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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我们走向康庄大道[九零]》 第51章
拖拉机在山路上吭哧吭哧地冲,宋香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落。她扭身转过去,使劲把眼泪擦掉。可一想到自家男人这半年在煤矿里佝偻着腰,鼻子耳朵嘴里全是煤灰,没日没夜地跟个地老鼠似的在煤坑里钻来钻去,她这眼泪就又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姜崖抿了下唇,他认识宋香巧不到半年,在他印象里她就像是从没有烦恼的大姐一样,永远笑呵呵地面对村里那些纷繁复杂的事情和总是找她麻烦的村里人。雷厉风行,不怕困难,活脱脱一位铁娘子。可现在她背对着他,双肩抖动,哭得无声无息,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香巧姐,王学海现在在县城,我一会到了乡政府给他打传呼,让他立马去汽车站找。”姜崖定定道,“你先别急,只要人没事,什么都好说。”
宋香巧使劲揉了揉眼睛,转过脸红着鼻头说,“你今天来我家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吧。赶紧说,别耽误了。”
姜崖一愣,都这节骨眼了,宋香巧还惦记着工作。他连连摇头,“我们先找人,其他事随后再说。”
宋香巧嘴里絮叨着,说找人是她的私事,已经耽误工作了。
眼瞅着乡政府大楼近在咫尺,姜崖打着马虎眼,胡乱应付了两句,从拖拉机上一跃而下,冲进一楼给王学海打传呼。
速回两个字急急发过去,不到三分钟,旁边的座机响起来。
姜崖赶紧接起来,王学海像是刚睡醒,满腔委屈地说:“我说弟弟,能不能让老哥早上多睡一会?”
姜崖刚想张嘴说话,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的女人声。
“学海,我口喝了……”撒娇中带着十足的亲昵。
姜崖眨巴着眼睛,这分明是李梅的声音。
王学海连连咳嗽,“大清早的到底什么事?”
姜崖反应过来赶紧把宋香巧老公竹正业的事说了一番,王学海一听哎呦了好几声,“挖煤可是挣的卖命钱啊。不能去不能去!”
姜崖让他多找几个人去县城各个出城的路口拦人。西河县人嫌弃汽车站在东郊太远,习惯于在县城各个方向的路口等车。长途客车要拉满人才能走,所以会在整个县城转圈圈,有时候会耽误很久才心满意足地出发去外地。
要是所有人只能在汽车站出发,那这事就好办了。
姜崖知道王学海人脉广,加上人缘极广的李梅在他身边,找一群人帮忙不成问题。
好在从竹坑乡前往县城的道路之前经过升级改造,吉普车一路飞驰以最快的时间赶到了县城。
往山西的车一般在城西的烈士坟大转盘等人,姜崖和宋香巧第一站先冲了那里,结果满车的人里压根没有竹正业的身影。
宋香巧急得满头大汗,从车里找到车外,绕了好几圈,她忽然头一转,看向姜崖,急急道:“正业这人谨慎古板,一般坐车都会去车站售票处买票。”在路上叫喊着上车的车老板常常不靠谱,经常随时随地把人赶下车。
这时王学海开着辆大众飞奔过来,里面坐着李梅。他从窗户里探出头来,朝姜崖拼命挥手。
“几个路口都没找见人,人应该还在汽车站。”
姜崖一沉吟,喊上宋香巧去了汽车站。
说是汽车站,可乱糟糟的跟菜市场没什么区别。提着大包小包出门打工或探亲的人在一辆辆客车中随意穿梭,压根不看地上的引导路线。
宋香巧说今天打来电话的人是她的一个远方表哥,原本跟着竹正业一起干装修,后来人家自己跑去肇庆单干,竹正业则留在了广州。竹正业干活实在,然而遇人不淑,遇到了个挑剔的业主,找茬克扣工钱,还倒打一耙要赔偿。
竹正业算是小包工头,他没拿到工钱,又不忍心手下人饿肚子,就自己垫钱。结果这家业主得寸进尺,到处说竹正业是个耍滑不老实的家伙,闹得他后面竟然一个工程都接不到。
手下人等不及都散了,竹正业想着家里老小,尤其他儿子刚出生不到一岁,心一狠便跟着同乡人去山西挖煤。
要不是今天这个表哥手上有个活儿急需人,来找竹正业,怕是宋香巧要很久之后才知道。
“到底跑哪去了?!”宋香巧急得直跺脚,还在哺乳期的她胸前一阵酥麻胀痛,憋了一路实在没办法她只得先去厕所。
姜崖让王学海和李梅四处找好看。他顺着候车大厅前廊一路走过去,拒绝了好几个试图把他拉走住宿的人。年久失修,所谓的候车大厅破旧不堪,买票的时候还要低着头歪着脖子,透着一个小小的铁制环形窗口跟高高在上的售票员说才行。
姜崖皱起眉头。以后游客来西河县,汽车站肯定是最大的接驳站点,如果第一印象如此脏乱,怕是来一次不会来第二次。好在听说新汽车站规划已经提上日程,正处于选址阶段……要是能靠近往竹坑乡的县道,那就更好了。
就在这时,姜崖忽然看到前面一群人围在一起,一层又一层,热闹得厉害。
爱看热闹这是人之天性,只是这些人也不怕误点。
姜崖抬脚走过去,人群中一个卖烟酒t瓜子的老板稳坐钓鱼台,胳膊在空中挥舞着,义愤填膺地骂街。
“你他妈骗钱骗到老子这里来了?”
“我刘老五在汽车站卖烟酒十几年,每天摸的毛爷爷不下几十张,你拿假,钱糊弄我?!我看你是想找死啊。”
这个自称刘老五的人满脸横肉,骂人的时候唾沫星子乱飞,长长的手臂差点戳到背对着姜崖的这个所谓“骗子。”
“这钱也假得太明显了吧。软趴趴的,直都直不起来。”
“还敢拿一百块的假,钱来骗人,太嚣张了。”
汽车站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能在候车厅这样人流量大的地方开小卖部自然不是一般人。
“不,不是。我没骗人。”“骗子”支支吾吾地说,“我刚给你的是真钱。不,不是你手上这张。”
被众人指责的这人说话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越发显得他心虚。
姜崖突然觉得这人的背影很熟悉,他往前一步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对方一个激灵,猛然回头……姜崖瞬时松了口气,是竹正业。
竹正业不认识姜崖,他被一群人围得不能动,看见姜崖以为他和对方是一伙的,立马抱紧行李警惕地说:“你想干嘛?”
还未等姜崖张嘴自我介绍,刘老五叫嚣道:“看到没!假一赔十。你拿一张一百假,钱骗我,你得赔我一千块。”
他使劲敲着桌面上的几个大字,眼神一瞥,旁边立马有几个人围过来,拿身体撞竹正业。
竹正业被撞得东倒西歪,一时间行李都拿不稳。这下他终于明白,自己不过是拿钱买包方便面,却碰到了一群无赖。这是要讹他钱啊。幸好他挣的血汗钱昨晚已经给了媳妇,兜里只有三百块,其中一百块还被对面刘老五骗走了。
姜崖脸一沉,上前拽住其中一个人的手。
“你们想干嘛?”
那人试图抢走竹正业的行李,手刚摸过去就被扯住,顿时龇着牙骂,“多管闲事?你是嫌自己命长?”
姜崖猛然一推,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没站住。
围观的人见状纷纷往后撤开,把“战场”让出来。
“干嘛呢?!”王学海嘴里高喊着,推开人挤了进来。
“正业!”宋香巧也冲了过来,急得上下摩挲,生怕自家男人少了一根毫毛。
竹正业脸红耳赤,“你,你怎么来了?”
宋香巧一把拽住他的行李,“跟我回家。咱们不去山西了。”
竹正业浑身一顿,哭丧着脸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山西?”
宋香巧装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你别管我咋知道的。妈和儿子都在家等你。”
“走啥走?”刘老五屁股挪了挪,吼道:“假一赔十。老子的一千块快拿来。”他伸出手掌,朝竹正业勾了勾手。
几个壮汉立马又围过来。姜崖和王学海立马上前把竹正业和宋香巧护住。
宋香巧一脸疑窦,她男人老实巴交的,怎么就欠了对方一千块?这可是一笔巨款啊。
姜崖冷着脸说:“假一赔十?”
这刘老五看来在此盘踞多年,卖真货的才敢说自己假一赔十,他一个拿假,币骗真币的大骗子也敢说自己假一赔十?
真是搞笑。
王学海嘿呦一声,照他这暴脾气要不是现在在政府里做事,早甩起袖子干仗了。
姜崖抬起下颌,“你敢不敢站起来?”
刘老五一愣,瞬即叫唤起来,“你想干嘛?跟老子打架?”
姜崖眯着眼,这人几次三番不停地挪动屁股,死活不愿意站起来,想必屁股下面有猫腻。
他拿假,币骗人,会把真币藏哪里?
王学海一不做二不休,一跃翻过玻璃柜台,上前扯着刘老五,一把把人拽了起来。
大家凑过去一看,这人屁股下面还真真躺着一张一百块。
“这是老子的钱,老子爱放哪放哪。”他别看五大三粗,却中看不中用,竟没有挣脱王学海的桎梏。
“一百块都长得一模一样,谁知道钱是谁的?”
“对啊。我藏钱还藏内裤里呢。”
“难办!这事不好说。”
就在这时,竹正业咳咳两声,“我在我的那张钱上,用笔尖在0的中间点了个点。”
他出门在外,每次收到钱的时候都会悄悄做个记号,毕竟人多眼杂,他便多了个心眼。没想到这次竟然用上了。
姜崖走过去把钱拿过来,果然看到数字100第二个零中间确实有个黑点。
王学海立马冷笑起来,“走吧。派出所走一趟!”
刘老五没想到今天竟然栽在一个泥腿子上,他哪里敢去派出所,但凡来人查一查,他这里的烟酒甚至方便面都是假货。
来买东西的人要么出门好几个月不回来,要么见他长得可怕不敢上门讨说法。加上他家里有亲戚是汽车站的领导,所以无人敢惹。
今天是倒了哪门子霉啊? !
宋香巧美滋滋地把竹正业的行李往怀里一包,扯着他往外走。
姜崖让王学海帮忙善后,经过李梅时,他点头致意,笑了笑没说话。李梅倒是脸一红。
回竹坑乡的路上,姜崖瞥着竹正业满是褶皱的手,笑问:“正业哥,□□洞景区的内装工程,你要不要来试试看?”
第52章
金竹村的深秋冷气逼人。宋香巧家从早上开始烟囱就没停过冒烟。姬莲花和一群女的蹲在大樟树下瞎聊,她嘴里吐着瓜子皮,抬眼看着那一行被秋风吹歪的烟,阴阳怪气道:“咱们宋大支书的男人回来也好几天了,咋跟新娘子似的躲在家里不出来?”
“是啊, 她家的菜地好几天没人收拾了。三婶这是见了自家娃高兴地恨不得24个小时挂儿子身上。”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正业在外面犯了事,活儿丢了,钱没了,所以才回来。”
“听说还去山西挖煤,真是想钱想疯了。”
几个女人把听来的闲话,添上油盐酱醋,编造出她们想听到的故事。
宋香巧平日里雷厉风行,做事不讲情面,得罪了不少人。关键她命也好,对象竹正业有技术,虽然常年在外面打工不着家,但月月寄钱回来,让人羡慕。并且每次过年回家,不是吭哧干活就是侍奉亲娘和老婆,从不参与村里的牌局。
要知道每次过年最热闹的不是别的,是在各家摆的龙门阵,乌烟瘴气的,桌子上放着一叠现金,全是这些常年在外打工人的心血。挣钱不容易,打牌输钱容易,谁要是这时候扣扣索索,哪怕挣得再多也被人笑话。
好多人过年回家输得光屁股。
现在好了,老好人竹正业灰溜溜地回来了, 宋香巧的脸可算挂不住了吧。
姬莲花幸灾乐祸地讥笑着,一转身看见姜崖。
姜崖穿着干净利落的夹克,正踏步往村口走来。
“哎呦,大领导来视察工作啊。”姬莲花赶紧迎上去。上次她接待游客被全村人奚落,这次她牟足了劲儿要进农家乐协会,可不得收敛着性子对姜崖态度好一点。
姜崖脚下一顿,躲避不及,瞬时被一群女人围在一起。
“我家买了新被褥新四件套,床垫我也买了,这次评定农家乐一定要把我家评进去啊。”
“小姜,明年景区开业了,我能不能进去当个保洁员?”
“姜同志,桃花沟那么大,庆生叔能养猪,我家也想圈块地养。”
姜崖被吵得头一阵大,他定了定心神,一一回答。
“莲花姐,只要你家农家乐接待设施达标,这次评定一定会把你家收录进去。”
姬莲花眼前一亮,刚想说没问题,姜崖话锋一转,“但如果被游客投诉超过三次,你家就会被除名。”
姬莲花悻悻然地说:“知道知道。”
“在景区做保洁员也要竞争上岗,到时候会考核大家的工作质量和服务态度。现在不能给您答复,但我们会举行一系列培训。到时候谁有兴趣都可以参加。”
“还有,林下养猪这件事乡里面正在全面筹划,牵扯的方方面面很多,总之我们乡政府肯定会全力支持大家。”
“我家没劳动力,到底这景区分红啥时候我们能拿到啊。”
“我家老二今年要上初中,我们没钱交学费,你们能不能再去帮忙争取资助名额啊。”
围来的人越来越多,姜崖被挤得东倒西歪,好在宋香巧把他从人堆里拽出来,救了他。
“好啦好啦。大家有什么问题去村部登记,到时候我们会一一解决。别把人家姜崖挤成肉饼了。”宋香巧摆摆手让大家该干嘛干t嘛。
“香巧,梁家洼那边可干得风生水起啊。在桃花沟的另一边养猪,还找了好几拨投资商要开发他们村口的溶洞。”
“对啊。姜崖你可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是我们金竹村的人。”
姜崖哭笑不得,大家现在确实比他刚来时积极性多了很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更高更多的要求。
宋香巧赶紧打住那人的话,“姜崖什么时候成咱们金竹村的人了?除非当咱们村的女婿。”
姜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果然有好事者又开始说自家闺女侄女外甥女孙女有多好多好。
姜崖一额头的汗,赶紧找借口跟着宋香巧去了村部。
经过宋香巧家时,恰好三婶出来倒垃圾,她见了姜崖倒是打了声招呼,可瞬时冷脸忽略了宋香巧。
姜崖抿了下唇,瞥眼看向宋香巧。
宋香巧叹了口气,“前天你说让正业试试内装工程,我一口拒绝,这事被我婆婆知道了,这几天拒绝和我说话,连我的饭都没做。”
姜崖皱起眉头,抬脚推门进去。
宋香巧哎哎了两声,没拦住。
三婶正在低头喂鸡,听到门开的声音,头也没回地斥道:“这个家不需要你大支书,你住村部吧。”
“妈……姜崖!”竹正业抱着大崽推门而出,抬眼便看见姜崖笑着站在门口。
三婶赶紧转过身,顿时闹得没趣。可瞥见儿媳妇宋香巧,又气得转身不理人。
竹正业满脸尴尬,赶紧让姜崖进屋坐。
姜崖:“正业哥,才三天不见面,看你气色好了很多啊。”
宋香巧暗叫一声不好,果然婆婆瞬时哭了起来。
“姜崖,我儿子命苦啊。成年累月在外面卖命,可老婆不心疼。只顾着自己的好名声,连条活路都不给他走啊。”
宋香巧又气又无可奈何,从竹正业手中接过儿子,“妈,除了你,这世界上就我最心疼正业了。”
竹正业左看看右看看,本来就嘴笨,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先哄哪个。
姜崖上前从三婶手中接过碗,从中捏了几颗玉米粒,丢到地上。
“三婶,香巧姐没错……”
三婶一恼,姜崖又说:“您也没错。”
三婶没好气地连连摆手,“你别糊弄我这老婆子。”
宋香巧爱惜羽毛,不愿丈夫参与□□洞工程,除了害怕别人说闲话,也不愿别人说她偏心。这是她作为村支书的政治觉悟和思想觉悟。为的是以后工作能更好更公正地开展。
可三婶爱子心切,想儿子在家找份安定工作,母子常见面,毕竟她一年老一年,说不定哪天就走了。
姜崖回头看向宋香巧,“举贤不避亲,香巧姐,既然我提出让正业哥参与竞标,那这事就不违反规定。”
在场的三人直直看向他,三婶赶紧擦擦眼泪,“姜崖,你是说这事能行?”
宋香巧立马打断她的话,“姜崖,你不能因为和我熟就开绿灯。”
竹正业心疼老婆,“姜崖,开过年我再出去找份工作,应该不难的。”
三婶气得半死,上前冲着宋香巧骂道:“人家姜崖都说没事,你凭什么拦着?我家正业凭真本事吃饭,又不偷不抢……”
早有看热闹的人围在门口,前涌后挤的,一不小心全撞开门冲了进来。
宋香巧本来就不想这件事闹得全村人都知道,她冷着脸把人往外赶,“咋?是工地上的活儿都干完了,还是地里的草都拔了?”
这时,安庆生抬脚走了进来,“香巧你这是何苦呢?你家正业一手的好本事,总不能埋没了。”
宋香巧一愣,按理说他安家人最介意竹家人得利,安庆生这是说反话还是想明白了?
三婶见安庆生都替她儿子说话,腰板子更硬了。
“庆生大哥,香巧这些年对咱们金竹村一心一意,家里也不顾,地里活儿也管不了,连我孙子也是今年才抱上。平时乡里发什么东西,从没有我家的份儿,就因为她总说比我家穷的多多了,所以不愿意伸手拿。她这么多年的辛苦就不值得给正业介绍份工作,我家只能吃亏?”
三婶越说越气,宋香巧无可奈何叹口气,道:“妈,这是两码事……”
安庆生正色道:“姜崖,你不是说‘脱贫致富,一个不少’,香巧家可不能拖后腿啊。”
姜崖点点头,这句话在他刚来金竹村的时候就说过。
脱贫路上,无论是谁,一个都不能掉队。
村干部也是人,也要养家糊口,这是人之常情,更不违背伦理道德。
“大伙说说,正业人家正儿八经靠手艺吃饭,参加内装工程的竞标,你们觉得行不行?”安庆生转过身问在场的其他村民。要是今天是姓竹的人在这里问这句话,怕是姓安的要不同意。可安庆生是安家的领头人,他都不介意,竹家人更不可能反对。
果然,大家伙都举手说咋不行? !
人心都是肉长的,要说以前金竹村穷,每次乡上发救济品的时候,大家都盯着那点东西,生怕别人多拿,自己少拿。现如今,很多人可以去景区的工地打工挣钱,还有人陆陆续续接待游客或是搞养殖,去丹江拉沙,动心眼挣钱的人越来越多。
人啊,就怕比,见旁人过的好,但凡有点骨气都不会在家懒着。
挣了钱攥在手里,自然能容得下别人也挣钱。
“香巧姐,这次内装工程的竞标乡里准备公开公平公正选拔,有能力者可夺标。不是你,不是我,更不是乡长能定夺的。”姜崖说道,言外之意是严格按照招标流程走,不怕别人找茬说闲话。
竹正业默默抬起头来,看了看媳妇宋香巧严肃的脸,嘴巴张了张,又低下头去。
安庆生一听,立马拍着大腿道:“这不就行了?还纠结啥?”
三婶见状,当即从竹正业手中接过大崽,推着道:“正业,你还不赶紧准备去?!”
姜崖看向宋香巧,宋香巧重重叹了口气,再也没说什么。
*
好在招标工程早已启动,按照省里的政策,工程招标有规定的流程,重点在于审核工程承包人的工程经验、施工方案以及人员安排等。截止到规定的招标时间,总共有八家单位投标。产业办审核相关资料后,选择了三家单位入围。
其中一家自然是竹正业名下的正业工程公司。
产业办在市里请了五位专家对施工方案进行正式评选。最终结果凭专家意见选定。
这五位专家和哪一家都不沾亲不带故,切实保证这次投标的公正性。
正式评标会上,徐洪福和姜崖作为政府代表旁听,杨英豪作为项目负责人也到了场。按照三家单位名字首字母顺序,竹正业是第一家出场,第二家出场的叫天一工程公司,第三家叫齐凯工程公司。
专家们一一听了三家单位的汇报,根据评标细则进行了评分。
姜崖注意到专家们十分关注景区类内装的特殊性。和其他室内装修不同,景区的终极目标是为游客提供不一样的体验,除了它的核心资源外,还包括配套设施的服务能力。比如说景区内的卫生间和商场、办公楼的卫生间有何不同?就他有限的经验来说,正业公司的明显比其他两家有自己独特的思考。
景区卫生间首先空间要足够大,其次考虑适用人群的复杂性,要满足各个年龄段的需求。尤其要设计符合小孩身高的洗手台和坑位,最好安排亲子母婴卫生间,便于喂奶或是换尿布等需求。同时鉴于景区可能有身体不便者,还需要布置尺寸适宜的坡道和卫生间。
他小声和徐洪福以及杨英豪探讨了这个问题,他两人也点头表示同意。
至于其他两家明显对此缺乏考虑,拿来的施工方案还是照搬其他场所的内装,并无针对景区特殊性,果然专家们一致推举正业工程公司作为此次的中标公司。
专家们还在最后填写评语,杨英豪烟瘾上来,从后门溜走。
刚出门拽出一根烟,就有人把火儿递了上来。
他抬眼一看,不是旁人,是他的侄子杨成周。
上次杨成周逼杨英豪找姜崖说清,让他接下内装工程。杨英豪哪怕再宠他,也严厉拒绝。这次内装工程竞标,连宋香巧老公竹正业都能参与,杨英豪也不能再拦着杨成周。但他事先也跟姜崖讲明,这个天一工程公司和杨成周的关系,姜崖的意思是不管如何公平公正公开竞争,到底谁中标,专家说了算。
“叔,咋样?”杨成周讨好地笑问。
杨英豪就着火吸了口烟,“急什么t ?等公布的时候你自然知道。”
杨成周嘿了一声,“你不是刚才在里头嘛。到底专家咋说的,你跟我透露透露。”
杨英豪连连摆手,“你离我远点。万一被人看到,还以为你贿赂我呢。”
杨成周赔笑道:“贿赂这就难听了。你是我亲叔叔,该我孝敬你。”
杨英豪不想跟他废话,让他赶紧回去等消息。
杨成周把他拽到旁边,悄声说:“叔,你也知道这几年我运气不好,大钱没挣到。可是我爸生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我娶个老婆,再生个孩子。好给咱们老杨家传宗接代。可我总得攥点钱在手里,才有女人愿意嫁我,给我生孩子啊。”
杨英豪皱起眉头。这小子颠来倒去就这几句话,总是拿他亲爹,也就是他亲哥来逼他。
别看他对外强悍,对这个侄子总是硬不起心来。
但□□洞景区是姜崖的心血,是金竹村人全村的希望,这次他真的不能插手。
“你要娶媳妇生孩子,叔资助你。”他转移话题道。
杨成周脸色一沉,“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里的钱能有几个子儿?不是送你手下人,就是垫在工地上了。”
就在这时,会议室大门被人推开,姜崖陪着专家们走了出来。
杨英豪躲开低头斥道:“反正这事,你就等消息吧。我可警告你,不许动歪心思。”
说完撇下杨成周径直朝姜崖走去。
一个月后,姜崖亲自去金竹村把中标消息告诉了竹正业。三婶大喜过望,拉着姜崖又哭又笑,死活要让姜崖留下吃饭。听说竹正业拿下大项目,村里很多人都来凑热闹,哄着三婶开席请客。三婶心情好,咋说都行,立马在家里置办了三大桌,坐不下的同村人都可以从她这里拿走丹江风干鱼。用宋香巧的话说,连她结婚的时候都没这么热闹。
竹正业木讷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笑容。
宋香巧看在眼里,高兴的同时也十分担心。想了想还是把姜崖拉到一旁,“姜崖,这事妥当吗?”
姜崖正色道: “香巧姐,要我说多少遍你才肯信啊。从招标书颁发,到请专家开评审会,再到公布结果,都是按照政策执行。乡长、洪福主任全程都在,我也在,没问题的。”
宋香巧这才放心下来,笑着说:“突然被大馅饼砸中,这心里总是觉得像是梦。”
金竹村的人都说她是铁石心肠,堪比男人。可她也是个女人,也希望自家男人在她撑不住的时候帮她一把。竹正业常年在外,家里里里外外,婆婆虽然帮助许多,但她心有愧疚,总是抢着干。这下可好了,竹正业在自己门口接了个工程,以后吃住都在家里,她想他的时候随时都能见到。
至少晚上睡觉有人暖被窝了。
“香巧姐,你再怀疑,也不该质疑正业哥的本事吧。”竹正业这次在三家评选单位中得分最高,专家们一致通过。
宋香巧哈哈笑起来,“没有没有!这可是我挑中的男人,能差到哪里去?”
金竹村像是提前过年,从三婶家的烟囱里冒出了喜庆的气氛。
*
半个月后,一通电话把姜崖喊到了县城。
他一去两天没回来。
姜春本来和姜崖说好要去给他父亲的墓上栽种松柏树,左等右等不见儿子回来。她找上门去才发现出事了。
徐洪福不在乡政府,她等了半天才看到葛兴国急急从外面走进来。
姜春立马拉住他,“葛乡长……”
葛兴国眉头紧锁,他本想低调处理,没成想姜崖的母亲先找上门来。
他稳了稳心神道:“大姐,你怎么来了?”
姜春表明来意,葛兴国打着哈哈说:“姜崖忙,我把他派到银峡村去了。那个王建华不是在那搞了个养鸡场,我让他去做个调查。对,调查。”
姜春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蛛丝马迹,就在这时,有人急冲冲地过来喊道:“乡长,县纪委电话。”
葛兴国心头一惊,转身安抚姜春道:“姜崖没事,什么都没有,大姐你先回去。”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着,立马撇下姜春去办公室接电话。
姜春心头颤得慌,纪委?好好的,纪委怎么会打来电话?
她突然想起隔壁邻居邢杏儿娘家就是银峡村的,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姜春计上心头,立马回家找邢杏儿。
邢杏儿恰好刚从银峡村回来,正拎了五斤柴鸡蛋送过来。
姜春一打听,邢杏儿连连摆手,“我就是在王建华的养鸡场买的鸡蛋。我没见到姜崖。”而且王建华听说她就住在姜崖母亲家旁边,非要给她打折。还说姜崖好多天没来他这里,让她带话请姜崖没事来玩。
言语中对姜崖十分尊重。
姜春瞬时眼前一黑。
这怕是真出事了!
*
要说竹坑乡闭塞,可它又一点也不闭塞。平日里寂静的金竹村突然广播声四起。
“所有能出气的,走得动的,现在立马去村口!”
“家里管你有两个轮子,三个轮子还是四个轮子的,都给我开到村口!”
“谁要是今天给我磨磨叽叽,就是咱金竹村的叛徒!”
安庆生的咆哮声从村西的村部一路窜到村东,山涧的漫天雾气被震得细碎。
宋香巧正在家奶孩子,被吓得差点把大崽摔地上。
“这又是闹哪出啊!”
她气得赶紧把孩子塞给婆婆,鞋子都没来得及穿跑了出去。
村道上全是不明所以看热闹的村民,大家看见宋香巧都问出啥事了。
宋香巧要是知道还能让安庆生在喇叭上乱喊。这可是要人命啊。
她一路飞奔,一拐弯撞见安庆生领着一群人一脸怒气地往外冲。
她心头发颤,每每夜里她都感慨这半年多来金竹村的大变化。别的不说,打架斗殴事件几乎没有。大家都一门心思赚钱,谁还有心事找茬闹事。可没让她过几天安稳日子,这又闹起来啊。
只是安庆生身后不止有姓安的,还有姓竹的。他这是要带着大家去哪个村打群架?
还没等她想明白,安庆生冲过来对着她吼道:“香巧,你是村支书,你说咱们的人受欺负了,是不是该找他们算账?”
宋香巧喘着气,“庆生叔,我说过多少次,再怎么样不能打架!你带着这么多人准备去哪?”
安庆生冷笑一声,“去县政府!”
宋香巧吓得一个趔趄差点坐地上,她哆嗦地问:“为什么?”
安庆生站到旁边大石头上,振臂一呼说:“到底是哪个兔崽子敢举报姜崖。我可去他妈的!要是被我逮住,我一定绕不了她!”
宋香巧:“!!!!”
第53章
金竹村的人从未像现在这样团结过,同仇敌忾的氛围凝聚着,不管站在这里的是姓竹的,还是姓安的……
宋香巧脑门子突突得疼, 她确实提前知道姜崖出了事,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并未告诉任何人, 而是和乡长葛兴国四处打听和周旋,谁知道还没有任何定论,这事就被大家伙知道了。
“到底哪个王八羔子祸害小姜同志啊?!”
“人家小伙子来咱们金竹村啥好处没落着,这大家都看在眼里。”
“就是。我拉他去我们家吃饭,他那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死活不同意。”
大家义愤填膺,纷纷说着姜崖的好处,以及举报人的恶心。
宋香巧吼着让大家冷静,然而她的话压根进不了这群人的耳朵。
不远处“突突突”开来三辆拖拉机,冒着黑烟咆哮着冲到人群旁。安庆生大手一挥,凡是能出气的全上车去县城。
安庆生坐上他家的面包车,在前面带路,一瞬间, 吵闹的金竹村再次安静下来。
宋香巧两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她赶紧跑到村部给乡政府打电话, 谁知道葛兴国恰好也去了县城。乡政府里就几个办事的工作人员,压根拦不住这群被愤怒夹裹的村民。
没办法, 她只好赶紧给县里打电话,找葛兴国赶紧想办法。
好不容易找到葛兴国,对方一听说金竹村全村人集体出动,还打着为姜崖讨要说法的旗号,气得半死,大喝一声:“太胡闹了!”
宋香巧身为第一责任人,不敢耽搁,赶紧找车追了过去。
*
县政府前的马路早些年修过,经常被大车碾压,这两年破烂地不像话,好在在县城外围修了条过境路,解决了一部分车流问题。然而,大清早满大街卖菜的,卖早餐的,卖各种小东小西的,几乎霸占了政府面前这条街。城管虽然管过几次,然而,西河t县就这么大,最繁华的地方就是县政府所在的大十字街,所以效果不佳。
像往常一样,这条路上冒着热气腾腾的人间烟火气,到处人来人往。只是在响亮的吆喝声中,突然不合时宜地从西边冒出突突突的拖拉机发动机声。
有人回头一看,只瞧见一排拖拉机上黑压压站着一群人。为首的老头两眼冒光,手上紧紧握着锄头,像是谁欠了他多少钱。
本来狭窄的街道瞬时被三辆拖拉机给堵上了,前后挪不动,那些拉拉车的,推小三轮的,都叫唤起来,喊着让他们快挪走。
安庆生着急去政府大院找人讨说法,哪里顾得上被堵上的拖拉机,他一招呼,所有人从车上跳下来,雄赳赳气昂昂往旁边大院冲去。
所有人这才看明白,这波突然冒出来的人竟然不是过路人。
政府大院有哨岗,看门的大爷瞧见这么多人手拿工具冲过来,吓得腿都软了,赶紧给里头安保处的人打电话求情支援。
“这是咋啦啊?”
“闹事呢!还看不出来?”
“瞧着装扮是乡下人,不知道是房子被扒了,还是田被占了!”
原本挤在集市上的人们全围过来,外三圈里三圈,整条街更沸腾了。
安庆生们挤在大门前,使劲拍着铁栏杆,要里面最大的官出来讲话。
保安队很快派一群人过来,用力扛着大门,生怕被门外的这群不要命的人给挤趴下。
“你们到底啥冤情啊?”
“围堵县政府大门可是要进监狱的啊。”
“管他呢。反正老子今天心情不好,想看看热闹。热闹越大越好。”
到底是中国人的本性,安保处的人脑门子上冒汗,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吵嚷着鼓动安庆生们使点劲。
安庆生被堵在门外,安保处的人脸色难看,大声呵斥着让他们不要闹事。
他年轻时候脾气又犟又臭,跟竹兴文打架打得天翻地覆,从不带怕的。只是后来他年龄大了,上一个老婆难产死了,他又有了娇滴滴的闺女,脾气稍微收敛了些,可骨子里还是个暴脾气。
“啥叫我们闹事?我们是来讨说法的。”他大力拍着铁栅栏吼道。
安保处的人才不管这些,嘴里直喊着让他们赶紧滚蛋。
安庆生气急了,他左右一瞄,直接跳上旁边一辆卖菜车上。
“我们是竹坑乡金竹村的!我们村以前穷啊,穷得连吃顿白面馍馍都吃不起,娃娃们上学还要抓阄,没人愿意嫁到我们村……我们门口那条路都烂了好多年,连我老婆都是难产死在这条路上……”
安庆生说着说着眼圈泛红,“前段时间我们乡来了个年轻娃娃,他叫姜崖……是乡产业办的办事员。人家娃娃大学毕业,那么好的前程跑来我们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来就不要命地帮我们灭火,想办法给我们修路,给娃娃们找资助上学,还冒着生命危险跑到溶洞里拍照,开路,找人调查,找投资,忙这忙那……”
“要是我亲闺女没嫁人,我都想把他招成我女婿!”
说到这里安庆生咬牙切齿道:“到底哪个王八蛋举报姜小子贪污?!他要是能贪一分钱,我安庆生三个字倒着写。”
其他人也纷纷喊叫起来,一时间群情激奋,场面眼瞅着就要失控。
葛兴国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冲下楼,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
县政府大门口乌压压的人中有一大群是他认识的,全是他竹坑乡的。他额头汗层层地冒着,连着说话的腔调都颤得不像话。
“庆生叔!你这是干啥呢!赶紧下来!”
他急急冲过去,试图把安庆生从车上拽下来。
安庆生看见葛兴国,这没处发的火终于找到了方向。他指着葛兴国吼道:“姜崖呢?你们把他关在哪?”
葛兴国一脸无奈,“姜崖只是配合调查,没有把他关起来。都没定论的事,你说你也一把年纪了,干嘛这么冲动?”
安庆生早都把姜崖当做亲儿子看,他一听说姜崖出了事,哪里顾得上其他,着急慌慌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他又不认识其他人,只能让大家伙都来找县领导说,群众的意见领导们总得听吧。
“姜崖的人品我们全村人都能拍着胸脯替他担保,你们抓错人啊。赶紧把人放了!”
葛兴国一脸无语,人家纪委接到举报自然要花时间调查,姜崖配合调查也符合流程。从他个人角度,肯定知道姜崖是无辜的,但程序还是要走一走。安庆生这些人今天跑来县政府要人,反倒会把事情搞得复杂。
再过会,等公安局的人来,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他苦口婆心地劝安庆生把人带回去。
杨英豪左等右等金竹村的人不来上工,这才知道出了事。他一路赶来,刚冲到县政府门口就看见葛兴国被村民团团围住,争论中有人情绪激动,眼瞅着快把乡长给推搡倒了。
他心下着急,转脸竟瞧见自家侄子杨成周躲在人群后,踮着脚往里看。臭小子这几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旷工好几天,哪里都找不到。
杨英豪挤过人群,上前一把揪住杨成周。这小子一转头看见自家叔叔,当即脸色都变了。
“叔……”杨成周刚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杨英豪皱起眉头,突然心头以颤,难以控制的想法从心里冒了出来。
杨成周讪笑着说:“叔,你也来看热闹啊。”
杨英豪使劲拍了下他的肩膀,“看什么热闹!这是要出人命的!”
杨成周心里冷哼一声,脸上却装出一副纠结表情,“那个姜崖真贪污了啊?我看他平常一副清高模样……”
杨英豪心下一沉,把他从人群中强行拎出去,堵到巷子里。
他压低声音斥道:“是不是你举报的?”
杨成周被亲叔揪着领子,气不打一处来,冷着脸说:“姜崖得罪的人多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英豪盯着他的脸看半天,不死心地又问了一句,“因为没让你拿到项目,你就故意举报?”
杨成周使劲从叔叔手中挣脱出来,举着手嘴硬道:“叔,我是你亲侄子,你怎么不信我?”
杨英豪死死盯着他,到底心软没把心里的那句“信谁都不信你”的话说出来。
“滚!有多远滚多远。不要再出现在金竹村!”他扭过身丢给杨成周一个冷漠的背影。
杨成周一脸不情愿,他还想在工地上干活,以后围绕景区建设的工程多得很,他总能在里面分到一杯羹。加上他和叔叔杨英豪的关系,再怎么着也能偷个懒不干活,还把钱赚了。
他往前一步,扯住杨英豪的胳膊,“叔,你干嘛生这么大气?我不是外人,我是你亲侄子,我在眼皮子底下干活,你不也能盯着我不犯错吗?再说,我也想尽心帮帮你。”
杨英豪转过身,没好气地说:“你不给我添麻烦就算我们老杨家坟头冒青烟。”
杨成周一听老杨家这三个字,就知道自己的这位亲叔只是嘴上骂骂,到底不会狠心把他赶走。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我可能会犯浑,但现在我不会,以后更不会。”
杨英豪懒得搭理他,旁边忽然传来更大的吵闹声,赶紧丢下杨成周冲了过去。
杨成周瞧着叔叔着急的背影,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这才慢悠悠走了出去。
*
“县长来了!”
有人高喊一声,大家齐齐往前涌去,纷纷踮脚看着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那人,手持喇叭,表情严肃,嘴里高喊着“不要动手”。
安庆生曾经在□□洞奠基仪式上见过袁腾飞,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还是官职这么高的人,当下泪流满面,从车上跳下来,从人群中挤过去,一把握住袁腾飞的双手,带着哭腔道:“袁县长,姜崖是冤枉的,你可要为他做主啊。”
其他金竹村的人也纷纷跟着喊着。
“做主啊!县长你要做主啊。”
“小姜同志人家清清白白的,冤枉谁也不可能冤枉他啊。”
“杀千刀的,到底是谁举报的?!”
一提及举报人,大家压抑的情绪纷纷再次冲破牢笼,焦灼地又要炸了。
袁腾飞拍着安庆生的手臂道:“你是庆生叔吧。”
安庆生一看这么大的官,不过是当时见过一面就记住了他的名字,当下觉得冰凉的心暖了一点,“我是安庆生。你叫我老安头就行。”
这时,从外围哐哐哐传来一阵t脚步声,安庆生一转身看见一群穿着制服的警察黑压压地齐步跑了过来。人群被凌冽的气势惊得连连后退,为首的那人跑到袁腾飞身边,沉声说:“袁县长,我们准备好了。”
说完,这人高喊一声口号,所有人齐刷刷立正,一脸肃穆地转向人群。
安庆生两腿一软,这下才发觉后背出了一层汗。
他一脑门子冲动的劲儿瞬时退了许多。
袁腾飞摆摆手让警察往外退去,安庆生见状,灵活的心思终于翻腾起来,赶紧让人递过来一叠纸。
这些纸皱巴巴的,上面有人歪七八扭地写了名字,有人则用红彤彤的印泥摁了许多手指头印……
“袁县长,这是我们村写的担保书!全村总共500人,刨除在外面打工的,嫁到外面的,村里现在还有小两百人。大家伙会写字的名字都在上面,不会写字的也摁了手印。”
袁腾飞心中大振。古时候有颂扬清官的万民伞,那些要么湮灭于历史长河,要么偶尔被收藏在博物馆。可眼前这份担保书,虽然上面毫无格式地写了几句“我们全村人愿意为姜崖同志担保,保证他的人品、行为……”,可其沉重不亚于万民伞。
他郑重从安庆生手中接过这叠纸,“安庆叔,姜崖被人举报贪污,按照组织纪律的流程需要停职配合调查。”
安庆生一听袁腾飞说的又是葛兴国说的那一套,顿时又急了,“调查?姜崖好几天都没来我们金竹村了!需要调查这么久吗?再说,我们全村人都可以为他担保……”
袁腾飞点点头,“姜崖的群众基础这么好,说明他的确为大家伙做了很多扎实的工作,这一点谁都无法否认。但制度归制度,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
他这话又引起一阵骚动。大家伙捧着一颗真诚的心,来替姜崖说话,怎么就没人理解啊?
排列成三排的警察们沉着脸盯着眼前的这群人。
安庆生大失所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宋香巧终于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她慌里慌张挤进人群,看大家全须全尾的,心下大松一口气。
她冲到安庆生面前,吼道:“庆生叔,你这是把姜崖往火炭上烤啊。到时候他清清白白的也说不清楚了!”
安庆生一愣,“我们是在帮他啊。”
宋香巧有些话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姜崖现在不过是竹坑乡产业办的一个小小办事员,工作半年得到金竹村上下男女老少的认可,这事本来是好事。可因为举报事件,村里人直接冲到县政府讨要说法,不管这件事的原因如何,这种行为终究不妥。
姜崖可能因此受到非议,他今后的事业很可能受到影响。
有些时候,被捧得太高,吹到的风会格外大。
一直在围堵人群中不说话的安饮水终于也咂摸出不对劲来。万一他们其中一个把铁锹或是棍棒砸向现场的某人,出现流血,他们谁也吃不了兜着走。在里面配合调查的姜崖更会受到连累。
他顿时心有戚戚,赶紧扯住安庆生,小声嘀咕了两句。
安庆生老脸一白,再看看周边这阵仗,瞬时后背出的汗更多了。
“那咋整?我们不能眼睁睁……”
袁腾飞上前拍了拍安庆生的肩膀说:“大家要相信政府,相信组织。姜崖是清白的,没人会,也没人敢冤枉他!”
安庆生:“…………”
*
住在招待所写陈述材料的姜崖不知道,就在他刚刚沉心书写的时候,一场夹杂着好与坏的危机骤然来临,又迅速消融。
有人推门而进,笑着给他端来一杯水。
“姜崖,你这下可全县,哦不,全市出名了!”
第54章
第054章
姜崖从县政府招待所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五味陈杂,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副县长袁腾飞专门过来见了他一面,语重心长地说:“姜崖,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在竹坑乡做实事,收获了人心。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姜崖抿了下唇。他当然知道自己今后唯有尽心尽力,才能不枉费乡里人的期待。用主任徐洪福的话来说,今后不知道多少只眼睛会紧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些眼神中有期待的,有嫉妒的,当然不乏看热闹的。
袁腾飞拿出那叠安庆生郑重交给他的担保书,递给姜崖看。
姜崖心头发颤,这上面的每一个名字他都认识。除了名字外, 还有他辨认不出,却肯定知晓的其他人的大拇指印。
有的人半年前还吃糠咽菜,现如今跟着安庆生养猪有了收入。
有的人半年前还在土里刨吃的, 现在在景区工地上挣上了工资。
有的人半年前连教室因为没钱都没资格迈进去,现在心神安宁地坐在教室里朗朗读书。
……
金竹村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门口通往乡政府的道路如今坦荡宽敞,村口大樟树下的场坝平平整整,上面还安置着乒乓球桌以及小型篮球场。从村西边绕过的小河也干净了许多,家家户户都知道把垃圾定时定点投放。那条从村中穿过的巷子成了大家伙挥洒创意的画廊。谁想画就画,无人嘲笑阻止。
所有这些变化,从刚开始的步步艰难, 到现在推力十足,包括姜崖在内的乡政府领导班子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 磨破多少嘴皮子,当然也承担了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危险。
姜崖默默将这份担保书的样子刻在脑海里,朝袁腾飞深深鞠了一躬,踏上了回竹坑乡的道路。
*
刚回到乡政府就看到王学海等人一溜烟站在大门口迎接。
大家伙一瞅见他便齐声鼓掌。姜崖被闹得脸红,关键旁边还围观了一堆乡里人,大家都笑着喊姜崖的名字,有人还冲过来往他怀里塞烤红薯,烫得姜崖差点没拿稳。
王学海上前一把搂住姜崖,笑呵呵道:“走,咱们去金竹村。”
姜崖一愣,他本想上楼和葛兴国还有徐洪福谈点工作,王学海像是知道他的意思,指了指后山,“那两位就在金竹村等你呢。”
姜崖点点头,指了指面前这阵仗,“至于嘛?!”
王学海赶紧撇清关系,“可不是我鼓动的,大家自发来这里迎接你回家。”
姜崖一怔。回家?
是哦。他的家确实就在竹坑乡。
王学海不让他多想,立马拉着他坐上吉普车一路往金竹村开去。
沿途有村民陆陆续续往山上工地出发,瞧见姜崖都奋力招手,嘴里喊着:“小姜同志,你回来啊。”
姜崖把手伸出车窗,一一笑着回应。
王学海哎呦了一声,“姜崖,这几天好多人向我打听你。”
“哦。”姜崖坐直身体,慢吞吞地应了一声。
王学海絮絮叨叨,有向他打听姜崖长啥样的,家庭背景的,个人婚姻状况的,当然还有人打听姜崖是不是背后有人。不然怎么能在半年内办成这么多事,让一众村民信服!
姜崖笑了笑,没吭声。
“我反正把你往好里夸,”王学海一把扭转方向盘,冲上了金竹村的场坝,“当然了,对于那些认为你有靠山的人,我狠狠地对他们进行了批评教育。”
还没等姜崖有所反应,大樟树下瞬时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声震彻山谷,惊得飞鸟乱窜。
王学海帅气停车,笑嘻嘻地把一脸懵逼的姜崖从车上拽下来。
葛兴国、徐洪福、宋香巧、安庆生、安饮水……甚至还有竹兴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面前,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欢喜的笑容。
“小姜,你回来了啊!”
“没少胳膊少腿的,挺好!”
“好像还胖了一圈,招待所的伙食就是好。”
大家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姜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回哪一句。
他抬头一看,大樟树上还悬挂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句话:欢迎姜崖回家!
安庆生上前拽住姜崖的手,“要不是乡长他们拦着,我恨不得让他们把过年才搞的舞狮子整起来,热热闹闹地欢迎你回来!”
姜崖哭笑不得,他何德何能获得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 !
葛兴国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姜,回来就好。”
他知道纪委既然会放人,自然把姜崖的底细查到细枝末节,甚至连上次他们从广东回来改坐飞机的事情也问了个清清楚楚,要不是王学海保留有自掏腰包的证据,这事还真说不清楚。
期间心里t上的艰辛和折磨常人无法想象。
姜崖顿了下,抱歉地说:“乡长,都因为我……”
安庆生领着大家去县政府讨要说法,虽然出发点是好的,但此举太过冲动,让县政府门口被堵长达数小时。幸好没出大乱子,不然谁都吃不了兜着走。葛兴国身为乡长,是主要负责人,被县里予以警告处分,宋香巧作为村支书是直接负责人,被扣半年绩效,并予以内部严重警告处分。
至于牵头人安庆生,念其年龄大了,且是初犯,只是训诫教育。
葛兴国赶紧让他打住,不管如何,姜崖平安回来,这就是最大的幸事。
姜崖被大家伙迎进安庆生的家。廖婶早都在院子里安排了好几桌饭菜,给姜崖接风洗尘。
丹江风干鱼、本地腊肉、白面馍馍……好东西全往桌子上招呼,简直和过年差不多。
徐洪福的姐夫童逸民专门贡献了两瓶百年老酒竹坑香,大有不醉不归的架势。
姜崖还没喝酒就感到脑袋一阵头晕。四周全是热情的让人舒坦的话语和气息,让他内心软得一塌糊涂。
至于其他村民,则在安庆生家外大摆宴席,反正今天中午村里管吃,不管男女老少谁都可以上桌。
工地上的工友们也在杨英豪的带领下下山吃饭。临近过年,天寒地冻的还要加快施工进度,大家伙也都不容易。所以乡政府算是犒劳大家,把人全部叫下山来一起嗨吃一顿,给大家加加油鼓鼓劲。
杨英豪坐在院子里,和姜崖凑一起喝了个痛痛快快。他拍着姜崖的肩膀说:“你不在的这几天,工地上的活儿没耽误。你放心。有时间先回家陪陪你妈。你妈这次担心坏了。”
姜崖亲自给杨英豪倒了杯酒,双手捧起重重碰了下,“有杨哥在,我放心。”
大家伙见状纷纷举起杯,觥筹交错间热闹气氛骤然腾起。
冬日的太阳难得照进院子,枯枝阴影绰绰。姜崖仰起头,从枝丫间透出的光落在他的额头,氤氲出阴影来。
大家说起明年五月份的开园,兴致非常高昂。有人说到时候排队来的人怕是要堵到乡政府门口,有人说到时候金竹村家家户户都钻满了游客等着掏钱买吃买喝,有人说到时候大家伙都有事可做有钱可挣,只是想想就美滋滋。
所有人酒足饭饱,陷在美好想象中心里乐开了花。
姜崖自然心情好,他郑重地跟在场的每个人都敬酒,徐洪福这才发现这小子酒量真的不错。
宋香巧虽然被扣了半年绩效,但好在没出大事,加上她老公竹正业马上要做内装工程,赚的钱比她工资高多了,所以被扣绩效也不算大问题。反倒是安庆生知道自己拖累宋香巧被予以警告处罚,心中有愧,所以少了很多顶撞和反对,两人的关系反倒比以前更融洽了。
姜崖拿着酒杯正往外走,忽然听到外面吵闹一团。
宋香巧满脸郁闷,“怎么又吵起来了?”
葛兴国、徐洪福、杨英豪等人也急急冲了出去。
好家伙!原本还一片和谐的画面被两个打架的人给破坏殆尽。
杨英豪厉声喝道:“都给我住手!”
被围观的杨成周和姚自强两人你揪着我领子,我薅住你胳膊,两人打的难舍难分,旁人压根近不得身。
杨英豪气不可竭,上前拽住侄子杨成周的胳膊,使劲一拽把他先扯开。
姚自强之前掉进溶洞摔得骨折,前两天刚从医院回工地,还没停歇两天就又和人动手。这不,这家伙捂住胸口咳嗽个不停,牵扯旧伤脸疼得皱作一团。
姜崖沉声问:“为什么打架?”
杨成周回头死死盯着姚自强,撂下狠话,“你小子要不是我叔把你带出来,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吃土呢。你小心说话!”
杨英豪一巴掌拍到他肩膀上,“我看你说话才要小心!”他转头看向姚自强,知道这小伙子性格爽快且正直,这几年从没有给他找过什么麻烦,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动手,尤其今天大家伙都高兴呢,他不会无缘无故地破坏气氛。
姚自强愤恨指着杨成周说:“就是他举报的姜大哥!”
他这话像水滴进油锅,瞬时炸得所有人都裂开了。
第55章
所有人的目光全射向杨成周。
这小子今天喝了不少酒, 满脸涨得通红,好像从酒桶里拎出来一样。只是稍微靠近便闻到一股子冲鼻的酒味。
“你他妈胡说八道!”杨成周哪里肯承认,当场挣身边人的桎梏, 冲向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姚自强。
姚自强脸色骤然一变, 身体旧伤的疼刺得他直吸溜,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好在杨英豪出手, 直接把杨成周摁住,凌冽的拳头在他鼻尖错开,到底没砸到他的脸上。
杨英豪觉得丢人极了,他虽然穷苦人家出身,可如今的成就也是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好不容易扯了这么大一队人马到处挣钱干活,可他这个亲侄子真是分分钟就能把他好不容易积攒的好名声给毁没了。
他一巴掌拍在杨成周的脸上,“你再闹?!再闹就滚回去!”
杨成周之前少不得亲叔打骂,今天还是头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打脸,他顿时嚎叫起来,“叔!你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
宋香巧和安庆生等人也不愿意今天大好的日子被闹得不开心,都上前劝导。
杨英豪知道面前有太多眼睛盯着他看,既然姚自强说杨成周就是举报姜崖贪污的人,那这事自然不能轻易翻篇。
他走到姚自强面前,压着声音问:“自强,哥信你。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姚自强这时候其实也有点后悔了。方才他刚好坐在杨成周身边吃酒席,对方好像有心事,闷着头一直在喝。后来不知道是谁提及姜崖,说他如何为金竹村做实事,如何打举报人的脸为自己洗得清白,言语中对姜崖的佩服之心表达得淋漓尽致。
杨成周当下脸色就难看起来,一拍桌子叽叽歪歪骂了起来。对方知道他叔叔杨英豪是项目经理,自然不敢得罪,纷纷打着哈哈把这事揭过去不提。
过了一会杨成周尿急,去旁边茅厕,恰好姚自强在旁边蹲坑,隔着帘子他听见杨成周自己一个人骂骂咧咧地说什么老子就不信姜崖这小子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早晚让我抓到把柄把他摁死。
姚自强听到这里要是还不明白杨成周到底背地里做了什么事才怪。
只是,他到底是杨英豪的亲侄子。杨英豪把他从坑人的流水线工厂里救出来,给他吃给他喝,还教他技术……不管怎么说,他好像是个见不得人的告密者。
可还没等他犹豫片刻,杨英豪黑着脸把他揪过来,“自强,你快给我说!”
姚自强吓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倒豆子似的把自己听到的看到的全说了出来。
姜崖沉沉看向杨成周。
葛兴国和徐洪福两人心里也暗叫不好。这事牵扯杨英豪,而杨英豪是项目经理,景区工程正处于最后关键阶段,万一……
杨英豪攥紧拳头,狠狠捶向杨成周。
杨成周哪里肯承认,撒泼似的发疯说什么自己是冤枉的,姚自强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他的话怎么能算数。
就在这时,另外一个人站了出来,杨英豪一看是他的副手黄梁。
黄粱平时负责工人管理,跟杨成周和姚自强等人接触时间比较多。
他欲言又止,踌躇了片刻说:“举报人确实就是成周。前几天他去古街的小卖部打电话,有人听到了,悄悄告诉了我。”
杨英豪满眼通红,他一眼再没看杨成周。怪只怪他心软,其实早都预料到是自己侄子做的好事,却一直回避不敢调查。
闹到现在这个份上,这金竹村怕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一脸怆然地看着姜崖,什么话都没说,可大家伙都猜到他会说什么。
姜崖抿了下唇,默默走到杨英豪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我说过。有你在,我才能放心。”
杨英豪也算是七尺男儿,要脸要面子,姜崖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可因为他的人,姜崖受到莫须有的怀疑,甚至还差点引发□□。现在想想都后怕。
他苦笑摆摆手,“姜崖,老哥得撤了!”
葛兴国和徐洪福脸色一变,到底闹到了这一步。 t但这事难处理,姜崖是受害者,工程再重要,也不能损害他的荣誉。
黄粱讪笑着:“英豪,你别怪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强受冤枉。”
姜崖转脸沉沉看了对方一眼。自他认识黄粱,便发现这人比杨英豪圆滑太多,嘴巴甜会哄人,工人没有不听他话的,而且每每有上级领导来视察,杨英豪总不爱凑热闹,躲得远远的,黄粱则代表工队挤在领导身边说过不停。
既然他已经提前知道了杨成周就是举报者,为什么没有告诉杨英豪,偏偏选在这个时候说出来?
姜崖沉声道:“不管谁是举报者,我觉得都可以理解。越是这样,越能证明我们政府工作的公平公正公开。”
他并没有提杨成周是举报者,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
再说,除非举报者自己泄露,纪委那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杨英豪看向姜崖。第一次见到姜崖,他心里是失望的。白白净净的小伙子,一看就受不得风吹雨打,和他爹魁梧雄壮的样子差太多。谁知道这小子看着弱,内心却坚定堪比青山,轻易不言放弃,心性之坚韧甚至比他这个大哥都强。
要是其他人遇到这事,早揪着杨成周的脖子打起来了。可他还能气定神闲地说这些话……
只是他以后如何服众?如何领导这群人干活?如何在金竹村里行走?
就算姜崖愿意不在乎这件事,可其他人呢?
安庆生早都看杨成周不顺眼,只是他非常能理解一笔写不出两个杨字。杨英豪亲哥客死他乡,就留下这么个独苗,护短也是人之常情。何况杨英豪压根不知情。
他上前冷哼一声,指着杨成周骂道:“你小子真丢你叔的脸!你赶紧收拾铺盖卷,能滚多远就滚多远。”
竹兴文之前被杨英豪骂过,他倒是想在这个好时候狠狠踩对方一脚,可还没等他说半个字,便看见安庆生拉着杨英豪的胳膊说什么一码归一码的屁话。
他嘴巴张了张,到底没再说话。
既然安庆生都张嘴挽留杨英豪,其他人也纷纷劝他。
杨成周被丢在一旁,没人愿意听他狡辩,更没人愿意施舍他一个眼神。
只有竹兴文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地说:“臭小子,老安头的话你没听到吗?还不赶紧滚!不然我们手里的铁锹可不认人。”
随后好几个竹家人都跟过来,凶巴巴地盯着杨成周骂。
杨成周哪里还敢停留,眼巴巴地看着亲叔叔被众人拉到屋内,自己彻底变成了孤立无援的小可怜。
他只得灰溜溜地跑了……
*
此事让杨英豪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姜崖拉着他喝了好几场酒才把这事掀过去。期间杨英豪的副手黄粱突然被查出里应外合收受供应商的钱财买进不合格的材料,被项目部开除并追究责任。姜崖把这事当做典型好好整顿了工程相关人员,杨英豪知道自己再不承担起责任怕是更对不住姜崖的信任,所以很快振作起来,凡事亲力亲为,小心翼翼,再也不敢托大,工地的面貌到底变了个大样。
宋香巧看在眼里,赞在心头,只能说姜崖这人别看年轻,可碰到事能先把个人感受抛出去,而且能巧妙把不利情况转为有力情况,审时度势,快速决定。这样看来,待在竹坑乡还真是委屈他了。
这话她不敢说给别人听,只能给自家老公竹兴业说。竹兴业是个闷葫芦,听媳妇叨叨说了半天,这才憋了几个字,“姜崖是个干大事的。”
气得宋香巧拿枕头捶他。
除去工地,腊月最重要都事自然是广东客商高瑞良一行来西河县考察投资事项。这是姜崖之前和王学海、竹向笛三人前往广东辛苦请来的考察团。
县里很重视,早早安排好高规格接待。与其他投资商要地要财政补贴和税收优惠不同,高瑞良更看重竹坑乡的竹林资源以及竹编人才,以及未来发展趋势。
葛兴国知道这都是姜崖的功劳。这小子凭借三寸不烂之舌硬是把高瑞良这个心机深重的纯粹伤人,变成了个战略家和格局家。只说高瑞良愿意先期投资五百万建厂这事就已经让人料想不到。
而且这五百万,投在竹坑乡,不是条件更好的县城。
且接待过程中,姜崖又能从有利于高瑞良发展的角度出发,同时也不卑不亢,把竹坑乡的发展潜力说得淋漓尽致,向对方描绘了一片大好未来。
虽然高瑞良总是揶揄姜崖画饼,但这人到底拿出了真金白银,所以他内心还是信姜崖说的话。
高瑞良来了七天,姜崖陪了七天,里里外外把竹坑乡跑了个遍,还拜访了和竹向笛类似的竹编手艺人。姜崖拿准高瑞良想把竹编事业发扬光大的心理,他除了嘴上描绘外,还拿出了具体的实施方案。
包括向上级部门申请将竹坑乡的竹编手艺评为非遗瑰宝,把竹向笛等人评为非遗继承人,首先通过官方确定竹坑乡竹编艺术之乡的称号。他还打算在金竹村为竹向笛设置专门的非遗传承工作室,结合高瑞良投资的竹器厂,一起研发更适合市场发展的竹器家具或装饰品等,目标当然定得不能低,除了打开省内市场外,还要走向全国,迈向亚洲,让日本人韩国人看看竹器发源地的中国现在宝刀未老。
竹向笛的手艺水平高瑞良非常认可,所以由他出人竹器厂的厂长兼技术总指挥,但凡会竹编的人都可以应聘,也可批量把小件竹器拿回家生产,这样既可以顾着家,又能有收入。
这套工厂+农户的生产模式受到县领导的一致好评。
同时,姜崖让竹向笛赶紧在□□洞景区开业前研发一套符合景区主题内容兼顾艺术性的竹器文创产品,到时候把这些有趣好玩的产品摆在特色商品售卖店里,又能提高景区的层次性,同时还能增加收益。
*
进入腊月,过年近在咫尺。
雪也下了好几场,工地上早都放了假,工人们该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也可继续住在项目部。
竹兴文蹲在门口看见好些个在外面打工回来的人,兴高采烈地拎着大包小包回家,手里拎得不是猪肉就是米面油糖果,他酸溜溜地看着家里的冷锅冷灶,忍不住骂道:“有什么值得得意的?老子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有几个臭钱就嘚瑟?!”
在外面打工多受苦啊,还不如他在景区工地上挣钱挣得舒服。虽然一个月中有七八天都迟到早退,好歹比刚开始强多了,一个月也能拿一两百块钱。
他慢吞吞从裤腰处拿出攒下的一叠钱,小心翼翼地数着,回头喊道:“黑蛋!咱们爷俩也去街上办年货!”
黑蛋正在里屋写作业,他头也不抬地回道:“我不去!我要等我姐回来!”
说起竹小蝶,竹兴文气不打一处来。这丫头在县城上高中,很少回来,一回来不是带着黑蛋去山里挖药,就是去宋香巧或者姜崖老娘家里帮忙,家里一堆事说不管就不管,害得他忙里忙外的,生生瘦了好几斤。
现在竹小蝶长得越来越像他跟人跑了的老婆,他有时候想起来又恨又难受。这丫头说了,等两年后高考她一定会考去北京,到时候肯定不会再回来。黑蛋唯姐是从,肯定也会跟着她跑了。
一想到过几年家里空落落的,这些日子竹兴文的心情就没好转过来。宋香巧找他谈了好几次,姜崖之前提议让他去参加乡村医生的培训,不管能否通过,好歹在两个娃以及其他人眼里他这个人还算有点用处,而不是成天只会发牢骚。
老婆跑的时候,村里人没少奚落他,他的脾气越发别扭古怪。别人越看不起他,他越要堕落给别人看,才好把这罪名给坐实了。
他现在脸皮厚,不在乎其他人的看法,可两个娃越来越大,对他从没有好脸色,他最近倒是有点怕了。但具体是怕孤老终生,没人养老,还是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算是村里数一数二有才的人,如今变成懒汉,害怕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要是以前他肯定把黑蛋揪过来臭骂一顿,可现在他犹豫了,忍着火,跑到t窗户外面,讪笑道:“等你姐回来,看家里什么都准备齐,那她肯定高兴啊。”
黑蛋手里的笔骤然一顿,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外亲爹的侧影。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老头子竟然在意姐姐高不高兴?
竹兴文见黑蛋没反驳,越发觉得这是个机会,他直接走进里屋,拿出自己这几个月攒下的钱,得意洋洋地说:“咱家今年也能吃香喝辣。爸爸有钱!”
黑蛋没好气地说:“这是你挣的?还是骗的?”
竹兴文这下恼了,弯腰卷起裤腿,“老子在工地上累得命都没了,你看,这是什么?”
黑蛋低头一看,亲爹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一看就是搬运重物撞到的。
他半天没说话,要是让他相信亲爹真心想过好日子,他是不信的,毕竟亲爹之前干的恶心事数不胜数。但亲爹能在工地上连续干活好几个月,这倒让他“刮目相看”。
竹兴文兜里有钱心情好,赶紧让黑蛋跟他一起去街上。
黑蛋磨磨蹭蹭不想去,但想到姐姐回来看见家里年货好歹有那么几样,确实能让她稍微感受到这还算一个家。
竹兴文美滋滋地问他想买什么?新衣服?新鞋子?书包课本?还是糖果?
黑蛋一点都不客气,“爹,每一样都买,成吗?”
竹兴文吓得赶紧把手里的钱塞进□□里,“你这小子别得寸进尺!老子今天是心情好……”
还没等他说完,黑蛋一屁股坐下来,“那我不去了!”
竹兴文气得手高高举起,可举着举着最后一脸恼火地摸了摸头,狠狠道:“只能买两样。老子就这么多钱,还要买肉呢!”
黑蛋哼了一声,“那你刚问我干吗?”
竹兴文:“…………”
父子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路往下走。沿途不管碰到任何人,不管人家给他打招呼没,竹兴文都会美滋滋地说自己要去古街上办年货。
若是有人哎呦一声说稀奇,他便笑骂两句。要是有人懒得理他,他便朝地上吐口唾沫表示愤慨,嘴里嘀咕着说要是等老子有钱了的车轱辘话。
黑蛋不想理他,快速走在前面,不一会就拐过山腰,把亲爹远远甩在后面。
好歹这小子还知道亲爹要掏钱,百无聊赖地等在古街口等着。
竹兴文絮絮叨叨地怪黑蛋不懂礼貌,黑蛋反驳说:“你懂吗?”
竹兴文忍了又忍,不想破坏好心情,他一路转悠,想充大爷买好的,临到掏钱又嫌弃人家卖的太贵,转悠了半天只买了一瓶酱油一瓶醋外加一小袋白面。
黑蛋冷眼看他表演,先是不管不顾地从卖糖葫芦的人手里拽走一根红艳艳的冰糖苹果,让亲爹在后面气鼓鼓地付钱,后来又蹲在卖旧书的摊位前,一口气挑了好几本画册,然后坐等亲爹再掏钱。
竹兴文认得字,见黑蛋直接忽略旁边的语数英练习册,却买了几本花里胡哨不实用的画册,当下气了,死活不给他掏钱。
“让你买学习用的书,你买这干嘛?”
黑蛋脖子一硬,“你刚才答应我买书,可没说不让我买画册。”
竹兴文眨巴着眼睛,妈的,被臭小子拿住了话柄。可买这画册有什么用?好歹买了练习册能提高成绩啊。
他耐着性子劝,黑蛋就是不听。最后惹急了,他吼道:“你掏钱还是我掏钱?我掏钱你就该听我的!”
他这一嗓子让旁边的人都看过来。黑蛋小脸通红,红着眼圈把书放下。
这时候,竹兴文要说没有一丝丝后悔是假的。可他真的不能理解为啥这小子死活要买这些画册。
他一转身看见姜崖施施然站在面前。
黑蛋一见到姜崖立马委屈地扑进他的怀里,竹兴文看得很不是滋味。到底谁他妈才是他亲爹?
他咋都想不起上次黑蛋抱他是什么时候?
姜崖拍了拍黑蛋的后背,“你想买什么书?”
黑蛋仰起头,哽着声音道:“画册。”
姜崖眼前一亮,笑道:“你喜欢画画?”
黑蛋点点头,“喜欢。”虽然乡里学校条件差,也没有专门的美术老师,但前段时间学校来了位漂亮的支教老师,她带来了画笔和画布,还带来了好多本画册。太阳好的时候,这位老师会带着大家坐在山坡前看着远处的山和云画画。
大概因为她的影响,黑蛋觉得自己爱上了画画时候的感觉。像有电流穿过身体,激发了某种潜能。
只可惜他没钱买颜料画笔纸张,刚才在旧书摊上看到那几本漂亮的画册就心动不已。只可惜……
姜崖嗯了一声,拉着他往书摊前站好。
“这几本?”
黑蛋嗯了一声,忍不住蹲下又翻看了起来。
姜崖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钱,竹兴文见状不妙,赶紧喊道:“干嘛干嘛你?”
要是让村里人知道他不肯给娃买书,让姜崖付了钱,那还不被戳脊梁骨。
姜崖转身看着他,“买画册啊。”
竹兴文没好气地说:“他亲爹还没死呢。这钱不用你掏。一个月工资也不知道几个钱,天天不是塞给村西的老太婆就是拿给村东的老头子……嘚瑟啥啊。”
姜崖没生气,笑着后退一步,把手里的钱又塞回了裤兜。
竹兴文:“……”有点不对劲,感觉像是中了什么圈套。
黑蛋终于拿到了心心念的画册,美滋滋地左看右看。
姜崖揉了揉他的头,“古街上没有卖颜料画笔,过几天我去县城买给你。算作过年礼物,好不好?”
黑蛋呀了一声,高兴地想跺脚,他腼腆着说谢谢。
竹兴文不想让姜崖花钱,可一想到等会还要给姐弟两人买这买那,既然姜崖爱大方,那就让他买。反正是他先主动提的。
他喊着黑蛋去别处买年货,姜崖跟两人告别,转身往家走去。
腊月的古街热闹极了,到处都是吆喝声。今年的古街显然人多了些,街上还常常能看到金竹村的人。可见大家兜里有了钱,买起东西也不畏手畏脚了。
他怀揣着一丝欣慰,刚拐过巷子,就看见竹小蝶站在自家门口,袖子高高挽起,手上端着高高耸起的煤球往家里走。
刚才黑蛋还说姐姐趁着寒假在县城堂姐竹丹干活的餐厅打工挣钱,这丫头怎么会在他家?
还干这种体力活?
一时间他心情十分复杂,赶紧抬脚走过去,二话不说直接把竹小蝶手里的煤球抢走,硬声道:“你不想再长高了?”
竹小蝶低头一脸懵看着空着的两只手,再一脸懵地抬头看着好像有些生气的姜崖,小脸瞬时灿烂如花,“你回来了啊!”
第56章
姜崖方才还绷着的脸此刻总算松弛了些。他放缓语气道:“你放寒假不回家,在这做什么?”
竹小蝶耸耸肩,指了指院子里头,“姜姨腰腿不好,你又忙着不在家……再说,我今天刚好从县城回来,就来帮忙半天,没关系的。”
姜崖心头泛起几分复杂情绪。他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连近在咫尺的家都回不了,和衣在宿舍凑活。母亲大病初愈,身体还弱,要不是平时大姨二姨、宋香巧还有竹小蝶帮衬, 她老人家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竹小蝶见他抱着煤球发呆,赶紧催着他进去摆好。她则转身又从拉车上卸下十来块煤球,仔细摞好,轻而易举地抱了进去。
姜春从里屋走出来,见姜崖和竹小蝶两人齐齐抱着煤球,当下心疼坏了。
“哎呀,都快放下。我再多给师傅点钱,让他帮忙挪进屋就好啊。”她不过是进屋拿喂鸟的食儿, 竹小蝶可就干起活来。
她知道今天姜崖要回来,炉子上早都煨着萝卜排骨汤,恰好竹小蝶也来了,刚才她又加进去几大块肉。
肉质软烂, 味道十足,两个孩子肯定吃得开心。
姜崖喊了声妈,脚步停息地钻进厨房忙活。姜春扯住竹小蝶的胳膊,“崖崖回来了就让他干。你还在长身体,可千万别累着。”
竹小蝶想起方才姜崖也这般说,心头一暖,伸手往额头擦了擦汗,瞬时变成了小花脸。
姜崖走出来时变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顺手从旁边洗脸架上把毛巾蘸湿,递了过去。
竹小蝶在他的笑意声恍惚了片刻,这才意识到什么,赶紧凑到镜子前,脸立马红起来。
她默默从姜崖手里接过毛巾,避开轻轻擦拭起来。
姜春看在眼里, t只是笑并未说什么。她转身进厨房,勒令姜崖和小蝶出去歇着。
两人好像很少单独相处,此时正值深冬,一束腊梅从隔壁院墙探进头来,轻易可以闻到淡淡的专属香味……
“你瘦了!”
“你瘦了!”
姜崖:“……”
竹小蝶:“……”
姜崖笑了起来,“我要是问你期末考试情况,你会不会嫌我啰嗦?”
竹小蝶也笑起来,弯弯的眼睛像月牙,“你不问,我还要主动跟你讲呢。”
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美滋滋地说:“第一名!学校还给我奖励了一百块奖学金呢。”
姜崖夸张地哇了一声,“这么厉害?!想要什么礼物,我也要奖励你。”
竹小蝶赶紧摆手,上次姜崖从广东带回来的录音机已经算是大礼了,她怎么还能要其他礼物?
姜崖非要她挑一样,竹小蝶非不要,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都不接招,把旁边笼子里的八哥都听得急得乱转。
“好啦好啦!”姜春从厨房走出来,“小蝶你今年大年初一可一定要来我家给我拜年。到时候姜姨给你包压岁钱。”
她边说边往里屋走,不多时从里面拿出一套崭新的大红色棉服外加一双黑色皮靴。
“我那天去县城,刚好看到这一身衣服,觉得你穿上肯定特别好看。红色喜庆,过年就要穿红色。”
姜春边说还边把衣服往竹小蝶身上比划,喜滋滋地说自己眼光好,正合适。
竹小蝶猝不及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自她亲妈离开他们姐弟两人,所谓的过年是最惨淡和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时间。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只有她家冷锅冷灶,外加亲爹的冷言骂语。别说新衣服新鞋子,连热汤饭都吃不上。
她不过是来帮姜姨做了几次家务,她便如此对待自己,忽然鼻头一酸,眼泪竟氤氲出来了。
“好端端的,哭什么啊?”姜春赶紧拿来毛巾给她擦。
姜崖皱起眉头,“妈,是不是你买的衣服小蝶不喜欢啊?”
姜春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竹小蝶连连摆手,“不是不是!”
姜春笑起来,让竹小蝶别这么客气,把衣服往旁一放,赶紧拉着她去厨房端菜,把这茬错开不提。
三人吃饭期间,姜崖提及今天在古街上看到竹兴文和黑蛋一事。
竹小蝶听说黑蛋执意要买画册,轻轻叹了口气,“这小子最近迷上画画,没事就拿着根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
姜春赞许地点点头,“这是好事啊。难得他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找到自己的喜好。”
竹小蝶一听是姜崖给黑蛋买的画册,当下要给姜崖掏钱。
姜春故作生气,把她的手摁住,“你呀,不要老觉得欠着谁的?!都是相互的,你们姐弟两个经常来陪我这老太婆,我们作为长辈给你们买点小东小西的,也算礼尚往来啊。”
竹小蝶的唇轻轻颤了颤,好似要压抑什么情绪,猛地起身说:“我去给姜哥再成点汤。”
姜春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无奈,这丫头是受了多少苦才认为这点小恩小惠比天大?
姜崖给姜春夹了块排骨,“妈,你真是去县城给小蝶买的衣服?”
姜春赶紧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县城能有什么好衣服,我是让你二姨去省城帮我带的。”
姜崖虽然省吃俭用,在穿着方面不讲究。但他有个有钱有闲的二姨,二姨在吃穿用地方面对自己大方,对亲戚更是大方。姜崖经常收到她买来的各种礼物。母亲送给竹小蝶的这套衣服,一看料子就很好,价格不菲,怕是在县城也买不到。
姜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
日子进了腊月二十,所有人都掰着手指头开始算日子。哪天打扫厨房,哪天蒸馒头炸油条炸果子,哪天祭拜灶台,大家伙遵循着共有的秩序,也都期盼着家里面那些外出打工的人早点回来。
果然临近过年,大樟树下每天的对话无非如下。
“哎呦,娃子你可回来了。你妈每天都在这等你,今天刚好下地窖拿白菜……”
“今天在外面挣到大钱了吧。你这包里装的都是现金?”
“大家都在等你打牌呢,去年过年输钱的今年可要全挣回来呢。”
在外面挣辛苦钱的,有听话的交给了老妈老婆,有穷大方的给家里人买这买那恨不得全村人知道,当然也有像安思源这样开工厂的老板,是全村人关注的焦点。
他什么时候到家,开什么车回来,拿多少礼物回来,都会经过他老婆姬莲花的嘴搞得全村人都知道。
小年这天,“众望所归”的安思源终于到家了。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在安思源工厂打工的安家兄弟姐妹叔姨婶子……今年在竹茂德的撮合下,姓竹的人也有好几个去了他的工厂打工,所以头一次安姓、竹姓两家人都齐齐等在村口,迎接安思源一行人。
其中属安庆生最为高兴。安思源是他亲侄子,他这做叔叔的这些年能在村里站得住脚,跟他这个侄子有本事能挣钱有很大关系。
一大早安庆生就站在大樟树下翘首等着。
除了安庆生高兴外,姬莲花也兴奋异常。
“哎呀,我家思源昨天给我打电话,他的车已经到湖北了。那边下大雪,路不好走,就找了家旅馆住了一晚……”
“莲花,住旅馆可贵了啊。”
姬莲花就等着这句话,她摆摆手说:“旅馆再贵也得住啊。路不好走,出了事怎么办?!”
“呸呸呸……”安庆生吸溜一声,斥道:“大过年能不能说点吉利话?”
姬莲花这才发现自己得意过头了,赶紧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哎呀,我的意思是我家思源不怕花钱……”
大家一听都讪笑起来。有人故意起哄,“哎呀今年咱们金竹村放烟花能不能比得过梁家洼,还要靠思源啊。”
竹坑乡人别看山远人穷,可过年的时候所有人都像是挣了大钱似的,拼着命地花钱。
金竹村和梁家洼一个在山那边,一个在山这边。金竹村出了安思源这个有钱人,梁家洼那边出了好几个安思源同款有钱人。五年前,梁家洼在大年三十这天晚上不仅请了全乡最出名的舞狮舞龙队来村里闹年夜,还足足放了半个小时的烟花。
这里是林区,梁家洼人就专门在江边找了快平整地方放烟花。当时,江水粼粼,烟火冲天而上,灿烂得茫茫大山和江水全映在人的眼里。
梁家洼有钱这件事一下子深深刻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金竹村人向来和梁家洼人不对付。安庆生见梁家洼人如此嚣张,恰好安思源这人特别好面子,和安庆生一商量,便找安家几个条件好的同族人一起凑钱也放了半个小时烟花。
从那时开始,每年两村比拼烟花成了竹坑乡过年必备节目。
今年肯定也不例外。
姬莲花笑嘻嘻地说:“我家思源说了,今天他提前半年向浏阳那边的烟花厂预订了烟花,肯定比梁家洼的还要响,还要高,还要漂亮。”
她这话一下子引起了大家的主意,纷纷围着她问个不停。
姬莲花享受的就是此刻所有人眼中的羡慕。她一会摸脖子,一会摸手腕,一会又拢拢头发,但凡能露出金饰的地方她都抹了个遍。
过了一会,果然两辆轿车从外面山路上徐徐驶来。
姬莲花立马领着女儿安芝儿子安良迎了过去。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他穿了件羊毛呢子,那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小孩们全围了过去,有叫叔的,有叫哥的,还有叫爷的,甚至还有叫大孙子的……辈分乱得很,但目的相同,全期盼着安思源从后备箱拿出糖果来吃。
安思源和安庆生很像,棱角分明,眼里透着安家人特有的精明。
不过看到这么多小孩子围过来,他还是笑得格外开心,尤其看到他的两个娃,一把搂过来左右亲了亲,这才从后备箱掏出一大袋糖果。
小孩们心满意足地捧着一大把吃的,拿到后便跑得不见踪影。
竹兴文也在人群中,他顶看不惯安思源这种笼络人心的做法,可人家就是有钱,就是大方,他只能干生气没办法。
按照惯例,除了给小孩们分发糖果外,安思源每年还会给孤寡老人发钱。今年也不例外。他人还没进家门,就让人掏出一大叠现金见一个发一个。
发到红奶奶的时候,红奶奶连连摆手说不要。
安思源一愣,红奶奶是村里年龄最大的长者之一,他向来会t多给她几张。
红奶奶笑道:“今年我在山上工地做饭,挣了不少钱。不缺钱!”
安思源这才想起来,听媳妇姬莲花说,现在金竹村正在大搞开发建设景区,全村人只要肯出力气都能在工地上挣到钱。叔叔安庆生也说自己今年挣了不少钱,家里开了农家乐,山里还搞了养猪场。
他大眼看过去,大樟树下的土坝子,变成了水泥平地。旁边还摆了两张乒乓球台。连回村的路也修得格外平展,他刚开始的时候还以为开错了山道。
不过是一年没回来,家里就变化如此之大。
听说,就因为乡政府来了一个叫姜崖的小伙子……
他沉吟片刻笑道:“红奶奶,您挣钱的是您的,这是我孝敬您的。您收着,买糖吃。”
旁边人也劝红奶奶赶紧收下。
红奶奶坚决不要,“我能挣钱,够花。你这钱拿去给其他人。”
安思源劝了半天还是没把钱塞进去,他心情有点复杂,不过还是笑呵呵地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行。红奶奶老当益壮,能挣钱,给我们树立了榜样。”
“思源,现在你兴文叔也能挣钱。”竹兴文凑过来,美滋滋地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新衣服,“你看,刚买的。”
安思源对他最是了解,每年过年回来冒酸水最多的就是他。
“也是在工地上挣的钱?”
“那可不!”
“过年去我家吃饭。叔给你做肉吃。”竹兴文拍着胸脯说道。
安思源忍不住皱起眉头,他倒是小看了村旁的这个工地。竟然连竹兴文全村出名的懒汉也愿意花力气挣钱。
这景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那个姜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竟有这么大能耐?
安庆生见不得竹兴文挣点钱就嘚瑟,他赶紧说:“行啊。那咱们现在就定个日子。大年初四,我和思源两家人都去你家吃肉。咋样?”
大家伙都笑起来,起哄着说也要去吃肉。
竹兴文猝不及防,被众人闹得脸青一块白一块。
“我家还有两个学生要养,只能来思源一个人……”
安思源笑着拍了拍竹兴文的肩膀,“初四,老规矩,请大家去我家吃饭。”
竹兴文摸了摸鼻子,哼了一声,“今年我可不缺肉吃……”
*
安庆生把安思源直接接到家里,廖婶早都备好了饭菜给他接风洗尘。
姬莲花之前和廖婶因为农家乐抢客人一事闹了点别扭,不过看在安思源的份上,两人都装做这件事没发生,谁也不提。
安庆生酒醉饭饱之余,拉着安思源说起自己的养猪之梦。
“我现在在桃花沟那块养了几十头猪,散养在林子里,吃不了多少猪饲料,关键是姜崖帮我申请了养猪补贴,我这成本一下子就少很多。今年过年猪肉价涨得挺多,叔我也算是挣了钱。”安庆生絮絮叨叨地说着,“当然比不过你的大生意。”
安思源笑起来,“叔,听你这么一说,我更想见见这个姜崖了。”
廖婶在旁接话道:“那小伙子是挺不错。我这农家乐要不是他前后帮忙,也没那么快搞起来。”
廖婶拿了一盘花生在旁边剥着,“你是不知道就咱们村现在就有十来家农家乐。大家拿出不住的房间改造改造,买新床铺床褥,还要把院子里搞得漂亮点,当然谁家下厨手艺好,更沾光……也不是谁都能接待游客的,每季度都要考核,都要评比,谁家要是被投诉了,还要被摘牌呢。”
协会!投诉!摘牌!竞争!
这些原本不可能从廖婶这样的山村妇人嘴里说出来的字眼,在安思源面前不停地蹦出来。
他眯起眼睛,农家乐这件事他听媳妇姬莲花说过。只不过姬莲花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只说大家伙都欺负她,尤其村支书宋香巧就是不给她派游客。
他当时心里装的都是订单和生产,压根没想老家的所谓农家乐能搞出什么花头。所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当回事。
现在看来,倒是小瞧了。
等安思源从景区工地上转一圈再回来,他身为商人的心思活泛了起来,尤其听说广东的一个姓高的老板在竹坑乡投了五百万建竹器厂,而且也是姜崖亲自跑去广东招商回来的。
即便是全村人的房子都拿来做农家乐,也提供不了太多的床位。要真如大家说的未来景区游客量巨大,建大酒店才是正途啊。
第57章
腊月二十八,距离过年还有三天时间,在外打工干活的人基本都回来了。金竹村的路上拎着大包小包的人几乎没有,毕竟该办的年货早都办好了,大家伙几乎都钻在家里忙着过年所需的一应东西。
好几日没出来的日头终于从云层里露出了浅薄的光, 在寒风中聊胜于无,并不能给人太多暖感。
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地从山上绕路冲上来,竹向笛一眼看到穿着颇为洋气的竹丹。
他一拉手刹把车停下来,笑呵呵地喊道:“你这妮子今天才回来?咋?住惯了大城市的高楼大厦,看不上咱们金竹村的破房子?”
竹丹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三叔,难怪你找不到老婆。这张嘴也太损了!”她要真住得起高楼大厦, 谁还稀罕回金竹村这破地方?
金竹村姓竹的都是亲戚,竹丹是竹小蝶的亲堂姐,她们这一支按照老一辈算法是竹家正房。但按照辈分, 她们两人都要朝竹向笛叫一声三叔,虽然竹向笛这一支是偏房的偏房。
拖拉机斗箱里装着一大捆新鲜竹子,过年不过年的,竹向笛不在乎,老婆不老婆的,他更不在乎。他现在忙着为明年五月份开园的景区做一套竹器纪念品。这事拖延不得,大清早他便赶到山那边找人买了这一大捆好竹子。
竹丹的话压根没进他的心里, 他拍了拍旁边的空座,“来, 上车,三叔稍你一程。”
竹丹穿着红色高跟鞋,脚腕处露出雪白一截,粉色的羊绒大衣与这山野格格不入。她这一身打扮本应该行走在大城市宽敞的马路上,而不是绕了一山又一山的柏油路上。
不过,这里距离村口还有一段距离,高跟鞋好看不中用,竹丹还拉着个半身高的行李箱,早都累得走不动了。一听三叔载她,虽然嫌弃拖拉机会弄脏她的羊绒大衣,但好歹不用走路……她刚迈出一步,忽然身后有人哔哔地按了两声喇叭。
一辆黑色富康车仰着脑袋开了过来。竹丹立马把腿缩回去,把脸别过去。
竹向笛看了半天才看清楚坐在驾驶位上的孙义年。这可是位做工程的大老板,是姜崖的二姨夫,有钱有势,只不过他轻易不来金竹村,快过年了怎么跑来这里?
按理说他该耀武扬威把车一路开进村口,怎么在这路上停下来?
富康车和拖拉机并排霸占着路,等会有车来可怎么办?
竹向笛乱七八糟地想着,竟瞅见孙义年从车上走下来。对方笑嘻嘻地给他抛了一盒好烟,而后朝竹丹喊道:“走,坐我车!”
竹丹一愣,转脸看向竹向笛。竹向笛只顾着看手中的烟盒,并未觉察出异样来。
孙义年上前拽住竹丹手里的行李箱,“天冷。别冻着了。”
竹丹脸一红,“没事,不用的。”
竹向笛这才看过来,笑道:“竹丹,孙老板的车暖和,你快上去吧。”
竹丹左看看右看看,踌躇半天最后还是上了孙义年的车。
*
竹小蝶确实是干家务的好手,自她回来便不停歇地把家里里里外外打扫地干干净净,连她亲爹竹兴文都忍不住说:“要不是你考了第一名,我真想让你回来,把咱家也搞成农家乐,肯定比廖婶他们强。你做饭又好吃,嘴又甜……”
竹小蝶懒得理他,用围巾捂住嘴,举起扫帚踮脚戳房顶的蜘蛛网。竹兴文猝不及防狠狠吃了一口灰。
“小蝶!”竹丹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喊道。
竹兴文一回头看到是竹丹,再瞧着她穿着格格不入的羊绒大衣,再瞧瞧自家闺女土不拉几的样子,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要是小蝶肯听他的话,她一定也能去城里赚大钱,穿好衣服,他这做爹的也能尽早享受两天好日子。
竹小蝶赶紧把扫帚放下来,想拉着堂姐说点体己话,却被对方嫌弃自己太脏。
她不以为意,笑呵呵地去院子的井里打了一桶水,仔细洗干净后才拉着堂姐坐下。
竹丹不肯坐,随意问了两句竹小蝶的成绩,转脸瞥眼看见窗台上放了一个红色的录t音机。
听说这是姜崖从广东带回来送给她的,顿时两眼发光,忍不住揶揄道:“姜崖对你还真好。这个录音机要好几百块呢。可贵了。”
竹小蝶自然知道录音机价格不菲,更明白姜崖希望她好好学习的愿望,她也没有矫情地说现在就要还对方这份恩,反正她还年轻,待她考上大学,有的是方法和方式对姜崖好。
竹丹正愁没机会把话题转到姜崖身上,借着这个由头,她凑过去笑道:“人家姜崖对你这么好,他一年忙到头,肯定没时间收拾家里,炸油条炸果子蒸包子蒸馒头这些都可费劲了……要不姐和你一起过去他家里,帮帮忙?”
竹兴文一听急了,“干嘛干嘛?凭什么过去当免费劳动力?又不给钱!”
竹丹没好气地白了竹兴文一眼,“叔,你这人别住这房子,直接住进钱眼里算了。”
竹兴文还指望竹小蝶收拾家里,哪能放她走。
竹小蝶早都想去姜崖家帮忙,只是她脸皮薄,不好天天往人家家里钻。竹丹直接给了她台阶下,她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外走。
竹丹差点笑弯腰,这丫头还是一点都不藏心思啊。
两人冲下山,竹小蝶走着走着觉察出不对劲来。她这位堂姐可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今天刚回来,家里的凳子还没暖热,便来家里说什么一起去姜崖家帮忙的事。
她图什么?难道真的为自己创造和姜崖见面的机会?
她瞥眼看向竹丹,“姐,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竹丹眉头一皱,使劲拍了下她的肩膀,“好好的,我瞒你什么?”
“那你去省城打工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竹丹讪笑道:“走得急,忘了给你说!”
竹小蝶不知道她的话有几分真。之前她只要不回金竹村便去竹丹打工的饭馆,上个月竹丹一声招呼没打,跑到了省城,害得她在竹丹住处放的书被饭馆老板丢出来,脏了破了,用不成了。
竹小蝶还想多问两句,竹丹立马转移话题,“我这次回来拿了几件不穿的衣服,你别嫌弃旧,挺暖和的,你上学穿。”
竹小蝶盯着她看了一会,到底什么也没说,点点头说了声好。
两人刚拐上古街的巷子,便看见一辆黑色富康车停在巷子口挡住了去路。
竹小蝶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辆车,左右打量了半天,被竹丹拽着往前走。
今天腊月二十八,姜崖放假,自然在家。同时在家的还有二姨姜芳、二姨夫孙义年。和他母亲姜春关系好到几个邻居也过来帮忙,竹小蝶刚踏进去,便被浓郁的过年气息包裹住了。
姜春一见到她高兴地连连往她嘴里塞刚出锅的果子,二姨姜芳也喜欢竹小蝶,从里屋拿出进口糖果往她口袋里塞。
竹丹被生生冷落了下来。
孙义年懵了又懵,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讪笑着说:“人家竹丹也是客人……”
姜崖转脸看过来,心想二姨夫什么时候认识竹丹的?
姜春这才发现还有个姑娘站在门口,长得丰腴漂亮,只是妆容过了头,把分明还是年轻女孩的样子给压住了。
竹小蝶赶紧把竹丹介绍一番,姜春笑着说欢迎,喊着她过来坐下吃果子。
竹丹也不怯场,落落大方地坐到炉火旁,拿起果子吃了起来,边吃边上下打量二姨姜芳。
姜芳个子高,一身掐腰风衣显出好身材,但毕竟年岁不饶人,眼角的皱纹怎么都藏不住。
竹丹的眸光落在她胸前的那块佛像玉佩上,分明比她藏在胸前的这枚玉佩大,色泽要好很多。
孙义年实在坐不住,“面开了吧?是不是该揉面了?!”
姜春揶揄道:“孙老板是准备撸袖子干活啊?那多耽误您挣钱!”
孙义年被损的老脸一红,“三妹,揉面这活儿最累人,就该我这劳碌命干。你们坐好吃好,千万别动。”
他边说还真挽起袖子往厨房钻。
二姨姜芳眨巴着眼睛,像是不认识孙义年似的,回头跟姜春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要知道自从她嫁给孙义年,这老小子就没进过厨房,连个灯泡都没换过。
竹小蝶本来就是来干活的,哪能让孙义年揉面,她咻的一下站起来,还没等她张嘴,竹丹抢了话头,“我在饭馆揉面揉习惯了,手劲大,速度快,我来吧。”说着后脚也钻进了厨房。
姜春和姜芳哪能让两个小姑娘干活,赶紧往里走。
竹丹推开笨手笨脚的孙义年,拿起面团使劲往桌板上一砸,咚得一声震得孙义年肩膀一颤。
其他人怎么劝都劝不住,竹丹压根不肯丢手。如她所说,她揉面的功夫确实一流,连竹小蝶都自认不如。
“那行。我这里还有两盒阿胶糕,一会你拿回去。”姜芳笑着说。
竹丹也笑着回头,瞥了一眼孙义年说:“我家里也有阿胶糕,芳姨你别跟我客气。”
姜芳一愣,孙义年赶紧别过脸。
竹丹不过是在省城打工的打工妹,能挣几个钱?又是穿价格不菲的羊绒大衣,又是家里有普通人家不会买的阿胶糕!
姜芳讪笑两声,“你有归你有,姨再送你两盒!”
竹丹笑了笑,没接话。
竹小蝶把其他人推出去,留下来和竹丹一起揉面。
姜崖过了会进来给两人倒了两杯水。
竹丹笑道:“姜崖,你坐这里烧火,我们一会炸油条呗!”
竹小蝶哪能让姜崖干活,赶紧碰了下堂姐的胳膊,“姜崖哥哥你别听堂姐的,你出去休息吧。”
竹丹乐不可支,小声在竹小蝶耳边道:“你可真心疼人家!”
竹小蝶脸一红,急得朝竹丹瞪眼。
姜崖装作没听见,索性蹲到灶台旁开始烧火。
竹丹手脚利落,很快揉好面,开始搓面团上蒸笼。
姜芳坐在外面,隔着厨房窗户瞧着里面三个年轻人忙忙碌碌,她转脸笑道:“三妹,小蝶还小就算了,竹丹看着也该到了找婆家的年龄……”
她的意思是,大过年正是给村里年轻人相亲的大好时光,以竹丹的容貌和家务能力,应该是竹坑乡首屈一指的好对象,她怎么能有时间窝在这里揉面蒸馒头?
姜春笑道:“现在年轻人想法越来越多,不会老老实实跟村里人相亲,尤其那些见过世面的姑娘要求多哦……”
姜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瞥眼看向孙义年,啧啧两声,“刚才你还高腔喊这喊那,咋这阵儿跟霜打了似的,不吭声了?”
孙义年收敛心神,笑道:“我知道自己说话招人嫌……算了,不说了。”
姜芳白了他一眼,“爱说不说!”
厨房里,蒸笼上热气腾腾地冒着烟,竹丹麻利地拿着刷子往面团上扫油,姜崖把油锅烧得沸腾,只等面团下锅,片刻便能炸出金黄香脆的油条。
竹小蝶拿着一双长长的筷子,小脸被热气蒸得红彤彤的,方才还冷飕飕的身体这阵热乎乎的,加上姜崖就坐在旁边,她越发觉得热燥。
“姜崖,你也工作小半年了,肯定有人给你提过亲,而且不止一个。”竹丹故意逗道。
竹小蝶抿着唇,她当然知道竹坑乡甚至其他乡镇的人看上姜崖的人不在少数。她自己在这座宅子里就见过好几拨来当说客的媒婆。姜崖母亲姜芳向来不管这些事,谁来也不行,全都挡了回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默默在心里算了算年龄,越发惆怅……
姜崖抬头笑道: “不急。”
竹丹瞥眼看了下竹小蝶,见自家妹子神情恍惚,恰好听见外面有客人来了,当下丢下手中的面团,“我出去给人倒水,小蝶你帮我一下。”
竹小蝶喊也喊不回来,一转头正好撞到姜崖的眸光。
姜崖笑了笑,站起来把竹小蝶按到灶台前的小凳子上,“你坐这里暖和,我来炸!”
竹小蝶满心柔软,只可惜还没把凳子坐稳,安庆生竟探进头来,喊姜崖出去说有重要的事谈。
二姨姜芳进来把姜崖换出去,竹小蝶站起来往外看了看,院子里还站了一个全村人甚至全乡人都熟悉的人——安思源。
姜崖还是第一次见到安思源。
之前金竹村修路没钱,他听说安思源常年资助村里的孤寡老人,知道他是个念及家乡亲情的人,所以给他打过电话求助过。安思源二话不说同意,出了一半的修路钱。路口的纪念碑上他的名字最大。
安思源非常意外,原以为电话里那个思路清晰不卑不亢的乡办事员是个老成之人,没想到t是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人。他伸手笑道:“姜崖,我对你可是久仰大名啊。”
姜崖回握他的手,客气道:“思源哥,你客气了。我就是个办事的人。”
安思源笑起来,果然如叔叔安庆生所说,姜崖这小子荣辱不惊,对事不对人,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
几人坐定,竹丹给众人倒了茶水后,索性搬了个凳子坐到孙义年旁,边嗑瓜子边听他们讲话。
姜春向来不管这些,她走到屋檐下逗八哥玩。
安思源直接挑明来意。他先是夸赞了一番姜崖这半年在金竹村为大家伙做的实事,又充满希望地展望了一番□□洞景区明年开园后的盛况……然后他提出自己想在村里建大酒店。
“我在福建去过很多景区,玩了一天找地方休息,结果不是酒店条件差,就是距离景区太远,”安思源皱着眉头说道:“咱们金竹村得天独厚,就在□□洞旁边,村里那些农家乐也就小打小闹而已,就那几个床位根本满足不了游客的需要。”
安庆生也在旁边打边鼓,“是啊,我觉得思源说得很有道理。大景区要配大酒店。再说,思源是咱们自己人,他想投钱建酒店,省得你再四处忙着招投资商,天时地利人和,我越想越美滋滋啊。”
安思源和安庆生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越来越兴奋,可姜崖一直没吭声,他如老僧入定,慢慢喝着杯子里的茶……
安庆生眨了眨眼,抹了一把老脸,“姜崖,咋?你有别的想法?”
安思源脸色渐渐沉下来。他知道姜崖为了□□洞景区还有村里的各种配套改建到处求人,甚至还飞到广东住了半个月费了老大劲才招来像高瑞良这样的投资商。
难道是求来的才香,送上门的就不稀罕不珍惜?
姜崖放下茶杯,“思源哥,你想好在哪里建酒店?”
“就咱们村东头那片包谷地。”
来找姜崖之前安思源已经和安庆生一起去相看了那片地,就在前往景区大门的路上,游客到时候只需要走几步路就能入住酒店,方便极了。
而且那块地是金竹村难得的平整地,背靠竹林,前靠山涧,风水也极好……彼时大酒店高高耸立,又气派又招财。
“那块地不行,”姜崖摇了摇头,“那是水田,属于竹坑乡少有的农保地,只能种粮食,其他啥也建不成。”
热络的气氛骤然停滞,就连在屋檐下喂鸟的姜春也感觉到不对劲,她扭过头来瞧见安思源的脸沉了又沉。
安庆生打心眼里对姜崖是信服的,之前他在桃花沟养猪,姜崖也说他手续不齐全,养猪不合法,后来是姜崖跑前跑后跑把手续办好,还申请了政府补贴,养猪才越来越红火。要这块地是农保地,不能建房子,那大概率如姜崖所说是不可以的。
安思源忍不住嗤笑一声,“我投钱啊!”
在这个年代,钱是万能的,他拿钱砸这块地,都能砸出个大坑来,何况种田能赚几个钱?他建大酒店,又能招好多同村人上班挣钱,又能给政府缴税。这样的好事,别的村求都求不来呢,姜崖竟然想都没想一口拒绝?
这小子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这大酒店不比高瑞良的竹器厂投资少,他都可以拿到地来建,凭什么我不可以?”安思源冷着脸问。
在他眼里,今天但凡他说出投资建大酒店,不说姜崖了,就是乡长县长也该对他和颜悦色,好言相说。
姜崖耐心道:“高瑞良的竹器厂建在建设用地上,合规合法,和你看中的那块地不是一回事。”
“我出钱投资,你们乡上就该想办法把这块地的手续给办齐了。”安思源放下手中茶杯硬气道。
姜崖抿了下唇,“先不说这块地能不能建大酒店,思源哥,你从没有搞过大酒店,你知道要建什么等级的酒店?多少间客房合适?内装风格如何设计?酒店最看重服务质量,这块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管理,成本不比硬装低……”
姜崖噼里啪啦说了好多关于建大酒店的关键所在,同时也是安思源并未深入考虑的地方。他只看到□□洞景区马上要开业,到时候源源不断而来的游客是酒店火爆起来的基础。
“再说,景区都有淡旺季,旺季的时候酒店不够住,淡季的时候你要白白养着那么多员工,只靠□□洞一个景区到底能不能支撑它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问题……”
安思源咻的一声站起来,“你意思是没几个人来□□洞景区?那你哄着大家伙又是搞农家乐又是搞工程的,原来都在骗人?”
他的声音太大,以至于竹小蝶和姜芳也从厨房冲了出来。
姜崖稳了稳心神道:“我当然欢迎像思源哥这样的有志之士投资竹坑乡,但是我更不希望你们白白把钱砸在这里,还伤了对家乡的一片赤诚之心。”
安庆生拉着安思源坐下来,“姜崖也是为了你好。建大酒店是好事,但毕竟投资挺多的,要慎重啊。”之前他一听安思源说要投资建酒店,第一反应是安家人真牛逼,再一次走到了竹家人的前面。可细想一下,确实如姜崖所说,若是酒店没搞好成了全乡人的笑柄,那之前安家的诸多厉害全毁为一旦。
要知道这酒店要是建在村口,要是成了烂尾楼可真成了笑柄。
“姜崖,思源诚心想为咱们村出点力,你帮忙斟酌斟酌,看这事怎么弄?”安庆生请教道。
“我觉得建酒店这事真不能急,不说酒店客源,即便是□□洞的客源也要慢慢培育,没有个三年五载怕是不行。我倒是觉得不用投太多钱,重资产运营……”他的话还没说完,安思源一脸不耐地再次站起来,“姜崖,你是瞧不起我?我在福建的工厂一年赚几百万,一个小小的酒店花不了多少钱。”
一直坐在旁边观战的孙义年激动起来,“哎呀呀,可真是巧了。安总,我是姜崖的二姨夫,做工程做了几十年,建酒店我最在行。这事交给我,您放一万个心。”
安思源忍不住眉眼松开,姜崖的亲二姨夫想赚他的钱,要是姜崖还敢说这事搞不成,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会顾着哪一头? !
“好说好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孙总,只要能在我相中的那块地上建酒店,谁建不是建?还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老熟人,你说是不是?”
孙义年一听笑得脸开了花,拼命朝姜崖使眼色。
竹丹趁机往孙义年茶杯里添了点热水,放下茶壶时,趁人不注意脚尖轻轻碰了碰孙义年的皮鞋……
竹小蝶恰好看过来,眸光落在桌子下,半天没反应过来!
第58章
安思源见孙义年如此上道,越发心中得意。他常年浸淫商场,来往的全是利益关系。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至于说他常年资助金竹村的孤寡老人和失亲幼童,表面上看是念及同村情谊,实际上他是个非常要脸的人,尤其听不得别人在他身后戳脊梁骨,说他有钱忘本,所以他才从手指头缝里随便漏点钱,只需要小小的成本便能赢得大善人的赞誉称号。
要知道就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父母才选择用抽签的方式在他和哥哥安饮水中选择一个人去上学。他倒霉,机会被安饮水夺走。从此兄弟两人走上了两条不同的路。
原本在村里人的眼里,安饮水学习好,上天选中他继续读书,他应该考上大学,从此走上吃皇粮的康庄大道。而他安思源,活该受罪,孤身一人去福建那么遥远的地方打工,背井离乡,饱受折磨……可命运啊,总是违背人心。
哥哥安饮水连考三年也没考上大学, 灰溜溜地回到金竹村一事无成。而他安思源竟然在福建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办工厂, 挣大钱,且越来越富。
安思源为了证明他才是命运的掌控者, 对于村里的大小事情越发爱用钱来表征他的厉害。
□□洞建得如火如荼,他要是不参与进来, 村里人肯定对他有意见。
所以这酒店必须建,而且一定要建在距离景区最近最招摇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看到他安思源的实力。
孙义年双手一拍, “我恰好认识个大能人。他在省里有关系。不就是调整土地性质嘛。好办!”
安庆生一听,松了口气,转脸看向t安思源。安思源点点头笑道:“行啊。求人办事,肯定要出血。只要能把这块地拿到手,没问题!”
孙义年就等着他这句话,脸上的褶子越发挤成一朵花来。
姜崖眉头紧锁。据他所知,现在省里对农保地的范围、面积以及产能都有严格的规定。一般情况下,除非国家重点建设项目才可以少量占用农保地。至于把农保地调整成建设用地,一般的像建设大酒店这种个人行为,是不可能被批准的。
孙义年哪里知道姜崖心中的疑惑,他一听安思源说钱不是问题,立马眉飞色舞地说他认识的这个人跟省里某位领导有着不可说的亲戚关系,什么层级的人见了他都要喊一声三哥。这位三哥平常轻易不露面,小事情找他是看不起他,只有大事情才能请得动他出山。
安庆生连连点头,在他眼里大人物自然办大事情。既然孙义年敢拍着胸脯打包票,那这事八九不离十。一想到未来有一天一座几层楼的大酒店出现在金竹村,而且还是他安家人建的,这份荣耀是什么事情都抵不过的。
安思源当然有自己的小算盘,孙义年想接他的工程,自然要竭尽全力帮他解决土地问题。这点毋庸置疑。至于姜崖嘛……他沉沉笑着,“姜崖,你二姨夫都说能解决这个问题,现在你总不会还劝阻吧。”
再劝阻就是他姜崖不知好歹。
姜崖淡淡道:“乡里产业办欢迎有志之士投资建设竹坑乡。但是,是在不违规不违法且能真正为竹坑乡带来实际效益的情况下。”
安思源不耐烦地摆摆手,“虚话套话你就别说了。我今天来也是想认识认识你,至于做不做得成这件事,我认为,事在人为!”
好一个事在人为。他言外之意自然没把姜崖看在眼里。只要他出的是真金白银,谁都不能小瞧他。而且姜崖不过是个小小的产业办办事员,他今天愿意来跟他说这件事,那也是看在叔叔安庆生的面子上才屈尊过来看看姜崖到底长得什么三头六臂,把全村人的心都笼络地死死的。
孙义年见气氛不对,赶紧扯了扯姜崖的胳膊,“这是双赢的大好事啊。姜崖你可不要犯糊涂!”
安思源没给姜崖机会说话,站起来神色如常地跟在场的人道别。
安庆生拍了拍姜崖的肩膀,让他有空到家里吃饭。
两人走后,院子里陡然冷寂下来。
姜春有些担忧地看着儿子,她虽然只是旁观,却也看懂安思源咄咄逼人,拿钱压事,而姐夫孙义年见钱眼看,一方面自持姜崖的亲戚和安思源攀扯关系,另一方面却又不顾姜崖的身份,自顾自地把这事给揽下来,将姜崖为难。
当即她脸色沉了下来,冷声道:“孙义年,你不是要去赚大钱嘛。干嘛在我这小破地方呆着,赶紧走啊。”
孙义年被臊得支吾起来,“三妹,你,你这是干嘛!”
他求救地看向老婆姜芳。姜芳向来护短,也看出孙义年这事做得不地道,当下顺着妹妹姜春的话头,“你个遭人嫌的,赶紧走吧。”
孙义年讪笑两声,瞥眼偷偷看向竹丹。
这女孩的脚一直在他旁边蹭,蹭得他心猿意马。竹丹转过脸,装作没事人,拎起水壶起身去厨房重新装水。
姜崖沉浸在方才安思源说的话中,正在细想这事到底该怎么解决,被竹丹起身的动作晃得反应过来。他抬起头迎面看到对面竹小蝶略微惨白的脸。
他愣了愣,起身问:“小蝶,你不舒服吗?”
竹小蝶像是被惊到的山间小鸟,连连摇头,嘴里咕哝着没事,转身喊上竹丹一起要去厕所。
竹丹哪里肯去,她巴不得多看孙义年两眼,而且孙义年看起来要被赶走了,她还想追上去说两句话。
只可惜竹小蝶力大无穷,强行把她拽到后院的厕所,把门一插,死活不让她出去。
厕所的味道难闻得让人掩鼻,竹丹被她的一系列操作搞得火大,没好气地说:“你干嘛你?”
竹小蝶气急了,“竹丹,我倒是想问问你到底在干嘛?”
竹丹装死,别过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竹小蝶眼尖,凑近瞥见堂姐脖颈上的一根红绳。她眼疾手快强行把红绳拽出来,一枚小巧的玉佩露了出来。
竹丹啊得叫了一声,“竹小蝶你别太过分!”
竹小蝶脸色大变,“这个和二姨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竹丹脖子上戴着的这个小了很多。
竹丹沉下脸,冷哼一声,“什么二姨?!你还没嫁给姜崖呢,叫倒叫得这么亲热。”
她也是今天才发现孙义年这老东西竟然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玉佩送给她和姜芳。只是原配的格外大,也更值钱,而她的小得可怜。
一大一小之间,相差的是名分,更是情分。
一想到这点,她的心便痛都无法呼吸。现在竟然被竹小蝶这个聪明蛋子一眼看穿,这让她更加无法自容。
“孙义年比你大二十岁吧,这么老的男人你到底看上他什么?”竹小蝶不是小孩,自然知道这些狗血剧情可能会发生在身旁的任何人身上。要不是亲爹竹兴文太不成样,说不定他也会在外面拈花惹草,惹是生非。
竹丹嗤笑一声,扬了扬眉毛,“你说我看上他什么?当然是他兜里的钱啊。”
竹小蝶死死抿着唇。
“你是不是想说这钱是用我的身体出卖的,脏得很!对吧。”竹丹自嘲地笑起来,毫不掩饰自己的想法。
“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竹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伸出双手,戳到竹小蝶面前。
“你看看我的手掌……”她冷笑道:“我才二十来岁,我的手心全是茧子,手背粗糙得像抹布。这些全是我在饭店里没日没夜地洗盘子洗出来的。”
她说她要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才能休息,还要遭受饭店老板的无情压榨以及老板娘的歧视防备。她说来吃饭的不乏县城里的娇小姐,她们穿得光鲜亮丽,和同样光鲜亮丽的年轻男人坐在那里谈情说爱。
她说她明明被来吃饭的客人揩了油,摸了屁股还不能抗议。她抗议过,结果对方直接朝饭菜里扔了根头发说饭菜不干净,逃单的罪责全落在她头上,她本就少得可怜的工资被扣了一大半。
竹小蝶眼睛一瞬不瞬地听竹丹平静地说着这些话。
这些话她从没有听过,哪怕她每个月都会去找竹丹好几次。
竹丹幽幽道:“直到有一天,我被人欺负,孙义年刚好也在。他为我打抱不平,还说我是个漂亮小姑娘,欺负漂亮小姑娘不算本事,小姑娘长得漂亮是要被人疼的……”
她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她生下来就是个赔钱货,没钱穿好的,吃好的,就是上学也是混会了几个简单的字,不当文盲罢了。
她自卑,从没有觉得自己是个漂亮的人。更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被人心疼。
就这样,孙义年一次一次地来饭店,每次来都会大呼小叫地喊:“哎,那个漂亮小姑娘来给哥哥倒茶。”
竹丹当然知道他结婚有老婆,也知道他做工程很有钱。但到底是不是为了他的钱,还是为了他嘴里可能跟很多人都说过的甜言蜜语,连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反正两人你推我拉地在一起了。他继续把她当漂亮小姑娘宠,她则把他当做从小缺失的爱的补偿。
后来,孙义年说见不得她在饭店受苦,便给她掏了学费让她去省城的一所美容美发学校学技术。他许诺,只要她学成归来,便给她一大笔钱开店当老板。
到时候她再也不用被人欺负,被人刁难,赚自己的钱,做自己喜欢的事。
竹丹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两个字是天底下最甜蜜最可爱最诱惑的字眼。只要能让她有机会做自己,至于其他的她不在乎。
竹小蝶压低声音说:“那他答应娶你了吗?”
竹丹嗤笑一声,“他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竹小蝶怀疑的眸光在她脸上上下逡巡,试图找出她说谎的证据。
竹丹别开脸,她知道孙义年不可能和姜芳离婚娶自己。就凭那一大一小两个玉佩便能证明。
倒是她,刚开始被他嘴里的话哄得什么都信了,现在她去了大城市,见了大世面,只要拿到他允t诺的开店的钱,她便知足了。
“不管怎么说,你靠男人……”竹小蝶死脑筋,还想劝。
这时有脚步声走过来,竹丹赶紧伸手捂住竹小蝶的嘴,给她拼命示意让她别说话。
两人等了片刻,脚步声又走远,竹丹才一把打开厕所门,用手扇着风,“臭死我了!”她见过了大城市的冲水马桶,猛一下还真接受不了老家的旱厕。
她转过脸,扯着竹小蝶的袖子低声道:“小蝶,姐求你了,你别吭声,对谁都别说行吗?”
竹小蝶死死抿着唇,不吭声。
竹丹再三许诺,要是竹小蝶愿意保守秘密,到时候待她考上大学,她会给一大笔学费。
不待竹小蝶答应,竹丹拉着竹小蝶往前院走。
孙义年还没走,他试图把姜崖拉到偏房,再次说和安思源开大酒店的事。姜崖稳坐不动,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想投资可以,但别走歪门邪道。
孙义年一听就炸了,“正儿八经做生意,怎么叫歪门邪道。”
姜崖沉声道:“你嘴里说的那个三哥,到底什么来头?是省里面哪家领导的亲戚?到底能牵扯多少关系?农保地是板上钉钉的土地指标,二姨夫,我可提醒你,这不是想改就改的。”
孙义年脸上堆着笑,可眼神里带着一丝看“小年轻不懂事”的鄙夷表情,“姜崖,不是二姨夫说你,有时候啊,不要太自信哈。”
他认识的这位三哥,那可是手眼通天的人,他亲眼看他给省里某位领导打电话,没过多久对方屁颠屁颠地就来吃饭。这要是一般关系,能叫得动吗?
姜春实在懒得听孙义年这样说话,她拿起扫帚,在干净的地上狂戳,直到戳得孙义年连地也没法站稳,只得蹦来蹦去,没个正形。
竹丹见状,赶紧从姜春手里抢过扫帚,堆笑着说:“姨,您别闪着腰了,让我来扫。”
这下算是帮孙义年解了围。
竹小蝶方才瞧见孙义年拿话怼姜崖,心中正气呢,又见竹丹毫不悔改,气得走过去,一把拽走竹丹手中的扫帚,“回家!”
竹丹死活不丢手,“我还没扫完呢。”
竹小蝶停下手,死死盯着竹丹的脸,压低声音说:“你早上刚回来连自己家的凳子都没焐热,跑这里来忙什么?”
竹丹被竹小蝶的眼神惊到,她这妹妹骨子里带着股疯劲儿,要不然能在后山躲半个月也没被吓死?
她恍惚了下,手中扫帚被夺走,然后被强行拽离了姜崖家。
孙义年自始至终没看她。
*
大年三十这天,从上午开始全村人便忙活起来,煮浆糊的煮浆糊,包饺子的包饺子。小朋友们帮忙把门柱上的旧春联撕掉,忙完这家去那家,反正都是亲戚,小家伙们在村子里窜来窜去好不热闹。
待到准备妥当,大家齐整整地在午饭前把对联贴好,带着对下一年的美好期许,不管是财源广进,还是出入平安,这个年总算要开席了。
按照竹坑乡的规矩,午饭要多丰盛就多丰盛,但凡好的贵的全上全了,尤其鱼不能少。
好在竹坑乡就在丹江旁,鱼多不贵,各家的区别在于鱼头大小。
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吃完饭,该收拾的收拾,该午休的午休,待到晚上可就要熬百岁了。
晚饭吃饺子即可,而且要赶在八点前吃完,不然赶不上看中央电视台的春晚。
当然金竹村有电视就那几家,且大家肯定都爱看彩电,所以全挤在安思源和安庆生两家的院子里。
姬莲花是又乐意又不乐意。她家有大彩电,这是值得骄傲的事,可天寒地冻的,她得把电视机摆在院子里,还要自己出力气堆几个火堆,有人还不知足,非让她准备好瓜子糖果……到时候吃得一院子瓜子皮糖果皮,她还得费劲收拾。
然而安思源是个极要面子的,自从家里买了大彩电,他主动说清大家一起看春晚,而且生怕怠慢了谁,还要老婆姬莲花挨家挨户地去请来看。
态度可谓谦卑至极。
大善人可不是随口说说,是一件件事做出来的。
除夕当晚除了看春晚外,竹坑乡还有一件大家必须做的事,那就是“朝爷”!
所谓的朝爷,祭拜的是位于马山上的关公庙。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传下来的习俗,每年除夕至正月十五,马山附近的人但凡能走得动的,都要去关公庙祭拜关公爷。许下一年的愿望,求关公爷保佑实现。
这时候就不要怕人挤人,越挤越显得心诚。到时候,漫天黑夜中马山的山脊被手电筒的光星星点点地描绘出来,成为一道最漂亮的风景线。
一般来说,待春晚开始放出难忘今宵这首歌的时候,全村人就要出动了。
一大家子,前前后后地沿着小路往马山走去。男人在前面开路,留一个在后面兜着。中间是老头老太太和小孩们。年轻力壮的拎着吃的喝的,小孩们手里啃着甘蔗,听着溪水声,绕过一处又一处竹林,马山上摇晃的灯光越来越近,山顶那座小巧的关公庙里一刻不停的炮竹声,惊动了方圆百里,也诱惑着所有人快快爬上去。
姜春早都听说过竹坑乡除夕夜超爷的习俗,早早地让姜崖准备好火纸和炮竹,不到夜里十点便开始往马山走去。
二姐姜芳回县城和孙义年过年去了,只剩下他们两个。
还没出古街口,姜崖便看见竹小蝶和黑蛋两人一高一低站在那里,两个手电筒在地上开了两朵黄花。
“呀!好孩子,冷不冷?”姜春一见到他们便搂过来,上下摸着衣服,生怕他们冻着。
竹小蝶红着鼻头摇头,说不冷。
黑蛋递过来两根甘蔗,请姜崖和姜春吃。
姜春婉拒说自己牙口不好,姜崖则接过来啃了一口说好甜。
竹小蝶笑得特别开心,“我和黑蛋知道去马山最近的路,我们带你们去。”
姜春不过是提了一嘴想去朝爷,这小妮子便记在心里,主动在这里等他们。
姜崖忍不住问:“那怎么不来家里?在这里等,万一没等到呢?”
竹小蝶抿了下唇,“这不是等到了吗?”
几人都笑起来。
一路上全是熟人。这是一年里最好玩最有意义的事。全家人出动,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期待的事。
马山,据说当年关公爷在此驻马停留,由此得名。
山不高,但山石陡峭,并不好爬。好在经年累月的踩踏,这座石山硬是被踩出了蜿蜒的山路。
姜春腿脚不好,姜春和竹小蝶一左一右搀扶着她,黑蛋在前头用手电筒打着灯光。
山凹处有附近村民摆摊卖些小零食、小玩具、小炮竹和简单的烟花。
姜崖走过去买了两根糖葫芦,圆圆可爱的山楂,裹着糖浆,一看就流口水。
黑蛋嘴馋,谢谢还没说完,已然接过糖葫芦着急地吃了起来。
竹小蝶到底脸皮薄,刚想说不吃了吧,姜崖低声笑道:“小朋友,你不喜欢吗?”
他的笑声像是笑进了她的心里,而小朋友这三个字,带着莫名的意味让她的心跳得更快。
她接过来,舔了一口,这才慢吞吞地说了声谢谢。
一路上山,山路便窄,有些地方仅能一人通过。
姜崖先是拉着母亲姜春先爬上去,而后又赶紧过来拉着竹小蝶。
大手牵着小手,竹小蝶一步一步地跟着,有时候还会不小心踉跄两步,姜崖眼疾手快几乎半抱住她……
黑蛋在后面啃着糖葫芦,瞧着姐姐力不可支的样子,他不由地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半年前姐姐在后山躲避亲爹逼婚的时候,还能爬树掏鸟窝,不过是上了半年高中便虚弱成这个样子。看来学习果然会催人老啊。
越到山顶,人也愈多。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信徒们把小小的关公庙挤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好在大家伙都知道在这样的良辰吉日,不能推搡咒骂发牢骚,所以即便被挤成肉坨,还是井然有序。耳边唯有震天的炮竹声……
挤进关公庙前院已然耗费了大部分精力。好在姜崖人长得高,力气也大,在他的护卫下,姜春和竹小蝶还有跟鲶鱼一样滑溜的黑蛋,冲在了前面,顺利地烧纸放炮点香。
四人高高地把香烛举起来,越过人头,朝中殿挤去。
关公像前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急着想让关公爷听到内心的愿望,让关公爷多多照拂自己。
姜崖是无神论者,他今天愿意来这里也不过是陪母亲,圆了她老人家t的心愿。
关公像被塑了金身,在耀眼的烟花中显得格外神圣。
姜崖没有跪拜,他像牢靠的屏风一样挡在母亲和竹小蝶身后,任凭后面的人群如何拥挤,他的后背纹丝不动。
姜春虔诚地跪在垫子上,朝着关公像连连三拜,双手合十,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心愿。
而竹小蝶跪拜的时间更长,好像有一串一串的心愿……
黑蛋则直白很多,对着关公像大力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声求神仙保佑他像他姐姐一样考上县高,保佑姐姐考到北京的大学去。
从庙里转出来,远处的天色渐渐发白,一行人皆是疲惫。姜崖招呼大家坐在山坡的山头上,竹小蝶拿出水壶给姜春小心倒了一杯。这铁壶死沉死沉,姜崖要背着,竹小蝶偏不让他背……
姜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橘子递过去,竹小蝶眼前一亮,笑着接过来,剥开,吃掉,果然甜到了心里。
当然少不了黑蛋的。
“你刚才给关公老爷说了什么话?”姜崖问。
竹小蝶歪着脑袋,“好多好多。哎呀,我怕说得太多,关公爷记不住。”
姜崖忍不住笑起来,“有可能。”
竹小蝶有些懊恼,摆摆手说:“不管了。反正我第一个愿望是最最重要的,他一定能记住。”
黑蛋:“是什么呀,姐。”
竹小蝶嘴巴张了张,别过脸,小声说:“我才不说。”
姜崖有心逗她,“变漂亮?”
竹小蝶脸红起来,“才不是。”
“长高?”
“更不是。”
“考第一?”
“我本来就是第一!”
“那是什么?”姜崖猜不出来了。
姜春看不下去,笑着让姜崖别问了。
“人家小姑娘有心事,你非要多嘴问。”
姜崖哦了一声,“也是。”
竹小蝶生怕姜崖多想,赶紧道:“也不是什么心事。”
她顿了下,“我就是想让关公爷保佑咱们□□洞景区开园的时候,一切顺顺利利,能来好多好多游客,大家一起赚好多好多钱。”
朴素的,却又那么真诚的期望。
姜崖愣住,目光在竹小蝶通红的脸上停留了好一会,笑道:“关公爷一定会如我们所愿。”
*
这个年,金竹村的人过得还算舒坦。大家伙拿着从工地上挣的工钱,虽不说能够吃香喝辣穿新衣,好歹能吃得起白面馍馍五花肉了。然而人一旦吃饱穿暖,有些不该有的想法就会冒出来。
年才过到初三,宋香巧已经抓了五起打牌事件。赌资有大有小,有钱的当然玩大的,没钱的玩小的。关键在于这样的玩牌氛围会影响其他人,有些意志不坚定者,好不容易在工地上赚了点钱,又会都赔进去。
这可不是小事,宋香巧三令五申给大家敲打警钟,甚至还把举报电话直接大字贴在各家各户的门口。举报有奖,一定要把这个恶习给断了根。
不过好在今年安庆生不玩牌了,他忙着他在桃花沟的养猪场,每天都有小猪仔出生,需要驻场照看,哪有闲心坐下来打牌。甚至连竹兴文也安生下来,不往牌堆里扎,听竹小蝶说,她爹破天荒地在家研究中医书籍呢,看样子还真把姜崖说的乡村医生上岗培训这件事当了真。
不管咋说,几个往年打牌专业户都忙着挣钱上进,到底让宋香巧欣慰了很多。
到了初八,陆陆续续有些出去打工的人都走了。不过和往年比,今年出去打工的人有部分被姜崖和宋香巧等人劝留在村里。五月份景区开园,还有许多岗位空缺。不过这次姜崖没有耗费太多嘴皮子,毕竟有人已经在工地上赚了钱,而且赚了不少。
正月十五这天,照例是竹坑乡丹江边放烟花的日子。这是各村自发行为,各村自己买烟花,自己放。最早的时候是梁家洼几个有钱人在江边放烟花,后来作为和梁家洼一山之隔的金竹村富户安思源不甘落后,也自掏腰包买了烟花比拼。再后来,其他村也效仿,纷纷在江边找平地放烟花。
今年更甚,安思源发现村里的风向标有点偏移,尤其今年来他家拜年的人少了很多,去姜崖家拜年的反倒挤破了门。加上在建酒店这件事上,姜崖并未十足十的支持他,他心中的芥蒂越发的大,所以一定要在今年的烟花比拼上争一个脸面。
恰好梁家洼那几个有钱人去年做生意都赔了钱,今年实在拿不出那么钱买烟花,安思源更是大手笔买了好几个可以开满整个夜空的超级大烟花,这下给当晚看烟花的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安思源坐在最佳观看地,耳边听到的都是大家的惊叹声和恭维声,一瞬间飘飘然也觉得自己跟着漂亮的烟花飞到了天上。
钱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实实在在地买东西,更可以买来虚无缥缈却至关重要的推崇和羡慕。
只可惜当晚姜崖并未到场,听说陪他母亲姜春去县城医院做检查去了。
不然,他可真想再在他脸上刺弄两下,好让他知道在竹坑乡这块土地上,到底谁才是说话最有分量的人。
过了十五,这个年便算是过完了。
按理说,安思源也要启程去福建,可他还没走,在家等孙义年的好消息。然而,等到正月三十,也没等来这个人。
连带着,这人连电话也打不通了。
安思源从没有被人这么耍过,他黑着脸,叫上安家好几个同宗叔侄兄弟,开车去县城找了好大一圈,终于把躲在某处的孙义年抓回了金竹村。
人被半夜带回来,要不是安思源的闺女安芝偷偷告诉宋香巧,怕是孙义年被藏半个月村支部都没人知道。
姜崖也在第一时间知道了,二姨姜芳从县城匆匆赶回来,说一群人把孙义年抓走,其中有个人看着面熟,想了半天好像是那天在姜崖家见过的牛逼哄哄的安姓有钱人。
不等姜崖上门要人,安思源拎着孙义年直奔乡政府。大有大闹一场的准备。
葛兴国和徐洪福都在,安思源是乡里的名人,他们不得不重视。
徐洪福倒是听姜崖说过安思源打算在包谷地上建酒店一事,也知道姜崖二姨夫非要掺和接工程。
葛兴国不知情,他听到外面声响走出来,还没站稳就看到院子里密密麻麻站了一堆人,大眼看去有金竹村的,还有其他村的。
孙义年显然受了苦,脸上红印朵朵,一夜没睡,萎靡不振地瑟缩着。
他抬头看见姜崖,瞬间呜咽起来,“崖崖,快救救你二姨夫。”
围观人中有不知道这层关系的,一看竟然还跟姜崖有关,顿时脚踮得更高了。
姜崖皱着眉头走过去,“思源哥,非法拘禁是犯法的。”
安思源被姜崖的话气笑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把他抓起来?”
孙义年叫嚷起来,“思源兄,我都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没有私吞你的钱,我的钱都给三哥,三哥跟我拍着胸脯说会帮你搞定那块地,你看我像是说谎的人吗?”
说到这里,他回头指着姜崖道:“我外甥还在竹坑乡当乡干部呢,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他啊。”
姜崖脸色一沉,手指忍不住卷缩起来。
这位二姨夫可真真是把他往火炉上烤。
王学海听不下去了,“我说孙总,你是你,姜崖是姜崖,你跟安思源的事,别往姜崖身上扯啊。”
安思源冷笑两声,“我当初信任孙总,也是冲着姜崖的脸面。”
安庆生在旁有点拿不准安思源到底咋想的,当初是他带着安思源去姜崖家说建酒店这件事,姜崖当时是不同意的,要不是孙义年说可以把土地性质从农保地调整为建设用地,估计这事□□成不了。他很清楚,自始至终,姜崖跟这事没关系,完全是孙义年自己见钱眼开,想承接工程。
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安思源是他亲侄子,是自家人,他不能把话在这种场合挑明。
犹豫了片刻,到底缩回去没吭声。
葛兴国走到姜崖身边,“姜崖,你沾过这事吗?沾过钱吗?”
姜崖坚定地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
葛兴国点点头,“那就行。”
安思源沉沉笑起来,“姜崖,你别想把自己摘的这么清楚。万一我给孙义年的钱,他私下给你分了呢?”
“你这人没证据不要乱说。”王学海替姜崖着急,上次招标事件就把姜崖坑进纪委谈了半天,这要是又来这么一出,这小子以后可怎么办?
孙义年连连摆手,“安总,你别误会。你给我的三十t万,我全给了三哥。人家不是一点钱就能请得动的,姜崖没从我这拿一分钱。”
然而不管他怎么说,这颗怀疑的种子算是在大家伙心里埋下了。
姜崖纹丝不动,像刚来竹坑乡时那样,挺直脊背,站成了一棵松。
徐洪福走过来,盯着孙义年问:“三哥?哪个三哥?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孙义年愣住,“我只知道他叫徐仓,至于哪里人我也不清楚,我有他电话,让我再打一下。他说好这几天给我回信的……”
孙义年说到最后连自己的声音也小了起来。
他自从给了三哥那笔钱,每天都在催,只是这位三哥神出鬼没,经常不接电话,偶尔接上一次,还骂他娘们唧唧啰里啰嗦。要他安心等消息即可,别整天催催催。搞得孙义年也不敢打电话,只是三哥说好上周把事情安排好,结果电话再怎么打也打不通了。
他暗觉不妙,偷偷躲了起来,结果安思源神通广大,很快找到他,还爆炒了他一顿,把他拉到乡政府丢人现眼。
人群中竹丹也在,他这么个丑样子,也不敢多看对方两眼,只能委屈巴拉地低着头。
竹丹着急地直跺脚,不知道自己是心疼他这个人,还是心疼他许诺的开店的钱眼瞅着可能要飞了。
“徐仓?”徐洪福愣了下,姜崖前几天倒是托他办过一件事,请他在县公安局的同学查一下叫徐仓的人的信息。因为这人和他同姓,所以他记得很清楚。
然而,徐仓这人的信息是假的,系统里压根没有这么号人。
姜崖听到之后,只是哦了一声,并未多言。
他转脸看向姜崖,方才提着的心这下冷静下来。这小子原来早有准备。
安思源见姜毫无波澜,甚至连一丢丢的生气都未表现出来,当下彻底恼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敢在他面前这样嚣张?
“葛乡长,我安思源这些年给咱们竹坑乡多少捐了多少钱,你应该心里有本帐。远的不说,前年发大水,我捐了五万块,去年我们村修路,我出了一半的钱……我这次看村里搞旅游,也想贡献一份薄力,县城请我去建酒店我都不去……”
他字字句句把自己的委屈说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这些围观的人不乏受过他照拂的,当下也义愤填膺起来,嚷嚷着让葛兴国务必要给交代。
“我现在怀疑姜崖和他二姨夫合伙骗我的钱。”安思源斩钉截铁地斥道。
孙义年讪讪着,也不敢这时候站出来再为姜崖说话,毕竟现在姜崖能帮他吸引一点火力。
宋香巧一直没吭声,这事处理不好,就会影响到整个村子的安宁。她了解安思源,这人看中钱,更看中脸面,怕是姜崖之前不让他在那块包谷地上建酒店,拂了他的面子,所以才连带着怀疑姜崖私吞钱。
她站出来劝道:“思源,事情还没搞清楚,不能随便给人安帽子的。”
安思源冷冷看着宋香巧,“香巧,你问我要钱的时候,不也先要给我戴上大善人的帽子?”
宋香巧被怼得一脸无语,“一码归一码,你说姜崖诈骗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搞错的话,你这就是诽谤。要负法律责任。”
安思源懒得跟她废话,就盯着姜崖让他给个说法。
姜崖抬起手,看了眼手表。
安思源见他还是这么让人讨厌的淡定样子,脸一黑,上前拽住姜崖的衣领,“你小子快把我钱吐出来!”
姜崖冷着脸,“松开!”
其他人赶紧上前劝,有拽安思源的,有拉姜崖的。葛兴国头一阵大,这年刚过完,麻烦就一个个找来了。
就在这时,乡派出所所长胡文林陪着几个穿制服的人走了进来。
“干嘛干嘛?”
“葛乡长,上次金竹村的人跑到县政府请愿,这事还没过去几天啊。”胡文林一看这么多人聚集就心跳加速,稍微不注意可就闹大了。
葛兴国连连摆手,“这不是正在处理呢。”
胡文林见姜崖也在,朗声道:“姜崖,你上次报警说有人诈骗,我上报给县里,恰好省厅派人下来搜集信息。我看诈骗手段相似,一对比,竟是同一个团伙作案。”
安思源指着姜崖的鼻子斥道:“他就是诈骗犯,你赶紧把他抓起来。”
胡文林当然认得安思源,知道他这人脾气臭,说话冲,可没凭没据的事不能乱讲。
他当下让安思源说清楚,到底是谁在诈骗,怎么骗的,骗走多少钱。
安思源义愤填膺指着姜崖和孙义年说了半天,胡文林当即笑起来,“那咱们说的是一回事。但区别在于,姜崖不是诈骗犯,那个叫三哥的徐仓才是。”
安思源彻底愣住,看向孙义年,孙义年躲闪着眸光,不敢接话。
葛兴国、徐洪福还有宋香巧等人总算松了口气。
“那我钱呢?”足足三十万,能把金竹村的村路来回修十几遍。
胡文林摇摇头,“钱他们早都花光了。人倒是因为姜崖报警得及时,抓到了,但他们名下什么资产都没有,执行不了多少钱出来。”
安思源气得直发抖,熬鹰的竟然被鹰给啄了眼。
尤其在这么多人面前这下彻底没了脸。
他当时被姜崖的拒绝搞得火大,加上孙义年一张嘴把那个叫三哥的人说得神通广大,而且他回头也查了下,省里有一个领导姓徐,刚好就管着城建这块的工作……
他也想看看到时候孙义年万一办成了,姜崖该如何低三下四地来求他投钱建酒店。
一来二去,他就跟个傻子似的把三十万拿出去给了孙义年,结果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跟着胡文林来的几个人是省厅下来搜集信息的,为首的那位看了看文件,道:“犯罪嫌疑人只说只收到十万块。不是三十万。”
所有人都齐齐看向孙义年。
孙义年一个哆嗦,瑟缩地更厉害了。
安思源这下来劲了,上前扯住孙义年就要打,“你他妈敢吞老子的钱?!”
孙义年被提溜着,憋出一个惨笑,“安总,好歹你这二十万能要回来啊。”
他当然要说把钱还回来,省厅盯着的案子,他哪能再嘴硬狡辩,想吃牢饭吗?
安思源气得上前狠狠捶了两下,胡文林哪能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打架,赶紧让人把他们两个带回派出所具体询问。
姜崖抿了下唇,转身看向葛兴国、徐洪福和宋香巧,他扯出一个笑来,默默上楼继续工作去了。
安思源心情十分复杂地回头看了姜崖好几眼……
*
为这件事姜春气得把孙义年骂得狗血淋头,二姐姜芳自知理亏,也不敢过去见她,只得拜托大姐姜丽过去当说客。姜丽也吃了闭门羹,倒是姜崖亲自打电话过去给二姨和大姨,让她们安心,母亲只是在气头上,过几天就好了。
孙义年说起来也是受害者,只是他私自拿走安思源的钱,这事说大了可以判刑,好在他积极退钱,还戴罪立功把徐仓犯罪链条上的人举报了,加上宋香巧从中当说客,让安思源出具了谅解书,所以这事算是大化小小化了。
他这下老实起来,好久都没有再来金竹村。
倒是安思源这次又是赔钱又是丢脸,从派出所出来的当晚便偷偷让姬莲花给他收拾东西准备回福建,心里打算以后再也不回来。
反正以后在金竹村抬不起头来,哪怕挣再多钱也没有用。
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当晚姜崖出现在了他家院子。随同而来的还有宋香巧和安庆生。
安思源脸黑着,正想斥问姜崖是来看笑话的吗?安庆生拉着他坐下来,让同样冷脸的姬莲花赶紧去给大家倒水。
宋香巧看着安思源笑道:“咋?以后不准备回来了?”
安思源不吭声,他是多么要脸面的人,这件事让他里里外外丢尽了人,姜崖肯定心里早把他笑话个遍。
安庆生叹气,“这事也怪我。当时没拦着你,心想姜崖靠谱,他二姨夫也应该靠谱……”
宋香巧赶紧打断他的话,“那可不一定。”
姜崖笑道:“我说过,只要是不违法不违规,我们乡政府非常欢迎乡贤们投资家乡。”
安思源没抬头,接过姬莲花递过来的茶水抿了一口。
“确实,□□洞景区今年五月份开园后,节假日只靠着咱们村的几家农家乐,根本应付不过来。”姜崖继续道:“增加床位是必然趋势……”
安思源没忍t住,“那你之前说什么要花费时间培养市场,不让我建酒店……”
“我那不是替你心疼钱吗?”姜崖笑道:“酒店是重资产运营,一旦投入就没法回头。”
安思源滋溜一声,刚张嘴,姜崖打断他道:“我知道思源哥不差钱,但咱们也不能把钱往水里扔。”
安思源被他这句不差钱给说得脸上稍微挽回了点面子。他直了直脊背,“啥意思?你应该不是只来说这些废话吧。”
姜崖和宋香巧相视一笑。
“咱们村还有好几座老房子,没人住,我在想啊,要不你租回来,把里里外外重修装修一番,再添点家具,作为接待游客的民宿?”姜崖缓缓道。
安思源一愣,“老房子?”
金竹村确实有几座老房子,石板做成的,骨架漂亮,形式少见,房子结实地很,不然也不会保留到现在。只是现在大家都喜欢红砖水泥房,所以好多类似的老房子都被拆掉重建,倒是有十来家无主石板房集中布置在村西头。
不用姜崖细说,安思源也知道只是租赁房子,一年要不了多少钱。只是他常年在外,依靠笨蛋媳妇肯定搞不定。
还不等姬莲花高兴半秒,宋香巧说:“思源你出钱租房子、装修、添置家具,至于运营管理,姜崖已经帮你想好了。他前几天进城陪他母亲检查身体呢,刚好碰到他之前一个同学,人家在省城就是搞酒店管理的,你出工资,让他来帮你管。肯定比你自己管的好。”
安思源脸色终于好转过来。不说他被诈骗的事,他是真想在金竹村搞点事做,大家伙都在借着搞旅游的东风挣钱,他作为全村人的带头人,要是不掺和进去,哪能说得过去。
只是民宿是什么?他怎么从没有听说过?
姜崖耐心解释起来。民宿是从日本、英国先发展起来的,主要依托当地特色房子搞旅游接待。与重资产的大酒店相比,民宿客房数不多,但胜在精致和个性,在国外很受游客欢迎。当然民宿的等级要比农家乐高多了。
金竹村恰好有这样的条件,而安思源又有这样的想法。关键民宿投资少,见效快,而且容易形成品牌效应,要是在金竹村搞得好,以后还可以在其他有老房子的村建。万一做出一个系列品牌,比一个大景区都吃香。
针对大众游客的农家乐,针对有钱有格调游客的民宿,双管齐下,刚好能搭建□□洞景区接待设施的多层体系。
至于大酒店,姜崖还是建议如果有条件可以在县城搞,毕竟西河县已经有好几个正在发展中的景区,大酒店又可以同时承担商务接待,这样客源渠道被拓展,可以一定程度上弥补单一依靠一个景区的客源不足。
姜崖甚至拿出企划案一字一句地给安思源解释民宿的投资规模和运营模式。
而且姜崖吃准安思源在福建做工厂不容易,早都想往回撤,民宿投资不多,是安思源愿意尝试转型的方法之一。
安思源听到这里,已经明白姜崖这小子把他所担忧的,疑问的都考虑全面了。
他饶是不想承认,也清楚姜崖有着同龄人少有的豁达和睿智。
甚至比他这个老大哥都强出许多。
安庆生见安思源一直不说话,有些急道:“思源,你到底干不干,给个准话啊。”
安思源摆摆手,“姜崖也说了,不能让我的钱打水漂,我总要考虑考虑吧。”
姜崖笑起来,“思源哥,今天我们只是来跟你商量这件事的可行性。你要是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找我说。”
宋香巧站起来,话说到这里,基本说完了。接下来就看安思源自己的决定。
送走姜崖三人,安思源回头看见姬莲花正拿着老花镜看企划书。他不耐烦地夺回来,“你看得懂吗?”
姬莲花知道这几天安思源心情不好,也不敢回呛,她讪笑着说:“那你到底干不干嘛?”
安思源懒得理他,把企划书丢进旁边的火盆里,钻进了卧室。
*
翌日清晨,姜崖刚坐到办公室,就听见院子里有人一边按喇叭一边叫他的名字。
他起身走出去,瞧见安思源摇下车窗,朝他点了点头。
姜崖笑起来,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安思源面无表情摇上车窗,再无多余的话。
第59章
开春天气一暖和, □□洞工地又开启新的忙碌。姜崖还要忙着找人评估村西那十几套老房子的结构安全,同时还要请人设计内外装修的风格,加上景区工地上各项工作的收尾工作正在紧张有序地进行,所以更忙得脚不沾地,没有片刻休息时间。
忙归忙,姜崖还抽空去县高看了一眼竹小蝶, 把母亲姜春准备的各式小零食送过去。竹小蝶万万没想到姜崖会出现在教室门口,挺拔如白杨的他惹眼极了,全班人包括隔壁班的人都来围观,纷纷打听这位年轻男士和竹小蝶的关系。
竹小蝶红着脸从姜崖手中接过零食,本想请他在学校食堂吃顿饭,可他实在太忙了,把零食递给他后便走了。
她看着姜崖的背影好半天,同桌一脸八卦地等着她解释。她一个字也不说,反倒是把自己几乎埋在零食里,肩膀抖个不停。
安志勇经过数次测试终于把风洞体验装置搞出来了。他兴奋地喊上姜崖、宋香巧等人跑去风洞实验。按照原先的设计思想,这个装置需要投入硬币,利用羽毛在装置中飞舞的速度来展现不同等级大风的威力,然而安志勇还是觉得这种体验方式太过简单, 游客只能通过眼睛观察,并不能切身体会到风的力量。
由此,他调整思路,用一种特质装置将风洞的风吸收进来,人直接站进去,鼓鼓大风出来,衣服飞扬,甚至身体被吹得东倒西歪,在保证游客安全的基础上,让游客用身体感知风洞的威力。
大家伙一听这玩意竟然真被安志勇给造出来,纷纷跟去洞里体验。尤其像竹兴文等平日里看不上安志勇的,跟在队伍的最前面。
这装置不大不小,刚好可以卡在风洞的洞口。安志勇让黑蛋先进去试一试,他是小孩子,体重有限,更能感知风洞力量。黑蛋一点也不怕,倒是竹兴文不停地跟安志勇说,要是万一出了问题他要负全责。安志勇老神在在,一口答应竹兴文的要求。
姜崖在旁看着安志勇启动开关,瞬时风鼓进装置,这才是五级风,黑蛋的衣服被吹得飘起来。黑蛋隔着玻璃朝大家挥挥手表示无碍。安志勇继续加大风力,黑蛋陡然往前踉跄两步,不过好在他下盘稳,还是没有被吹倒。大家都看得心急,还真想看看所谓的十级大风,到底能把黑蛋吹上天不?
安志勇摁下十级大风的按钮,黑蛋饶是早有准备,还是被一瞬间吹得东倒西歪,要不是抓紧装置里柱子,怕是立马要被刮撞到玻璃墙壁。
这下大家即便是旁观也看出这装置确实能表现出风洞的力量。好几个人都叫嚷着想去试试看。
安志勇和姜崖相视一笑,虽然装置有些简陋,但好歹功能完备,基本实现了既定的目标。
竹兴文悻悻然看着大家伙围着安志勇夸个不停。安老头这下算是赚了脸面,姜崖答应他以后这玩意的收入要分他一半。他忍不住伸出手指头开始算钱,算着算着,他心里更酸了……
姜崖提醒安志勇要赶紧去申报发明专利。安志勇有些为难,他也想到这一层,可申报发明专利不光手续麻烦,而且还需要一大笔钱,他手头上实在紧张。本来这半年他专心研究风洞装置,也没出门打工挣钱,早被老婆嫌弃地半死。现在不进还出,真没法给老婆交代。
姜崖像是看出他的难处,笑道:“你先申报,回头我看看县里有没有关于发明专利的奖项,帮你申请一下。”
安志勇一听,当下激动起来。有姜崖这句话,他是一点也不用担心了。
“不过我们还是要给它起个响亮的名字。”姜崖道。
安志勇腼腆地笑了下,“我倒是有几个名字,看大家伙啥意见?”
他说出三个名字:风漩涡、风神、飞天等。
姜崖沉吟片刻,说:“不然就叫风神吧。”任尔东西南北风,皆收敛在我这里。
*
从工地回来,竹兴文便不紧不慢地跟在姜崖身后,他到哪,竹兴文就跟到哪。两人不远不近,姜崖一回头就看见t竹兴文,而竹兴文立马扭头,装作看风景,死活不跟他对视。
姜崖也不催,反正忙自己的。竹兴文就跟小尾巴似的怎么都能看到影子。
一直到太阳落山,竹兴文总算期期艾艾地凑上来,挡住了姜崖的去路。
姜崖笑道:“兴文叔,干嘛,要请我吃饭?”
只竹兴文没好气地说:“你工资比我高多了,干嘛我请你吃饭?”
姜崖耸耸肩,不再吭声,让他说话。
此时人来人往的,村里人都着急往家赶着做饭。大家见到姜崖都纷纷打招呼,有不待见竹兴文的,见到他拦着人家姜崖还不忘揶揄两句,让他不要找姜崖麻烦。
竹兴文脸臊得慌,咕哝着说我有正事!正事!谁成天没事干找姜崖麻烦。
姜崖耐心非常多,默默等着。
“开春也没下一场雨啊。”竹兴文开始谈天气。
姜崖笑着点头说是。
“今天安志勇那玩意确实还挺厉害的。”竹兴文继续扯。
姜崖还是笑着点头说是。
竹兴文见姜崖压根不反问,也不提问,自己先急了,“你说你这小子,到底多大岁数,这么沉得住气。我都跟了一天了,你也不问问原因?”
姜崖气定神闲地说:“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竹兴文嘿了一声,十分不喜欢姜崖拿捏着他的这种感觉。
他把姜崖拉到一旁,小声地说:“就你前段时间提的那个乡村医生的事……”
姜崖就知道他要说这件事,故作不明白地哦了一声,“那件事啊……晚了……”
竹兴文一听晚了,顿时肠子都后悔绿了。他在家犹豫啊纠结,从刚开始的不乐意,到后面的乐意,至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现在等他终于想明白了,结果晚了。
他当场拉下脸,朝地上狠狠地跺了一脚,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
姜崖在后面缓缓道:“上一期乡村医生确实晚了,不过后天是下一期乡村医生的培训开始时间。”
竹兴文一颗坠落的心陡然又跳起来,他猛然回头,瞧见姜崖笑个不停。
“你这小子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姜崖摊手,“兴文叔,你不也没什么耐心听我讲吗?”
竹兴文急冲冲凑到姜崖面前,连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在哪培训?上几天课?上课的内容是什么?老师都是从哪里来的?考试难不难?
看来确实在家想好来的,一来就问了很多关键问题。
姜崖早都帮他打听好了,一一回答。
竹兴文一听说包吃包住,还包学会,整张脸都笑开了花。要说还是政策好啊。
县里也是充分考虑到大家平时里忙着农活或打工,要是脱产培训还要自掏腰包,怕是没几个人愿意报名。
“只是我家黑蛋没人照顾啊。”竹兴文叹气道。
姜崖知道这人说这话纯属故意。黑蛋平时在家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自从竹小蝶去了县城上高中,家里的饭都是黑蛋做的。竹兴文从不插手。
姜崖也不戳破,笑道:“我会跟香巧姐说一声,让她抽空看着黑蛋。”
竹兴文这下开心坏了,忍不住拍了拍姜崖的肩膀,“你这人确实是干实事的。”
别人可能一个月就能看出姜崖干实事,而竹兴文花了快八个月。
姜崖笑起来,“那行,兴文叔,你抽空去乡里填个表格,我们把你名字报上去。你这几天做好准备,提前去县里报道。”
竹兴文美滋滋地点点头,这下也不小气了,非要拉着姜崖去他家吃饭。
姜崖哪里肯,连推带拒地找借口跑了。
翌日清晨,竹兴文难得大清早跑来乡政府找姜崖签字报名。就连王学海也忍不住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连竹兴文这样的人都开始求上进了。
姜崖当然知道竹兴文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转变。但凡人还没有懒到极致,看着身边那些自己看不上的人都能有一番作为,自己那颗沉寂的心总会有所松动。他不是没看见竹兴文昨天在山洞里看着安志勇那两道又羡慕又嫉妒的眼神。
环境影响人,此话不假。
竹兴文高高兴兴签了字,还专门跑到姜崖办公室朝他打了声招呼才走。
还没等二十分钟,竹兴文一脸怒气地冲了过来,直接双手拍在了姜崖的办公桌上。
姜崖被震得双肩一抖。
王学海不乐意了,这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姜崖!我们金竹村人哪里对不起你了?”竹兴文劈头盖脸一顿训斥,“你说让我们干啥我们就干啥,连安庆生那老家伙都说自己要是有闺女的一定把你招成上门女婿……你都是我们村的一份子了,怎么能干吃里扒外的事情?”
吃里扒外?这词像是刀子一样扎在姜崖的心上。
他稳住心神,沉下脸,“兴文叔,你先把事说清楚。”
竹兴文两眼瞪得比铜铃大,“我刚才碰到梁家洼那群怂逼,他们说他们村的溶洞明天就要开园了……”
姜崖心下一沉。梁家洼?溶洞?
开过年他忙得晕头转向,确实好一段时间没去梁家洼转转。
梁家洼去年发现的溶洞比□□洞小很多,当时老支书梁有仙倒是提过也想开发搞旅游,但这事一直也没个定论,怎么才过去一个年,就要开园了。
竹兴文见姜崖不吭声,以为戳到了他的肺管,立马跳着喊道:“姜崖,明明是我们金竹村先发现溶洞,我们也投了好多钱和人在上面,怎么能让梁家洼的人抢先?你还说五月份开园,我看等我们开园,这黄花菜都凉了。”
王学海实在看不下去,死活拉着竹兴文坐下,耐着性子说:“事情搞清楚前你先别吵别骂,行不行?”
竹兴文就是个暴脾气,他可以在村里和姓安的斗得你死我活,一旦事情不利于金竹村,他一定是第一个跳出来护短的。
比如现在,梁家洼偷偷摸摸也搞了个溶洞,到时候游客都跑到它那边,谁还愿意来金竹村。
到时候梁家洼的人不是天天骑到他们头上拉屎拉尿了?
徐洪福听到吵闹声,从外面赶进来,听姜崖汇报了情况,索性现在大家一起去梁家洼看看。
竹兴文一听也要去。
姜崖知道拦不住,便叫王学海把车开上。
一行人刚到了梁家洼,便看见宋香巧、安庆生等乌压压好些人已经等在了村口。
竹兴文没好气地说:“这么大的事,肯定不止我一个人知道。”
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姜崖一贯的态度。
梁家洼的人也乌压压地站了一大片,双方人马,各站一边,一时间气氛有些焦灼。
见乡政府的人来了,梁家洼老支书梁有仙上前斥道:“你们看看,金竹村的人没事跑来我们这里胡闹。要是万一出了什么乱子,可不怪我们。”
他话音刚落,安庆生不乐意了,“我们是来讲道理的。你们别想把什么屎盆子都忘我们头上盖。”
这话一下子把双方的怨气都挑了起来。一时间吵闹声层出不穷,炸得姜崖耳朵疼。
上次安庆生在两村交界处桃花沟养猪,就引起两村吵闹,差点闹出大事。
现在因为搞旅游开发这件事,又把火给点起来,怕是一时半会灭不了火。
“你们明明知道我们金竹村花了这么大代价搞景区,你们倒好,偷偷摸摸地先开园?哪有这样的道理?”安庆生跳起来大骂。他花了那么多钱搞农家乐,还投了点钱和安思源一起搞民宿,没见过几个游客的脸,就被人截胡了生意,这口气是怎么都咽不下去。
同来的其他金竹村人也明白梁家洼人不厚道,抢生意,断人财路,这形同杀人啊。
梁有仙呵呵笑,“什么叫我们偷偷摸摸开园?都靠的是一片山,一淌水,凭什么只允许你们村挣钱,我们就不可以?”
说到这里,他没好气地说:“我们不像你们,天天扒着乡政府,跟狗腿子似的要钱要东西,我们靠自己本事搞开发,你们还有脸跑来吵?”
老头嘴巴毒,一下子把在场所有非梁家洼的人都得罪了。
包括徐洪福、姜崖和王学海等乡政府的人。
按照梁有仙的说法,还是在怀疑金竹村和乡政府某些人之间有利益输送。不然像姜崖这样的人,怎么天天往金竹村跑,其他村连去都不去。
竹兴文气坏了,脱了鞋子就往梁有仙身上砸去,“谁是狗腿子?谁要钱要东西?”
他t的破皮鞋一下子砸在躲闪不及的梁有仙身上,这下像捅了马蜂窝,双方人立马推搡起来。
姜崖赶紧上前拦住竹兴文,省得他把另外一只砸谁头上去。
宋香巧也急了,大喊着冷静冷静。
梁家洼现任支书叫梁才旺,刚得知消息才从其他地方喘着气跑回来,见状吓得腿都快软了,赶紧冲进人群拦着自己人。
“不要打!不要打!有话好好说。”
徐洪福拉着梁才旺,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梁才旺刚想张嘴解释,却被梁有仙拦着。
“我们梁姓先祖从三百年前来这里开基建业,祖上多少厉害人物也就不提了。承蒙祖宗保佑,我们在这山里发现了溶洞……”
竹兴文呸了一声,“民国闹饥荒那会,要不是我们竹姓老祖宗好心给你们姓梁的一袋面,哪还有你们这群人?别在这扯犊子。”
梁有仙冷哼一声,“你们怎么不说六十年代闹大旱,要不是我们梁家洼让你们过来挑水喝,你们村的人是不是早都渴死了……”
双方说的都是实事,可此刻谁也不想谈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恩情。
“承蒙老祖宗保佑,我们在这山里发现了溶洞。而且啊……”说到这里他得意洋洋,“有人拿出一千万要包下这座山,搞旅游搞开发。这运气是挡也挡不住啊。”
一千万?包山搞旅游开发?
姜崖是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徐洪福也听得莫名其妙。
这么大的事梁家洼的人竟然沉得住气,没往外传。
怕就是害怕金竹村的人闹,所以才秘密行事,不吭不说地马上就要开园了。
安庆生和竹兴文万万没想到梁家洼竟然走了狗屎运招商成功了。之前他们刚知道梁家洼也发现溶洞,十分担心对方抢生意,可过去好几个月也没有任何动静,这事谁也没再提了。不成想,人家暗戳戳地竟然招来了主动投钱的金凤凰。
一千万?那得多大的老板才出得起啊。
难怪梁有仙身板硬得像铜墙,气定神闲的样子看着气人。
姜崖沉声道:“梁叔,这家投资商叫什么名字?合同签了吗?”
梁有仙摆摆手,“你们乡政府就不要管了。合同我们肯定是签了,这家投资商是我儿子朋友的朋友……知根知底的,反正呀,人家已经结结实实地投钱了。”
姜崖见他油盐不进,“既然明天就要开园,不如请我们过去参观参观?”
“凭什么?这是我们村的事,你们乡政府不要管。”
“对啊。别偷学过去,到时候拦我们的财路。”
“别想去参观!咱们各干各的,看谁本事大。”
梁家洼的人不依不饶,死活不愿意姜崖他们过去参观。
“谁他妈愿意参观啊。求我们去我们都不去。”
“就是。这事你们村做得不厚道。到时候让竹坑乡的人都评评理,以后看你们村的人还有脸上街赶集?”
双方全被情绪夹裹着,说出来的话全是戳人心的挑拨。
说着说着竹兴文准备又脱鞋砸人,宋香巧死活把人摁住,她回头万分无奈道:“咱们一个山这边一个山那边,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不能都好好说话啊。”
梁有仙自持身份,他是在场年龄最大的,冷着把竹兴文刚才扔过来的鞋子又扔到他脚下。
“是你们金竹村的人闹上门来,先把这脸给撕破了。”
他说这话没错,宋香巧叹气道:“事情已经这样了。总要想办法解决是吧。”
梁有仙瞥了一眼姜崖,“既然都来了,来了都是客。那就大家一起过去看看我们梁家洼的溶洞。”
他有意显摆一番,当然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反正明天开园,一切准备就绪,等明日大把的钱进来,金竹村的人就是气死也得接受。
事情能瞒到明天开园才闹开,对此他十分满意。
一行人跟着梁有仙和梁才旺朝溶洞去。
梁有仙一路上都在说这位从天而降的有钱老板多豪气,二话不说先是给村里一人分了一千块。还说以后像这样的好事会天天发生。
梁家洼的溶洞在村西,与□□洞其实一个溶洞,只不过中间被巨大的山石阻挡,估计再过几万年,这些阻挡就会被侵蚀,两个洞变成一个洞。
沿途红旗招招,一路引至洞口。稀稀拉拉几个村民还在做最后的打扫。
洞口临时搭建了一座小房子,一根长长的栏杆挡住了去路。挂在墙壁上的一张黑板上写着一行字:门票20块钱。大小同价。
有个精明的男人从房子里钻出来,看到这么多人来了,当下高兴地搓手,“来来来,看天下第一奇观,只要二十块钱啊。”
竹兴文没好气地说:“想钱想疯了!”
梁有仙给对方解释说这都是乡里邻居,不用收钱。
那人笑脸转黑脸,冷道:“梁叔,咱们可是说好,谁来都得收钱。不然我不好像章总交代。”
姜崖看出这人应是章姓投资人派来管财务的。梁有仙介绍说这人叫冯名。
梁有仙当然不敢得罪大财主,讪笑两声,还想解释解释让对方通融通融,结果冯名油盐不进,死活不肯让这么多人进去。
梁有仙面上有点挂不住,他们梁姓人祖祖辈辈住在这里,现在连自家的山都进不去。
姜崖越看心越沉,恰好徐洪福也看过来。两人对视片刻,又什么话也没说错开。
“梁叔,你这山洞可是全部承包给我们章总。说实在话,即便是你现在站的地方不姓梁,它姓章。”冯名笑嘻嘻地说着,“我喜欢把丑话说到前面,梁叔你可别生气啊。”
安庆生这下回过味来了。合着梁家洼直接把这溶洞卖给了这个大老板。什么一千万不一千万,全是哄小孩的。就这收门票的破房子一千块都花不到。再看看进洞口这路,现在看来还好,等下雨天雨水一浸泡,游客的鞋子全要遭了殃。
梁有仙被冯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拂了面子,气得脸都快绿了。再怎么说他也是梁家洼的老支书,即便是章老板亲自来,也不敢这么怼他。
姜崖走到冯名面前,“你数数这里有多少人,要收多少门票。记得开□□给我。”
冯名听了前半句正乐着呢,一听后半句当即嬉笑道:“还要□□?这还在试运营期间,□□就算了吧。”
废话。开□□还要给国家交钱,他傻才给姜崖开□□。
“没□□?”王学海乐了,“我觉得你们明天开不了园啊。”
徐洪福点点头,“还是请市场、卫生、地税的人过来检查一下。该办的手续必须办好,该走的流程必须走。”
冯名一下子反应过来,合着这几个人不是村民,是政府的人?
他这人机灵,当然知道自己现在很多手续都不合规,他这收门票的房子油漆还没干呢,章总着急收钱,催命似的催他。
“哎呀,早说嘛。请进,请进。都是自己人,想进就进。”冯名立马改了话风,赶紧喊人把杆子抬起来。
姜崖没搭理他,请徐洪福先进,其他人随后跟上。
梁家洼的溶洞比□□洞小很多,但也有自身优点。比如它这层层叠叠的石幔,规模就比□□洞大很多,其中还有一根巨大的石柱,像孙悟空的定海神针似的矗立在石幔之中。
只是,这洞内的灯光稀稀拉拉,零零散散,并没有把特色充分表现出来。而且很多电线外露,这洞中常年潮湿,时不时还有水滴落下来,万一走电……后果不堪设想。
另外所谓的游览道路修得坑坑洼洼,一会高一会低,而且很多地方直接简单粗暴地用水泥挖坑填出台阶,从根本上破坏了溶洞的地质结构。
宋香巧、安庆生还有竹兴文都是看过□□洞内的装修的,非常清楚两相对比,到底谁做的好,谁做的差。
方才还烧上眉毛的焦虑一下子全没了。
姜崖越看心越沉。只走了一小段便往回走。
冯名还喊着说后面景色更好,姜崖握紧拳头,不想多说一个字。
走到洞外,他缓了一口气。
好一个梁有仙,闷声干大事,结果干成了这样。
“姜崖,你说□□的事,可以缓点办不?”梁有仙就想在□□洞开园前把自己村里的溶洞先开门营业,所以着急地不行。早知道就不和金竹村的人硬怼,现在可好,惹了一堆麻烦。
“明天是个好日子。我找算命先生专门算t过。大吉!”
姜崖沉声道:“梁叔,合同在哪?我要看看。”
梁有仙皱眉,“都这个节骨眼了,看什么合同?该签的都签了。”
冯名也生怕耽误明天开园,赶紧附和道:“合同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章老板也是本着扶持大家发展的角度,说好给的钱一分钱不会少。”
姜崖伸出手,定定道:“梁叔,合同在哪?”
梁有仙不知道姜崖到底要做什么,“给你看了合同,你们乡政府就不要阻拦我们明天开园!”
姜崖没接话,非要看合同。
宋香巧让金竹村其他人先回家,她带着竹兴文和安庆生一起,跟着姜崖他们去村支部看合同。
姜崖翻看着合同,越看脸越黑。
最后他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冷声道:“梁叔,你太糊涂了!”
姜崖很少发脾气,哪怕遇到胡搅蛮缠的,也尽可能好言好语劝道。
可眼前这份合同让他直接失了分寸。
梁有仙虽然心高气傲,但不是糊涂人。他赶紧从姜崖手中夺过合同翻看着,“有啥问题啊?”
这合同问题大了去了。表面上看章老板本着扶持梁家洼发展的目的,其实全把他的心眼和精明合理地隐藏在里面。这么大一个溶洞,章老板用区区二十万一年的租金承包下来。
二十万块,看起来不是个小数目。要知道梁家洼数来数去也就两三百人,每人一年可以分六百块钱呢。一家四口一年光从这里就可以分到两千多块钱。在地里刨一年粮食才能挣几个钱。两相对比,梁有仙便觉得这笔买卖可以。
况且梁家洼一份钱也不用出,搞溶洞开发的一应设施成本全由章老板承担。他们梁家洼人只需要坐在家里便可一年收到这么多钱。金竹村人搞那么大阵仗,自己还要费劲搞农家乐,搞经营,还没赚到钱要先投入钱,看着都费事,也不靠谱。万一赔钱了呢?
梁有仙并不觉得自己这合同有任何问题。摆明赚钱的买卖,谁不签谁傻。
姜崖听梁有仙逼逼叨叨地解释了一通,忍着气说:“梁叔,你有没有让懂法务的人看过这份合同?”
梁有仙当然知道姜崖本身就是学法律的,但他害怕姜崖偏袒金竹村,不让梁家洼搞溶洞开发,所以压根没想着找姜崖。
梁叔讪笑着:“这章老板是我儿子朋友的朋友,知根知底的……”
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
姜崖翻到其中一页,“你看这里。合同上写着,若梁家洼溶洞景区一年门票收益不足以覆盖租金,梁家村支部需承担收益缺口。”
梁有仙一愣,这合同好多页,每张的字密密麻麻,他拿着老花镜看半天也看不清楚。反正他就看清楚章老板一年要给梁家洼付一年二十万的租金。只要这个金额没错,就没问题。
可现在……
徐洪福恨铁不成钢,“梁叔,人家给你挖了坑,你想都没想,往里面跳。”
他们产业办见过太多这种不平等合同,表面上看你好我好,可一旦不满足某些硬性苛刻的条件,那被算计的一方将会赔得血本无归。
竹兴文揶揄道:“一年这溶洞挣不到二十万,你们要赔钱的。”
梁有仙傻眼了,梁家洼哪里来的钱赔?不是说好他章老板自己投钱自己挣钱,然后每年付梁家洼租金就好了吗?
姜崖翻到另外一页,从密密麻麻的条文里挑出一行来,“甲方对溶洞开发拥有全权开发运营资格,乙方不得以任何形式干涉。”
梁有仙:“这也有问题?人家拿去搞开发,当然他们说了算。”
姜崖忍着火说:“谁家把姑娘嫁出去就不管不问了?哪怕婆家虐待?”
宋香巧、安庆生、竹兴文这些人一听就懂。当时搞□□洞开发,本来洞口太小影响施工,姜崖千叮咛万嘱咐死活不让施工队把洞口炸开,偏偏费了好大劲花了很多钱从侧面另一个溶洞搞了施工便道进去。
还有,当时施工队不按图施工,非要在山上修水泥路,姜崖逼着施工图返工,哪怕增加施工成本。
诸如此类的事,潜移默化地在金竹村人心里发芽生根。
舒适的自然环境、天然溶洞景观、充满负氧离子的空气,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
可大眼看去,梁家洼的溶洞到处都是被破坏的人工雕琢的痕迹,游客还没来呢,自己先破坏一部分。
再说这姓章的老板眼瞅着就是钻钱眼子的人,一心只想收门票,像割韭菜似的,能赚一年是一年,压根不管后面的事,更不可能想着给梁家洼留下一处完好的青山绿水。
说好的投资一千万,自然也是说着哄人玩的。就现在他投进来的钱怕是几十万都没有。不过是用每人一千块的低成本就把全村人给笼络住了。这成本也太低了。
梁有仙越听越心慌,四顾茫然,全是看他笑话的人。忽然他看见梁才旺,他戳着颤抖的手,喊道:“才旺,你是村支书,这合同是你签字的,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梁才旺一脸郁卒,他虽然是村支书,可谁都知道全村人还是听梁有仙的话。他不过是个挂牌的吉祥物而已。
章老板是梁有仙儿子找来的,合同是梁有仙说能签,他才签的。现在出了问题,又要他来背锅。
“叔,这合同是你说要签的……”梁才旺刚说半句话,就被梁有仙打断。
“这合同上签的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梁才旺委屈,丧着脸说:“叔,你现在把我推出来也顶不住事啊。我可没钱赔。”
安庆生突然觉得金竹村人跑来闹简直可笑极了。对方是个烂坑,自己是个金窝窝,两相对比,这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竹兴文也抱有同样的看法,他朝安庆生挤了挤眼,两人难得双双松了口气,各自坐好继续看戏。
梁有仙这下慌了,看着徐洪福,又看看姜崖,憋了半天问:“那现在怎么办?”
姜崖沉着脸站起来,往门口走了两步,一把扯开门,冯名猝不及防一头扎了进来。他踉跄两步,带着讪笑打着哈哈道:“哎呀,都在啊。”
这不是废话吗?他原本也想跟进来,可姜崖让他去给章姓老板打电话,让他立马赶过来。现在想必电话打通了,他又赶紧回来想偷听点重要信息出来。
“你老板什么时候来?”王学海追问。
冯名耷拉着眼睑,一脸歉意说:“我们老板在省城陪大领导考察呢。实在没时间。”
他故意用大领导三个字来提醒姜崖等人,不要不识好歹。他们老板愿意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投资已经算是最大的恩惠,还想在鸡蛋里挑什么骨头?
“我保证,一旦我们老板得空了,一定来这里拜会各位啊。”冯名拍着胸脯保证道。
姜崖摆摆手,“你别说这些虚的。”
他把合同丢到他面前,沉声道:“这是霸王合同,是不平等合同!梁家洼从现在起要收回溶洞开发的一切权利。明天开园这件事更别想了。”
他这话惊得梁有仙浑身抖了又抖。事情急转直下,让他没有片刻缓冲时机。
明天就可以开园挣钱,在这节骨眼竟然要把景区关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离谱的事情吗?
他嘴巴张了张想再挣扎两句,被徐洪福摁住了胳膊。
冯名陡然变脸,冷笑道:“你说不开园就不开园?你说收回权利就收回权利?你说合同是霸王合同就是霸王合同?你是天王老子吗?什么都要你说了算?”
姜崖不急不缓地说:“首先,你们在合同条款上只规定你方的权利,故意把对我方的权益用小字形式隐藏于条文中,并没有和我方进行商讨洽谈便附注合同上。我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你方签订合同。此举违法。其次,合同中我方签订的名字只有村支书梁有旺一人。签字主体不合法。溶洞属于集体用地,是集体财产,必须要超过三分之二的村民或者三分之二的村民代表同意才能签订承包或是租赁合同。梁有旺即便是村支书也没有权利签订这个合同。”
说到这条时,梁有旺眼皮跳了又跳。他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幸好是他签字,不然把全村人卖了都不够赔章老板钱。可他这村支书不论是无知还有有意,他现在涉嫌集体财产损失的罪名。
瞬间他的双腿开始发软。 t
冯名眨了眨眼睛,从他被章老板排到这里,他心里便存着不屑与骄傲。这种破地方,真是求他来都不愿意来。村里人一个个土兮兮的,吃的用的穿的全土得掉渣,人也蠢笨,他随便糊弄一下他们全信。
他是万万没想到这种地方竟然还有像姜崖这样门清儿的人。这小子看着年轻,可是不卑不亢,一点也不怕他、章老板以及章老板手里的钱和背后的关系。
“最后,溶洞属于集体用地,不管是承包还是租赁,都必须经过土地、住建、还有旅游等相关部门审批批准。你们只是和梁有旺签了个合同,就开始投钱建设,严重破坏了溶洞的地质地貌,你们做好赔钱的准备吧。”
姜崖最后一句斩钉截铁,一锤子砸在冯名的心上。
他脸色煞白,过了好半天才颤着声音说:“这……这,你说这些没用。我们章老板投了这么多钱,全是真金白银……”
原本他兜里还塞这一叠钱,章老板说了不行就拿钱堵这些人的嘴。他的手在兜里摸了摸,脸上被姜崖的话打得噼里啪啦,实在不愿意再拿钱出来哄这些人。
他冷笑一声,“那行。咱们法庭上见。”见姜崖这么坚定,怕是只有走法律裁决这条路了。
梁有仙和梁有旺面面相觑。在他们心里,以和为贵,闹到法庭是最后不得已的法子。再说他们确实拿走了章老板的先付款:每人一千块,这要从大家口袋里再返回去,那不是要人命?
姜崖淡笑起来,“我们奉陪到底。”
“姜崖……”梁有仙站出来还想说两句,徐洪福打断他,“关于这件事,乡里会启动问责机制,到时候有你们说话的机会。”
梁有仙和梁有旺双双变了脸色,这下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
从梁家洼出来,宋香巧、安庆生和竹兴文三人都心有余悸。想一想后背就起了凉意。
当时□□洞刚被发现的时候,倒是有不少像章老板这样的有钱人想承包搞旅游。姜崖把关后全部否定,最后才由县里成立城投公司牵头投钱建设。若是当时选上一家投资商,万一这家投资商跟章老板似的就想着赚几年快钱,最后留下一个被搞得乱七八糟的溶洞还给金竹村,村民赚了一点点小钱,而投资商则拿着大钱跑路。这还有苦说不出,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姜崖的计划从来都从增加村民收入出发,□□洞本来就是大家的,就该大家一起赚钱才是正途。
原来他们不懂,现在看了梁家洼的情况后,他们三人这下全懂了。
竹兴文忍不住抽了根烟,在烟雾缭绕中他感叹道:“要说咱们金竹村还是有点运气的。”
安庆生凑过去也点了根烟,幽幽道:“祖宗保佑呢。”
宋香巧想到方才梁家洼两任村支书快要黑掉的脸,她忍不住叹气。要说人啊,千万要拎得清,不要被眼前一点蝇头小利给迷晕了眼,到头来反倒赔了夫人又折兵。
要是梁有仙愿意开诚布公地找乡里找姜崖商量这件事,肯定不是眼前这个困境。
只可惜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第60章
梁家洼这件事给乡政府敲响了警钟。葛兴国等人专门把几个重点村的负责人叫过来, 再三强调了当前招商工作的几条先期准则。姜崖做会议主旨发言,他强调,首先, 一定不能为了蝇头小利牺牲集体经济利益, 其次,发展经济一定不能以牺牲环境为前提, 要为子孙后代谋福利,最后他为各位村书记提供了竹坑乡乡政府招商的基本流程。在给予各村最大权限的前提下,所有招商关键步骤,比如客商遴选、合同签订等都必须通过乡政府把关并最终批准。
梁有仙急慌慌跑来好几次,恨不得把姜崖绑到梁家洼,专职专业地把这事给处理干净了。村民一听说原先说好的开园彻底黄了,说好的年底分红也黄了,甚至这个姓章的有钱人还准备把梁家洼集体告上法院,他们之前收到的一千块钱也要收回去,甚至还要加倍赔偿。梁家洼的村支部被村民日日夜夜堵着,村支书梁才旺已经好几天没有吃顿好饭,睡个好觉,村民只差把他大卸八卦来泄愤了。
梁有仙一世英名也尽毁于此。一夜之间, 挺直的脊梁弯得不像话,人一下子也老了十岁。
姜崖为此专门去了一趟梁家洼。宋香巧等人原本想劝着他别再趟这趟浑水,可还没等他们把劝说的话说出来,姜崖已经跑去陷在村民激烈的愤怒中。好在他在金竹村已经练就一番应付功力,本着真诚实意且为民做事的原则,为村民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这件事已经上升到乡政府的层面,涉及的一系列诉讼都由乡政府全权负责,相关费用无需村民支付。至于事先已经给村民发放的钱,也在近日内无需退还。乡里还要追责这个姓章的人,他拿到溶洞不好好做长远规划,建设过程中把优越的资源破坏地一塌糊涂,仅凭这一点他必须的付出代价。
所以到时候说不定村民还能拿到一份补偿款呢。
这么一说,首先大家伙的心暂且放进了肚子。姜崖又说,当前最关键的问题是梁家洼溶洞今后该怎么走?从章姓老板手里收回开发权后,在现有基础设施已经做了一部分的情况下,如何能够起死回生,真正发挥溶洞的经济价值?
其实姜崖内心早就有了个决断,只是过去条件不成熟,他贸然提出来,肯定会遭到很多人的强烈反对。现在梁家洼的溶洞发展卡在这里,不上不下,不进不退,总要找出一条真正有效的发展路子才行。
果然不等他开口,梁有仙小心翼翼地试探地问:“小姜同志,金竹村的□□洞还有两个月就要开业了。我前几天去瞅了瞅,搞得挺不错哈。”
姜崖笑着回应道:“老支书您看一圈后,可得提点宝贵意见啊。”
梁有仙就喜欢姜崖这样的态度,即便之前他在所有人面前狠狠丢了脸,至少姜崖没有对他横眉冷对。他顿时心中郁结得到了极大的缓解,又忍不住摆老姿态说:“我进洞看了看,其实梁家洼的溶洞和金竹村的溶洞中间只有一块大石头挡着,我觉得,不然把这石头给砸了,把两个村的溶洞合到一起……”
他这个说法惊得在场的其他人都目瞪口呆。这想法够大胆啊。两个村本来依山傍水,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前梁家洼生怕被金竹村抢先,偷偷地招来开发商,结果搞得鸡飞狗跳,成了笑柄。现在金竹村那边搞得风风火火,再有两个月金鸡就能下金鸡蛋,梁家洼何必趁着这股风赶紧把自家的溶洞也搞起来?
梁才旺激动地拍手,“老支书,还是您棋高一着啊。”
大家见老支书和新支书都这么说,一下子也都兴奋起来。有些人已经开始打听能不能在景区里谋个职位。
姜崖抿了下唇,“这石头不能砸。”
一句话把刚翻腾上来的氛围给砸得稀巴烂。本来就委屈巴拉的村民们立马不依不饶。
“为什么不能砸?我还想说用炸药直接炸了,来得方便。”
“小姜同志,你总不会是偏心金竹村吧。”
“都是一个乡的,你们乡政府可不能捧高踩低,不能因为金竹村穷就照顾他们。我们梁家洼就是老支书家里出了几个人才,其他人都还是很穷的啊。”
一时间群情激愤,方才才按压下去的情绪又冒出来了。
姜崖倒也淡定,笑道:“我只说这石头不能砸,但没说两个村不能合作啊。”
“两个溶洞连不到一起,怎么能合作?”
“对啊,对啊。姜崖,你可不能糊弄我们。”
梁有仙赶紧打断,“行了。你们一个个叫唤什么?让小姜同志先把话说完。”
姜崖不知道花了多少工夫和时间才让金竹村的村民知道保护溶洞的重要性,不亚于养在猪圈的猪,放在山上的羊。梁家洼的人现在只想赶紧把溶洞这个烫手山芋赶紧变成钱,压根没考虑到炸掉两个溶洞之间的大石块对整个溶洞生态平衡是多么大的破坏。
要知道之前因为□□洞的洞口过于狭小,他好说歹说,才又多花了很多代价才绕到山背后用另一个稍微大一点的溶洞做施工便道。
他耐心地向村民解释为什么不能随便动溶洞里的布局,那些在溶洞里生存了几万年的t石笋、石幔、石花等等,它们周边的空气、湿地、温度处于一个相对平衡的状态,若是突然有这么大一个动静在洞里发生,势必会发生不可逆转的失态。
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各种术语直接让村民听得糊里糊涂。梁有仙眯着眼睛,他自诩村里的最能的能人,勉强听出来姜崖的意思:只要他们把这石头给炸了,这溶洞就毁了。想赚钱,没门。
不过,还没等他说出来,其他村民又开始吵了。
“姜崖,你意思是把这石头炸了,金竹村那边的事搞不成了对不?”
“还说自己不偏心,你看看,三句话不离他们。”
“我们梁家洼人又不是傻子,你们乡政府要是不真心实意帮我们,那我们再找其他人来开发好啦。”
“叫唤啥?”梁有仙咻的一下站起来,用拐杖捣着地面,“人家小姜同志的意思是,金竹村和梁家洼是‘你好我也好,你不好我也不好’的关系。这溶洞本来就稀少,那里头是个什么情况,小姜同志是专家,他说的准没错。别到时候什么都捞不着。”
“那姓章的不就是你儿子找来的吗?老支书,你是不是想赶紧把这事了了,好跑到省城享清福,不再管大家伙了?”有人现在连梁有仙都不愿意相信,吐言嗤之以鼻道。
梁有仙顿时被气得胡子直抖,“放你娘的屁。我梁有仙生是梁家洼的人,死是梁家洼的鬼。我死也要死在这里。”他这话可没让这些质疑他的人放弃,反倒说出更多难听的话。
要不是梁才旺搀着,他连站都站不稳。
姜崖赶紧站出来,让大家不要太冲动。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发现,金竹村和梁家洼的溶洞各不相同,各有特色?”他这话问得巧妙。很多人都模糊地知道这是个好东西,有人会花钱来看,可具体到底怎么好,哪里好,谁也说不上来。
“金竹村的溶洞以大面积的石花、石幔、石笋为特色,在咱们方圆五百里地实属罕见。梁家洼溶洞虽然没有这么大规模的特色地质,但它的肚子大,这么大的石厅,我相信很多地方都没有。”
他这么一说,大家细细想来,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然后呢?不都是溶洞?”
姜崖笑起来,“咱们竹坑乡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我相信以后肯定还会有更多的溶洞、天坑被发现。即便以后金竹村不和梁家洼竞争,也会遇到其他竞争。到时候,大家都拼命招揽客人,肯定会引起一系列问题。”
首先便是降价。你门票五十,那我门票就只要二十。可一个景区的经营成本是固定的,尤其仰仗门票收入的景区,如果定价过低,肯定是赔本生意。哪怕看起来游客多如牛毛,累得死去活来,最后不仅赚不了一分钱,还会倒赔。
尤其溶洞这样“游览面积少,环境敏感”的旅游景区,要是游客太多,超过最佳环境容量,肯定会对整个生态造成严重的破坏。
这也就是为什么,姜崖一直在金竹村尝试各种体验项目,如农家乐、风洞装置、特色商品售卖等等,甚至未来还要把游览线路往后山山上引,让游客不能仅限于狭窄的溶洞。
而且,整个竹坑乡都属于生态敏感区域,山林众多,溶洞众多,发展有污染的工业是不现实的,金竹村现在由县城投牵头搞旅游开发,本身就是一种先行示范,要是这种发展模式走得通,未来竹坑乡的很多村都可以根据自身资源特色发展。
但是,各村毕竟山水环境、文化底蕴都差不多,肯定会有很多相同相似的景区应运而生,到时候一个窝里斗来斗去,一定会形成恶性竞争的局面。
现在不过是两个村都有溶洞就发生这么多事,未来的局面有多复杂可以想象。
“咱们村的溶洞有自己的特色,我刚过来的时候看到桃花沟里桃花开得可真好,漫山遍野都是,过几天桃子挂上……”说到这里姜崖顿了下,“老支书,我记得咱们村的桃子可是一绝啊。又大又香,皮还特别薄,而且桃树移到哪里都种不好,果子没有梁家洼的好吃。”
说起这个,梁有仙终于提及了一口气,他年轻时候去江浙一带,恰好是桃子成熟的季节,人家那里的桃子还真真像王母娘娘的蟠桃,粉粉嫩嫩的,又甜又水,他专门花了钱,不远千里请来师傅,尝试在桃花沟试了好几年才种了这片桃子。
只是这桃子好吃归好吃,产量不高,每年收的果子也就村里人分着吃,并不能产生什么经济效益。
姜崖笑起来,“咱们可以拓展下思路,看看这桃花沟能做出什么好文章来。”-
说干就干,姜崖立马上省城请来农业口的专家团队,亲自来梁家洼的桃花沟进行科研考察,提取了土壤成分,水质成分等等,进行了认真研究。不出半个月,研究结果出来,梁家洼这种桃子学名叫水蜜桃,桃花沟里的土含有典型的硒元素,是典型的酸性土壤,而且桃花沟里的水,水量充沛,水质矿物丰富,尤其是桃花沟的地形是狭长型,两旁的山谷挡了太冷的西风,阻了太热的南风,常年温度保证在7度-22度,非常适合水蜜桃生长。
可以说是得天独厚的条件,让水蜜桃这种娇养的水果在这里生根发芽。
这个消息立马振奋了梁家洼村民的心。
但是,这也不能解决当前问题啊。
姜崖连夜编制了一分发展方案,交给葛兴国和徐洪福审核。按照他的设想,梁家洼的溶洞可以和金竹村的溶洞形成良性合作关系,距离金竹村的溶洞开园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可以申请资金,在现有基础设施上,进行改造,重点是把那些造成安全隐患的电线入地,对溶洞破坏极大的游览步道进行修复。
同时把游览线从金竹村开到梁家洼,期间需要修建一条跨山的游览道,同时两个景区也可共享已经建好的游客服务中心、农家乐等等。目的是梁家洼人也能吃上“肉汤”。
当然后续的工作还有非常多,梁家洼也可以搞农家乐,尽可能吸引游客住下来。
至于其他村都没有的水蜜桃,当前工作是申请国家地理标志物商标。如果能把这么重要的国字头标志申请下来,那别说在竹坑乡,在整个县和市都是独一份的存在。
而且这种水蜜桃可不是一般桃子的价格,到时候进行一系列包装后可以成为亲朋好友之间送礼的珍贵佳品。
同时,桃花沟每年桃花开花的季节可以搞个赏花节,游客来可以赏赏花,如果有可能,也可以搞桃花酿、桃花糕等等一系列和桃花相关的特色产品。真正把梁家洼的桃花品牌打出去。
这个提案得到葛兴国和徐洪福的极大肯定。姜崖当即拿着方案去了梁家洼。
大家听了之后提出几个问题。
首先,两个月后梁家洼溶洞能不能和金竹村一起开业,这钱从哪里来?来得及吗?
其次,金竹村的人可是对梁家洼的人敌视极了,要是知道这个事会不会来闹事?
最后,水蜜桃看着是个稀罕物,可真有姜崖说的那么牛吗?真有人愿意花数倍的价钱来买吗?桃花不就是个普通的花花,能搞出这么多文章吗?
姜崖对于这些问题早有答案。现在全市全县都想尽方法要搞发展,不管是财政政策还是纳税政策等都有新思路,只要符合发展规律的,都会大力支持。他已经提前和城投的领导进行的对接,对方要求拿出具体的实施方案后再谈资金的问题。不管如何这事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金竹村的工作他会去做,两个村是远亲近邻,发展当前,其他问题都不应该是问题,也不会是问题。
至于水蜜桃这事,他很有信心。只要东西好,什么都不用愁。问题是看能不能在梁家洼以外的地方找到合适种植的地方,扩大种植面积,提高产量,加上相关特色产品的陆续推出,形成品牌系列,未来的前景还是值得期许的。
只是梁家洼人并不了解姜崖,很多人只看眼前不看未来,所以不管姜崖怎么解释,总有人跳出来说三道四。气的梁有仙发了很大的脾气才镇住场子。
姜崖对于这样的情况习以为常,说第一要务是要把金竹村和梁家洼两村之间的道路给连起来,形成旅游环线,这样五月份开园的时候,两村都能有收益。
大家伙其实也知道,当前情况由不得他们挑三t拣四,好歹有姜崖提出的这么一个解决思路。
会议到底还是形成一定共识,由乡政府出面修两村之间的路,县城投开启梁家洼溶洞的开发事宜,具体还要看后续的工作开展。
梁有仙亲自送姜崖到村口,他一脸愁容,握住姜崖的手不停地唠叨。
“小姜同志,你可要经常来我们这儿看看。”
“县城投那边你可以多替我们村说点好话。”
姜崖理解他的心情,笑着安慰他,“大家都不会看着这么好的资源就这么白白浪费了。所以,老支书,你就放心吧。”-
到底,在两村之间修建旅游公路这件事还是遭到金竹村村民强烈反对。
原因无他,谁也不愿意梁家洼人捡现成的。凭什么?用竹兴文的话来说,梁家洼人拿到投资的时候怎么没想到分给金竹村,现在自己遇到难处了,却想来扒拉金竹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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