,山岗溪涧,哪怕是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听到有人唱山歌。高兴了也唱,不高兴了也唱,好哥哥好妹妹的一通唱,那时候日子苦,只能唱歌发泄感情。现在大家都忙着赚钱,也有电影电视剧卡拉OK ,港台流行歌曲大街小巷播放,哪还有山歌的一席之地。现在会唱的,能唱的,半截身体都快入土了。


    再说,搞这种比赛能赚几个钱,不是劳民伤财是什么?


    现在小孩子连学都不想上,十五岁就跑到外面打工挣钱,生怕少赚一天,说是传承文化,可嘴巴都没填饱,搞这些简直就是舍本逐末。


    他的一番议论得到大家的共识,哪怕有人好奇前来看山歌比赛启动告示,也被这几个人调笑一番。


    姜崖站在不远处,沉默了一会,转身走了。


    *


    王学海大清早抬了一张大桌子放在乡政府大院里,登记册、钢笔、墨水等一应摆好,而后施施然端坐在桌子后做好万全准备,只等络绎不绝的报名者涌进来,好让他忙个天昏地暗。


    然而太阳在头顶挪了又挪,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他伸长脖子不停地看望院外,等了半天终于看到有人走进来,定神一看是姜崖。


    他垂头丧气拍了拍白白净净的登记册,“没人!”


    姜崖嗯了一声,让他去金竹村借辆拖拉机来。王学海眼珠子一转,哈哈笑起来,“行。山不就我我就山。”


    姜崖随即找来大红纸,趴在地上写起毛笔字来。徐洪福走过来瞧见这一幕笑道:“咋?没人报名啊?”


    姜崖连忙站起来,“是。我正在想招。”


    徐洪福:“就是咱们县里也没举行过这样的活动,竹坑乡这次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事情难做,难推动也属正常。慢慢来嘛。”


    姜崖心头一暖,指着地上的大字,“领导,你帮我看看我写得咋样?”


    “行啊。你小子练过书法啊。”难得姜崖自夸,徐洪福摇头晃脑地说:“遒劲有力,大气轩昂,不错!”


    姜崖笑起来,“那就好。”


    待姜崖写好,外头轰轰隆隆的拖拉机声传了过来,王学海开着一辆大红色拖拉机雄赳赳气昂昂地冲进乡政府大院,后面车斗里坐着全是姜崖的老熟人。


    宋香巧挥手喊道:“姜崖,我们来帮忙了!”


    安庆生、廖婶、竹秀蔓等人举起手,姜崖一看顿时笑出声来。他们手中拿着脸盆、水桶、烧火棍、铁夹,甚至有人还拿着孙子孙女的塑料喇叭,全是可以制造声响的。


    这时又一辆拖拉机也突突突地开了进来,梁有仙老当益壮,稳稳坐在驾驶座上,车斗里坐着也是姜崖的老熟人。


    梁家洼山歌歌舞团团长程宿领着团里几个业务骨干热情地朝姜崖挥手。


    两村人马同时出现在竹坑乡政府的大院内。


    “有仙叔,你这老胳膊老腿,可别把这拖拉机开阴沟里了。”安庆生笑嘻嘻地喊道。话中有话,言外之意让梁有仙顿时哼了两声,“你看你们村这些人,拿的都是什么东西?锅碗瓢勺?你们这是要去要饭呢,还是准备打家劫舍啊?”


    安庆生现在赚了钱,有了骨气,当然用不着跟梁有仙这个老头子置气,“是啊。我们就是要把自己家的锅碗瓢勺洗得干干净净,不仅要挣全乡的钱,还要挣全县人的钱,全省人的钱!”


    姜崖瞧着安庆生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站在一旁的王学海也忍不住笑起来。安庆生这老头现在说得意气风发,那是没见到他半夜在姜崖的宿舍唉声叹气生怕第二天破产变穷光蛋的怂样子。


    “你咋不说要赚全国人民的钱?”梁有仙不服气地怼回去。


    “那也不是不可能!”安庆生得意地使劲敲了敲手中的脸盆,“反正今年过年我们村能在丹江边放最大的烟花。”


    竹坑乡有个传统,每年过年各村都会在丹江边放鞭炮放烟花。以前大家手头紧,只能各家各户凑点钱在江边放几串几百响的鞭炮,也就这几年大家手中稍微宽余一下,尤其像安思源这样的富户,在外头打工开厂挣了钱的,会在初六晚上放烟花。要说这传统从哪里来,《西河县志》上记载丹江以前经常闹水灾,为了祈求平安,竹坑乡人就在江边设祭坛,放鞭炮,祈求河神不要发怒,保佑平安,后来就演化为一种过年时候的祈福仪式,再后来,各村之间在这件事上就有点比拼的意味,毕竟谁家的鞭炮声最响,谁家的烟花最灿烂,直接反应了有钱还是没钱。


    梁有仙被安庆生泛着嘚瑟光芒的脸气得胡子乱瞪,回首看了一眼程宿。


    程宿立马得了指令,“来,走起!”


    几个穿着戏服的男男女女敲起锣,打起鼓,乡政府大院顿时变成大舞台,院外的好些人被声音吸引围了过来。安庆生也喊着大家敲盆的敲盆,吹塑料喇叭的吹塑料喇叭,一时间吵得人脑壳子嗡嗡的。


    就在这时,程宿拿起一支唢呐,脸蛋那么一鼓,激昂的音调一下子窜入云间,连乡政府屋顶瓦片上的灰都被震了下来,方才还嘈嘈杂杂的声音立马被压制住,明明还在响,却彻底成了被踩在脚下的蚂蚁。


    这次轮到安庆生被气得乱哼哼。


    姜崖抿了下唇,转头问王学海,“只是让你借辆拖拉机而已。”


    王学海一脸委屈,“咱这效果不是杠杠的吗?”谁让大家伙都太热情,金竹村的人一听他说没人报名参加山歌赛,需要一辆拖拉机沿村喊话,宋香巧又是借车又是借人,还生怕效果不好,直接跳上车斗要帮忙。然后在下山的半道上和梁有仙迎面撞见,梁有仙之前已经错过太多次机会,他现在秉持的原则是啥事都要参与,一点不能落后,所以老头子见状麻溜回村,亲自开上拖拉机,还喊上程宿等人狂奔而来。


    既然大家热情高涨,那赶紧趁着这股气开干吧。


    姜崖又连连写了几个大字,分别贴到两辆拖拉机上。


    大标语简单粗暴,直抵人心:参加山歌赛,五千等你拿。


    两辆车慢行开入丹江边的明清一条街,恰好今天集市,人多车多,唢呐声起,锣鼓声响,一下子人吸引过来。


    “这是干啥啊?”


    “哎呦这不是金竹村和梁家洼村的村书记吗?”


    “唱山歌?庆国庆?啥意思啊?”


    王学海一马当先,拿起大喇叭喊道:“西河县竹坑乡第一届山歌赛,十月开赛,参赛就有奖。风干鱼、猪肉条、金竹村农家乐代金券、梁家洼山歌表演门票,任你拿。只要你敢上台表演,我们就敢送你奖品。只要你唱到大家心坎里,获得票数最多,我们就奖你五千块。五千块能干啥,买彩电,买冰箱,娶媳妇,当嫁妆,吃鱼吃肉吃一年……”


    原本坐在平浪宫台阶上的几个闲汉被这波热闹吸引过去,听见王学海不停说着五千块的事,其中一人大喊道:“五千块?唱两句歌就能得五千块?骗人啊!”


    这人嬉皮笑脸地喊着话,见大家都朝他看去,越发得意,他举起手来,“大家对着我跳个舞,我给一万。”


    他这话引得众人大笑起来,当然没人相信他。


    安庆生气得一手拎着风干鱼,一手拎着猪肉条,“今天谁愿意报名,当着大家面唱一首,我手上的东西当场送。”


    这大集上的人有认识安庆生的,有不认识他的。


    “这人谁啊?是不是脑子抽抽了?平白无故的要送人东西?”


    “这可是金竹村的有钱人。人家在家里搞农家乐,还在桃花沟里养猪。”


    “有钱也不是这么浪费的吧。”


    一条丹江风干鱼市面上卖十来块,一斤猪肉两三块,安庆生说自己养的猪生活在桃花沟,喝的是干净的山溪水,吃的是剩饭,比那些圈养的猪肉贵,看他手上这条猪肉算下来也有十来块。


    即便是政府工作人员,工资日薪差不多也十来块,现在只要你登台唱一曲,就能拿到这些奖品,一时间方才还在看笑话的人们都有点心动了。


    然后山歌也不是谁想唱就能唱的,这奖品当然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的。


    十来分钟过去了,还是没人报名。安庆生着急地看向姜崖。他有点慌,自从姜崖来了,这小子每次出的主意都顶呱呱,能看到实实在在带来的收益和好处,从来不打没结果的仗,难道这次t要滑铁卢了?


    姜崖朝他微微摇摇头,跳下拖拉机,走到程宿面前贴耳说了几句话。程宿立马喊着团里的业务骨干,在平浪宫前搭起了临时舞台。


    要说唱山歌,本来用不上话筒。它本身靠的就是发自喉咙真实的呐喊,不过现在为宣传效果,就把话筒拿出来,把声音尽可能地传到最远的地方。


    咳咳两声清嗓,一个叫张建德的男人站到台上,随后他的老婆王桂芬也站了上来。


    “那我们夫妻两个给大家来个抛砖引玉。”张建德黝黑的脸上露出笑来,大大方方请老婆上前,介绍了一番,大家伙这才知道这对夫妻平日里一个跑街串巷修电器,一个在家织丝毯。夫妻两个都赚的是辛苦钱,养两个孩子不容易。即便如此,两个人有着共同爱好,那就是唱山歌。所以忙里偷闲跟着程宿在乡里各个红白事上唱场子。


    这次梁家洼搞实景山歌表演,他们夫妻两个算是台柱子,上了电视台,上了大剧院,接受了采访,一时间走到大街上都有人认出来。


    这次山歌赛冠军,他们夫妻两个势在必得,决定组队参加。既然需要大家投票决定冠亚军,那今天这波首秀他们两个一定要抓住机会。


    简单介绍后,两人一手一个话筒开唱。


    “正月里什么花人人所爱呀啊,嘿呀?”张建德洪亮的声音瞬间响彻平浪宫。他本就长得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颇有北方男人的气概,待他歪头笑着唱问,王桂芬扭捏一笑,转身绕了一圈,这才轻侧身回唱道:“正月里迎春花人人所爱啊呀,嘿呀!”


    “二月里什么花披头散发呀啊,嘿呀?”


    王桂芬本就长着一张娇俏脸,今天特意打扮了下,站在台上,这么一扭,那么一转,顿时把人的眼睛都吸了过去,“二月里老冠花批头散发啊,嘿呀。”


    “什么人手扯手啊同下学堂,来呀嘿呀?”


    “梁山伯祝英台同下学堂啊,来呀嘿呀!”


    两人手拉手,绕台一周,一问一合,趣味叠起。尤其还处于传统氛围的乡下,女人上台表演已属张扬,王桂芬又长得这么好看,眉眼含情,唱段娇美,大大方方地展露自己的唱功,更是引得众人瞩目。


    “什么人在武当山赤脚修行啊,来呀嘿呀?”


    “祖师爷在武当山赤脚修行啊,来也嘿呀!”


    西河县距离湖北十堰武当山只有一江之隔,本地人经常在过年之际跨省祭拜。张建德口中的祖师爷是本地人对武当山张三丰的尊称,在大家眼里,张三丰无所不能,修行能耐高,可以保佑大家平平安安。所以宁愿累一点,也要走很远的路去湖北祭拜。


    夫妻两人给众人表演了一段《大对花》。这种曲调以问答形式进行猜花对唱,歌词内容传递了花卉知识,同时演唱者也可以根据本地地域风情,自己造词造句。大对花也不是竹坑乡本地独有的,它与湖北、陕西、山西等邻省的山歌一脉相承,曲调一致,而唱词多变。


    夫妻唱完,朝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同时不忘拉票,重复自己的姓名,并说十月份初赛、半决赛还有决赛都希望得到大家的支持。


    这下重头戏来了,王学海一冲上前,对张建德夫妻的勇气称赞了一番,然后拿出奖品请他们挑选。


    张建德笑着说:“我老婆还吃鱼,我选丹江风干鱼。”


    宋香巧和安庆生作为颁奖嘉宾,将一条硕大的丹江风干鱼送到张建德和王桂芬的手中。姜崖拿出手中相机拍下这具有纪念性的一幕。说起相机,去年他借了二姨夫的相机拍了许多宣传照,今年他凑了点钱,终于买到了价位适中的相机。


    众人瞧见还真有人敢上去唱,有人敢当面发奖品,还有人配合拍照。这一条龙操作直接让大家傻眼。


    “哎呀,这怕不是你们自导自演的吧。”方才一直不屑一顾,不停质疑的闲汉又跳出来喊道。他反正闲的很,整日没事做,也不想做事,秉持着饿不死的念头,没事就在平浪宫前晒太阳,平日里都闲出屁来,今天好不同意有这么大一热闹可以凑,当然少不了他。


    王学海认得这人。他叫康奇,竹坑乡出了名的懒人,仗着老婆能干,一日三餐有人管,家里活地里活从来不管,典型的甩手掌柜,而且回到家还要忙得半死的老婆端茶递水。


    姜崖一把拽住要发火的王学海,“等等。不急。”


    确实不用急。倒是有人附和康奇的话,他们压根不信乡政府,更觉得他们每次出的政策,不是有病就是闲得慌。


    但张建德夫妻刚下台,就有人跳上去。这人可不是两辆拖拉机上的,这次是个年轻小姑娘。


    她上台后,连自己的名字都扭捏地不敢介绍,只是期期艾艾地问:“我唱了就有奖拿?”


    小姑娘怯弱的样子并没有任何说服力度让人相信她能唱出个子丑寅卯来。


    “先唱再说。他们不给你奖品,你就去乡政府大院哭。”


    “别是个混子啊。随便唱两句就想混个奖品。这也太好拿了吧。等下我也上去唱两句。”


    许多人从方才的看热闹,转为跃跃欲试。反正没说必须唱得多好听,只要开口唱两句,就能拿到价值十来块钱的东西,今天中午就能落肚尝鲜。何乐而不为?


    王学海拿起话筒说:“是的。只要你完整表演一首山歌,就有奖品拿。”


    小姑娘点点头,“那就好。”


    话虽这么说,可她站在台上,手脚肉眼可见哆嗦,眼神也不敢往台下看,怕是下面人再起哄一会,她就要吓得晕倒。


    然而,就在大家没了耐心的时候,小姑娘紧紧攥着话筒,小声唱到:“一绣广东城,城里扎大营,绣一个曹操百万兵。”


    众人:“……”


    这小妮子年岁不大,唱腔婉转悠扬,如黄鹂落枝,声声翠翠,与方才张建德夫妇的风格截然不同。


    \"二绣花市街,街上好买卖,绣一个小妮望郎来。 \"


    唱到望郎二字时,小姑娘脸颊泛红,声音越发小了起来。


    “三绣陡沟崖,层层摆起来,绣一个灯笼莲花开。”


    三句唱完,大家便知道这小姑娘有两把刷子。她可能平日里就在家里哼唱两句,从来没有站到台上来唱,也从没有听众,但不代表她唱得不好。


    “四绣一只船,穿在江心湾,绣一个艄公扶住杆。”


    “五绣五端阳,关爷和周仓,绣一个擂鼓斩蔡阳。”


    “六绣杨六郎,打坐白虎账,绣一个焦赞和孟良。”


    “七绣赵子龙,将军真威猛,绣一个长坂坡前救主公。”


    “八绣八孔桥,张飞挡马道,绣一个大喝三声当阳桥。”


    “九绣李三娘,受罪在磨坊,绣一个磨坊生下咬脐郎。”


    “十绣薛鼎山,头戴紫金冠,绣一个白袍身上穿。”


    这种用绣字串起山歌,讲述一个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生动活泼又不失故事性。小姑娘刚开始还很紧张,后面见众人不停叫好,声音也大了,神情也放松了,也敢往台下瞧,待唱完果然赢得大家一致鼓掌。


    王学海上台问她要什么奖品,她指了指猪肉条,小声说:“就这个!”


    宋香巧和安庆生齐齐上台,将一条用红纸包裹的猪肉条递过去,小姑娘咬着唇,低头看着手指头上勾着的肉,嘴角忍不住翘起来。安庆生赶紧趁机打广告,“我赞助给咱们山歌赛的猪肉条,可不是普通的猪肉,吃得比人都好,喝得也比人都好,夏天里天天吹风扇,冬天天天烤火炭,咱们主打的就是一个原生态,纯自然,这种猪肉吃起来那叫一个香啊……”


    “那个,我能不能再唱一首,你再给我一条肉。”小姑娘怯怯地又问。


    安庆生一愣,“这这,倒也不是不行……”这小妮子瘦瘦的,细条条的样子跟他那怎么都吃不胖的闺女安麦冬很像,加上方才她唱的曲子实在好听,他大手一挥,正准备喊人再送来一条,被王学海打断,“咱们要按规则来。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先告诉大家。等会过去拖拉机那边报名,只要你能进入半决赛、决赛,第一名奖励五千。”


    五千块可不是吃几条猪肉条的事,那是可以买下好多头猪的事。


    安庆生也反应过来,嘴里喊着是是是。倒不是他拿不出手,主要是不合规矩。不然等会他装了一车的猪肉条都被这样给拿光了。


    小姑娘点点头,“我叫历桃。住在雷家洼村。”


    姜崖皱起眉头,雷家洼村距离乡政府足t足五十公里远,前段时间他还和徐洪福去过一趟。村子坐落在山崖上,十几处房屋组成一个居住组团,唯有一条不知道什么年代留下来的羊肠小道盘山而上,期间还要钻过一个黝黑狭窄的天然洞xue 。村民上下山极其不方便,村里的小孩上学更是难题。每天起早贪黑,还要冒着掉下山的危险。


    从这个村回来后,他一直在想怎么解决这些实际的难题。


    显然安庆生也知道雷家洼村的情况,加上他莫名生出的同情心,喊着她去村里吃饭。宋香巧也喜欢这个小姑娘,立马拽着她上拖拉机。就在这时,梁有仙坐不住了,在他眼里,金竹村人趁着今天宣传的时机在招揽“人才”。


    现在他们村的王炸就是程宿的山歌剧团,万一金竹村人也找几个能唱能演的,而搞这样的演出,他梁家洼村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这么一想,他赶紧走过去,一脸慈祥地堵到历桃的面前,“小桃啊,我看你唱山歌还真是不错。要不要去我们剧团参观学习啊。我们那边有很多老师都可以教你。”


    安庆生本来也没有多想,这时被梁有仙的操作给搞得一下子激灵起来,他眼波一转,笑道:“学习啥啊?没见小桃这么瘦的,先吃好饭再说。我家农家乐的饭,不说别的,在竹坑乡都数一数二。小桃,走跟着叔去家里吃饭。保证让你猪肉吃够吃饱。”


    梁有仙哪能轻易放弃,笑着说:“小桃,我们梁家洼的剧团可是去过市里电视台大剧院的,只要你想学,就有人教你。只要你想表演,就有机会给你。要不要先去看看?”


    原本只是一个山歌宣传会,突然就成了两家争夺赛了。


    厉桃脸红极了,从来没有被这么关注的她慌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就是想给好久没吃肉的弟弟妹妹拿点吃的回去,还真没想那么多。哪怕让她去金竹村吃饱,她都会有负罪感,更何况她不认为唱唱歌就能赚钱,要是有点时间,她更希望能去找点活儿干,多挣点钱好给家里。


    姜崖上前笑道:“不如让历桃先去报名?”


    “对对对。先报名。”


    “别把正事耽误了。”


    被解围的历桃朝姜崖鞠了一躬,报了名,她低着头说:“我得回家做饭。不然弟弟妹妹该饿肚子了。”


    宋香巧一听,越发心疼她,拉着她的手把金竹村的位置指了又指,请她有空一定来村里玩。梁有仙就这宋香巧的话说,梁家洼就在金竹村附近,想来山歌剧团里看表演直接过来就行。


    历桃连声感谢,拎着猪肉条红着脸走了。


    围观的众人见状,当然知道乡政府这次玩的不是虚的。只要敢上台,只要敢唱,就有奖品拿。


    只是那几个平浪宫的闲汉还不死心,嘴里说什么都是演员,都在演戏,谁愿意上当赶紧去,被人当傻子别怪他们没提醒。


    他们这边闹着,这时有个五十多岁的男劈开人群往前走去。这人头发半黑半白,可看起来孔武有力,黝黑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手掌粗粝,脸上镌刻着时间的痕迹。


    姜崖认得这人。他叫贾平涛,之前在杨英豪的工队里打零工,在□□洞景区工地干过活。施工结束后,杨英豪去了外地,他因为家中老母无人照顾,就留在乡上打零工。年过半百,还在出力气,确实不容易,但也是竹坑乡最常见的。


    “老贾,你干啥去啊?”其中一个平浪宫闲汉笑嘻嘻地大喊道,“你这闷葫芦一个屁也蹦不出来,上台给大家表演啥?哑剧吗?”


    他的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贾平涛一个字也没回应,只是微微佝偻着脊背往平浪宫前的台阶上一站,像塌了半边的墙。


    王学海问他是否要表演,贾平涛点点头。他抿着唇,盯着面前这个从来不可能出现在他生活中的话筒,问了一个和历桃同样的问题:只要唱就能拿奖品?


    闲汉们哪能错过嘲笑他的机会,纷纷喊着。


    “你家就差那点肉那条鱼吗?”


    “你都快入土的人了,还想学着人家小姑娘上台咿咿呀呀的唱啊?别丢咱们老爷们的脸了。”


    山歌这种调子,起源于万象的生活,来自于民众自发的抒情需求,但不管怎么说,在普通人眼里这就是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女人唱唱也就罢了,男人要是也上去哼唧着唱,怕是会被人说闲话。


    方才那个张建德上去唱半天,已经有人在下面不停地翻白眼,嘀咕议论。


    王学海真是服了这几个闲汉,干事不行挑事第一。要不是姜崖拦着他,他真想把这几人丢出去。


    贾平涛还是不接话,不回应,粗粝的手掌握住话筒。


    “黝奥依!哈依!嗷依……”


    苍劲厚重的声音像是来自远古时代的呼唤,明明没有一个歌词,只有最质朴简单的音调,却粗犷中暗含着莫名的悲壮,好像一下子把人拉到云山烟江的岸边:一行赤着上身的男人,伏着身体,粗粝的绳索在黝黑的肩膀上刻出了红痕,他们几乎亲吻着石头滩,穿着草鞋的脚面趴在地上艰难前行,一脚一深印,踩出了力拔盖世,也踩出了时间的刻度。


    “嗨嚎嗨!嗨嚎嗨!”


    从贾平涛的口中,这些低昂的喊声,铿锵有力,振人心肺,变化有序,节奏跳脱。他虽然一人站在这里,却好似和一群拉纤人,同动作,同喊声,同步伐,拉拽着行于江上的大船。


    贾平涛紧紧闭着眼,哪怕不用说一个字,也满身的故事感。


    与其说是唱,不如说他在用身心呐喊。从他口中喷出的音素,飞过平浪宫的屋檐,掠过高墙灰瓦,踩着青石板铺就的码头,一跃飞到被夕阳覆盖的粼粼波光,最后落在追着风往下一个目的地奔驰的船桨上……


    姜崖听得心神激荡,头皮像被狠狠按摩了一番,耳朵里全是炸开的绒毛,当真是一场视听盛宴。


    好似跟着贾平涛一起重走了拉纤之路,启锚,撑篙,装货,卸货,过滩等等,各有拉纤的门道,也各有行路的歌调。


    贾平涛显然都熟稔在心,随心所欲唱了这一出,不过短短几分钟,却展示了他深厚的实力。


    待他收音,落声,松开话筒,场下一片安静。片刻后,掌声雷动。


    “好!好!”


    “好久没听到这么正宗的丹江号子。”


    “我都忘了老贾以前是拉纤的。”


    方才一直没什么表情的贾平涛终于舒展了些眉头,然后看向王学海。


    王学海非常懂事,立马请宋香巧和安庆生上台颁发奖品。贾平涛在风干鱼和猪肉条之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选了猪肉条。


    平浪宫的那几个闲汉瞧着贾平涛不仅上台唱了一番后还轻松拿走奖品,顿时脸上讪讪的,仍不死心,喊道:“这拉纤瞎喊的调调,连个歌词都没有,哪能是山歌啊?别在这滥竽充数!”


    只有调,没有歌词,这不是山歌。闲汉的话好似有点在理,顿时台阶下的人纷纷议论起来。


    至今有四人三组上台,前两组毋庸置疑,表演得相当出彩。贾平涛站在台上看似随意喊出的号子,也非常震人心神,但既然是山歌,哪能没有词呢?


    要是大家都上去像他一样喊两句,是不是都能拿到奖品?对于其他人来说,公平何在?


    闲汉扫视一番,觉得自己这次总算说到理上了,顿时站起来,朝着贾平涛喊道:“老贾,你先别走。你这手上的肉可不一定能吃到嘴里了。咱们来掰扯掰扯。”


    贾平涛老脸涨红,嘴唇嗫嚅着,看向王学海,王学海看向姜崖。


    一直没说话的姜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走到台前。他介绍自己是乡产业办的办事员……他的名字最近一段时间算是乡里闲言碎语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之一。任谁都能说两句他的来历,他来竹坑乡做了什么,有多少家姑娘托媒婆上门而被拒绝,他好看的脸到底怎么长的。以前可能大家对他的评论都侧重于外在,现在则变为这个叫姜崖的年轻人在金竹村和梁家洼村干了大事,这两个村的人现在人人都吃上肉了。


    “方才老贾叔表演的是产生于咱们丹江的土生土长的文化之一:丹江号子。”姜崖慢条斯理地说着。


    号子就是号子,怎么就成了文化?很多人想不明白。


    安庆生和宋香巧的思路算是跟着姜崖开化了一年多,知道在他眼里,只要是你能看得见听得见,管t你摸得着摸不着的东西,都可以成为文化的扩大意义。


    比如说金竹村世世代代居住的石板房,从大家出生就坐落在那里,每天进进出出的地方,在姜崖眼里就是金竹村特有的文化。


    比如这些不入流的山歌,传唱于旧时代,现在也没几个人能唱的玩意,现在大张旗鼓地找人表演,还要举行比赛,在姜崖眼里也是能扩大竹坑乡知名度,给竹坑乡带来实际经济效益和文化。


    姜崖忽视众人疑惑的眼神,继续说着,“咱们丹江从战国时期就已经通航,那可是距离现在两千多年的时候,到了东西两汉时期开始兴盛,到唐宋明清更是到达顶峰。我想在座的很多老人家都记得解放前,在陇海铁路开通前,从陕西转运汉江,再到武汉至长江,到两广,咱们竹坑乡镇是必经之地。水陆交汇,商业繁盛,每天有多少只船从咱们家门口经过……”


    那时候拉纤的船工,用自己的肩膀和腰板让这个繁华之地热闹腾腾,南来北往的商船在这里停靠、补给、买卖。船工的生活艰辛又伟大,他们在劳动中,随心所欲唱出心中所想,将满腔的心绪投映在这“嗷、吆、嘿”中。大多数船工都能唱两句,即便是五音不全的人也能随意哼两句,没有固定的师徒关系,没有严格的传承制度,却是活跃在船工这个劳动组织中的灵魂文化。


    拉纤过江滩时唱,装货卸货时唱,抬船扛舟时唱,高兴了唱,难过了唱,兴奋了唱,低落了唱,好似不唱就不能干活,不唱丹江水就会断流……


    “丹江号子不是没有歌词,而是歌词少。”姜崖纠正道:“刚才老贾叔唱的是这段完全没有歌词,再说丹江号子和比其他山歌更随心所欲,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闲汉哪能轻易放过,“你说啥就是啥?可别把我们当傻子。”


    姜崖不紧不慢让人拿来一本书。闲汉们拿过去一看,这书叫《西河县山歌集选》,顺着目录往下找,赫然看到丹江号子四个字。


    这书是县文化馆出版的,这下谁也不能质疑了。贾平涛手中的猪肉条拿稳了。


    闲汉们闹了个没趣,只得缩着肩膀蹲着,斜睨着越来越多的人上去演唱。


    有唱的好的,当然有唱的一般的。唱的好的获得满堂彩,然后收获自信报名参加初赛。唱的一般的人数居多,但为了鼓励大家积极参与,只要敢上台,敢唱那么几句,哪怕唱的怪腔走调,也能拿奖。当然这种情况仅限今天。过了今天再想报名,那就得是那些能拿出真本事的人。


    一时间,在场的但凡胆子稍微大一点,脸皮没那么薄的人都争抢着上台。


    闲汉们脸色越来越难看。


    “真是有病啊。为了一条鱼,一条肉就上去丢人现眼。”


    “我宁可饿死也不吃。”


    “就是!都说了是骗人还不信。”


    就在几人骂骂咧咧时,其中一个一直没吭声的闲汉弱弱举起手来,讪笑道:“我也想被骗一次。”


    其他闲汉:“…………”


    *


    这原本只是竹坑乡最普通的一天,却又不那么普通。被岁月遗忘的明清一条街上,失去功能的平浪宫前,众人意外地参与了一场盛会的前奏……即便他们此刻感受不到。


    第84章


    在平浪宫前这么大张旗鼓宣传一番后,至少明清一条街上人尽皆知,知道乡政府要搞什么山歌比赛。只要敢上台就能拿奖品。一时间乡政府大院的报名桌前围满了人。姜崖索性让王学海把桌子搬到了大院外,就在乡上乡下必经之路的交叉口旁设置临时海选舞台,热热闹闹搞了两天后,姜崖让王雪海组织宣传队前往各村宣传。


    两辆拖拉机外加乡政府公务车,敲锣打鼓,连喊带叫,每到一处自然村,就会停下来,宣传山歌赛。宣传队遇到的村民大概知道山歌是什么,却几乎都不明白山歌赛是什么,更不愿意张嘴唱他们认为毫无意义的山歌。好在满车的奖品实实在在摆在面前,加上姜崖未雨绸缪将前两日在平浪宫前拍的照片洗出来,拿物证表明真假,这才勉强让人相信这件事是真实的,奖品也是可以拿的。


    但凡有人愿意尝试,后继者总会出现。只可惜,会唱山歌的人还是太少,像历桃这样的年轻人更是少之又少,大多数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家,之前安庆生还害怕自己会因为报名参赛人漫山遍野而破产,谁知搞了一天这一车猪肉条还剩下许多。


    宋香巧有些叹气,“咱们这么搞能行吗?”


    这几天总共有一百多人报名,平均年龄40岁,年龄最小者是20岁的历桃。在宋香巧眼里,山歌表演还是需要赏心悦目,要全是老头老太太在台上表演,如果表演还是哥哥妹妹的情爱类型,确实有碍观瞻,没什么吸引力。


    姜崖笑起来,“咋不行?咱们既然想把竹坑乡山歌品牌建立起来,山歌赛势在必行。”


    哪怕现在唱山歌的人少了,老了,但文化传承永远不怕晚,只要还有星星之火,一定可以燎原。只要有一人还唱,一定能传至子子孙孙。


    这次费这么大劲搞山歌赛,除了扩大竹坑乡知名度,趁着山歌赛期间人流量大扩大旅游收益外,姜崖也想趁着这次机会,把竹坑乡的山歌资源摸查一遍。到底还保留多少种山歌曲调?有多少人还会演唱山歌?老袁送他的那本《西和县山歌集》编制时间久远,资料不齐,只能作为基本信息参考。


    如果真想把这件事做成做大做好,一定要把自家的家底搞清楚。山歌赛是最好的机会。


    姜崖把自己的想法仔细说了一遍,希望大家能站到更高的位置通盘思考山歌赛。宋香巧想了想说:“既然这么说,不能只在咱们乡转悠啊。”


    姜崖笑着说是。西和县诸多乡镇,包括省内的邻县甚至省外的邻县,都属于这次宣传的重点。竹坑乡一脚踏三省,虽然从行政角度,各县管辖分开,但从文化角度,相邻的各县同方言同文化,山歌这样的文化分支也大同小异。不管哪个地方的人,只要唱的山歌是一个调,说的词是一个音,都可以参加这次山歌赛。


    于是,接下来几日,姜崖让王学海组织了几波人,东西南北各个方向撒出去,尽可能找到更多的参赛选手。尤其是有名气的山歌能手一定要请到初赛现场。


    与此同时,姜崖带着程宿去找市大剧院,希望能在对方的宣传栏内张贴山歌赛宣传海报。


    市大剧院上次应副市长要求,请程宿的梁家洼山歌团在大剧院连演三场,获得了极好的反响,借此机会,姜崖也想让大剧院的影响为山歌赛助推一把。


    大剧院负责人倒也好说话,反正只是贴一张宣传海报,又不费事,还能送姜崖一个人情。姜崖说未来还要举行第二届、第三届甚至第N届,到时候可以大剧院一起合作,把比赛现场挪到这里。


    负责人打着哈哈,心想现在的年轻人倒是敢想敢干,那也等你把第一届办好再说,以后的事谁能说得准。


    姜崖早都习惯旁人怀疑的目光。他反正把话说在前头,明年这时候肯定还要找这位负责人谈,但到时候谈的可就不是今天只贴张宣传海报了。


    他带着程宿马不停蹄又跑去市电视台。程宿和里面一个制片主任相熟。说是相熟,也是因为上次副市长对程宿的剧团大加赞扬,安排剧团在市电视台拍摄,在全市范围内播放,以扩大影响。制片主任当然以为程宿虽然来自西河县竹坑乡这个名不见传的乡镇,却和副市长有某种不可说的关系。


    所以这次程宿一来找他,便热情出来迎接。


    一听他们想在电视台投放广告,这位制片主任说话语气更热络了,立马亲得像亲兄亲弟。


    姜崖被迫与制片主任热情握手,“我们乡资金有限,广告费嘛……”


    制片主任一听方才还热气腾腾的脸顿时耷拉下来,不过随即道:“看在你们也是想做事的份上,广告费可以打个九八折。”


    程宿陪笑道:“还是主任大气。扶持我们乡的事业,这份恩情我们一定记在心里。”


    姜崖摇摇头,“主任,我们肯定掏不起收视时段高的广告位。打折也掏不起。”


    姜崖这话说得直白,直白到程宿都挂不住脸。


    制片主任;“啥意思?”他愣了愣,有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市电t视台的广告位那可是香饽饽中的香饽饽,作为覆盖全市范围,投放精准的市唯一电视台,好多人为了时段好的广告位,甚至不惜加价。


    他基于扶持县乡文化事业发展的想法,不仅主动提供热销时段广告位,还主动提出打折,对面这小子竟然大言不惭地说掏不起。


    掏不起跑来电视台干嘛?没事整人玩吗?


    眼瞅着制片主任的脸色难看起来,姜崖提了个建议。当前市里十三个县农村发展呈现热火朝天态势。有发展猕猴桃产业的,有发展经济林的,有发展大棚蔬菜的,还有如竹坑乡这样发展乡村旅游的。现在市里对农村经济发展和文化发展非常重视,这次应副市长要求在市里掀起西河县山歌热潮,就是在基于这样的政策导向的神来之笔。


    市电视台作为政府政策发布的窗口平台,可以借此机会制作一档节目。姜崖拿出一份计划书递到制片主任的手中。


    制片主任哪能想到面前这个年轻小子竟然试图在他面前下一盘大棋。计划书中姜崖提议的节目叫《乡村大舞台》。通过展示市十三县农村产业发展、乡村生活、乡村趣事、文化演出等内容,展示当代农村发展的历程。


    “咱们市是农业大市,第一产业举足轻重,城镇化进程中不仅要关注城市,还要关注农村。”姜崖先讲了一番政策上的必要性,而后又说:“现在各个县农村经济发展如火如荼,如果有这么一档节目跟踪报道,不仅在咱们市,在全省甚至全国都是绝少的报道视角。”


    再说现在电视台除了必须的本地新闻节目外,大部分时间都在播港台电视剧比如《射雕英雄传》、《新白娘子传奇》、《天龙八部》等,最近几年才有一些大陆剧《篱笆女人和狗》《渴望》等火了起来。其中《篱笆女人和狗》这样的农村题材也颇受欢迎。除此之外也就中央电视台的正大综艺这样具有一定综艺性质的节目。要说针对农村观众的节目那少只更少。


    姜崖说得头头是道,制片主任从方才的轻视,到沉吟,再到最后眉头松动,他抿唇半天道:“你小子挺有想法。”


    但是,姜崖再说得天花乱坠,电视台是事业单位,财政支出有限,任何节目制作都需要一定的时间和流程。


    提到流程,姜崖开始头疼。等电视台内部多方论证,即便得出同意制作节目这样的结果,再上报上级单位,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不过这也是姜崖来之前已经预料的结果,他提议可以借着十月份竹坑乡要举行山歌赛这样的契机,先办一期“先导节目”,作为《乡村大舞台》的实验品,看看播出效果,如果效果不好,可以直接砍掉,也不费什么成本。如果效果好,可以借此向领导献言,趁热推出后面的正式节目。


    制片主任眼前一亮,不过他还是老道,一下子看出姜崖的心思。他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来之前都想好的啊。不管咋说,你都想让利用我们电视台给你们乡的山歌赛做宣传。”


    姜崖也笑起来,“互惠互利。我们乡以后还要举办很多届,收视好的话您这边广告费会拿到手软的。再说我们乡现在经济实力弱一点,也有很多乡镇现在发展集体经济实力不错的,大家无非图名图利的,只要您这个《乡村大舞台》节目火起来,赞助费那是水到渠成啊。”


    制片主任哈哈笑起来,拍着姜崖的肩膀说:“你小子做个办事员太可惜了。”


    不过说到具体的操作,他又忍不住叹气,“即便只做一期节目,这前前后后也需要多方调度,尤其是拍摄资金,不是说有就有。我个人也做不了主,我得跟台长汇报。”


    姜崖表示理解,他提议以快速推进为目的,只需要市电视台提供一两名拍摄人员,具体节目策划、人员调配由竹坑乡负责,电视台需要拨出合适的时间段播放节目即可。


    制片主任这下明白了,这小子玩得还是空手套白狼啊。前面话说得那么好听,描绘的前景如何美妙,他的直接目的就是想借市电视台这个平台,把他们乡的山歌赛宣传出去。


    嘿!真是聪明!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他也不好再说什么。总结下来,电视台提供专业的摄像设备和摄像人员,以及珍贵的播出时间,其他的竹坑乡全包。


    “当然了,节目策划脚本我们会尽快提供过来供贵台审核。”姜崖笑道。


    制片主任点头称好。不过他做事也很小心,让姜崖先把策划脚本提供过来后,他审核无误才会向台长汇报。


    从市电视台大楼出来,程宿对姜崖的佩服程度直达最顶峰。


    他比姜崖大十来岁,也不扭捏了,直呼其名,“姜崖,你可以啊。三言两语就让谈成了。据我所知,市电视台的广告费按秒算钱,一秒都要好几千呢。咱这节目起码40分钟起步吧,一分钱不花,还等拿到最好的宣传效果。”


    姜崖叹了口气,“大家都是想做事的人。不然我说得再好听,也没用。”


    *


    姜崖用三天时间写出《乡村大舞台》先导节目之《西河县竹坑乡山歌赛》拍摄脚本,并亲自跑到市电视台请制片主任指正。两人凑在一起又做了些调整,而后提交给电视台领导。


    制片主任把姜崖给他说的那一套说辞给领导一讲,恰好领导们也是想做事情的,大不了只播出去一期,刚好副市长很关注山歌这块的文化宣传,所以何乐而不为呢?


    电视台也不损失什么,这下年终总结报告好写多了,省得上级领导们又骂他们只会播港台电视剧。


    姜崖随即叫来程宿、王学海、梁有仙、宋香巧等人商讨。节目播放时间初步定为50分钟,但需要提前拍摄的素材只能多不能少,后期还要剪辑出最精彩的段落。


    竹坑乡以丹江美景美景著称,明清一条街上的明清古建独树一帜,还有□□洞等溶洞景观也世间少有,但这些景致最多只存于某些爱好的个人摄影集里,还没有谁拍过精彩的摄像素材。


    比如,江上薄雾中船帆掠过,落日余晖中白墙灰瓦,古戏台上锣鼓喧嚣唱曲咿呀,比如集市上的摩肩接踵,风干鱼味道里的人间烟火,比如溶洞里如海底世界的石幔石笋,所有这些不仅可以作为先导节目关于竹坑乡特色的最直接物证,也可看做孕育竹坑乡山歌的物质文化基础。


    事不宜迟,虽然节目大部分内容要拍摄山歌赛具体场景,但前期这些镜头非常重要,姜崖让宋香巧好吃好喝地把市电视台的两个拍摄工作人员供好,请他们辛苦一点,务必拍摄出竹坑乡最好看的景致。


    这天夜里九点,姜崖还在办公室加班,门口有人喊了他一声名字。


    抬头一看,竟是老袁。


    姜崖连忙起身,“袁叔,您怎么来了?快坐。”


    老袁提起手里的饭盒,“没吃晚饭吧。我煎了鱼汤,没吃完……我也是闲着没事,我就想着给你拿点……”


    姜崖笑起来,“没吃。好饿。袁叔你来得太及时了。”


    老袁顿时松了口气,说话也自然多了,“连你妈都说好喝。不是我自吹,我煎鱼汤那是一绝……”


    姜崖顿了下。好多天没回去,有次回去,发现家里母亲的牙刷旁边多了一根男士牙刷。


    “我妈嘴巴那么叼都夸说好吃,那肯定好吃了。”


    老袁也笑起来,“我给你盛一碗。趁热喝。”


    白炽灯下,两个男人,一人喝汤,一人脸上笑容满满。


    姜崖一口喝完,还说不够,老袁又赶紧给他盛了一碗。


    “我家在街上也有一院子,比你妈现在住的更大更好看。我想请她去住……”或许是此情此景太过家常温暖,老袁一下子就说了出来。说完之后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这是乡下。老年丧偶后再婚本就是大家爱在背后嚼舌根的话题。更何况,他和姜崖母亲并未领结婚证,名不正言不顺的,更会被人说道。


    再说,他和姜崖母亲的事,姜崖只字未评,也拿捏不准姜崖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此时此刻他连连懊恼,夜送鱼汤的美好氛围被他破坏殆尽。


    “这事吧,确实该问问你。”老袁脸红得不正常。


    姜崖笑起来,“只要我妈高兴,我妈愿意。我没事的。你们两个自己商量。”


    老袁:“……你是认真的?”


    姜崖把盒饭拿到一旁洗手池洗了起来,t认真洗干净后又放到老袁面前,“我是认真的。别的我不知道,我妈自从跟你在一起后,脸上的笑多了起来。”


    老袁顿时眼圈发热。


    “该办的手续,该走的流程,一个都不会少。我身体还挺好的,肯定能比你妈活得长……”


    “不是,我意思是,我活得长我能照顾你妈后半生,让她活得高高兴兴的。”


    姜崖不以为意,眨眨眼道:“袁叔能入我妈的眼一定有不凡之处。要自信点嘛。”


    老袁哈哈笑起来,“你这小子说话真是有一套。”


    话这么一说开,方才还拘谨的格局一下子打开了。


    老袁趁机道:“我今天来也不是全为给你送鱼汤的。”


    姜崖哦了一声,“还有别的事?”


    老袁点点头,“你想搞山歌赛,做好宣传,把人吸引来是头等大事。我想给你提供一个信息。”


    姜崖洗耳恭听。老袁虽然已经从县文化馆退休,但他没事还是会经常回单位唠唠嗑,前段时间他为姜崖专门回去一趟找那本没人翻阅的西和县山歌集,跟文化馆的同事说过山歌赛这件事。对方也是好心,昨天打电话过来说县文化馆要给市文化馆写关于各县文化事业蓬勃发展的材料。


    “省宣传部要在省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初拟题目是《各县市文化事业蓬勃发展》,需要各个县市提供素材。我这一想,咱们县不是正在大搞山歌赛,而且之前在市里面也上台表演了,反响不错。这么好的素材要是不报上去那就太可惜了。”


    老袁说得没错。省人民日报的宣传力度那可比市电视台要再大好几圈,而且作为政府政策宣传的第一纸媒平台,省人民日报不仅老百姓能看到,各级领导都能看到。若是西河县山歌赛能上这样重量级的报纸,以后再去找政策要支持就可以直接拿着报纸去讲。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姜崖惊喜道。


    “那你赶紧搞一份材料,我帮你递给县文化馆。市宣传部我也认识人……”老袁话没说完,姜崖便知道他的意思。


    市宣传部会从整个市十三个县那么多文化发展的相关素材中挑选出三四个递给省宣传部,而省宣传部也会从省内十几个市内选出最具代表性的事件进行组合宣传。


    老袁的关系也只能到达市文化馆。姜崖笑着说:“咱们尽力而为。”


    竹坑乡山歌这个文化牌子才刚刚起步,确实还没做出什么亮眼的成绩,要是这次没被选上,只能说还需努力。等明年、后年,山歌赛做成市内、省内家喻户晓的大事件,不用毛遂自荐,自然有媒体争相报道。


    对于这件事,姜崖的认识非常清醒。


    可对于老袁来说,他存有私心,总想在姜崖面前做点什么事,才觉得自己有资格获得对方的认可。姜崖说尽力而为,在他眼里当然是要拼上老命,把他毕生攒下来的社会关系都用上,一定要促成这件事才行。


    姜崖自然不晓得他这个心理,送他出去后,又赶紧找来几张白纸开始写材料。


    第85章


    西河县县高。九月一个周日的下午。


    红砖校舍间茂盛的杨树一排又一排,在红绿相间中,乌泱泱的学生往校外涌。这一看就是高三学生。正值高考前的最后一年,他们没日没夜地学习,从早上五点起床,到晚上十点回寝室继续拿着手电筒在被窝里学,连周末也只有周日下午才有半天休息时间,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晚上又回学校。


    苦读数月只为离开这个充满落后气息的小县城。


    瘦小的竹小蝶被夹裹在人流中一点也不显眼。她今年高二,原本不用这么辛苦,可她想在明年7月份提前参加高考,看看自己的水平在哪一层。她本来上学就晚,中间还被她不着调的爹害得耽误了一年, 19岁的她原本应该坐在大学的课堂,而不是这里。


    跟同学在校门口道别,她沿着金河河岸慢腾腾往堂姐竹丹家走。


    堂姐去了省城学了一阵美容美发后不了了之,现在在一家超市做售货员。普通女孩在县城能找的工作,除了工地上累得半死的小工,也就是饭店又要刷碗又要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而在超市做售货员,除了每天要站十几小时脚疼腰疼外,再也不用夏天在工地上汗流浃背切砖头,或者冬天在饭店双手生疮还要洗碗。


    按照堂姐的说法, 即便是现在售货员这个工作,也是靠她长得好脑子活才从旁人手中抢来的体面工作。


    以前竹小蝶借住在堂姐家,每每总会被她唠叨什么女人学习好没用,还是要嫁得好之类的话,然而今年年初的某天,堂姐从外面回来,哭得伤心欲绝。但也只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就漂漂亮亮的化妆出去,三天后再回来,整个人又虚弱又苍白,弯着腰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


    竹小蝶也是在厕所发现带血的纸巾才明白过来这几天在堂姐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装作没看到,烧水给她擦身体,买来鸡肉炖汤给她喝,两个人默契地一个没解释,一个没质疑。


    再后来,堂姐把房子租到县城最漂亮的花园小区,三房一厅,专门留了一间给她,然后找了这份超市售货员的工作干到现在。


    花园小区建在金河岸边,几步路就能溜达到河边。九月的太阳还是有些余威,竹小蝶举着手在脑门处打了个遮阳帘,望着往南流淌的河水……再过几十公里它们就会和丹江水合流,一起流向汉江,再涌向长江,最后汇入大海。


    大海都是相通的,或许她现在看到的水,终于有一天也会被那个可以看到海的女人看到。


    那个女人?竹小蝶抿了下唇,转身离开。


    难得今天堂姐休息,竹小蝶刚到家就吃上了热乎饭。竹小蝶是话少的人,全程在听堂姐说。


    说她在超市如何耍心眼少干活,如何搞人际关系,如何在这个小社会游刃有余。


    正说得起劲,突然话锋一转,“我在超市那活儿,也不知道能干几天了!”


    她虽然叹着气,可脸上并没有太多忧愁。


    竹小蝶放下筷子,看着她。


    “哎呀,之前跟你说过。就我们那主管老是对我动手动脚。”


    竹小蝶听堂姐说过,“职场骚扰可以报警的。”


    竹丹愣了愣,“啥骚扰啊!男人不都这样。”


    竹小蝶放下碗筷,正色道:“谁说男人都这样?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不被尊重,那个主管就是骚扰。是可以判刑的。”


    竹丹知道竹小蝶只要有时间,就会去县城十字街那家新华书店看厚厚的法律书。小女孩的心思不难猜,竹丹没戳破。


    现在瞧见竹小蝶法律知识张嘴就来的认真模样,觉得挺好笑,“好好好。是骚扰,行了吧。可我把他告了,我这活儿就真没了。你不知道多少人抢着干。”


    竹小蝶沉默了。她知道堂姐说得没错。报警后说不定那个恶心人的主管还会倒打一把说堂姐勾引他。


    “那你准备怎么办?”


    竹小蝶轻蔑地笑了两声,“男人嘛,也就那回事。我又不傻,最多让他摸下小手,又不吃什么大亏。”


    竹小蝶更沉默了,默默拿起筷子把碗里的米饭归拢,归成一座小山,然后一口闷进去,把嘴巴撑得鼓鼓的,好让气流少一点钻进胸腔,唯有这样,才能把内心那些乱窜的东西闷死。


    竹丹做得一手好菜,只是最近半年她极少下厨,除了每周末竹小蝶放半天假的时候,她见堂妹吃得热火朝天,忍不住道:“我要给你生活费,你总是不要。是不是在学校没吃饱?”


    竹小蝶给竹丹打了一份汤,又给自己碗里添了一勺。唯有汤泡饭带来的饱腹感才能缓解她对食物的渴求。


    “咋能没吃饱?”竹小蝶认真道。


    现在想想日子已经比去年好到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去年不仅连学都不上不成,亲爹还逼她嫁给县城某个二婚老男人。今年她不仅上了好多人都不考进来的县高,还有一个匿名资助人,学费准时寄达,还会多一点算她的生活费。


    除此之外,她那不成器的亲爹终于想通了,竟然破天荒地来县城上了乡村医生培训班。虽说现在他仍然不挣钱,也总好过每天在村口说三道四挑事非。


    弟弟黑蛋也上了乡里的初中,听话好学,他们一家三口没有比现在再好的时候了。


    “反正你没钱一定要跟我讲。我现在挣钱挣的都是干干净净的……”竹丹一顿,随即哼笑起来,“我从超市t给你拿了特别好用的卫生巾。”


    说着她起身去卧室抱出一大摞来,“这都是我们超市卖的最好的。你可别用卫生纸,不卫生还容易流出来。”


    “幸好你今年身上来了,不然我真要带你去医院看看。别到时候连怀孕都成问题。”


    竹小蝶脸上一红。身边女孩子例假多是12岁来的,她足足晚了好几年。第一次来的时候,难免惊慌失措,还是同学给她的卫生巾。这东西她第一次见。农村人都是从草纸叠成长条状塞进月经带里,有时候还会一次多用。


    后来去超市看了价格,咬咬牙还是没买。


    堂姐知道后,每个月都会给她一大堆卫生巾。


    “谢谢姐。”竹小蝶低着头说着。


    竹丹笑起来,“这有啥好谢的。要是你妈在,都轮不到我操心。”


    说完,竹丹后悔了,哎呀两声,“你还不知道吗?前几天我碰见咱们村的人,听说乡里现在正在搞山歌赛,参加就有奖品。热闹得不行。”


    竹小蝶眼睛一亮,“真的?”


    “那还有假?”竹丹天生说话有种蛊惑力,不过是听人转述,跟竹小蝶讲的时候却像她亲眼所见一样,说起平浪宫前大家伙从刚开始不相信唱山歌就有奖品拿,到最后争先恐后冲上去唱,从刚开始的害羞不敢上台,到最后唱得荒腔走板也要上去唱……说到最后,竹丹感叹道:“以前回乡里村里,总觉得永远都那个要死不活的鬼样子。可现在感觉,一个月不回去就大变样了。”


    “那啥!姐,我今天要回去一趟。”竹小蝶立马起身,收拾碗筷。


    竹丹看着她笑,“干嘛?回去想参加比赛?还是想见某人?”


    竹小蝶手上不停,“就是想黑蛋了。”


    竹丹上前拦住她,“行了。要回就赶紧。晚上肯定赶不上上晚自习,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请假。”


    *


    竹小蝶紧赶慢赶,下午三点才回到乡上。乡政府大路旁的空地上果然有山歌赛的报名处。正值下午,乡下人这时候多在地里收拾庄稼,可这时候却瞧见不少人围着报名处,一层又一层,竹小蝶一眼看见王学海的身影。


    但凡有人报名就问王雪海要话筒,有婉转动听的,有鬼哭狼嚎的,有吭哧不着调的,什么样的都有。一时间竹小蝶像是进入了奇妙世界。平日里大家都闷着头地里刨土,操心吃喝,什么乐趣也没有。突然,就像堂姐说的,这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除了本县本乡的人,还有邻县的,市里的,不嫌远,也跑来报名。


    “小蝶,你咋回来了?”


    “要报名吗?”


    “你亲妈唱山歌小调那可是十里八乡都知道的。以前家里有红白事的都会请她。”


    “好端端提人家妈干啥?没眼见的。”


    “就是。她妈都跑出去多少年了。说不定早都找了个有钱人结婚生孩子,早都不用唱什么山歌小调。”


    “我咋不能提?她妈不要他们姐弟两个,说走就走,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妈!”


    这些都是认识的人,七嘴八舌围着竹小蝶说来说去,也不管人家小姑娘是否受得住。


    王学海见状,赶紧把小脸涨红的竹小蝶喊过去,“吃饭了没?”


    竹小蝶点点头,瞥眼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报名表,密密麻麻已经写了好些个名字。


    “想报名?”王学海问。他知道竹小蝶唱山歌唱得不错。但这事吧,比较微妙,但凡她上台唱,一定有人会议论她那个消失很久的母亲。


    而且竹小蝶是在校生,这一路参赛表演也会耽误学习。


    “报呗!”旁边人起哄道。


    “对啊,可别耽误你妈留给你的好嗓音。”


    “女承母业。”


    三言两语又提到竹小蝶最不想听又绕不过去的称呼上。


    “你们别在这起哄。”王学海沉下脸来,“往别人伤心处扎刀算什么本事?”


    竹小蝶苦笑一声,小声问王雪海初赛具体时间。初赛时间定在国庆节,那天学校肯定放假,她有时间参加。至于后面能不能进入半决赛、决赛,她不敢想太远,走一步算一步。


    还记得去年夏天,姜崖带着她还有村里人钻□□洞,跨过她发现的月亮洞,看到了漫山遍野的吊钟花,耸立山坡的巨石阵,当然还有沁人心脾的林间溪涧。在下山的路上她被大家起哄唱了一首《小小鲤鱼挂红鳃》,当时大家都夸她唱的好听,姜崖还说以后可以举行山歌赛,把山歌这个被埋没多年的文化发扬光大。


    彼时,她还以为姜崖说得以后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事情,没想到,他口中的以后,只不过在几个月后之后就实现了。


    她怎么能不参加?怎么能不支持?哪怕顶着众人异样的目光,哪怕会让她想起伤心事。


    她沉住气不理会其他人,再次唱了一遍《小小鲤鱼挂红鳃》,报了名,拿了奖品便往家走。


    黑蛋在家,见到突然回来的姐姐高兴地乱蹦,见姐姐又拿回来一条猪肉更是喊着要吃肉。竹小蝶立马下厨,雷厉风行给他做了一顿红烧猪肉,她只尝了一块肉就赞不绝口,不愧是在桃花沟养出来的猪,吃着就是香。趁着还有时间她又把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平日家里没人,她和父亲竹兴文每个月都回来一次都不错了。黑蛋上学就在学校食堂吃饭,周末在家自己做饭或者去宋香巧家蹭饭,一家三口分居三地,实难相聚。


    搞完这一切,她又去宋香巧家一趟,拿了从县城买来的点心送给香巧姐的婆婆和儿子。眼瞅着太阳快下山,再不走就赶不上回县城的班车,她又急冲冲跑回乡上,想了想还是趁着还有十几分钟时间空余去了一趟明清一条街。


    跑到门口,喊了两声春姨,没人应。竹小蝶有些失望,刚准备走,却瞧见门开了,姜崖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人同时一愣,同时又笑起来。


    “你回来了!”姜崖用的是肯定句。


    “嗯!”竹小蝶点点头,“春姨出去了吗?”


    “她跟袁叔去江边钓鱼了。我回来拿个文件。”姜崖继续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你好像长高了些。”


    竹小蝶的心砰砰跳,“难怪我觉得衣服短了。”她扯了扯上衣下摆,然后傻笑了两声。


    两人杵在门口,落日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


    “哎呀,我都忘了。我还要赶车回县城。”竹小蝶一拍脑袋惊叫着,拔腿就往车站跑。


    “唉唉,你等等。”姜崖喊住她,“我正好要去县城办事,你坐我的车。”


    竹小蝶以为他口中的车是乡政府那辆公务车,没想到却是一辆眼熟的黑色富康车。


    “这是我二姨夫的车。”姜崖道:“我最近跑县城跑市里太多次,乡里只有一辆公务车,实在错不开。”


    姜崖耐心解释着,竹小蝶嗯了一声,心思很乱。她想起竹丹那天回来时苍白的脸,以及厕所里血迹斑斑的纸巾。


    “哦。”


    车一路疾驰,山风钻进来。


    这还是头一次两人单独呆在一起好几个小时。如此难得的独处时间,两个人却都什么话也没说。


    竹小蝶心跳加快,半天不知道如何打破这样的沉默。


    心里头藏着两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关于她自己的,一个关于堂姐竹丹的,都和身边的人的相关。


    幸好中间需要加油,姜崖把车开进加油站,又问她喝不喝水,吃不吃东西。两人这才缓缓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再次开上回县城的路,气氛变得缓和起来。


    竹小蝶提及她想明年提前高考,“万一我发挥得不错,说不定就可以去上大学了。”


    姜崖笑起来,“我觉得你肯定可以。”


    竹小蝶心热得发烫,从小到大她听到最多的就是女孩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连数学老师也会说女孩子的逻辑思维能力比男孩子差些,数学考不好很正常。可她偏偏就不让数学老师“得逞”,每次都能把第二名的男生狠狠甩在身后。


    连她想在高二提前高考,也有男性老师唱衰她,说她小考成绩可能还凑活,万一到高考这样的正式大考别说超常发挥,怕是连正常发挥都难。


    姜崖想都没想都说她肯定可以……


    “你怎么知道我肯定可以?”竹小蝶还是想问。


    姜崖略微侧着头,说:“你刚才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啊。”


    第86章


    姜崖请竹小蝶在县城大十字一家刚开的快餐店吃了顿便饭。两人走出来时,刚好对面是新华书店。竹小蝶t不过是抬眼看了一眼书店,姜崖就说自己想去书店逛逛,问她是否要同去?


    竹小蝶惊讶了一声而后乖巧点点头。原本每个周日下午她都会来书店蹭书看, 今天回竹坑乡耽误了时间。


    书店内零零散散几个人,白炽灯下唯有一排排书孤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现在这个时代,爱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即便是来,也多半是家长带着小孩买辅导材料。


    售货员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手里的蒲扇,两眼无神发呆。有人进来也不愿抬眼瞅一下。


    姜崖当然不是要买书,他随意翻着。竹小蝶先是在高三辅导材料那边停留了一会,又转到落满灰尘的法律书籍那一排,当着姜崖的面她当然不好意思翻看,就在犹豫之际,售货员突然诈尸式喊道:“不买就别看。每个周末都来看,看来看去就是不买。既然买不起就别看啊。”


    竹小蝶的脸腾一下红起来。法律书动辄几十上百块,她哪能买得起。


    姜崖沉着脸把她拉到一边,“谁说看书要掏钱?你这里有明文规定吗?我们看书时候轻拿轻放又没有折损,你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也不礼貌!”


    售货员气得半死。他可是在西河县唯一的新华书店上班,而新华书店可是国有单位……要不是这几年效益不好,他今天的语气可能更嚣张,连门都不让他们进来。


    “反正要买就买,不买少看。就因为都是你们这样的人……”他话说说完, 就因为买书的人少了,工资发得越来越迟, 原来越少。


    姜崖倒也知道新华书店现在面临着许多民营书店的竞争压力很大,但不管怎么说,不求思变,哪怕是背靠国家系统,不遵循市场规则,也终将被淘汰。


    姜崖无意与售货员多说话,他带着竹小蝶走出来。夜晚的风吹拂在两人脸上,两人同时吐了一口气,而后相视一笑。


    “你要是想看法律书的话,我那里有很多上大学时候的教材,可以拿去先学。”


    竹小蝶像是被猜中心事一样,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不爱看……”


    姜崖认真道:“喜欢就是喜欢,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竹小蝶抿着唇,不说话了。


    “还有,我抽空去咱们县的图书馆给你办张卡,你周末去那里看书,又安静书又多。”


    竹小蝶的心头再次暖得一塌糊涂。面前这个男人每天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却还在为她操心。她何德何能?


    姜崖开车把她直接送到县高门口,又临时跑到旁边的文具店,不管三七二十一给她买了一大包东西,塞进她怀里后说:“赶紧进去吧。”


    竹小蝶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那个,我今天回去报名了。”


    姜崖笑起来,“我知道。学海跟我讲了。”


    竹小蝶认真道:“我就想参加。”


    “那就祝你玩得开心。”姜崖依旧笑,“你唱得很好,我也预祝你取得好成绩。”


    竹小蝶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嗯了一声,转身进了被夜色吞没的学校。


    *


    1996年的国庆与众不同。祖国每一处山水,每一方水土都已做好准备,迎接明年1997年7月1日香港回归。所有人通过电视看到了天安门广场上布置的八组大型花坛。六边形巨型宫灯高达八米,气势恢宏,形制典雅,花灯轴心是香港回归的画卷,预示着这一举国同庆的大喜事马上就要来了。


    与此同时,在距离北京西南方向千里之外的西河县竹坑乡也正在为欢度国庆举行盛大的山歌赛初赛。


    从西河县主要进出交通入口,到竹坑乡主要街道,到处张灯结彩,红色横幅悬挂。


    #金竹村杯山歌赛欢迎您#


    #我为祖国唱山歌#


    #唱支山歌给党听#


    #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竹坑乡山歌赛欢迎您#”


    #你唱我唱大家唱,山歌让我们一家亲#


    这些横幅彩灯直接把气氛值拉满。


    初赛在竹坑乡明清一条街山陕会馆里的古戏台上举行。要说这山陕会馆也是当年竹坑乡各地会馆中首屈一指的一处。它始建于清朝道光年间,是陕西商人和山西商人合伙在竹坑乡这一水陆交通商贸要地建立的聚会场所。山陕会馆不仅在众多会馆中占地面积最大,而且保存最为完好。从山门进去,迎面看到的就是高抬一层的古戏楼。戏楼横跨三间房大小,雕梁画栋,形制优美。跨过戏楼是钟楼,以及供奉关公的春秋楼。原来里面还有关公夜读《春秋》的雕塑,后因战火丢失。


    国庆第一天,往日寂寂无闻的山陕会馆人山人海。戏台前坐满了人,山门上站满了人,两棵痒痒树上爬满了人,哪怕连院墙上也探出一颗颗脑袋。


    经过一月的宣传和海选,这次初赛总共有125人参加,男性45人,女性80人,最大年龄者是来自竹坑乡银峡村的姬条儿,老太太今年80岁,最先年龄者则是金竹村的竹小蝶,今年19岁。


    市电视台也安排了工作人员在最佳的拍摄位置,录制这次旷古无闻的山歌赛。大家伙都没见过他们手中黑黝黝的器材,更是对那个可以摄入人影的镜头充满好奇,好多人尤其小孩们像小尾巴似的紧紧跟着,探头探脑地议论着。


    他们的工作非常重要,姜崖专门派了两个人跟着保护器材。


    宋香巧、梁有仙、安庆生、廖婶、程宿等人纷纷出现在戏台前,他们按照手中的演出邀请函所标注的位置依次落座。


    “咱这一个村的还不能坐一起啊。”安庆生忍不住慨叹道,话音刚落瞧见梁有仙竟然坐在他身边。


    梁有仙拄着拐杖,稳稳落座,笑呵呵地说:“一个村就25张选票,咋?你们金竹村坐一起抱成团最多就25分,再说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有人想选别的,万一被你一个眼神杀过来只能选你们村的,那岂不是没有公平而言?”


    为了保证这次山歌赛做到公平公开公正,按照姜崖的设计,竹坑乡25个行政村每村发放20张演出票,总共500张票,也就是五百个人有资格进入山陕会馆戏台前的大众评选区。


    大众选票每人一分,共500分,加上五位专家,每位专家100分,共一千分。山歌演唱选手分别获得大众评选分数和专家评选分数,两者相加,按照得分高低排序。


    初赛结束后前20名进入半决赛。也就是说,差不多6个人中有一个人能走到下一关。


    500个人坐在台前,乌泱泱一大片,每个选手表演完都要立马计算总得分。大家伙又是第一次搞这种事,难免乱七八糟的,如果速度不加快,效率不提高,怕是十天都搞不完。为此姜崖打乱500个人的座位,同村人尽量不坐在一起,而后以矩阵的形式,每25人一组,每组选出一个统计者兼唱票者,在大家监督下计算每个选手的得票数,最后由主持人王学海统一计算,得出最后得分,而后依次排序。


    安庆生耸耸肩,“咱们各凭实力说话,哪个村的唱得好,就算不是本村人也会投票。你比我活得长,总也比我想得通吧。”


    梁有仙一脸淡定。他们村的张建德、王桂芬夫妻两人,是梁家洼山歌团的顶梁柱,唱法纯熟,张嘴就来,还上过市大剧院和电视台,舞台经验丰富,上次在平浪宫前的海选中,他们夫妻两人一出来随便唱两句就赢得满堂喝彩,这样的选手参加乡级别的比赛,冠军还不是手到擒来?


    凭实力说话?他手中的王牌实力肯定没说话。


    安庆生知道梁有仙心里想法,他老神在在,一点也不急。先不说金竹村这次报名参赛的人数不少,在这群选手中还有一张小王,一张大王,往戏台上一扔绝对能震出声响的那种。再说,他们金竹村是这次山歌赛的赞助商,每次主持人念台词的时候都要把他们村的名字说一遍。这脸面,这效应,这影响,说都不用说。


    一大清早五百位大众选手就已经落座完毕,初秋的日头惬意地铺开温润的光,将这座古老的戏台包裹着。台前第一排坐着五位专家评委。


    这是依据比赛组织委员会的安排,并依托老袁的关系请来的大咖。第一位当然是西河县宣传部部长丁佳慧,这可是重量级别的领导,代表了县政府对这次比赛的重视。第二位是县文化馆馆长巩仁,这也是重量级嘉宾。这位巩馆长长期关注西河县文t化建设,而山歌作为西河县的文化代表,文化馆自然更为重视。姜崖拿到的那本《西河县山歌集》就是他组织编制的。


    第三位专家是65岁的戈明德。在戈明德身上发生的传奇故事,要不是老袁提及,姜崖压根都不晓得西河县还曾经有这么一段历史和厉害人物。


    话说当年年仅23岁的戈明德是彼时西河县文化站站长,有一次他去竹坑乡采风,被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好风光震撼,当场写下一首歌词《丹江风光世无双》,后来又查了查西河县的山歌曲调,给这首词配了《绣手巾》的曲调。这首山歌的曲谱被选上省《文艺》《文学》等多个刊物,再后来,省文工团的领导下来采访,听到这首山歌非常喜欢,当场带走了这首歌的曲谱并让团内文艺工作者进行演艺。 1959年为了庆祝建国十周年,《丹江风光世无双》被选送进京,在人民大会堂演出,得到了领导人的极大夸赞。然而,后面动乱年代,这首山歌因为只写景不写人,无视劳动人民,受到极大批判,包括创作者戈明德也被牵连。这首《丹江风光世无双》好多年都没人敢提及。如今时代不同了,文化事业是社会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段值得纪念的历史更无需遮遮掩掩,更应该借山歌赛这个机会走到台前,继承并发扬山歌文化和丹江文化。


    第四位专家是市大学历史系教授苗秋月。这位苗教授着有关于丹江、西河县楚文化等方面的专著,对山歌也颇有研究。第五位专家则是老袁。老袁曾经全程参与西河县山歌集的编纂工作,当年他跑遍了十里八乡,驻扎村子,耐着性子听老头老太太唱山歌,仔细记录歌词和曲调。要说他深藏不露,姜崖提出由他做专家评委,包括母亲姜春都惊呆了。这个成天痴迷在丹江边钓鱼的老头竟然还痴迷过山歌研究?


    上午九点,比赛正式开始。


    王学海一身西装,精神抖擞站到戏台上。两侧锣鼓震耳,一番开场后,在话筒的电流兹拉声中,他高喊道:“第一届‘金竹村’杯西河县竹坑乡山歌赛正式开始。”


    “本次山歌赛由竹坑乡金竹村倾情赞助,联合组织。初赛选手共125人,我们将通过三天比赛,选出前十名进入半决赛。进入半决赛的十名选手将角逐冠亚季军的争夺。最终,本次比赛产生的冠军将获得5000元现金奖励,亚军获得3000元现金奖励,季军获得1000元现金奖励。现金奖金由金竹村倾情赞助。”


    “奇观蛤I蟆洞,避暑金竹村!金竹村欢迎您!”王学海最后又重复了一遍金竹村的宣传口号。


    宋香巧、安庆生等金竹村人脸上露出止不住的笑容,连腰杆都挺直了几分。王学海多说几次金竹村,现场的人就多听几次,电视台的摄像头里就多露脸几次,这成倍的宣传力度可是旁的宣传途径难以比拟的。


    王学海继续介绍了比赛的规则制度,并着重介绍了五位专家评委的姓名、职业、专业领域等。


    “五位专家评委将在每位选手表演完后打分,也请在场的五百位大众评审珍惜手中的选票,选出那些能够体现我们西河县山歌这一文化瑰宝的优秀演唱者。”


    王学海话音刚落,现场响起震耳的鼓掌声。


    站在戏台东侧的姜崖忍不住笑起来。在此之前,想必乡里人能看到的比赛也就是电视上那些运动比赛,几乎没有看到娱乐性的比赛,更何况,此时此刻他们竟然坐在自己熟悉的戏台前,正儿八经地做起了评委,不管他们是男的还是女的,种地的还是打工的,有钱的还是没钱的,只要好运气抓阄到了入场券,就能在这里行使自己五百分之一的权力。


    这种体验前所未有。


    125位选手也是通过抓阄的方式选择出场顺序。张建德王桂芬夫妻两人运气特别好,直接抓到了号码牌1 ,作为第一上场的选手为大家表演。


    梁有仙气定神闲地摸着胡子,“真是天选第一名啊。 125个数字他们竟然摸到了1 !”


    安庆生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抬头看风景。


    “安老头,你可别嫉妒英才,不把你的选票投出来。”梁有仙激将道。


    “彼此彼此。我们村的选手上台表演,你也别藏着掖着,明明他们唱得好你却不投票。”


    梁有仙:“我哪能跟你一般见识。”


    安庆生:“哼!”


    两看相厌,瞬时扭头不搭理对方。


    不愧是这届得冠热门选手,只见张建德先上台,一改平日奶油小生帅气模样,竟然装扮成了地地道道的媒婆。红巾包头,描红画黑,尤其唇角那一枚典型的媒婆痣直接把喜剧感拉满。两只小脚在台上那么一迈,踮来踮去,小碎步走得活灵活现。


    他这个模样一站到台上,顿时迎来哄堂大笑。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被这一出惊住了。


    梁有仙连声说好。


    安庆生连声哼哼。


    锣鼓声起,轻佻恣意,张建德喜滋滋地叼着根烟管,好似在田间地头闲逛般,迈着小脚,哼唱道:“东庄西庄把媒说,又得吃来又得喝,整天乐呵呵。不出力来不干活,大把票子我兜里搁。”


    十足十的媒婆样子跃然台上,就连台下的五位专家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来自民间的创作题材总是这么令人感同身受。


    “说媒就得眼皮活,见机行事不出错,一迈咱就过。整天能把嘴说破,实话没有假话多。谁家说媒要找我,我明里不缺暗里缺,只要我能挣到钱,管他谁死还是活。”


    “缺”字在竹坑乡本地话中就是坑人的意思。媒婆坑完女方坑男方,两头混吃混喝,这在过去常见,现在也有。大家多多少少都经历过,张建德这损人唱词一唱出来,好多人都觉得说到自己的心头窝里了。


    唱到这里,张建德停下来,笑嘻嘻地念道:“哎呦,这日子过的,这成不成酒三瓶,我孬好弄瓶小酒喝。”


    “东庄有个大麻脸说给西庄的有点豁,这南庄有个小秃子说给北庄的有点瘸,哎,这就叫秃对秃,豁对豁,麻对麻来瘸对瘸。我孬好给他凑一窝。”


    这几句急促有力,押韵有趣,活脱脱当代民间rap。


    “都说媒婆没好货,好人也得顾生活。”最后一句总结,将媒婆细腻真实的心理生活描绘地活灵活现。


    而后“媒婆”来到西庄村,王桂芬扮演的“豁牙女”上台。美女往丑里扮演总还是好看的。即便王桂芬用黑色墨水将大门牙给涂黑,也不能说她是丑女。


    大家都看习惯了张建德和王桂芬夫妇扮演的哥哥妹妹,突然看到他们一个男扮女装变媒婆,一个美女扮丑变黄花大闺女,这种反差着实让人眼前一亮。


    “东庄有个好小伙,有房有车有良田。”


    “豁牙女”娇羞一笑,问,“房是什么房?”


    “媒婆”睁大眼睛,唱道:“后头竹林前头树,从后走前累断脚啊”


    “车是什么车?”


    “媒婆”闭眼唱:“四个轮子载你飞啊。”


    “那人长得咋样啊。”“豁牙女”捂住嘴问。


    “媒婆”哈哈大笑起来,“天圆地方国字脸,浓眉大眼好小伙。”


    “豁牙女”一听,心有所许,高兴地绕场一周。可台下的观众都知道媒婆花言巧语,问左右而言他,压根没一句实话。这种台上台下认知上的反差立马营造出喜剧效果。


    接下来场景一变,洞房花烛夜,“豁牙新娘”这才看到“媒婆”口中的好小伙,当场惊呆。


    “国字脸上长麻子,眉也不浓绿豆眼,媒婆害人白吃席啊,好叫我上当又受骗啊。”


    “房是什么房?三间破草房,坑坑洼洼累断腿啊。”


    “车是什么车?两轮破拉车,上天不行入土行啊。


    “媒婆”听到“豁牙新娘”的控诉,连滚带爬往外跑,别看是小脚,一跃跳到专家评委席前唱道:“豁对豁,麻对麻,天设地造是一对啊。”


    “豁牙新娘”气得连连在地上打几个车轮,跑回了后台。


    表演结束,现场掌声雷动。而后两人一起再次出场。


    王学海先请五位专家点评。


    宣传部长丁佳慧连连点赞,认为第一组选手唱功娴熟,表演生动,舞台效果反响好。


    “我之前在是大剧院看过你们两位表演,当时对你们印象就很好。这次你们能突破自己以往的形象,别出心裁进行创作,值得鼓励t。”


    丁部长的发言把基调往好的方面一定,后面几位专家点评话语大差不差,也就是老袁这个离退休人员在总体夸赞的情况下提了一点自己的想法:“我觉得山歌来源自真实的生活,还来自真实的情感需求。你们两位的表演的确很精彩,但我认为舞台技巧过于浓重,少了一点原生态的自然情绪……”


    也不知道他的话其他专家或者在场观众是否认同,反正这是他想说的,自然就要说出来。


    姜崖在心里默默为老袁点了个赞。


    接下来专家评分和大众评分同时进行。果不其然,第一个上台的就是很讨喜,前面没有其他选手做对比,大家打分的高低并没有一个合适的参照物,加上张建德夫妻确实表演地不错。五百张大众选票他们竟获得了465张,专家除了老袁给了80分外,其他专家都给到了90分以上,张建德夫妻最终得分934分。


    距离满分一千分只差64分。这个成绩相当不错。


    梁有仙越发胸有成竹,“我说安老头啊,等你们村的上台表演,要是真唱得不错,演得不错,我肯定也会投票的。要是演得一般,我这个人也是有审美的,别到时候说我不公平啊。”


    安庆生真想换座位,这老头自从知道金竹村获得了山歌赛的唯一赞助商名额后,左也酸溜溜,右也酸溜溜,说话总要阴阳怪气压他一头。


    这时候在他农家乐帮工的人递了纸条来,他赶紧打开一看,脸色终于好转了些。


    梁有仙好奇,凑过去也想看,被安庆生挡住脸,“商业机密!别偷看。”


    梁有仙哼道:“啥商业机密啊?小气鬼。”


    安庆生本想低调,可今天梁有仙太过嚣张,还是没忍住把纸条丢给他看。


    梁有仙打开一看,愣了半天,“你们金竹村今天来这么多游客啊?”据他所知,蛤I蟆洞景区开园以后,金竹村接待的游客量在刚开始后暴涨后逐日降低,两个月暑假略有回升后,九月份又跌了下去。没想到今天才不过国庆第一天,就有好几百人跑来村里玩。


    除了国庆节假日的热度外,想必今天的山歌赛也为金竹村的旅游增添了几把火。


    安庆生的农家乐这几天肯定住满,一想到他又赚得盆钵满钵,梁有仙狠狠酸了。


    再说今天比赛现场声势浩大,比赛现场除了五百大众投票者外,山陕会馆里里外外全是人,有一部分都是外地人。算了,不管咋说,他的梁家洼村总能分到点肉汤喝。


    只要张建德夫妻能拿到山歌赛冠军,把名号彻底打响,梁家洼成为山歌表演的基地,以后游客肯定会慕名而来。


    安庆生见梁有仙脸色忽阴忽晴,他笑道:“我们金竹村可是花了重金,送风干鱼,送猪肉条,还要给前三名送现金,总不能让我们做赔本买卖啊。我们赚多点也是正常。”意思是让梁有仙不要太嫉妒。


    梁有仙只恨自己无能,不能劝说全村人把赞助权抢过来,只得撂下狠话,“咱们明年再看。”


    张建德夫妻的表演一下子引爆全场,接下来的选手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出招奇奇。


    有唱《小寡妇上坟》的,哀婉凄楚,引人落泪。选手唱功不错,只可惜选材过于悲情,得分不高。


    也有唱《唱个刘备卖草鞋》、《姑娘摘棉西山坡》、《一轮红日照山河》等传统山歌曲目的,大家倒是耳熟能详,只可惜缺乏新意,得分差强人意。


    当然也有人唱男女青年爱情故事的,如《送表哥》、《送郎行》、《闹五更》等轻松愉悦型山歌的,大家都爱看爱听,大众选票高一些,专家评委从艺术性、表演性、完整度等角度给的分数有高有低不一等,但都没有第一组张建德夫妻的得分高。


    中午简单休息后初赛继续。


    明清一条街上的外地游客越来越多,各家各户但凡能拿出点特色的吃食玩物都摆摊出来,俨然成了大集。


    宋香巧等金竹村人也知道了今天进村游客数量又冒新高,吊起来一个月的心也都放了下来。姜崖试图用山歌赛再助推一波旅游热潮的做法目前看来暂时有效。


    不过按照姜崖中午吃饭时候的说法,山歌赛的威力还没有完全发挥。尤其今天初赛定在国庆第一天,环顾整个竹坑乡竟没有一处可容纳千人万人的场所举行,只能挤在山陕会馆,这本身就让来访的游客体验打折。


    当然,竹坑乡不能一嘴吃个胖子,还是要一步一个脚印稳定发展。姜崖也说,这事急不来。


    下午比赛一开始,观众就看不懂了。几人搬来大大小小几条木头还有车筒、车梁、车轮零部件,高高低低三下五除二组装成一组四人用的水车。


    只是前面无水沟,无稻田,可这两男两女从水车两头的支架攀上水车,一脚踩住脚蹬依次蹬上,一上一下中,好似清水从水槽被抽起被输送,最后哗啦啦坠入水田中。


    半实物式操作让众人都瞪大了眼。


    “一个唉呵吆……”一人吟唱着,先低后高,先慢后快,这时四人高低踩动中,车轮在车筒中绕了一圈,而后第二个人接着唱:“二个唉呵吆……”车轮又在车筒中绕了一圈。


    市大学的苗秋月忍不住鼓掌,小声跟旁边的丁部长解释道:“他们表演的是《车水歌》。这叫一线水。边唱边计数,从一数到百,主要是为了用这样的劳动号子,把大家的情绪、步伐协调一致。”


    戏台上的号子逐渐激昂高亢,车辆上早已挥汗如雨的四位男女,拼命朝“第一百次”冲击,大家仿佛看到水塘里的水高高溅起,号子声与车头噗噗的砸水声,交相辉映,浓烈奔放。


    一次次交织中,终于攀登高峰,四人力竭停下,一时间戏台上安静极了,唯有众人耳边幻想的水声还在潺潺流动。


    这时候,其中一个男人笑着跳下车梁,唱道:“太阳哎,红光哎,照呀照满天啊。”这男人的唱腔竟不输张建德,浑厚有力,不用话筒都传到了山陕会馆外面。


    “只见情妹啊到田边啦唉,我搬槽筒到塘边啊。一人啊车水啊胳膊软啊,两人车水车得欢啊,情妹啊来帮我啊。”


    这人唱完又跳回车梁上,另外一男人跳下来,走到戏台边。这人长得眉清目秀,竟比电视上的电影明星还好看,他稍微双目扫过观众席,有女孩子便脸红心跳赶紧低头。


    “二八佳人多娇女,天生美貌鲜如花。玉骨冰肌真柔软,扭扭捏捏实堪夸,轻言细语来问路,西施昭君不如她……”


    这是把台前观众当做走过水车的大姑娘小媳妇,字字夸赞句句表扬。这人唱得也算不错,主要是好人长得好,唱功再好一点那就更加分了。


    “二八佳人多娇女,芙蓉脸儿杨柳腰。眉清目秀生得好,真把我魂儿引动了。十指尖尖如嫩笋,脚踏花花红绣鞋,若得与我为夫妻,心中莲花朵朵开。”


    这段唱得着实胆大热烈,在场观众表情复杂。尤其男性观众顿时觉得这人怎么这样唐突冒失?再加上这男人长得跟个小白脸一样,唱的词跟勾引人似的。女性观众嘛倒是脸红了一大片。


    接下来两位女性选手也唱了两段,什么二八佳人嫁个丈夫年纪老,嫩花却被老藤牵,爹娘贪他多财富,误了青春美佳人。妥妥地唱出了没有婚姻自由的少女的心声。


    王学海上台请表演完毕的四位选手留步。第一位演唱的男选手站出来介绍自己叫蒋志勇,旁边三位同行选手和他都是隔壁省隔壁县的。一听说这四人是外省人,在场的观众顿时议论起来。


    “隔壁县的,跑到咱们西河县抢冠军奖金?”


    “那不要选他们了?不然夺冠了我们多丢人?”


    “唱得真够胆大的,合着跑到隔壁来调戏人了。”


    蒋志勇凑到王学海的话筒前说:“说是比赛就要公平公开公正。在座的五百位评委可不要因为我们是外省人就不选我们啊!”


    这个外省人可真是会说话,先发制人,搞得在场的西河县人尴尬起来。


    “我相信在场的五百位大众评委有自己的感知和体会,一定会慎重选择,该投票还是不该投票。对吧?”王学海在台上呼吁道。


    “对!哪能被外省人小瞧?”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既然邀请外县人参加,那就大方点t。”


    大家纷纷低头写不记名投票结果。


    苗秋月苗教授率先评论,“我非常喜欢这组来自隔壁郧县的选手的表演。他们县跟我们不一样,是水稻种植区,吃米为主。在他们那里水车是农民朋友的命根子。”


    用水车车水,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更是集体活动。在水车周围渐渐形成聚集文化现象,大家围绕这水车拉家常,话生活,后来在劳作中形成了车水号子这种调节气氛和气氛,释放身体负重的山歌活动。


    “车水号子多为即兴创作,比较自由奔放,音乐形式也比较粗犷,会根据劳动动作的不同形式,演艺不同的车水号子。”


    “刚才他们四人先来了一段一线水,这是非常典型的开场方式。一领众合,并用锣鼓伴奏。蹬车梁一百下后他们又分人唱了四种车水号子段落。”


    “也就是说车水号子只是曲调类型,内容包罗万象,刚才他们选唱了《二八佳人女裙钗》,其实还有《四季相思》、《梁山伯与祝英台》、《风花雪月》等,题材不限,多来自民间故事,或是地方传统故事。”


    苗教授侃侃而谈,为在场观众讲解了车水号子的发展历史和概念内容,这种郧县常见的山歌类型在西河县少有,大家这次也算是开了眼界。


    戈明德道:“他们这组选手很用心,直接把水车搬到了戏台上。声情并茂,活灵活现,一看就是咱们农家人,自演自唱。”


    选手之一蒋志勇感慨说他们四人确实是在水稻田边长大,看着父辈蹬了一辈子水车,他们唱的说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倒他们这一辈不用学都会。这次听说隔壁县隔壁乡搞这么大的比赛,有这么大手笔的奖金,自然要来试一试。


    他说得很直白,就是为了拿冠军。


    点评完毕,开始计分。


    五位专家都给出了90分以上的分数,尤其苗秋月直接给出了100分的满分。在众人的震惊声中,在场的五百位大众选票持有者也有375人投了票,总计932分。差三分超过暂居第一的张建德王桂芬夫妇。


    梁有仙惊得心悸,差点第一名就不保了。原以为即便专家评委很喜欢这四个外乡人,竹坑乡人也不会投多少票。毕竟这里面那个唱荤词的男人差点引起公愤。当着竹坑乡众男人的面调戏竹坑乡的女人,真是不能忍。结果,他们得的票数还真不少。


    回头看了半天,咋想也想不明白。


    安庆生一脸淡定,“别瞅了。那男人一脸红颜祸水,靠脸就能得票。刚好咱们这五百人中女的多。”


    梁有仙哼了一声道:“真是不知廉耻! ”


    安庆生啧啧两声,“别装得你没听过似的。咱们年轻时候听过的荤词比这过分多了。”


    山歌的创作者来自土生土长文化程度不高的底层人,和阳春白雪相比,下里巴人更加直白、通俗、率真,他们多用俚语俗语,也不会受所谓的教化束缚,表达感情荤素不论,露骨奔放。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绝对不会用华丽的辞藻堆砌。要有人站出来批评山歌粗俗甚至恶俗,那会更显得他们不懂山歌,只看表皮。


    唯有这种在人民大众口中嬉笑怒骂中流传的东西才更具有生命力。


    像陕北民歌更为大胆,比如信天游中的“白花花的大腿水汪汪的* ,这么好的地方留不住你”等,西河县山歌里也不乏这种,只不过今天的表演上大家都有所选择和收敛。


    倒是今天这一组外乡人唱得略微有点奔放,表现出山歌粗糙却有趣的内涵。


    梁有仙被臊得脸红,“嘿!你也老不小了,啥话都往外说。”


    “我可记得你年轻时候也经常脱光了褂子,在大山坡上喊着唱。人家小姑娘小媳妇但凡经过的,你总要唱好几句调戏人家。”安庆生毫不留情地揭露当年的“美好画面”。


    梁有仙被噎得半死,“你倒是没得老年痴呆,啥都记得这么清楚。”


    第87章


    竹小蝶终于赶在下午场第二个表演前赶回竹坑乡。作为参赛选手她有资格站到戏台旁的选手等候区,抬眼扫视了一圈参赛选手,小半数都是相熟的乡里人。


    “姐,姐, 我在这里。”竹小蝶回头瞧见黑蛋高高坐在山陕会馆的院墙上。这家伙满脸兴奋, 高举双手大力挥动。


    黑蛋是未成年人不能参加大众评选的抓阄,只能在外场观看。


    “坐好。别乱动!”竹小蝶生怕黑蛋掉下来, 赶紧喊道。


    姜崖顺着声音看过去,轻扯唇角,朝竹小蝶笑了笑。


    竹小蝶伸出两根手指在另一只手掌上慢吞吞走过,又是耸肩,又是叹气, 还指了指已经过了天中的日头。姜崖笑起来,张开嘴唇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塞车!”


    竹小蝶一下子知道他看懂了自己的意思, 而后又瞧见姜崖又无声地说了两个字,“歇歇!”


    哪怕此时此刻台上唱曲高昂,台下叫好声一片,这些声音全在她耳边绕路而走,唯有听到姜崖口中的无声的关怀。


    下午场比赛比上午场更精彩。


    四个外乡人只比暂居第一名的张建德夫妇少三分, 先不说进半决赛的名额已经锁定了人家外乡人,剩下的席位现在也要拼出真功夫才能得到。


    银峡村的老太太姬条儿作为初赛中最年长者, 姜崖生怕出意外,还专门去乡医院找了位医生陪在其旁边看顾。别看老太太两只小脚, 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可待她慢悠悠走到戏台中央, 竟嫌弃地让人把话筒拿走。


    “以前哪有什么话筒?!”老太太哼道。被耷拉卷缩的眼皮包裹的小眼睛里透出几分不屑。


    竟是倔强有个性的老太太。台下人都笑起来。


    老袁笑喊道:“那是。以前唱山歌都靠喊。隔着山,隔着水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太一努嘴,旁边像是孙子模样的小伙子立马送上来一张小凳子,并搬上来一面小鼓。老太太坐稳后,鼓槌一敲,咚咚咚,瞬即脚底一踩,镲声震天响。原来这是组合乐器,她一人就是一个小型乐队。


    “中华民国几十年哎,百姓没有安一天哪,盼得今朝乌云散哪,来了红军□□哪……”


    “鸟儿出笼飞天涯,哥哥逃出地主家,去到延安找红军,我的哥呀,你跟着领袖打天下。”


    老太太声音苍老,但韵味十足,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红军进入竹坑乡,被压迫的人们终于知道原来还有这样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为群众谋福利的军队,他们觉醒了,用歌声表达跟着领袖打天下的愿望。


    咚咚锵锵,锵锵咚咚……


    “锵哩锵哩锵锵嘁,共产党来了咱心欢喜。分田分粮又分地,地主恶霸直叹气。锵哩锵哩锵锵嘁,老财屋里有东西,拿出来了宽大你,拿不出来枪崩你!”


    咚咚锵锵,锵锵咚咚……老太太娴熟地敲着鼓,脚底镲声阵阵,将对封建剥削的愤恨唱得肝肠寸断,又将红军做靠山,那种终于翻身做主人的得意和自豪表达地淋漓尽致。


    在场观众掌声阵阵。


    王学海作为主持人也为老太太的激情感到振奋,他蹲下来逗道:“大娘,咱年轻时候是不是也是山歌界的一枝花啊?”


    “那必须啊。”老太太哼道:“我现在也是一枝花啊。”


    在场观众齐齐大笑。


    姜崖心道看来这位老太太的大众评审选票得分不低。果不其然,在接下来的计票中,五百个人竟有486个人投了票。


    戈明德作为五位专家中年龄最大的,最为佩服,“老太太宝刀未老啊。不仅三首山歌小调《来了红军□□》、《跟着领袖打天下》、《共产党来了心欢喜》串在一起唱,而且自唱自配乐,鼓镲也打得很好。我给100分。”


    苗秋月苗教授接过话筒道:“在新中国成立前后,咱们西河县的很多山歌调子被赋予了新内容。关于对我党我们领导人,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山歌越来越多。这也是咱们山歌的一大特色,也就是与时俱进。”


    包括刚才姬条儿唱的那段《来了红军□□》,也是根据1932年□□率部进入西河县这段真实历史传唱下来的。


    文化馆馆长巩仁更为姬条儿自信从容的演唱风格打动,他提及当年编纂《西河县山歌集》的时候曾经拜访过姬条儿,当t时她恰好病着,得知县文化馆在整理山歌歌词和曲调,拖着病体在病床上口述了几十首她能记得的歌词。


    宣传部部长丁佳慧说像姬条儿这样行走的山歌宝库,必须得到尊重和保护,要让山歌文化传承下去。她再次肯定了竹坑乡这次山歌赛举办的意义十分重大,要不是有这样的场合,还不知道竹坑乡卧虎藏龙。


    最终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得了全场最高分954分,比张建德夫妇高出20分,暂居第一。


    梁有仙倒也服气,先不说老太太唱得不错,她都被五位专家夸成了“活着的瑰宝”“行走的词库”,那是如何也比不过的。


    接下来的比赛,仍有不少精彩,只是得分再也没有那组外乡人的高。就从第一天比赛结果来看,大家伙都铆足了劲想拿冠军。毕竟对个人来说五千块的奖金还是太有吸引力了。


    比赛一直搞到太阳下山,月挂树梢。紧赶慢赶总算完成的三分之一选手的表演。


    散场后,五位专家被请进金竹村安庆生的农家乐结结实实地吃大餐,犒劳一天的辛苦。


    干净整洁的院子里摆满了四五张大圆桌,且都坐满了游客,桌子上大盘小盘鸡鸭鱼肉,觥筹交错之间气氛十分浓烈。宣传部长丁佳慧瞧见此场景,连连称赞,说金竹村这乡村旅游算是走到了全县乃至全市的前列。


    安庆生顿觉蓬荜生辉,兴头上请丁部长去隔壁院子,隔壁的隔壁的院子参观。


    “都是我盘下来的,今天全住满了。”


    “那感情好啊。生意不错。”


    安庆生不忘把姜崖拽过来,“都是我们乡产业办的小姜同志的功劳……”安老头人情世故精明地很,金竹村包括他能有今天,姜崖功劳一顶一没话说。现在这么大的一个领导来家里吃饭,他哪能忘了姜崖。


    只可惜姜崖是只做事不揽功的人,见状连连摆手,只说要不是全村人大家伙支持,他什么事都做不成。


    宋香巧在一旁听得感慨万千,她知道姜崖怵这种场合,赶紧拉开安庆生,请专家们落座。


    饭毕,一行人在安庆生家住下。


    姜崖忙活一天终于有空歇口气,走在村路上,风吹林动,温润的灯光从各家各户院墙透出来。夜深了,仍有不少游客三五几人,慢悠悠晃荡着,享受着难得的静谧,被夜风吹拂着都有了些醉意。


    今天蛤I蟆洞景区的日游客量超过开园日,算是给大家伙又打了一针兴奋剂。山歌赛要热热闹闹搞一个月,希望这股热潮能把今年后面几个月都炒热,到了过年又会是一个高峰期。


    经过竹小蝶家时,她家的院子里好似有人说话。姜崖上前敲门,里面瞬时安静起来,过了好一会竹小蝶才拉开门,只露出个圆鼓鼓的头来。


    也不知道是门檐下的灯光太亮,竹小蝶两只眼睛像碎星一样闪闪的,瞧见姜崖的瞬间越发得亮。


    “姜崖哥哥,你怎么来了?”


    姜崖的目光顺着门缝往里瞧,笑呵呵地说:“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


    竹小蝶脸红了下,“秘密!”


    “哦!”


    姜崖眨了眨眼睛,“我记得明天你第五个出场。”


    竹小蝶:“你知道?”


    “看一眼就记住了。”姜崖笑起来,“那行。早点搞完睡觉。”


    竹小蝶嗯了一声,“晚安。”


    “晚上好。”


    姜崖摆摆手,转身离去。


    竹小蝶瞧着姜崖的身影隐入夜色,这才转身把门叉好。


    过了一会,有道身影从门口不远处的树后闪出来,盯着斑驳破旧的大门半天,最终又消隐在黑暗中。


    *


    翌日比赛依旧如火如荼。昨天暂且位列前20名的人,在高兴之余,也害怕今天被哪些优秀的选手挤下去。而且前20名中,有的村一个选手都没有入围,有的村却入围了好几名。


    竹坑乡总共有25个行政村,现在只有20个组选手才能进入半决赛,那些一个选手都没有入围的村子,肯定特别着急,想必经过一夜发酵,今天的争夺将更加激烈。


    梁有仙反正手握张建德夫妇这张王牌心不慌,他斜着眼看向安庆生,“安老头,你们村的不会就竹小蝶那个女娃娃这一个选手吧?”


    在他看来竹小蝶不过是个在校高中生,没任何表演经验,想必就是小时候耳濡目染跟着她那个会唱山歌小调的妈学过一点,这不足无虑。


    安庆生一脸神秘,“反正你到时候看就知道了。”


    第二日前四组选手上台表演后,昨天的前20名排位就发生了变化,有人出局,有人上榜,真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待到王学海报幕说第五位上场的是来自金竹村的竹小蝶时,金竹村25人大众代表团立马鼓起掌来。


    帷幕后锣鼓声起,一只“大鲤鱼”从里面“游”了出来。再仔细看,这是用连竹篾扎编而成的,前为鱼头,后为鱼尾,中间一朵巨大的纸扎荷花,荷花内藏着一个小女郎。这小女郎一脸娇俏妆容,眉心镶嵌着一枚莲花花钿,双手撑着鱼身两边,以身挺鱼,挺鱼而走。


    谁也没先到竹小蝶竟然把好多年没搞过的《鲤鱼闹莲》搬到了山歌赛的舞台上。要说这《鲤鱼闹莲》属于西河县传统歌舞表演,一般只有在过大年或者正月十五才有。大革命时候这些都作为封建糟粕被迫中止表演,好多年轻人都没见过这种“玩意”。


    这时,两个莲花女也依次登台。只见两个小姑娘钻在一只由巨大莲花制作的花篮里,头顶红色莲花,腰围绿色荷叶,双手撑篮,慢荡轻晃,好似正在欣赏自己投映在湖面的身影。


    竹小蝶撑着“鲤鱼船”在莲花之间嬉戏、游动、反转。


    好一幅“鲤鱼闹莲”。


    “小小鲤鱼满口腮,上江跑到下江来。上江吃的灵芝草,下江吃的藕莲苔”。


    竹小蝶的嗓音灵动婉转,沁人心脾,不用话筒也能把声音唱到每个人的心里,再搭配上她鲜活的“鱼步”,一游一动,首尾相衔,一会钻到莲花女的身后,一会又绕到莲花女的身前,穿插走场,载歌载舞。


    这时,赶鱼汉来了。他的鼻梁抹了一坨白,帽子上插着一只娇艳的花,手里摇着蒲扇,喜剧感直接拉满。


    他一上台就开始追赶“红鲤鱼”,把她从这头追到那头,从那头追到这头。两个莲花女被撞得东倒西歪,却又恰到好处地挡住了赶鱼汉。


    人、鱼、花在这场“闹莲”中完美地融为一体,时动时静,赏心悦目。


    鼓声、镲声、锣声,声声贴着台上四人的表演,热闹非常。


    闹了一会后,竹小蝶扮演的红鲤鱼一跃而起,用鱼尾将赶鱼汉撅到在地,赶鱼汉被莲花女围住,不一会他晕头转向,踉跄不已,一个趔趄竟直接从戏台上跌落……在众人惊呼声中,赶鱼汉直直落地,安然无恙。


    表演结束。


    观众鼓掌声震动不停。


    宋香巧凑到姜崖身边,道:“这妮子啥时候准备的?连我都瞒着!要知道连我十来年没见过这种表演!”


    姜崖笑起来,想起昨晚上竹小蝶的院内深更半夜灯火通明,想必忙到了半夜。


    另一边,安亲生凑到梁有仙身边,道:“咋样?我们金竹村的姑娘和小伙子不赖吧。”


    梁有仙哼道:“也要看最后得分咋样!”


    “你就说你看着咋样?”


    “我看着……还行。”梁有仙勉为其难地哼道。


    安庆生哈哈笑起来,“那就投票。”


    戏台上,王学海请人留步。


    竹小蝶微微喘着气,一手拉住一个莲花女,赶鱼汉也从台上绕上来,四人一起站到戏台中央。


    王学海一脸好奇,摸着红鲤鱼船,“这都是你们做的吗?”


    红鲤鱼船大约有2米长,竹篾扎成的特别轻巧,像竹小蝶这样的女孩子也能撑得起。鱼嘴用大红纸糊成,鱼身上金黄线条勾勒鱼鳞,鱼尾巴高高翘起,可见竹扎功力。而人则钻在鱼身里,四四方方的小空间被纸扎的漂亮花朵包围着,连面向鱼头和鱼尾的小小轿门上也贴着吉利的四字对联。


    竹小蝶小小的身体被鲤鱼船包裹着,王学海只得把话筒递进去。


    竹小蝶赧然一笑,自从她准备报名参赛,她就在琢磨初赛表演什么。还是弟弟黑蛋提了一句,说小时候就见过一次《鲤鱼闹莲》,以后再也没见过了。所以她就跑去找了村里的红奶奶。八十多岁的红奶奶年轻时候是村里有名的“红鲤鱼”,逢年过节经常在村里村外表t演。红奶奶教她唱词,教她走位,还亲自出面请竹器厂厂长竹向笛连夜做了“红鲤鱼”。


    要想表演完整的《鲤鱼闹莲》,还需要两位莲花女和一位赶鱼汉。竹小蝶便扯上她的好朋友安芝以及她的弟弟安良。


    王学海震惊道:“我以为这位也是个小姑娘啊。”


    戏台下一阵大笑。连姜崖都忍俊不禁。安思源这位宝贝儿子竟被竹小蝶拎到舞台上,描红擦白的,又跳又唱。真是个人才。


    坐在台下的姬莲花哪能想到自己的一双亲儿女,竟然不跟她商量,悄无声息地跑到戏台上唱大戏。尤其她儿子竟然男扮女装,亏她刚才压根没认出来还在台下叫好!现在大家伙笑得乐不可支,显然是在笑话她。


    “你们两个兔崽子给老娘等着!看我不抽破你们的皮!”她猛然站起来,大骂道。


    台上安芝安良姐弟显然没把亲妈的话放在心里。


    安芝握着话筒喊道:“我乐意!唱这个不丢人。”


    安良也跟着姐姐说:“我也乐意!人家张建德叔叔都能唱,我为啥不能唱?”


    姬莲花被怼得跳脚。


    “哎呀,两个娃唱得不错。你这当妈的该高兴啊。”


    “就是啊,我刚看你不是也鼓掌鼓得起劲。思源要是知道他两个娃能唱能跳,肯定夸你教得好。”


    “我家娃只会吃只会喝,要是敢上台表演,我都要高兴死。”


    旁边的人纷纷劝姬莲花别生气。姬莲花就觉得自己脸面屡屡被两个娃给搞没了,还想跳起来再骂两句,这时,安庆生转身睇着她,“你且安生点吧。”


    姬莲花不服气地回瞪了一眼,却再也不敢多嘴。


    小插曲掀过。王学海请大家打分,并请五位专家进行点评。


    苗秋月苗教授非常兴奋,“咱们西河县属于春秋战国时的楚地。当时的国都之一就叫丹阳,也就是在现在丹江之滨。楚国人尚鬼神,崇祭祀,而这几位小演员表演的《鲤鱼闹莲》有祝告、祈福的色彩。”


    她继续介绍道,竹小蝶四人表演的这段只是这出祭祀祈福的组成部分。按照史书记载和历代演绎的完整流程,首先要举行《鲤鱼饮水》仪式。众人走到丹江边儿,放鞭炮,斩杀一纯白公鸡,用鸡血为“鲤鱼”点睛,再由“鲤鱼女”面对江水三鞠躬。而后,由“鲤鱼女”登门村子里的各家各户拜年祈福。最后再绕回江边,跪地祈福“鲤鱼来到大河边,恭贺鲤鱼已成仙。今天送你龙宫去,保我富贵万万年。”


    最后,挖掉鲤鱼双眼,送还江力量,归还河神,这样才算完整的一次“鲤鱼闹莲”。


    “这算是楚地人尚鬼、崇巫、淫祀、好卜的典型写照啊。这可是流传两千多年的文化,现在还能看到一些吉光片羽的东西,可见我们西河县历史多么悠久,文化多么深厚啊。”


    在场的人多多少少知道什么是鲤鱼闹莲,但从不知道这还跟什么楚文化有关,两千多年前的人爱做的事现在人们还在做,这种跨越时光的牵畔让人有种说不上来的感动。一时间大家都听迷了。


    宣传部部长丁佳慧提到前段时间县政府四大班子会上还说从明年开始,要把西河县历史悠久的过年习俗都再整起来。要求县城各个企事业单位、学校都出个节目,在县城的主要街道上游街表演,把过年气氛搞好。另外,领导们还要求各家单位制作祈福主题性质的花灯,在正月十五这天摆满县政府所在的十字大街上,到时候满街流光溢彩,花灯闪烁,组织全县人一起闹元宵。


    到时候可以请竹坑乡把《鲤鱼闹莲》搬到街上去表演,效果一定不错。


    文化馆馆长巩仁笑道:“咱们竹坑乡除了《鲤鱼闹莲》,还有跑旱船啊。这种表演形式更为多样,到时候也可以一起去县城表演。”


    当然,专家们看门道,在场的观众看热闹。反正竹小蝶他们四人在台上能唱能跳,表演故事性强,又能看得懂,这就够了。


    结果五位专家总共450分,在场观众投了430票,共计880分,暂居第8名。


    梁有仙瞅见得分笑呵呵地凑到安庆生耳边,“安老头,你嘴里说的王炸不会就这吧。”


    安庆生不理他,“着啥急?!明天还有一天表演呢。”


    接下来,雷家洼村的历桃上台演唱了一首《劝十郎》。唱词里妻子劝丈夫寒窗苦读在功名,为官一方要清正,忠孝节义顾周全,莫让私情误虔诚等,不贪玩,不赌博,不贪酒,不狂言,要孝双亲,睦四邻等等,戈明德笑道这活脱脱就是乡约村规,完全可以略修改后雕刻成碑,立在村头,要大家互相监督遵行。


    除此之外,专家对历桃唱腔的评价有高有低。像文化馆馆长巩仁认为历桃表演过于羞涩,唱腔技法不足,给的分比较低。而老袁则非常欣赏历桃这种纯自然唱法,发自内心的情绪非常充沛,无雕饰原生态的唱腔更打动人,他直接打出了99分的高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停争论。


    两人显然偏好不同,遇到历桃这样的选手矛盾点立马尖锐起来。老袁自持已退休,加上他这人即便在工作岗位上也固执己见,哪怕对方是自己领导也不愿意顺从。而巩仁巩馆长也没错,他看过太多表演,从一个成熟演员的角度来评价也立得住脚,他倒也没自持领导一定要压老袁一头,也是想让历桃这样的好苗子能走得好远,所以毫不留情地提出他的想法,希望历桃能在接下来的表演中有所改进。


    王学海见状赶紧打圆场,“哎呀,两位专家,道不同也可同谋嘛。咱都是希望历桃能走得更远,取得更好的成绩,所以历桃,你可不要辜负专家们的期望,接下来的表演继续加油啊。”


    历桃哪里见过这阵仗,两个爷爷辈的人在台下为她争得面红耳赤,赶紧点头说是是是,然后麻溜滚下台了,连最后得分都忘了看一眼。


    不过她长得好看,人又乖巧,得分不算高也不算太低,比竹小蝶少了10分,暂居第九名。


    贾平涛作为海选时的热门人物也在第二天登台表演。他仍然唱的是丹江号子,不过他这次唱的又有所变化。首先他穿上了蓑衣,斗笠一带,腰上再绑着乌黑发亮的绳索,俯身一弯腰,活脱脱一个行走在丹江岸边的老船工。其次,他也找了帮手,一个年轻小伙子,看长相应该是他的小孙子。年方七八岁,虎头虎脑的,也穿着和爷爷一样的蓑衣和斗笠,一老一少,在台上一唱一答。


    “汉口河里开哩开船走啊,扯起风蓬呀风哩风摆柳,摇撸着荡桨来得快呀。”贾平涛高声唱道。


    这是他身旁的小孙子唱问:“太公哎,抓子哎,也不知前面什么地方呀哎呀?”


    “抓子呢”就是当地的土话“干什么呢!”的意思,用属于小孩子的声调来询问,更显有趣。


    贾平涛笑唱道:“两个老婆去亲嘴。怎么讲?老河口啊!”


    紧接着他又唱起一段,“驾起清风,荡起双桨,开船走哟哦……”


    他的小孙子又问前面是什么地方,贾平涛依次用歇后语的形式回答着由南至北,从汉口、老河口、李官桥、双河镇到西河老县城,一个码头接着一个码头,用山歌小调的形式把沿途的地名编串起来,直至唱到竹坑乡这一水路的尽头。


    爷孙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诙谐好玩,把丹江号子唱出另类趣味来,也获得了大家的满堂喝彩。


    对于丹江号子戈明德这位写出《丹江风光世无双》的人最有发言权。


    “贾平涛你也真行啊,把你孙子都提溜上台了啊。”戈明德笑问。


    两人显然认识。


    贾平涛握住话筒有些不好意思,“戈馆长,咱这不是找不到合适人上台表演嘛。”只能临时把孙子叫过来培训一下,勉强上台。


    好在他这小孙子从小听他唱,教了三天就学会了。


    戈明德感叹着说当年他来丹江岸边采风,那时候贾平涛一家人还住在丹江上。一艘木帆船撑起一个家,贾平涛在船上娶妻生子,经历暴风骤雨,尝遍水上人家的酸甜苦辣。


    一家人在丹江上讨生活。从竹坑乡码头一路到汉江,再到长江,经过无数道江湾,无数处沙滩,他都如数家珍,都能用号子唱出来。


    “七几年的时候t ,丹江上开始有机械船,木帆船就越来越少,现在全都是烧油船,再也听不到什么号子了。”贾平涛苦笑着说。


    “我们都逃不过时代的大浪,可是,能留下来的一定能留下来,尤其像丹江号子这样表征丹江人不屈不挠吃苦耐劳精神的更会流传下去。这就是我们举行山歌赛的意义之一。”戈明德斩钉截铁地说着。


    掌声瞬时鼓起。


    贾平涛爷孙两个这次也获得了不错的成绩,排进了前20名。


    中场休息时,姜崖缓步走出平浪宫。今天国庆假日第二天,来竹坑乡游玩的人数依旧很多,尤其这两天来明清一条街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先不说平浪宫前这条古街上自发性游客不少,有些脑子活的乡里人也自发地大清早在街上抢占合适位置摆摊卖山货、土特产或者竹编等。


    还有不少人跑到丹江边儿上踏水玩,恰好有道河湾沙滩细腻,平时裸露着倒是个玩沙的好去处。有人去玩,就有更多的人随之而去。姜崖不放心,找人看顾着水边,以防有人落水。


    蛤I蟆洞那边传来的消息也不错,人数持续增多,运维井然有序。金竹村这次作为山歌赛的赞助商,还是得益了不少。这两天农家乐都住满了,而且从游客的客源地统计来看,不少来自外县外市。


    姜崖随意扒拉了两口饭,在下午场比赛前提前凑到市电视台的摄像头前。这两个小伙子认真给姜崖解释摄像头的操作方法,什么时候拉近什么时候拉远,他们还有一个小一点的摄像机以更接地气的方式跟拍,拍摄演出者幕后故事,拍摄围观群众的精彩反馈,拍摄组织者的辛苦。


    待初赛结束后,市电视台的这两位工作人员将对比赛瞧见拍摄到的素材进行剪辑,结合之前拍摄的竹坑乡的丹江风光、溶洞风光、寺庙幽境等,整体制作一出长达40分钟的节目,务必要形象生动、重点突出、热闹非常,让《乡村大舞台》这一反应农村社会经济文化发展的节目有一个令人震撼的开端。


    下午场的比赛选手好像扎堆没睡醒似的,表演的内容泛善可陈,表演的形式司空见惯,这可能也和比较进行到一半有关。该唱的曲调都唱了,很多人重选选歌,表演的形式也大同小异,专家评委和大众评委都看腻了。这也是后面人出场难免遇到的困境。必须要更精彩,更有趣,更专业才能获得高分。


    直到下午场结束,前20名的位置也没有任何变化。这20人仿佛凝固般,暂时守擂台成功。


    节目进行到第三天,大家伙确实也多了些疲惫感,少了些新鲜感。姜崖看到此种情况,顿觉还是节目比赛节奏和效果没有把握好。明年举行第二届的时候,应该多请些专家同时分时比赛。


    宋香巧听到姜崖如此提议连连点头,“是,但主要也是因为今年是第一届,咱们也不敢保证到底有多少人愿意参加比赛。刚开始咱们还担心没人报名,后来还是沿街宣传效果好,召集了这一百多人。结果人又多到需要三天才能比赛完初赛。”


    王学海哑着嗓子说:“咱这临时顶上来的主持人也不好过啊。”两天的主持任务快把他整趴下了,要说台词串场,要搞笑互动,还要喊赞助商的口号。


    姜崖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年算是第一次吃螃蟹,吃得好不好,香不香,要一个月后看情况。但无论如何,咱们这第一口结结实实地咬下去了。”


    说完三人同时笑起来了。


    上午表演到快晌午时,大家伙都有点撑不住了。庄稼人要说在地里摆弄收拾三天也不会累,但让他们坐下来三天不动,再有趣好玩的事也变得不好玩不有趣了。


    就在众人只盼着赶紧吃中午饭时,有人上台了。


    一上台,那么一亮相,台下人顿时炸锅了。


    “这不是那谁吗?她怎么来了?!”


    “我的妈呀。过见鬼啊。这不是金竹村竹兴文他老婆小翠儿嘛!”


    “她啥时候回来的?她怎么还有脸回来!”


    台上主持人王学海不明所以,他皱了皱眉头继续念道:“第105位选手名叫史馨雅。她演唱的曲目是《人人都说丹江好》。”


    “啥?她叫史馨雅?她不是叫史小翠吗?”


    “啥时候改名了?”


    “你们在说什么啊?我怎么不认识她?”


    在场的人中年纪稍微大一点的都还记得十几年前金竹村那个忽然消失的女人,有人说她跟着卖货郎私奔了,有人还说在县城看见她上了去外省的车,甚至有人说她掉下山崖摔死了。


    但无论如何,抛夫弃子这个罪名是死死贴在这个叫史小翠的女人身上。


    当然这也是十几年前的事,年轻的新来的都不认识她。


    包括早都见过也听她唱过什至待她报出自己是金竹村人,王学海都没有怀疑过她的身份。以为是村里谁家的媳妇或者女儿听说有山歌赛后回来报名的。


    宋香巧惊得两只眼睛都快掉下来 ,姜崖也紧紧骤起眉头,“怎么回事?”


    待宋香巧说这个改名叫做史馨雅的女人是竹小蝶和黑蛋的母亲史小翠时,姜崖眉头皱得更紧了。


    梁有仙嘿嘿两声,扭头盯着安庆生喊道:“你这老小子,嘴里说的王炸竟然是这个女人?!”


    脑子只是转了那么一转,瞬时更火了,“你竟然为了打败我们梁家洼村,下血本把她找回来???”


    安庆生见他说的离谱,“你瞎说啥啊。我哪能有这个本事把十几年不露面的人找回来。是她自己回来,找上我门,跟我说想报名参赛。”


    “谁信你啊?!她都跑了十来年了,怎么会这么巧在这个节骨眼回来还要参加比赛?”梁有仙咋说都不信,脑子又那么一转,“总不会是咱们这比赛金额高到远在天边的人都知道了,要回来抢钱?”


    安庆生老神在在,反正就说是碰巧,别的什么话都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姜崖转身去找竹小蝶,可唯有黑蛋还坐在后面的院墙上,傻了一样,死死盯着台上那位他从来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女人。


    “哎呀,这小妮子怕是跑了。可别出什么事。”宋香巧一跺脚跑出去找人去了。


    台下乱七八糟,台上的史小翠,哦也就是史馨雅淡定如常,只见她施施然从旁边拿来一个乐器,先用手指扫了两下,竟发出嗡嗡声。再细看,这把像是二胡的乐器却又与二胡不一样,比二胡短,琴身木质,琴头上雕刻了一只俯卧的蛤I蟆,栩栩如生,两根琴弦从蛤I蟆的嘴里吐出来,造型奇特有趣。而且下端的琴筒用蛤I蟆皮蒙了一层,倒是其他乐器没见过的用材。


    台下五位专家还是老袁率先认出来,他惊呼道:“这是蛤I蟆嗡!”


    “蛤I蟆嗡?!”宣传部部长丁佳慧没听过。


    老袁这么一说,戈明德、巩仁、苗秋月都瞪大了眼睛。


    “我以前听说咱们西河县有一种几乎失传的曲艺叫做蛤I蟆嗡,这还是头一次见到。”


    “是啊,这种唱法非常难学,解放前还有人唱,解放后就慢慢没人会了。”


    在专家们惊呼中,史小翠唱了起来。


    “说呀啊丹江哎哎呀咿呀,都说风光好呀哎呀呀……”她的手指在蛤I蟆嗡上轻揉慢捻,不慌不忙,随口就来,曲调轻松愉快,只是虚词衬词很多到你得从这里面扣歌词出来。


    如果再仔细听,你会发现史小翠唱的时候这个蛤I蟆嗡的乐器会发出“咯哇咯哇”的声音,还真的像蛤I蟆的叫声。


    “丹江哎呀呀风光好啊,风碎江呀唉呀咦面啊……”史小翠边唱边走,又跳又蹦,真声假声切换自如,尤其尾音“咦”拉高就变成假音,特别不好唱,但唱好了又格外好听。


    众人糊里糊涂看着一个十几年没见过面的人上台表演,又糊里糊涂听了一长段听不太懂却又十分好听的调子,再糊里糊涂看着她朝众人鞠躬表示感谢。


    王学海上台请她留步。


    史小翠唱了半天竟一点也不喘气,手握蛤I蟆嗡朝王学海笑着说谢谢。


    王学海方才在台下,已经得知史小翠的身份,这下近看,确实觉得竹小蝶和史小翠有几分像,尤其眉眼处都含着轻柔的光。


    老袁率先抢过话筒喊道:“看你年岁也不大,从哪里学t来的蛤I蟆嗡?你手里的蛤I蟆嗡看着像老物件,民国时候的东西吧?是你师父传给你的?”


    连连发问,好像恨不得把人提溜起来赶紧把她知道的从脑子里全倒出来似的。


    第88章


    第088章


    与专家们发现瑰宝似的激动不同,在场的观众在经“有心人”解释和提醒后,俨然认为台上这个年过四十还风韵依然的女人是个为了姘头抛夫弃子的坏女人。至于她手上拿的什么稀有乐器,或是嘴里唱的什么稀有调子,都无关紧要。


    乡里乡外向来对这种狗血淋头的男女之事最为津津乐道,尤其对史小翠有才有貌还爱抛头露面的,一点也不知廉耻的女人更为“感兴趣” ,更愿意站在道德高地藐视和批判她。


    台下大部分人脸上带着愤愤不平之色,只有几个以前和史小翠相熟的人的脸上挂着惊讶和担心。


    这要是在旧社会,这种离家出走的女人,管你什么原因,不被逮住也就算了,还敢回家,还敢站在台上装做没事人似的,那必须浸猪笼,浸十次都不为过。


    史小翠依旧带着笑,甚至还请王学海把她手中的蛤I蟆嗡拿下去送到五位专家面前看。


    “我从小就爱唱歌唱戏……”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天生爱唱,有一次村里头来了两个“地蹦子”,一男一女,又唱又跳,手里拿着就是现在众人看到的这把蛤I蟆嗡。


    当时她并不知道这种唱法叫什么,这两个人为什么被称为“地蹦子”,更不知道这个长得像二胡,发出蛙鸣的乐器叫什么,只是觉得他们跳得真好看,唱得真好听。只听过一次就难以忘记。


    这两人也不进宅院,只在村口的大树下,在地上点着油灯,自弹自唱,然后求大家给点赏钱,没钱给点粮食也行。她从头听到尾,听得津津有味,连饭都忘记吃。只可惜这两人在村口只演了一次就走了。可哪怕只这一次,也在史小翠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再过几年,这两个地蹦子又来了,人老了许多,女的看起来病恹恹的精神不大好。两人依旧又唱又跳,蛤I蟆嗡里低沉欢快的乐调再一次在村口响起。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唱几句就被村长呵斥停止。村长骂他们唱的是淫词秽语,影响恶劣,甚至还给他们按上一个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罪名。两人连连辩解却不得原谅,还被打了一顿,互相搀扶着逃了出去。


    听到这里老袁感叹道:“蛤I蟆嗡来自于咱们老百姓最接地气,最粗糙、最直白的生活,就和南北朝时期兴盛的吴歌西曲一样,很多时候唱的歌词里确实有很多反映一些男女私情……”


    他说得比较委婉,所谓的男女私情,是书面说法,蛤I蟆嗡很多唱词甚至比“十八摸”还要赤I裸,但这也是很多地方山歌普遍具有的特点。老百姓就需要这样赤I裸的情绪表达,高唱于山野之间,低吟于村落之中,舞动于人间烟火里,是下里巴人不隐藏不遮掩不象征的精神需求。


    史小翠遇到的这两个演艺人,遵循于古老蛤I蟆嗡的演唱手法和内容,却在一次次演出中,被斥责,被哄撵,哪怕他们换了所唱内容,也不被接受。他们两人的处境是演唱蛤I蟆嗡所有人的处境。


    再再后来,很多曲调就没了唱词,以致于只能演艺一些片段内容,想唱一出全本蛤I蟆嗡都无从演起。


    所以渐渐的就没人唱了,更没人听了,形成恶性循环,导致今日很多人连蛤I蟆嗡都不知道是什么。


    那年的史小翠盼星星盼月亮想再听一次蛤I蟆嗡,却没听成,她悄悄跟着这两个地蹦子。


    待两人走到村外,她上前拦住,塞给他们一个白面大馒头。要知道那个年代吃上窝窝头都不错了。


    这两人饿极了,道了谢,忍着伤痛,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吃掉,而后坚持要为史小翠单独唱一曲。史小翠连忙拦住,不好意思地说我能不能给你们唱几句。


    两人一脸惊色,哪能想到这个小小的小妮子竟然反过来给他们唱蛤I蟆嗡。


    史小翠凭借着几年前的那晚所看到听到的,给这两人唱了一小段。


    这两人更震惊了。面前这个好看的小姑娘,竟然能看一遍听一遍后把调子唱得七七八八。虽然不是特别准确,可那身段,那唱腔,那神态,妥妥是个唱蛤I蟆嗡的好苗子。


    只可惜,蛤I蟆嗡彼时人人喊打,他们夫妻两人讨生活都成问题,哪能再把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拉下水。


    他们这辈子是不会再唱了,要是史小翠喜欢,那就唱给她听。哪怕只有她一个观众。


    于是,两人在村后面一个无人踏足的小山洞里,一边养伤,一边给史小翠唱。


    冰凉刺骨的山洞里,地上的油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两个地蹦子孱弱的影子被拉长,再拉长,在洞壁上印刻成了古老壁画上跳舞的小人。好似冥冥之中,历史长河再次回溯,数万年前的祖先们刻下的文化的种子,在这里再次破土发芽。


    咿呀呀呀中唱不尽的是《赠银》、《铁板桥》、《贺喜找爹》、《杜思公讨账》、《黄桂香哭墓》、《吕洞宾戏牡丹》,唱不完是蛤I蟆嗡的的九腔十八调。


    史小翠像打开了新世界,每天偷偷跑到山洞里送吃送喝送药,又像个乖乖学生似的,坐在地上听这两个不是师父胜似师父的人唱蛤I蟆嗡。


    “只可惜我笨,只学了点皮毛。”史小翠感叹道:“他们在山洞里待了七八天就走了。走之前把这把蛤I蟆嗡送给我。至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史小翠也曾经问过这两个地蹦子的姓名,那男人苦笑着说地蹦子不入流,他师父传下来的东西到他这里要断了根,贱名不值一提。


    再后来她嫁到金竹村,嫁给竹兴文。竹兴文婚前婚后两个样,婚前说要做出一番大事业,让她吃香喝辣,婚后却把地里活家里活全都丢给她,使劲使唤她。


    后来她怀了孕生了小蝶,大人可以忍饿,小孩不能。没钱买奶粉的她不得已跟着乡里的红白事班子去唱曲,因为唱的不错请的人越来越多,好歹赚的钱把这个小家给撑起来了。可竹兴文不乐意了,觉得她抛头露脸的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总是不正经,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去……两人吵,两人打,她偷偷出去唱歌挣钱,他事后把她打得头破血流……


    当然,史小翠没有把后面的事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仅仅说了两位师父传她蛤I蟆嗡的事情。


    在场很多金竹村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史小翠嫁在金竹村十几年压根不知道这个女人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


    这段过往太过唏嘘,在场的专家都听得难受。


    “这个蛤I蟆嗡我只在县志上看到,活生生的蛤I蟆嗡表演还真没瞅见过。”苗秋月教授叹道:“这个东西难唱难学。弹也不好弹,唱也不好唱。想找个天选继承人比登天还难。没有师承,全靠自学。”


    它不像其他曲艺,鼓点镲声和唱腔融为一体,相得益彰,蛤I蟆嗡唱的和弹的压根不在一条线上,好像两张皮,贴不在一起,可双方又奇怪地浑然不分,这在其他曲艺中实在罕见。


    巩仁巩馆长也赞叹不已,“咱们县这个蛤I蟆嗡非常有特色。一般来说,咱们中国的民族乐器普遍高亢,低声部的乐器都要用西方乐器中的大提琴来代替……”


    试想在演艺民族音乐的大剧院里,不合时宜地出现几部西方乐器,怎么看怎么别扭,压根不搭调。而蛤I蟆嗡的低音音色饱满,介于大提琴和马头琴的音色之间,又厚重又粗犷,可以弥补民族乐器中低音部较少的缺憾。


    老袁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师承何处?有人说蛤I蟆嗡清朝才开始出现,但也有人说不止清朝。”


    史小翠想了想道:“他们两位老艺人在那个山洞里养身体的时候,曾经恭敬地供养过一个很旧很旧的神像,据说是唐王。”


    唐王?老袁眼前一亮。果不其然,难怪有人说蛤I蟆嗡在唐代就有,所以他们才会供唐王。或许也跟天宝年间那场从帝王到民间,盛行数十年的梨园有关吧。 t


    王学海觉得今天大开眼界,他也忍不住提了个问题,“那为什么蛤I蟆嗡又叫地蹦子?”


    这种曲艺他第一次见,名字又是跟蛤I蟆有关,又是叫地蹦子这种挺俗挺土的称呼。


    老袁笑道:“因为蛤I蟆嗡在演出的时候一人唱一人弹,同时又要在地上跳来跳去,所以本地人就用土话叫他们地蹦子。”


    王学海恍然大悟。果然蛤I蟆嗡特别接地气。


    对史小翠这段表演,专家们其实压根不是点评,俨然把史小翠当做老师在请教。这么一看,她的专家评分肯定不低。


    就在王学海准备让大家投票时,有个脆生生却又充满怒火的声音大喝道:“我能提个问题吗?”


    众人猛然回头,却见黑蛋站在院墙上,满脸通红地盯着史小翠,眼圈里含着大颗的泪。


    史小翠显然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十来岁的小孩是谁?


    姜崖赶紧穿过人群仰头喊道:“黑蛋,上面危险,快下来。”


    黑蛋像是没有听到似的,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女人。


    从出生到现在他没有见过亲生母亲一眼。村里人都说,她生下自己,连一口奶都没喂过就跟别的男人跑了。还有人甚至说他可能都不是竹家人。不过但凡对着他瞎说的人都被亲爹竹兴文打得不敢再乱讲。


    是姐姐一把屎一把尿把他拉扯大,在亲爹嗜酒发疯的时候,没有妈妈只有姐姐。


    现在他们说台上这个女人是他亲妈,可是怎么看怎么陌生。


    眼睛也不像,鼻子也不像,头发也不像,哪里都不像。


    所以她到底是谁?


    “哎呀造孽啊。亲儿子出生没抱过就跑了。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妈!”


    “这女人就是回来也不回家,她是压根没想认她两个娃吧。”


    “唱得再好有什么用!她连妈都没做好,还能干啥?干啥都没用。”


    台下方才刚平息的议论又热闹起来,好多人说话一点也不避讳,直接喊出声来。


    史小翠哪能想到亲生儿子就站在那里。他长那么高了,记得他刚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时候还那么小,那么软,头发黄黄的,脸上皱巴巴的活像一小老头。


    瞬时眼泪冲上了眼眶,她伸出手想越过众人去摸一下他,抱一下他,然而……


    “你为什么要走?走了为什么还要回来?”黑蛋边哭边问,“回来也不回家,还有心情在这里唱曲!”


    史小翠的手一下子停在空中。对面儿子说的话,每个音每个调都像炮弹一样狠狠砸向她。


    她抖动着嘴唇,方才气定神闲唱曲的姿态全然崩溃,泪眼婆娑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说话啊!”


    “你怎么不回答!”


    “你是不是不想认我!”


    黑蛋连连追问,神情怆然,脚底虚浮,眼瞅着就要从山墙上掉下来……就在这时,姜崖一个跃步上前把他扯在怀里。


    “啊啊啊别动我!别抱我!”


    “我要问她!她不回答我!”


    “她不要我了……不要我和姐姐了!”


    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整个山陕会馆。


    史小翠跌跌撞撞把话筒塞回王学海手里,慌乱说了声抱歉,跑下了台。


    王学海稳了稳心神,道:“一码事归一码事。希望大家不要因为因为选手的个人事情影响投票结果。”


    这时候金竹村里那几个和史小翠相熟的人忍不住说起来了。


    “小翠她那个男人不是真心实意过日子的。油嘴滑舌,啥活不干。我要是嫁给他,这日子我也没法和他过下去。”


    “就是。寒冬腊月的,她把儿子刚生出来,还没喝口热汤,她男人就要她下地做饭。连装一下都不愿意。”


    “这些年,嘴长在她男人身上,乱说一气,把她埋汰成什么出轨女人,要我说小翠就不该回来。出去干啥也好过回村受气。”


    “只是可怜了两个小孩。”


    “小孩们也不懂,只知道埋怨他们亲妈!哪知道他们亲妈受了多大的哭,糟了多大的罪。”


    然而不管金竹村这些人怎么帮史小翠讲话,哪怕史小翠的专家得分几近满分,最终500个大众评委中也只有100多个人投票。总分也只有634分。压根没入前20名。


    这结果令五位专家大失所望。


    安庆生气得脸红脖子粗,他手中史小翠这张王牌还没打出去,就被掀了牌桌。这群人就在乎蝇营狗苟那些破事,不知道人活着有多难。


    他瞥了眼身旁的梁有仙,“你咋不说话?是不是在心里憋什么孬话要讽刺我?”


    梁有仙回瞪了他一眼,难得没有阴阳怪气,只是摇头感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接下来上台的选手也只有一个人勉强挤进前20名。待三天初赛全部结束,银峡村的姬条儿获得第一名,张建德夫妇获得第二名,蒋志勇等郧县组合获得第三名,竹小蝶获得第八名……


    当晚。金竹村竹姓祠堂。


    昏黄的灯挂在斑驳的木梁下,厚重的穿枋上雕刻着的仁义礼智信的故事如今也磨损得看不清楚。四四方方的大厅内还算干净,山墙下摆放着一张大桌案,桌案上摆放着贡品以及那张刻着“竹姓列祖”的牌位。


    老村长竹茂德端坐在一旁,定定看着站在人群中的史小翠。


    这女人消失十来年,又回来了。一回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金竹村,而是以金竹村人的身份上台表演,最后被全乡人看笑话。她被人笑话就是金竹村人被笑话,笑话姓竹的无能,笑话姓竹的倒霉。


    在这样大喜的日子发生这样的事确实让人难以接受。


    “史小翠,你是不是见不得我们金竹村好啊。我们花了真金白银赞助山歌赛,就是为了把金竹村的知名度打出去,你倒好,你一出现,现在大家都在关注你这点破事。钱白花了不说,我们钱还要少赚了。你说这损失你赔不赔?”


    “就是。本来高高兴兴的大好事,让你这么一搅和全完了。到时候金竹村不是和‘风景好’、’人好客’、’饭好吃’这些词挂上勾,而是和他们村的女人不守妇道这种烂事挂上钩。”


    带头喷的人一说完,其他人的情绪也被完全勾出来,一时间小小的宗祠里全是骂声。


    史小翠定定站在哪里,面无表情,眸光安静地落在前面老祖祖的牌位上,好似身旁人喷的脏话全然和她无关似的,整个人明明还站在这里,魂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哪里。


    这时候,有人忍不住推搡了一把史小翠,“问你话呢?你装傻呢!”


    这一推搡似乎把史小翠的魂推了回来,她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大家,“想要我怎么回答?”


    她的声音太过轻飘,以至于站在她身边的人都没听清楚。


    “你说啥?”


    史小翠唇角扯了扯,“你们想让我怎么回答?”


    “说我就是贱人?说我就是水性杨花的人?说我就是对不起竹姓老祖宗的罪人?”


    “我就该死!我就该被浸猪笼!我就该被两个娃嫌弃唾骂……”


    说到两个娃的时候她这张脸才松动起来,语调哽咽起来,但也只是几秒,她冷笑起来,“可我被竹兴文追着打追着骂的时候你们在哪?我生了女儿被嫌弃没饭吃的时候你们在哪?我想出去唱曲挣钱被他关在家里的时候你们在哪?”


    她连声质问,语调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痛苦,本就长了一张惹人爱怜的脸,这时候越发显得破碎可怜了。


    “你你你……现在说这种话有什么用?”


    “就是就是。夫妻之间拌个嘴打个架多正常啊?谁家不想要儿子?你男人不愿意你出去抛头露面,那还不是为了你好,省得你被外面的人勾搭走!”


    “对啊,不然你咋跟人跑了呢?”


    一字字一句句狠狠扎在史小翠的心上。


    她不愿意跟这些人分辨,也不屑于分辨,她冷笑两声,“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接受你们的批判。”


    她的话像水滴进了油锅,立马炸开了花。


    “我今天敢进金竹村,敢进竹家宗祠,是为了和竹兴文离婚。”


    祠堂瞬间请悄悄的,谁都没想到史小翠竟然说出离婚两个字。在他们看来,她这个女人不吭不哼地跑了,不管你跑再远你也是竹姓媳妇,生是竹姓的人,死是竹姓的鬼。她今天还愿意回来肯定也是为了两个娃。没有哪个女人舍得掉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当然史小翠算是异类,跑了十几年不想娃。但现在她不还是回来了嘛!


    @无限好文,t尽在


    结果她跑回来竟然是要离婚!


    那当然不能答应。竹姓人的脸不能被人踩在地上践踏!


    “你想离婚!你痴心妄想!”


    “我们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倒想撇得干干净净!”


    “有本事你别回来。两个娃你也别想带走!”


    史小翠跑出去十来年见过大世面,再也不是那个被困在小山村,被封建教条思想捆绑的女人,她现在分得清他们说的话中哪些是不对的,哪些是胡搅蛮缠的,哪些又绝对是侵犯到她权益的……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这是离婚协议书,我已经给竹兴文看过。”


    众人哗然。


    竹兴文这个怂货竟然已经见过史小翠了。他上次回村可啥也没说啊。


    “竹兴文装聋作哑,死活不愿意签字。现在连人也找不到了……”


    史小翠这次回来本来就是要把拖了十来年的事了结,悄悄打听了半天才知道竹兴文现在在县城乡村医生进修班学习。如今求进步的竹兴文倒是令人刮目相看,但她与他早已没了情分,所以他的好与坏与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第一次见到竹兴文的时候,他震惊、恼怒、愤恨,连声质问她,就像今天宗祠里的人质问她一样。她云淡风轻,不回答不解释,只说要离婚。竹兴文更火了,在大街上大骂她。在骂她的词中水性杨花算是比较文明的词了。


    他当场撕碎离婚协议书,让她死了这个心。


    史小翠当然不能,于是第二次又去找他。竹兴文这次态度还是恶劣,依然不愿意离婚,甚至开始逼问她在外面是不是有好多个姘头。现在攀上了有钱人要跟人家结婚,所以才回来和他离婚的。史小翠依然不想回答,只说要离婚。竹兴文见状,觉得他猜得没错,又把离婚协议书撕碎。


    第三次。第四次。竹兴文直接连面都不见,躲了起来,让史小翠扑了空。


    再后来,她看到沿街宣传的山歌赛,她决定上台表演。


    既然竹兴文不愿意面对,那便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回来了。在她的记忆里,竹姓人抱团,可不是会轻易放过她的。


    十几年前她不敢面对,不敢提离婚,十几年过去,她攒够了勇气,终于可以直面一切。


    果不其然,竹姓人没有省油的灯,尤其在伦理道德这方面,保守封建,见史小翠这个在他们眼里的过错方竟然有脸提离婚,还敢藐视祠堂神圣性,立马炸了。


    推搡,叱骂,甚至言语侮辱一个不少地往史小翠身上招呼。


    她被推得东倒西歪,被骂得狗血喷头,像身处茫茫大海中的无根浮萍,微不可见,只能在巨浪中上下左右颠倒,可在被海水淹没的一刹那后她又冲上了水面,只为了看一眼星空。


    供桌上的油灯滋滋闪着花,就在祠堂快被怒火掀翻的时候,一个纤细的身影冲了进来,推着,护着,骂着……


    “都住手!”


    “别碰我妈!”


    “她是我妈!”


    最后四个字像有什么东西扎进史小翠的心里,也把她这个在大海中飘摇很久的浮萍,一下子定住了。她被女儿狠狠抱住,护着……目之所及女儿纤细的手臂张着,像护食的老鹰,像护崽的母鸡。


    此刻她和她的角色颠倒了。


    方才高耸的心墙一下子坍塌了。


    “小蝶,你不要不懂事。这是大人的事。”


    “小蝶你起开,你妈都不要你了,你护着她干嘛?”


    “哎呀这死孩子真是手劲大!”


    有人上前试图掰开竹小蝶,把她从史小翠身上扯下来,有人则一脸君子判官模样在一旁“敦敦劝说”。


    史小翠猛然把竹小蝶扯进怀里,把她塞到身后,“别碰她!”


    她侧头看向十来年没见到的女儿,心潮澎湃,嘴唇哆嗦着,好似有太多太多想说的话,此刻全挤在喉咙里,在唇齿后堆成了山,快要憋炸了,却人近情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时,竹茂德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所有人都看向他。


    “兴文家的,你这次回来是要准备要离婚?”


    史小翠听到这个称呼就心里揪疼,她不是谁的谁,她是她自个的。她用三十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幸好还不算太晚。


    她点点头,坚定地说:“是,我要和竹兴文离婚。”


    说到这里,“什么我都不要,我只要一张离婚证明。”


    “茂德叔,你看看她,还有脸说啥也不要。她连孩子都不要了,真是心狠啊。”


    史小翠低下头,看到竹小蝶的手紧紧攥着她的衣服边儿,骨节处都泛着白。她反手握紧女儿的手。


    “小蝶,你恨妈妈吗?”


    竹小蝶仰头看着她,泪眼婆娑中点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你这妮子,你姓竹啊。咋胳膊肘往外拐。你要是同意你妈离婚,你以后可别在金竹村待着。大家都会戳你的脊梁骨!”


    竹小蝶瞬时松开史小翠的手,咻得站直身体,扫视一圈后,冷笑道:“去年我爹要把我嫁给县城那个二婚老男人换彩礼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


    彼时,她被竹兴文关在家里足足半个月,学也不让上,饭也每天只给两顿。亲爹用尽手段逼迫她同意,她死活就是不同意。满村算起来都是她的叔伯婶子,没一个帮她说话的。只有香巧姐这个外来媳妇苦口婆心地劝亲爹不要逼迫她。怎奈,亲爹油盐不进,香巧姐一来家里只能吃闭门羹。


    再后来,所谓的叔伯婶子被亲爹请来游说,说嫁过去虽然做填房但人家在县城有车有房,以后就能吃香喝辣,一家人都能跟着她享清福。


    “享清福?既然这么好的事,你们怎么不把你们家的女儿嫁过去?”


    “平常你们嫌弃嘲笑我爹好吃懒做,不像个男人。这时候怎么偏要替他说话?那是因为他姓竹,他要是被人抛弃,被人离婚,你们脸上无光!”


    在场的竹姓人被年轻女娃的话刺得脸红,却又说不出一个字反驳。


    史小翠满脸震惊。她知道自己十几年前丢下两个孩子偷跑出去,不管理由如何,就这一点,她这个做亲妈的实在对不住两个娃。可她一直认为,虎毒不食子,竹兴文就是再混蛋,也会对两个娃好一点。可万万没想到,这男人竟然把拿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去换钱。瞬时她的心头涌上万分悲痛,搅得她心肝疼。


    “我亲爹先是把我妈害得离家出走,后来又害得我逃出去,差点被山火烧死……”


    “我要是我妈,连娃都不会生,早跑了!”


    对于竹小蝶来说,八岁那年是她人生的分水岭。母亲一夜之间丢下她和还是个奶娃娃的弟弟跑了,从此亲爹竹兴文更加变本加厉,酗酒骂街惹是生非,不说照顾他们姐弟两人,连自己都经常被人发现喝醉躺到在地里头,要么隔了好几天才回来,据说被派出所扣住说他扰乱社会治安。当时她还年幼,对消失的母亲是恨的,恨得咬牙切齿。村里人都说母亲跟着山外人跑了。那是金竹村很穷,她家更穷,有时候饿极了的时候她却又从心底生出一丝慨叹,觉得幸好母亲跑出去了,说不定已经过上了好日子,甚至过几天会回来接他们姐弟两人走。


    更多的时候,她见不争气的亲爹诸多讨人厌惹人烦的事迹后,又觉得母亲逃走是对的。她彼时没办法跑,要是能跑也一定跑。


    再后来,在母亲的杳无音讯中她渐渐长大,好似苦了很久,也不觉得有多苦,只要她还能读一天书,就多一点走出大山的希望。至于母亲回不回来,还爱不爱她,想不想她,好似都在被岁月碾平的苦楚中没有了任何意义。


    直到今天,她在台上看到了母亲。


    虽然十来年没见,可那见到的那一瞬,十来年的回忆和想象叠加在一起的母亲的形象瞬间有了实体。


    那就是她!


    即便家里没有她一张照片,可她仍然记得母亲走那年穿的紫色的掐腰长裙,那一幕嵌入在她的记忆深处,好似忘了,却又在这一刻翻涌出来,清晰可见。


    “你这妮子不要瞎说啊。我们和你都姓竹,她姓史,谁跟谁是一家你还搞不清楚吗?我们为你说话,替你做主,别不不承情还倒打一耙。”


    祠堂里的人一张张脸杵在明晦相间的光影里,看过去,又模糊不清,好似这世界上所有人只分两种,姓竹的和不姓竹的。


    就在这时,黑蛋连滚带爬地t冲进来,手握着一把铁锹,哭着喊着要保护姐姐和妈妈。他左挥又砍,瞬时众人被吓得退开好几米远。


    “你们这家人咋个个都长了反骨。祠堂里动武,不怕老祖宗怪罪吗?”


    “果然没爹教没妈养,一个个都不知道好歹!”


    一字字一句句喷过来,铺天盖地,黑蛋躯体里被压制了多年的热血连一下子涨起来,稚嫩的脸庞上青筋暴起,手上的铁锹挥得更疯狂了。


    “黑蛋。把铁锹放下!”


    “这娃犯癔症了啊!”


    “快去把他手上的铁锹夺了!”


    惊慌中祠堂外面有人大喊一声,“都住手!”


    竹小蝶猛然回头,看到了姜崖。


    他矗立在幽暗的祠堂外,面色凝峻,眸光沉沉,像是夹裹着不可抵抗的飓风,一进来所有人都闪开了身。


    香巧姐、庆生叔还有廖婶他们也来了。


    心中那根弦瞬时崩塌,这时才发觉自己的手颤抖不已。


    有人把她搂进了怀里,有人把黑蛋手里的铁锹拿走,有人扶着母亲不停地安抚她……


    盘旋在祠堂里的那股浑浊的气流终于动起来,胸腔也恢复了自主意识,吸着气,吐着气。


    “你们来干嘛?这是我们老竹家的祠堂,外姓人不能进来!”有人站出来呵斥道。


    姜崖看着端坐在案桌旁一直没说话的竹茂德,“茂德叔,不请自来是我们冒失了。可如果再不来,闹出了事,就不好收场了。”


    竹茂德重重叹了口气,转过头问旁人,“找到兴文了吗?”


    “那个怂货不知道躲哪里去了!不在那个乡村医生培训班,也不在宿舍。我们还在找!”


    宋香巧急得一脑门汗,“茂德叔,咱们这不是过去旧社会。新时代新做法。他们夫妻要离婚,是他们夫妻自个儿的事,有法院去判决。可不能在祠堂里私下审问,闹出了事真是要进大牢的啊。”


    她真是操碎了心。过去她最最害怕的就是竹姓人和安姓人因为一些鸡毛蒜劈却又牵扯两家脸面的事打得不可开交。过去这一年大家伙在姜崖的带领下铆足了劲想方设法挣钱,她还以为总算要看在钱的面子上能团结起来,不再打架,可万万没想到竟然因为史小翠突然回来,姓竹的人连堂都升了。


    这是准备把史小翠丢猪笼里淹死还是要咋的啊? !


    竹茂德沉着脸,“兴文家的,你十几年前离家出走,一个字没留,一句话没解释,不要男人不要孩子,这种事不管在哪,都说不过去。”


    史小翠咬着唇,“茂德叔,我得活命啊!”


    竹茂德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今晚本来他都要睡了,一群人义愤填膺来找他,说今天山歌赛初赛舞台上史小翠让金竹村竹姓人狠狠丢了脸,要他这个老村长想想办法。谁知道还没等商量出个子丑寅卯,有人来报说史小翠这个女人竟然一个人站到了竹家祠堂。


    要是在旧社会,女人绝对不能进祠堂。现在新时代,祠堂里倒也不是不能进女人。可史小翠这个行为显然是来挑衅的。她一个犯了大错的人丝毫也没把竹姓人放在眼里,也不怪大家对她怒意满满。


    现在看来她冲进祠堂,就是为了逼竹兴文和她离婚。


    “过去的事就不提了。离婚这件事,你和兴文去法院怎么闹都行,”竹茂德紧锁着眉头,“可你不顾及金竹村人的脸面,不顾及两个孩子的脸面,把事情闹得全乡人、全县人都知道,甚至还被电视台那个什么录像机给录下来……你这么做,让这事太难收场。”


    史小翠颤着唇,“我死活找不到竹兴文,他不签字,我离不了婚。我只能用这种方法……”


    “做事情不能冲动啊。”竹茂德用拐杖使劲敲打着地面,“过去一年咱们村可都是全乡人的榜样,凑钱修路,搞钱建景区,现在好不容易开园了,挣了些钱,又搞这么大个比赛活动,咱们村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结果你来了这么一出……”


    要说史小翠没有料到贸然出现的后果,那是骗人。可竹兴文避而不见,她实在拖不起。想看看两个娃,也只能偷偷回村,黑灯瞎火的只看到女儿竹小蝶一个侧影,黑蛋连一面都没见过。


    姜崖轻轻叹了口气道:“如果兴文叔不同意协议离婚,婶子你可以去法院起诉,不管他同不同意,只要法院认定你们长期分居,感情破裂,这婚都能离得成。只不过要花费的时间长一些。”


    “真的吗?”史小翠急切地问,“不用他同意?”


    姜崖点点头,“法律规定婚姻自由。结婚自由,离婚当然也能自由。”


    见他这么说,旁边有些人不乐意了。


    “姜崖,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啊。”


    “对啊。哪有劝人离婚的。”


    “咱们村可没谁离婚的。只有丧偶。”


    反对的人越来越多,不管他们内心到底怎么想的,反正此时此刻,一定不能让史小翠这个女人轻易退场。


    竹茂德用拐杖使劲敲了敲地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们还想管天管地,管人家拉是放屁吗?”


    第89章


    老族长这么一发话,其余的人哪怕心里不服,也不好多说一个字。


    “要是竹兴文好好干,家里家外都笼络住,人家小翠能跑吗?能闹离婚吗?”竹茂德黑着脸骂, “嫁到咱们村,一天福没享过,还生了两个这么好的娃。”


    他老了,管不了了。他这个老族长实在当得不够格。当年他不是没骂过竹兴文,可他当时也穷,日子过得苦,顾上自己都不错, 哪能管其他人。有时候见到两个小蝶和黑蛋,从口袋里翻出两颗干瘪的糖塞给他们,已经算是额外的照顾。


    知道史小翠不要孩子跑了,竹兴文这才慌了急了,求到他面前要他组织大家去找。说实在话,他并不想找。找回来又如何,骂一顿打一顿继续饿肚子吗?但凡竹兴文争点气,好歹让全家人不饿肚子,他这个族长也不至于这么难做。


    被身边这群人指责了这么久,终于有人提自己说了话,史小翠这下绷不住了。这么多年,她所要的,不过是别人看到她的难处,别一味地指责她。在做母亲之前她首先是个需要人疼需要人爱的女人啊。


    “是我不好,我只顾着自己,没顾上孩子。”


    她一手搂着一个,娘仨哭作一团。


    “那现在怎么办?”有人站出来喊道:“现在全乡人、全县人都在看我们的笑话,咱们花那么多钱赞助这个比赛,现在倒惹了一身骚。”


    “是啊是啊。离婚这种事传出去本就不好听不好看……”


    姜崖抿着唇。即便法律规定婚姻自由,可离婚两个字仍然重如大山,压在身上不堪重负,也逃不掉旁人的指指点点。何况竹小蝶的母亲当年石破惊天逃走,这种事又发生在闭塞保守的竹坑乡,更惹得大家议论纷纷。


    “咱们现在就说该咋解决问题,不要再情绪上头,乱说一气,没有用。”宋香巧趁机赶紧道。当务之急是要大家别吵别闹,把事情平稳解决,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姜崖提到他已经与市电视台的同事沟通过。史小翠表演的□□嗡属于稀有曲艺,一定要出现在《乡村大舞台》 50分钟的节目里,至于其他的不涉及表演的那些镜头片段全部删除。


    “对对对,”宋香巧连连赞同,“小翠表演的□□嗡可是多年失传后第一次登台表演,从这个角度来说,这是咱们竹坑乡的骄傲,是咱们金竹村的骄傲。”


    “她死活要离婚,马上就不是咱们金竹村的人了。”


    宋香巧瞪了一眼说话不过脑子的人,“小翠就是和兴文叔离婚,她也曾经是咱们金竹村的人,再说她生的两个娃姓竹,她和咱们金竹村有扯不断的关系。”


    跟着姜崖时间长了后,她脑子里的算盘珠子也打得好了。要是小翠能在金竹村搞个□□嗡的表演培训基地,那直接就可以和梁家洼的山歌团打擂台啊。虽然乡政|府说了,全乡人都是一体的,要赚钱大家一起赚钱。可别人有总比不过自己有。


    只可惜这次山歌赛史小翠的大众得票太少,连半决赛都没进去,只能后续再找机会把□□嗡推出去。


    竹茂德点点头,“赶紧把竹兴文叫回村来,劝他把离婚协议签了。好聚好散,不管咋说,两个娃都还小,都还要好好活着。”


    他到底心疼小蝶和黑蛋,这两个娃娃已经够苦了,别夹在中间再受苦。


    宋香巧:“这事交给我和姜崖来办。姜崖做法律顾问,t我是村支书又是竹家媳妇,可以从中协调。”


    至于这次本是金竹村大放异彩的山歌赛,因为史小翠这个插曲搞得本末倒置,议论纷纷,姜崖倒不是特别担心。过去金竹村中有部分人好吃懒做,秉持着饿不死就行的理念浑浑噩噩过日子,自然会产生很多人间悲剧。


    可从近一年的发展来看,但凡大家找到能赚钱的门路,死活不愿意出力挣钱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人看到希望也都想试试看,好日子的香甜味总是惹人沉醉。


    只要金竹村人保持现在的发展势头,联动□□洞景区,把农家乐做好做大,把村里村外收拾地漂漂亮亮的,就不怕人不来,钱不来。


    有句不好当众说的话,在姜崖看来,史小翠本身就具有话题性。她会唱全本□□嗡,是稀有曲艺的传承人,方才五位专家集体找到他,要求给史小翠一张复活票,让她继续进入半决赛,冲击冠军。在专家们看来,这种极具西河县地方特色的山歌曲艺不仅有上千年的悠久历史,还有极强的表演力,尤其史小翠,把曲调唱得鲜活生动,让人耳目一新,要是从此被淹没了,还真对不起老祖宗。


    除此之外,她十年前毅然决然逃离婚姻,十年后又再次回来,而且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众人面前……就此产生的热度难以想象。


    当然旁人的嘴姜崖捂不住,而且这些所谓的热度,全部建立在史小翠以及小蝶和黑蛋痛苦基础,确实让当事人难以接受,所以姜崖才没有说得这么明白。


    不管如何,如果已经落选的史小翠再次出现在舞台上,想必要来看的人会更多吧。


    他这个提法一经说出,即便在金竹村人内部都引起巨大争议。


    “姜崖,咱们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人吧。”


    “晚上碰见外村人,都围着我骂个不停,我这张老脸都挂不住了。”


    “还是不要了吧。让他们赶紧离婚,让史小翠赶紧离开。”


    史小翠苦笑两声,“只要能把婚离了,小蝶和黑蛋叫我声妈,我就知足了。其他的,我不敢想。”


    虽然说她参加山歌赛有把竹兴文逼出来的意思,可她想站到舞台上唱曲的心蠢蠢欲动,更不愿意师父师娘传给她的□□嗡就此湮灭,所以略一沉思就参加了。


    没想到绝大部分人讨厌她,不希望她这个传说中水性杨花的女人上台丢人,那便不再上台好了。


    一直没说话的安庆生赶紧道:“小翠,你傻不傻?都什么年代了,离婚又不是死罪,凭啥唱得好还不能上台表演?”


    他媳妇廖婶也劝道:“一等奖五千块啊。你要是拿到这个钱,给两个娃在县城付个首付买套房,日子不就好过多了?”


    “你们这两个外姓人别在这添乱了啊。现在是钱重要还是息事宁人重要?”


    “就是。悄无声息地赶紧把婚离了,然后该去哪去哪!别再出现在竹坑乡,出现在金竹村。”


    “小翠的腿长在人家腿上,你们管那么宽干嘛?”


    “别一天天地啥事不干就管别人了!”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愤慨着非要给史小翠指个出路。


    嗡嗡声中,黑蛋皱着脸拽了拽母亲的袖子,带着哭腔问:“你又要走了吗?”


    史小翠低下头,摸着他的头,苦笑了两声,什么也没说。


    竹小蝶脸色一沉,当下扯上母亲史小翠的手,“走!回家!”


    凭什么要站在这里被人指点人生?人生来自由,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力,只要敢承担相应的责任。母亲十年前做出来选择,十年后又做出了选择,不管好坏,那也是她的人生。旁人无权指责。


    史小翠被拽得差点跌倒。


    “我不回家!”


    竹小蝶一愣,当即心头一颤,问出了黑蛋同样的问题,“你又要走了吗?”


    其他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想看这女人到底还要事情闹到什么程度。


    史小翠捏了捏女儿的手,柔声道:“我这几天都住在你廖婶家。”


    大家都震惊了,纷纷指责安庆生和廖婶瞒着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就想看竹家人笑话。


    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廖婶冷笑两声,“我家开农家乐的。小翠来投宿,掏过钱的,我没有把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立马有人说她见钱眼开,其中不乏眼红廖婶家农家乐十一国庆假期赚了钱的人。要是在以前,廖婶肯定要跺脚跟对方吵一架,可现在钱进了她的口袋里,她只要赚多一天的钱,就有骨气让别人眼红。


    再说,过去她就和史小翠关系不错,心疼她被竹兴文那个懒汉欺负地连日子都过不下去。现在史小翠回来了,半夜偷偷跑到她家求助,她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竹小蝶是个聪慧的姑娘,立马明白母亲的意图。她不想再回到那个伤心地,不想和亲爹竹兴文再有任何关系,她表示理解,点点头,说:“那我们就去廖婶家。”


    安庆生和廖婶护着史小翠娘仨从祠堂里往外走,其他竹姓人哪怕再有意见,当着姜崖和宋香巧的面也不敢造次,只得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


    姜崖示意宋香巧跟着过去,他走到竹茂德面前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茂德爷爷,多谢您老今晚仗义执言。”


    竹茂德叹着气摆摆手,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好事。


    “都是苦命人。能离开就离开吧。不管咋说,她也是两个娃娃的亲妈。”


    其他人还想再说点什么,都被竹茂德制止住,“当务之急咱们村的人要好好赚钱。其他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别提了。旁人要是提到,就说大家都忙着赚钱呢。没空讨论这种事。时间一长,也就没人问了。”


    姜崖点点头表示认同。今天的事撑破天也就几天的热度,再说来说去还能说出什么花来。


    至于要不要史小翠继续参加比赛,一方面要看她本人的意愿,另一方面也要看比赛组织方内部讨论结果。


    此时,廖婶家主卧里哭声一片。


    黑蛋紧紧搂着史小翠的腰死活不丢手,哪怕廖婶笑话他都十来岁的小男孩了他还是紧紧搂着。竹小蝶坐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时不时揉揉泛红的眼睛。


    “好好,乖儿子。妈妈不走。就在这里陪着你!”史小翠耐心哄着,眸光里全是柔情。


    安庆生进来看了一眼,又细心把门闩上悄悄出去了。


    “今晚可吓死我了,”廖婶拍着胸口,连连后怕,“那些老爷们也真是不要脸,堵着你一个女的,发什么飚啊,我差点以为你今天要被活吃了。”


    史小翠抿着唇,“茂德叔还是明事理的。我今天敢去祠堂,就是冲着他会护着我。”


    廖婶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赶紧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巧克力,“黑蛋,你今天护着你妈,真是长大了。来,廖婶奖励你。”


    巧克力可是只有在电视上才见到的好东西,可嘴馋的黑蛋此刻连巧克力也不香了,就觉得妈妈的怀抱是天下一顶一的好闻,头也不回地拒绝。


    廖婶笑个不停,“你妈真不走。来,先吃了巧克力。”


    黑蛋闷闷地说:“你说了不算。”


    廖婶愣住,随即拍了拍史小翠的肩膀,“你赶紧给娃个准话。”


    史小翠搂着黑蛋,拍了拍他的后背,又看向竹小蝶,“妈这次回来本来就没打算走。”


    “真的?”


    “真的?”


    两个人同时看向母亲。


    史小翠重重点点头,“不走了。就陪着你们。”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存折,里面赫然有一笔存款。


    廖婶拿过来看了看,震惊道:“你存的?”


    史小翠赧然一笑,“跟你没法比。但里面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辛辛苦苦存下来了的。”说到这里,她突然捧着存折呜呜哭起来,“我日盼夜盼就是想着赶紧存够钱回来接他们两个走。”


    她的确跟着一个沿街叫卖的货郎从金竹村逃走,那个货郎自然不安好心,帮她逃走后便要霸占她。她犹记得在县城那个破旧的招待所里,货郎终于露出真面目,试图侵犯她时,是招待所的老板娘听到她的呼救声赶紧跑过来使劲拍门才救下她。老板娘身高体壮,一番恐吓后货郎落荒逃走。


    刚开始老板娘还以为史小翠是个被爱情冲昏头脑的傻女人,被花言巧语的货郎欺骗,后来听她一番哭诉后才知道,史小翠当然知道货郎不安好心,可她轻则被丈夫辱骂,重则被丈夫抽打,连生个孩子都不得歇息,还不如冒险先逃出来再说。


    老板娘也是侠骨义肠之人,当即帮她收拾行李把人送t到了去往南方的班车上,还不忘塞给她了一点路费,并提前给在南方打工的姐妹打电话,让她收留史小翠。


    好似从金竹村逃出来后,她的命运齿轮就开始转动。南方城市热浪滚滚,把她内心的阴霾一扫而空。老板娘的姐妹人也非常好,介绍她进了一家电子厂。工资自然比种地强太多,而且工厂包吃包住,她又一心想攒钱,所以工资几乎都被存下来了。


    期间也有人看她长得好,又一个人,时不时过来骚扰或者打着谈恋爱的名义勾搭她,她都严厉拒绝,一心只想挣钱。从普通的操作员到生产线的拉长,再到跟单员,再到办公室主任,踏实肯干的她被一路提拔,跟着工厂一起壮大。很多人不明白她长得又好又能干,为啥不愿意结婚生孩子,她只说自己身体有病,怕耽误了旁人。


    要说这些年她没想过回来那是假的,可离开的时间越久,再回去的勇气就越少。她总在想啊,万一两个娃不认她,这么多年维持她撑下去的理由就彻底没了。结果她就陷入这样自我设定的困境里。


    前段时间工厂被人收购了,对她非常信任的厂长也退休了。她终于散伙饭上把自己的事讲了出来。厂长听后立马替她买了回家的机票,他说人生苦短,有些话有些事不说不做就来不及了。


    于是她回来了,勇敢地面对这一切。


    有了钱就有了骨气以及勇气。


    廖婶拍着她的肩膀,“有钱就好办事。”她这一年深深感受到钱的重要性。以前她的主要收入是几个孩子孝敬的过节费,虽然不少但总没有自己挣来的钱香。


    史小翠情绪稳定下来,开始说以后的打算。她手上的钱够在县城买一套房子,现在小蝶在县高上学,她准备就买学校附近,周末给娃补补营养。另外,她还打算把黑蛋从竹坑乡初中转学到县城的初中。到底乡下的教学质量不如县城。现在竹兴文天天在县城忙着学医,黑蛋吃饭全在学校,营养跟不上,娃也可怜,平常也没个人心疼他。


    现在她回来,自然想和两个孩子待在一起。


    黑蛋和竹小蝶自然是愿意的,忍不住乐开了花。


    “你这打算是挺好。但是,竹兴文能同意吗?”廖婶担心道。


    史小翠沉下脸来,“他不同意就打官司让他同意。小翠都成年了,她有她的选择。至于黑蛋……”


    “法律规定,像黑蛋这个年龄,可以自主选择跟谁在一起。”突然门外响起声音,竹小蝶一愣赶紧起身把门打开。


    姜崖笑呵呵地站在门外,朝众人打了声招呼。


    他到底不放心,和竹茂德说完事马不停蹄赶来了。


    黑蛋上前拉住史小翠的手,“我肯定选我妈。”


    史小翠眼角泛红,“你愿意跟着妈,妈特高兴。”


    廖婶让姜崖坐下,“你可是咱们这中间唯一懂法律的人,可要帮小翠把这个离婚官司打赢啊。”


    姜崖点点头表示他会尽力,离婚倒是不难,毕竟两人已经分居十来年,感情早已破裂。只是日子还要继续生活,夹在离异父母之间的两个孩子是这场痛苦的附加受害者,怕是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治愈。


    他看向竹小蝶。她现在看起来很正常,可眸光一直紧紧跟着母亲,生怕她突然又消失了一样。黑蛋也是,十来岁的男孩子像个树熊一样几乎贴着母亲。


    夜色渐深。廖婶知道他们母子三人今晚肯定不能分开,索性又拿来两个枕头,一左一右安排在史小翠枕头的旁边。连铺睡上三个人虽然有点拥挤,却刚好可以手握着手促膝长谈。


    姜崖道别,缓步走到村道上。此刻秋桂正浓,淡淡的香味沁入心脾,他忍不住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


    翌日清晨。消失数天的竹兴文冲到廖婶家门口,又急又狠地敲着门。廖婶不过出来晚一点,就被他直接踹了门。


    此时还有游客住在廖婶家,全都被这人的叫骂声给惊醒了。动静太大,附近几家人也都穿着衣服往外走,紧接着全村人都知道竹兴文从县城杀回来了。


    廖婶气得半死,这男人怎么从年轻时候混账到老了还不省心。


    她让史小翠娘仨不要出来,直接怼上竹兴文,“干啥你啊。我家还有客人住着,闹得以后没人来了我可要找你算账。”


    “你把我老婆孩子拐走,我还没找你算账,你还找我算账。要脸不?”竹兴文在县城学习好几个月,脸面倒是修白了些,人看起来好似人模人样,可说出来的话还是这么难听。


    廖婶当即被噎得气都不顺了,“瞎说啥你!你要是有本事,老婆还能跑了十来年,两个娃也不跟你亲?!”


    竹兴文不愿意跟她废话,扑闪着就要往里面冲。


    晚一步的安庆生见状赶紧堵住他,“有话都好好说,别闹得外人看笑话!”


    竹兴文一脸愤恨,“安庆生,咱能不能做点人事啊。虽然咱们关系不咋样,你也不能拆散我们夫妻。”


    他的确在看到多年不见的史小翠掏出离婚协议书的时候愤怒得想杀人,可随即而来的是害怕。嘴上虽然还强硬着,可心里的害怕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尤其看到记忆里那个柔弱的漂亮女人多年后像一棵郁郁葱葱的树一样矗立在他面前,任凭他怎么骂都无动于衷一心只想和他离婚时,他更害怕了。


    所以他躲起来了。躲得远远的,以为这样对方找不到他就不会和他离婚。


    谁知道她竟然敢登台唱曲,昭告天下她还敢回来,不仅如此她还闯进祠堂,昭告天下她要离婚。


    内心喷薄的愤怒、害怕、还有不可忽视的自卑纠结在一起,充斥了他的胸腔。


    “你别胡乱怪别人!”史小翠冲到院子,冷冷盯着竹兴文,“是我要和你离婚。”


    小翠和黑蛋一左一右跟在史小翠旁边,眼神里充斥着的全是对亲爹的鄙夷。


    竹兴文这一瞬间突然搞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了。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去年在姜崖的劝说下参加了县里的乡村医生培训,他越学越觉得这条路走得对,虽然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获得行医资格,可日子总会变得越来越好不是吗?大姑娘小翠学习好,后面考大学肯定考得很好,他要提前备下学费。小儿子黑蛋学习也不错,等他考上县高,他也刚好能陪在其身边照顾一二。


    能看到希望他就能在每个挑灯夜战的晚上多努力学习一点。然而,史小翠这个女人回来了。刻在他脸上的屈辱印章回来了。


    一回来就要他平静的生活掀得天翻地覆,人们再次把他当成笑话,两个娃也从没有忘记过他过去的那些混账事,现在也露出这种瞧不起他的眼神来。


    他害怕,害怕希望消失,更害怕没了希望的他再次回到过去酗酒闹事的日子中去。


    “我,我不同意离婚。”他低声道,“我不签字,不同意,你就没法和我离婚。”


    史小翠:“你不同意没关系。我会去法|院起|诉。”


    竹兴文不可置信,“你要去告我?”


    史小翠别过脸,不看他。


    “你们两个没良心的。这十来年是谁一把屎一把尿把你们拉扯大,你们也打算跟她一起跑吗?”竹兴文涨红着脸叱问。


    黑蛋昂着头,“谁都知道是我姐把我养大的。要是没我姐上山采药砍柴,忙活地里,怕是连你也要饿死了。”


    “她养老子天经地义!”竹兴文跳脚喊道。


    旁边的人都听得直摇头,昨天还试图替他说话的竹姓人也觉得竹兴文实在没脑子,都这时候还不讲究方式方法。好多游客也围过来看热闹。这时候大家伙才反应过来,赶紧劝着不要再吵,让游客看了笑话,损坏了金竹村的名声,全村人都挣不到钱。


    宋香巧也闻言赶过来,拉着竹兴文和史小翠去家里谈。


    史小翠巴不得赶紧跟竹兴文谈清楚好离婚,抬脚就跟上宋香巧,两个娃也紧跟着她。


    竹兴文见状也只能跟上去,还不忘回头斥安庆生两句,“你就是见不得我过得好。”


    到了宋香巧家中,史小翠还是那句话要离婚,立马离,一刻也不耽误。竹兴文也还是那句话不同意,死都不同意离婚。再问小蝶和黑蛋的意思,两个孩子也都同意跟着母亲史小翠。竹兴文瞬间成了孤家寡人。


    他又骂又闹,可不管他怎么发疯,娘仨的意见不变。


    折腾半天,宋香巧带着两t个娃出去,让他们两个单独再谈谈。毕竟有些话,当着孩子和外人的面不好说。


    哐的一声门被关上。


    瞬时,竹兴文朝史小翠跪了下去,哭丧着脸求道:“翠儿,咱不离婚,成不成?”


    史小翠大惊,这可是结婚这么多年,竹兴文第一次服软,还屈尊跪在她面前。


    竹兴文反正破罐子破摔了,从结婚前的甜蜜说起,试图让史小翠顾念旧情。见她不为所动,又开始大骂自己说自己不是人,不该让她瘦弱的身体承担起家庭的重担,不该不让她出去唱曲挣钱,不该对她动手,说了这些还不够,还上前拉着史小翠的手非要她打几下,一报当年之恨。还说之前之所以那么对她,是他自卑是他无能是他爱她的太深……


    全程史小翠像是一座雕塑一样面无表情地看他表演,甚至连最后打那几下也任凭他折腾。竹兴文以为史小翠心软了,跪着过去抱住她的腰,“我现在在学医,过段时间就能出诊挣钱,你就舒舒服服地在家收钱好了。以后我一定对你好。”


    “松开!”声音不大,却震耳欲聋。


    竹兴文仓皇抬起头来,只见史小翠冷漠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情绪。


    “你要是真想对我好,就签了离婚协议书。”


    竹兴文又惊又怒,随即站起来,在房间里像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圈,他不明白自己都低三下四跪下来,这女人怎么还要离婚?


    “你是不是非常恨我?”


    史小翠苦笑两声,“没有爱哪来的恨?!”


    竹兴文


    没过多久,宋香巧见竹兴文一脸黑色地冲出来跑了,她赶紧进去问啥情况。


    史小翠沉默了半天说:“他同意了!”


    宋香巧一愣,她还想着以竹兴文的性子一定会闹好久,全村人这段时间都不得安宁,可他竟然这么快就同意了。竟有点看不懂他了。


    只是瞧史小翠的脸色,也知道离婚这种事但凡经历过都会脱两层皮,何况他们两个之间还夹杂着两个孩子以及复杂的过去。她上前拍了拍史小翠的肩膀,“向前看吧。”


    第90章


    初赛结束后, 姜崖找人手动统计了下国庆三天假期内来竹坑乡和□□洞景区游玩的游客人数,结合客运站、农家乐、景区等各个渠道给出的数据,大概这三天来了约万人。其中□□洞景区日接待量达到了三千人,因为没有历史数据做比较, 但与开园以来的数据统计相比,也达到了目前的高峰值。


    另外,因为在明清一条街上的山陕会馆举行山歌赛初赛,仅此一项也吸引了很多人前往这条街游玩。街上前店后家,很多住家户自发在原先空置的前店空间摆摊售卖土特产、手工艺品等有趣好玩好吃的东西,街上的人也第一次感受到了旅游的热潮,收入骤然增加。


    尤其徐洪福姐姐家的饭店更是爆满,她家的百年老酒竹坑香被抢购一空。徐洪福已经好多次在姜崖面前说他姐再没遇过这么火爆的三天,脚不落地地忙来忙去,都不得歇。


    姐姐还问明年山歌赛举办吗?要是举办的话,她一定多准备点。只可惜街上那家老酒厂一年产量也就几大缸,乡里乡亲自己都不够喝,不然这么受欢迎一定能多卖钱。


    听到这个事后,姜崖和徐洪福立马对视一眼。他们两个天天琢磨产业发展,这百年老酒不正是一个契机吗?现在市面上都被省外的大酒厂诸如茅台、五粮液等霸占,省内的知名酒也有杜康、宋河粮液,同一个市内的还有隔壁县的赊店老酒。先不说别的,若是以隔壁赊店老酒作为对标,那竹坑乡要做的工作可太多了。


    人家赊店老酒已经打出来名堂, 而且最近几年特别舍得打广告,频繁在中央电视台露脸, 经济效益在全市数一数二。但细想下来,赊店老酒出自赊店镇唐河上游的这一明清水陆重镇, 竹坑香出自竹坑乡这一丹江上游的明清水路重镇,两者都与古镇悠久的历史相辅相成。就酒类品质而言,赊店老酒和竹坑香都是采用古老的酿酒方法,采用本地优质高粱和小麦为原材料,也都有三百年历史之久的泥池老窖。


    按照徐洪福的说法,两种酒他都喝过,从他个人感受上,感觉竹坑香不比赊店老酒差。只是人家隔壁县抓住改革开放的浪潮,政|府及时出手振兴老酒厂,一来二去就发展起来了。而竹坑乡比赊店镇偏僻多了,这些年固步自封,越来越落后,明明差不多同级别的老酒铺子,赊店老酒已经实现现代化生产,而竹坑香还处于传统老酒铺阶段,而且只有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爷子掌握这种古老的酿酒技法,要是老爷子哪天归西,竹坑香可真烟消云散了。


    徐洪福和姜崖赶紧亲自登门拜访这位老爷子。老爷子姓辛叫安国,一头白发,常年跟酒待在一起,不用靠近浑身都一股子酒味。辛老爷子一听两人的计划,连连摆头,只说自己老了,干不动了,什么扩大生产听起来像听笑话似的,让他们两个赶紧找能做的事去做。


    其实不用徐洪福姐姐说,姜崖早就在盘算着怎么能把竹坑香做大做强。这次十一国庆假期竹坑香卖的那么好,说明这个酒的群众基础很好,既然如此,那就可以试试。


    他当然知道辛老爷子的顾忌,先是给他描绘介绍了竹坑乡当前快速发展旅游的决心和势头,凭借着姜崖三寸不烂之舌,他甚至都说出了今后二十年的竹坑乡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彼时全乡被评为长寿之乡,生态环境好,大家都来吃来玩来住。大家伙要么开农家乐挣钱,要么种有机蔬菜挣钱,要么入股景区饭店分钱,大家伙日子都会过得有滋有味,但凡是竹坑乡的人都会主动或被动地参与到发展中来,谁都挣脱不了时代的浪潮。


    “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活二十年呢!”辛老爷子自嘲道。


    徐洪福赶紧拦住他道:“我看老爷子身体强健地很,你一个人都能搅得动……”和市面上勾兑的白酒不同,像竹坑香这种采用古老酿酒方法的,必须遵循严格的酿酒过程,从选材开始,其中堆积、翻铲、摊晾、入池等等环节都需要酿酒师巨大的体力劳动,而且绝对不能心急,要让酒曲在时间中发酵,要控制粮焙和粮糠比例,要蒸馏,提取酒焙中的酒精和香味,最后再进入酱池中发酵……


    辛老爷子又摆摆手,“我们家从太爷爷辈都干这个,习惯了。你不干就没事可做。”说到这里他眸光暗淡了几分,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


    他完全可以不再酿酒,反正儿子很能干,已经去县城买了房,早都喊他过去照顾孙子,顺便享享清福。是他割舍不掉家里这个小酒厂,几个老伙计跟着他好多年了,早都习惯每天捏捏酒曲,看看发酵情况,闲时再来两口,一身的累立马消失。


    儿子早都嫌烦家里永远散发着酒味,也不希望他再辛苦,只是他真的丢不开。


    辛老爷子看向被屋檐围出的四方天空,长长叹了口气。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人愿意跟着他学。厂里的老伙计们和他年岁一样大,体能一天不如一天,年轻人们都嫌弃酿酒这活儿太累,也觉得这活儿没前途,不如去打工挣钱来得快捷。


    哪怕他提出谁要是肯吃苦,愿意把这小酒厂继续开下去,待他死后这小酒厂就归谁所有……也没人接棒。


    姜崖说谁都挣脱不了时代的浪潮,辛老爷子苦笑两声,姜崖说得对,他的确挣脱不了,甚至马上要被时代抛弃了。


    第一次谈话出师不利,姜崖和徐洪福被辛老爷子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按照徐洪福的想法,可以不停地去找辛老爷子谈,直到他同意。可姜崖倒觉得辛老爷子抗拒心比较大,不如带着他去一趟赊店镇,看人家赊店老酒怎么搞的,说不定开阔眼界后就有不同的想法。


    徐洪福听后觉得这主意不错,两人再次登门,这次包括徐洪福的姐姐徐红霞和童逸民也上门劝说。辛老爷子倒也没再固执,同意一起前往赊店镇。他年轻时候就去过一趟,当时对方也不过是家小酒厂,怎么就发展这么好这么大?


    姜崖一行以谈加盟的名义参参观了一圈。对方以为他们是投资商,仔仔细细地带着他们看了一圈老窖池、加工车间和全自动化的包装生产线……看着已经完全t现代化生产的赊店老酒,辛老爷子的心沉得更深了。


    更不用说赊店老酒有非常多研发、市场、销售人员,既能保持古老的酿酒工艺又和现代化标准生产线结合起来,实现了批量生产,同时又能保持老酒的原汁原味,它不卖的好谁卖得好?


    竹坑香太落伍了,和人家比,辛老爷子的小酒厂就是个小蚂蚁,焉能撼动大象?


    姜崖看出辛老爷子情绪低落,又带着他前往市里的白酒协会,拜访了协会会长。


    辛老爷子原本不想去,总觉得自己的小酒厂上不了台面,人家是协会会长咋能有空接待自己。谁知道对方一听说他是竹坑香唯一酿酒师,当即亲自下楼把人接进办公室。


    “我早都想去见见竹坑香的创始人,没想到您亲自来了!”【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